寶慶掏腰包,付了那五萬塊錢。錢雖不值錢,可到底是他辛辛苦苦用血汗掙來
的。拿出這麼一筆,他很心疼。有了錢,李淵也就放了出來。
李淵丟了差事。他沒錢,沒住處,沒飯吃,只好來跟方家一塊兒過。方家吃得
好,寶慶能掙錢。不過李淵不願意白端人家的碗,他盼著有份兒差事,自食其力。
沒跟秀蓮交朋友以前,他一直過得很節省,所有的開銷,都記著賬。
秀蓮見了他,非常高興。但相處不久,就膩歪了。跟他在一塊的時候,他總是
直挺挺地坐著,連摸摸她的手都不敢。他一坐半天,再不就是出門瞎轉游。找差事,
可總也找不著。秀蓮很煩他。她沒有設身處地替他想想:他不好意思吃飽,悲苦不
堪,十分害臊。非常想親近她,又不敢採取主動。
大鳳快坐月子了,二奶奶成天圍著閨女轉,沒心思顧秀蓮,倒叫寶慶鬆了口氣。
寶慶一跟老婆提起這些揪心事兒,她就笑:「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該給秀蓮找個
丈夫了。你不肯賣她,又捨不得把她嫁出去。好吧,這下她自個兒找了個男人來。
哼,讓她留點兒神吧……」
二奶奶酒過兩盅,想起秀蓮被她說中了,就更來了勁。「現在賣她還不晚,」
她跟寶慶說,「趁她還沒出漏子,趕快出脫了她。等有了孩子,或是弄出一身髒病,
就一文不值了。用你那笨腦袋瓜子,好好想想吧。趁她這會兒還看不出有什麼不妥,
趕快賣了她。」說完,她把頭髮盤成個髻兒,穿好衣服就去看大鳳了。
寶慶明白她的話有理,不過他也有他的難處。李淵失了業,不能攆他出去。秀
蓮跟男朋友朝夕相處,難免不出差錯。怎麼好,他拍打著腦門。真是孤單哪!要是
窩囊廢,或者孟良還在,總還有個商量,這會兒,他可就得自己拿主意了。他不能
成天守在家裡看著他們,想給李淵找份兒差事,又找不著。
當然羅,最好是把小伙子請出去。能不能在別的縣城裡,或者秀蓮去不了的什
麼地方,給李淵找個事?只要把李淵打發了,他就可以跟秀蓮認真談一談,給她找
個合適的主兒。這些日子來,他找不到跟她單獨說話的機會,因為李淵總跟著。
有一天,寶慶在街上走,猛地站住。有了主意了:再找個靠得住的年青人,來
競爭一下。他選中了張文。小伙子挺漂亮,以前又欠過他的情分。寶慶拿出了不小
的一筆數目。有了錢,張文就會聽話,服服帖帖。他不知道張文是個便衣,眼睛裡
只認得錢,有奶便是娘。
張文認真地聽著寶慶,不住點頭,表示已經懂了。他的任務是看住李淵和秀蓮,
不傷大雅地假裝獻獻慇勤,作為朋友,常上門去看著點兒。是呀,方大老闆不樂意
李淵跟秀蓮親近得過了分,他得看住他們倆。「沒問題。方老闆只管放心,李淵那
小子,甭想沾邊。」
張文是民國的一分子,是時代的產物。他從小受過訓,他的主子從納粹那裡販
來一套本事,專會打著國家至上的幌子來毒化青年。張文從一小就會穿筆挺的制服,
玩手槍,服從上司,統治下屬,誰是他的主子,他就對誰低眉順眼,無條件服從。
他沒有信仰,既不敬先輩,又不信祖訓。權就是他的上帝。在他看來,你不殺
人,也許就會被人殺掉。要是單槍匹馬吃不開,就結個幫,先下手為強,幹掉對方。
他會打槍,會釘梢,為了錢,什麼都做得出來。政府常雇他。眼下他正在家賦
閒,寶慶的托付來得正是時候。他記得那唱大鼓的小娘們,要是他記得不錯的話,
是個挺俊的俏姑娘。他挺了挺胸脯。「沒錯,方老闆,您只管放心,我一定看住她……」
寶慶很高興。有張文在,李淵一定不敢去親近他女兒,一定會另打主意。又來
了個男的,李淵說不定知趣就走了。這辦法真妙!寶慶信得過張文。張文能幹,只
要給錢,使喚起來得心應手。戰前,大城市裡像他這樣的人多得很。只要有錢,叫
他們幹什麼,沒有辦不到的事。寶慶以為,張文屬於老年間的那種人,拿了人家的
錢,一定會給人盡心。付了錢,他放了心,相信小伙子一定會把事兒辦得妥妥帖帖。
「可別來硬的,兄弟,」寶慶提醒他,張文點了點頭。秀蓮一見張文,心就怦
怦直跳。真標緻,又有男子氣概!他有點像小劉,不過比小劉討人喜歡得多了。小
劉身體虛弱,張文結實健壯。襯衫袖子裡凸出鼓鼓的肌肉,頭髮漆黑,油光珵亮,
蒼蠅落上去也會滑下來。他老帶著一股理發館的味兒。在她看來,他挺像個學生,
不過已經是成年人了,真有個模樣兒!
秀蓮對李淵的心思究竟怎樣,不消幾天,張文就有了底。嗯,姑娘家,不過是
想有個人愛她。張文這回拿了人家的錢,受命而來,有任務在身。不過,在她面前
跟李淵比個高低,倒也怪有意思。
李淵非常敏感,知難而退。打從張文天天來家,他出去一逛就是半天,吃飯時
候才回來。秀蓮一點兒不惦記他。跟張文在一塊兒,多有意思。他很像美國電影中
的人物,很中秀蓮的意。他談天說地,對答如流。當初悔不該跟李淵好。
有的時候,她捫心自問,跟張文說話這麼放肆,是不是應該。她覺得自己簡直
像個墮落的賣藝姑娘,坐在男人家的膝頭上,由人玩弄。爸爸從來不許她這樣。不
許她在後台跟別的姑娘打鬧。如今,她可跟這麼個漂亮小伙兒調笑起來了。
她有的時候很同情李淵。他木頭木腦,什麼也不懂。她同情起李淵來,恨不得
把張文掐死。張文說起話來沒個夠,一個勁顯擺他見多識廣,懂得人情世故。他仿
佛在用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李淵,李淵結結巴巴,無力還手。張文很乖巧,對她
的心思摸得很透,一見她臉色不對,馬上改口說個笑話,逗得她哈哈大笑。她覺著,
能領會他的笑話,簡直就跟他一般有見識了。
張文不光見多識廣,還很精細。不消多久,他就弄清楚了秀蓮有幾個金鎦子,
幾副金鐲子,每個有多大份量。秀蓮首飾數目之少,使他頗為失望。他一直以為她
爸很有錢。他為什麼不多給她些首飾?「你唱了這麼多年,」他說,「你爸爸賺了
多少錢!哪怕一個月只給你二百塊呢,你今天也發財了。他這是糊弄你呢。」
秀蓮從沒想到過這個,張文這麼一說,聽著挺有道理。爸是該開一份兒錢給她,
幹嗎不給呢?別的姑娘,人人有份兒。最好完全自立。應該跟琴珠一樣,跟爸講好
條件。這天晚上,她仔細想了想錢的問題。她是得弄點錢。有了錢,就能嫁個稱心
的丈夫,養活他,他就不會笑話她是賣藝的了。可憐的大鳳,就因為不會掙錢,爸
要她嫁誰,就得嫁誰。
這天晚上,媽提了個裝得滿滿的箱子,去看大鳳。孩子隨時都可能生下來。天
氣又悶又熱,像是要打雷。要是打起雷來,秀蓮可不敢回屋睡覺。場散了好半天,
她還坐著不睡。張文一向晚上不來,李淵呢,又不在家。等了好半天,爸才回來了,
「別怕雷呀,閨女,」他說,「那不傷人。」
「我怕,我沒法兒不怕。」她答道,拿毯子蒙上了頭。第二天早晨,天灰濛濛
的,要下雨。真熱,空氣粘乎乎,濕棉花似的,往人臉上、胳膊上貼,叫人嘩嘩地
直流汗。秀蓮坐在屋裡,穿一件爸給她買的洋服。天悶熱得透不過氣來。她拿著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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瞳皎椔婐牷撓侀恐弗CP*兩半。秀蓮拿手摀住了臉。打雷了呀,只有獨自一人。爸
不在家,媽去照應大鳳了。雷聲又起,她屏住了呼吸,彷彿有一滴雨,啪的一下落
到了屋頂上,接著就嘩嘩地下起來了。又是一道電光,她嚇得尖聲叫了起來。打窗
戶邊跑開,一下子和張文撞了個滿懷。她緊緊抓住他,求他保護。
「怎麼嚇成這樣?」他說,「怕什麼?沒什麼可怕的,我躲雨來了。」他的臉
和她挨得很近,笑著。又一個大炸雷,她蹦起來,把臉藏在他懷裡。他用胳膊摟住
了她。她覺出來他半抱著她,在挪步。她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又是一陣響雷,她兩
腿發了軟,身子更緊地向張文靠過去。她忽然發現她已經不是站著的了,她躺在床
上,張文就在她身邊,他那強壯的身軀緊緊壓在她身上………………
「我得走了,」他說,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頭髮。「明兒見,我明兒也許來。」
「也許,」這兩個字像一記耳光,打疼了她。也許……這是什麼意思?她坐了
起來,打算好好想想,可是腦子不聽使喚。他走了,一點不像個情人,連句溫存體
貼的話也沒有。……她走向窗前,站下來朝外看。
天晴了。近處的屋頂像剛洗過似的,乾乾淨淨。周圍一片寧靜。她伸了個懶腰,
照了照鏡子,上起裝來,穿好衣服,下樓到書場裡去唱書。
唱完書,她又回到屋裡。插上門,坐在床上發呆。眼淚湧了出來。淚哭干了,
她爬上床,又想了起來。一切都完了,她變了個人。肯定的,變了。她又想哭。爸
一直要她自重,可這下,再也難以挽回了。她心神不定。真受不了,她再次爬下床,
開了燈,對著鏡子照。哪兒變了?瘦瘦的小臉兒,變了嗎?人家會不會看出來,在
背後指指點點,「瞧她,她干了醜事。」
以後,決不能再上他的當,決不能太下賤。她懂得愛情不能這麼賤,她得留神。
琴珠說過,弄不好,姑娘家就會出醜,必須十分小心。
霧季又到。大鳳的兒子已經滿兩個月了。他胖乎乎,圓滾滾,總是笑。大鳳還
是那麼沉默寡言,但很愉快。寶慶和二奶奶高興得要命。外孫子!真是個寶貝蛋!
連小劉都動了心。他戒了大煙,一心撲在三弦上,決心當個好丈夫。二奶奶到晚上
才喝酒,她怕白天喝醉了,會摔了孩子。除了對秀蓮,她對誰都和和氣氣,好脾氣。
她不跟秀蓮說話,一對小眼睛冷冷的,好像是在說:「滾出去,我有外孫了,他是
我的親骨肉,你算什麼東西?小雜種,誰理你呀?」李淵準備到緬甸去謀生。他走
的那天,寶慶對張文說,他的事兒已經辦完,以後用不著他了。張文一笑,跟他要
遣散費,寶慶給了。他臨別對秀蓮笑了笑,就走了。寶慶仔細看了看女兒,她近來
瘦了,也許是苦夏。她從來沒這麼瘦過,他想,大概是因為長大了。她已經發育完
全,臉兒瘦得露出了尖下巴,顯得更俊俏了,不過太瘦了一些。也許她還是愛李淵。
「來,蓮兒,」他拉起她的手,「看看你姐的孩子去。小寶可有意思啦。」
「我今兒不去,」秀蓮憂鬱地說,「我明兒再去。」她回了臥室。她已經有了。
是張文的孩子。快兩個月了,在肚子裡,不過是小小的一塊。
爸進來了。「秀蓮,你要知道,」他乾笑了一聲說,「我最後一件心事,就是
你了。該出嫁了吧?你要是樂意,我一定給我的小秀蓮找個體體面面,忠厚老實,
勤勤懇懇的人。」秀蓮不作聲。
「閨女,你到底怎麼個想法?」
「我還小,」她悶悶不樂地說,「不用忙。」
「好吧,咱們改日商量,不過得把你的想法告訴我。我是為你好。走吧,一道
看看那孩子去。」
秀蓮搖搖頭。爸走了以後,她躺了下來。張文的孩子。張文已經對她說過,他
不能結婚,因為他得給政府幹事。張文決定著她的一切。她下過決心,不讓他再親
近她,可他每次來,都威逼她。她每回和他見面,就成了琴珠。哪怕是在內心深處,
一想起她和張文的醜惡關係,就感到羞恥。孩子是她罪孽的活見證。孩子一出世,
全世界都會知道,他娘又賤,又罪過。娘是唱大鼓的,又沒有爹,真是個可憐的孩
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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