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良走了以後,寶慶呆呆地坐著,發了半天楞。又失掉了一個親人。先是死了
親哥,接著又走了最要好,最敬重的朋友。孟良,他才華四溢,和藹可親,又那麼
貼心。他為什麼要走呢?這點他鬧不明白。因為不明白,就要愁悶了。好像孟良剛
幫他打開了一道門縫,讓他看了一眼外面的世界,又馬上把門關上了,周圍仍是漆
黑一團。
孟良跟他,到底有什麼不同?他不由自主,把自己和秀蓮的老師,仔仔細細地
比了一番。自己為人處世,表裡不一,世故圓滑,愛奉承人,抽冷子還要耍點手腕。
現在,這都顯得很庸俗。而孟良是那麼勇敢、坦率。講起話來,總是開門見山,單
刀直入,決不拐彎抹角,吞吞吐吐。寶慶覺著自己實在太軟弱了,只知道討好別人。
他猛地站了起來,把孟良給他的信往口袋裡一擱,走出了門。不能再瞻前顧後
了。他要到學校去看看。要是稱心,就馬上讓秀蓮去唸書。不能再拖延了。孟良說
得對,辦事要徹底。要好好拉扯秀蓮,盡量幫她一把,讓她有成長起來的機會。要
是她不成材,那是她自己的錯兒。他加緊腳步,容光煥發,興奮得心怦怦直跳,仿
佛他自個兒也要開始一場新生活了。
學校設在山頂上一幢大房子裡,只有三個教室。校長是位老太太,她辦這所中
等學校,專收想讀書的成年女子,以及因為逃難耽誤了學業的人。
她彬彬有禮,恭恭敬敬地聽他說。寶慶毫不隱瞞,把他是幹什麼的,為什麼要
送秀蓮來讀書,都一五一十告訴了她,特別強調閨女幹的是行賤業。老教師馬上表
示,她並沒有成見。她說,每個人都有權利上學讀書,她樂意收秀蓮做學生。最好
先上三門課:語文、歷史、算術。一天只有三個鐘頭的課。往後,要是秀蓮樂意,
還可以學烹飪、刺繡和家政。要想找個好丈夫,這些都很有用。這一類課程的進度,
沒有一定之規。老師講,學生可以回家去照著做。
據她說,多一半的姑娘不光上基本科目,還上家政,為的是受了教育,好找個
好丈夫。「時代變了,」她淡淡的一笑,說:「長得再漂亮,不識字的姑娘,還是
不容易嫁出去。找不著稱心的丈夫。」
她的話給寶慶開了竅。她跟孟良的說法不同,可意思一樣。時代變了,姑娘要
是沒文化,就成了沒人要的賠錢貨。要嫁個像樣的丈夫,就得識字。
學費之高,使他吃了一驚。貴得出奇,不過他還是高高興興付了錢。秀蓮總算
是有了受教育的機會,能結交一些體面朋友。他幾乎把孟良的介紹信給忘了。他後
來終於想起,把信掏出來,給了老教師。她高興極了。「孟先生有學問,有眼光,
比我們強。二十年前我也跟他一樣,現在我落伍了。」第二天,寶慶送秀蓮去上學。
秀蓮穿了一件樸素的士林布旗袍,不施脂粉,也不抹口紅。胳膊底下夾著個小
白布包,裡面裝著書和毛筆。一出門,寶慶就問:「雇輛洋車吧?」
秀蓮高高地昂起頭,兩眼發亮,笑瞇瞇地說:「甭雇了,爸。我樂意走,讓重
慶人瞧瞧,我成了個勤懇用功的學生啦。」寶慶沒言語,見秀蓮那麼高興,他很滿
意。
走了沒幾步,秀蓮又低下頭說:「爸,還是雇輛車吧。不知道怎麼的,我的腿
發軟。」
寶慶正打算招呼車子,她又抬起了頭,說,「不用了,爸。我不坐車了,我得
練習走道兒。我不樂意把錢花在坐車上,就是下了雨,我也不坐車。」
「要是打雷呢?」寶慶問。
「我就拿手把耳朵堵上。」她調皮地笑著。
秀蓮正在胡思亂想,想到什麼說什麼。「爸,您不是說過要辦個藝校嗎?等著
我,爸。等我畢了業,我來幫您教書。沒準我以後也會寫新鼓詞,寫得跟孟老師一
樣棒。」「你嗎?」寶慶故意打趣,他也高興得很。
「就是我,」秀蓮說著,挺了挺胸脯。「我記性好。我是個唱大鼓的,不過我
要當學生了。我在唱大鼓的這一行裡,就是拔尖兒的了。」
到了山腳下,寶慶要陪她上去,她攔住了他。「爸,」她說,「您在這兒站著,
看著我往上走。我要一個人,走進新天地。」她輕快地爬上了石頭台階。
爬了幾步,她轉過身來衝著他笑,兩手拍著書包。「爸,回去吧。一下學我就
回家,我是個乖孩子。」
「我看著你上去,我看著你上去。」寶慶捨不得走。
她慢慢走到學校門口,先停了一下,看了看學校背後那些高大的松樹,然後轉
過身來,跟山腳下的爸爸招手。
寶慶仰起臉兒來看。遠遠瞧著,她像個很小很小的女孩子。他清清楚楚,看見
她時常用來裝書的白書包。他想起了當初領她回家那一天的情景。那時她真是又小,
又可憐。他一邊跟她招手,一邊自言自語。「好吧,現在總算是對你和孟老師,都
盡到了責任。」他轉身回了家。
秀蓮一直瞧著爸爸,直到看不見影。然後她抻了抻衣服,整理了一下頭髮,走
進了校門。
一進大門,她就忘掉了自己的身份。她只是「秀蓮」。
是呀,她就是秀蓮。往日的秀蓮已經一去不復返,如今是新的秀蓮了。純潔,
芬芳,出污泥而不染,真像蓮花一樣。
校長在教室裡分派給她一把椅子,一張課桌。一起的還有二十來個學生。有的
已近中年,有的還是十幾歲的少女。秀蓮注意到,少數穿得很講究,多一半跟她一
樣樸素。有的讀,有的寫,還有幾個正在繡花。屋當間坐著級任老師,是個四十多
歲,矮矮胖胖的女人。
秀蓮高興地看出,沒有琴珠那樣的人。她很興奮,樂意跟這些姑娘們在一起,
和她們交朋友,照她們那樣說話。她們說的事兒,或許會跟孟老師說的一個樣。
不過她很快就覺出來,大家都定睛瞧著她。她讓人瞧慣了,倒也不在乎。所以
她就看了看坐在她身邊的姑娘,笑了笑。那位姑娘沒理她,秀蓮紅了臉,繼續寫她
的字。忽地一下,她有了個很不愉快的想法:要是這些姑娘認出她來,那可怎麼好
呢。唔,肯定會認出來。因為總會有人上過戲園子。但願沒人能認出她來,可又有
什麼法兒呢。重慶只有兩個唱京韻大鼓的,一個是琴珠,另外一個就是她。
她彷彿聽見她們正在高聲耳語:「就是她。」沉默了一會兒,她聽到了噓噓聲。
一下子,像起了風暴似的,姑娘們嘰嘰呱呱地說開了。過了一會兒,又是沉默。只
聽見一個刺耳的抱怨聲:「哼,年頭變了。沒想到咱們還得跟個婊子一塊兒唸書。」
馬上又有另外一個聲音接著說,「這到底是個什麼學校,叫有身份的人跟個賣藝的
坐一塊兒?」這個女人約摸三十來歲,兩眼惡狠狠,冷冰冰,不懷好意地看著秀蓮。
秀蓮認識她,她是個軍閥的姘頭。另外那個姑娘,是個黑市商人的女兒。
有個姑娘撿起了一團紙,沖秀蓮扔了過來。有人叫:「把她攆出去,把這個臭
婊子攆出去!」
老師擂了擂桌子,「注意,注意,」下面還是一片嗡嗡聲。姑娘們憤怒地瞅著
秀蓮,大聲吵嚷。
秀蓮氣得臉煞白。她像個石頭人,呆呆坐著。她們是什麼人,憑什麼罵她。她
轉身看她們。有個姑娘拿大拇指捂著鼻子,另外一個做了個鬼臉。秀蓮越想越氣。
老師走到門邊,喊校長。黑市商人的女兒趁機大聲喊道:「要是讓婊子來上學,
我就退學。我不能跟這種人在一起。」「我贊成,」軍閥的姘頭叫起來,把她織的
毛衣朝地上一摔。「把這個小臭婊子攆出去。」
秀蓮站了起來,開始用發抖的手把書撕成碎片。然後,像演完戲走進下場門一
樣,走出了門。她聽見女孩子們在她背後哄笑。惡毒的語言利箭般朝她射來。
走出教室,她迸出了眼淚,校長攆上來的時候,她已經走到了大門口。小老太
太把她帶到辦公室,替她揩乾了眼淚。「真對不起,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事,我應當
負責任。我聽了孟先生的勸告,想收一些下層社會沒機會受教育的姑娘,沒料到今
出這樣的事。你很規矩,是她們欺侮你。我真過意不去。」秀蓮坐著,咬著嘴唇。
「別難過,我來處理這件事。我要好好跟她們談談。」老太太接著說:「你是
個好孩子,不該這麼欺侮你。」秀蓮沒言語。老太太叫她第二天一定來,她搖了搖
頭,慢慢走回家去。
走到山腳下,她扭轉頭來,仰臉兒看那所大房子。她的頭又昏又脹,她還得往
回走,回到那滿是娼妓、小老婆和骯髒金錢的世界裡去。她決不再上這座山,讓人
家這麼作踐!決不再來!
她繼續往回走,懷著一顆沉重的心。因為悲傷,全身都在發疼。還是媽說得對:
一日作藝,終身是藝人。永無出頭之日!唱大鼓的,誰也瞧不起*K牮鷞堆{智僦欏
G僦*的生活太悲慘,她是苦中作樂。還是琴珠聰明,她壓根兒不打算出頭,也沒人
去作踐她。她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給所有的男人玩就是了。大鳳也很對,結婚總比
上學強多了。她內心有個聲音說:「秀蓮,往下滑,走琴珠和大鳳的路吧。這條路
不濟,可你也就這麼一條路了。快滑下來,別那麼不自量了。真是個小蠢婊子。」
她不想回家去,坐在路邊一塊大石頭上,看來來往往的車輛。沒有爹娘,沒有
兄弟姊妹。孤孤單單,幹的是行賤業,前途茫茫。今天,她想要進入一個新天地,
卻被人攆了出來。她算是沒路可走啦!
過了街就是嘉陵江,黃黃的江水湍急地流過,都往長江口湧去。就是它!就在
這兒結束她毫無意義的一生吧!不過,她並不想死。她看了看自己的腳,多美的小
腳,多麼結實,茁壯。還有一雙白白的,有力的腿。這麼早,就讓它們死掉?她摸
了摸臉。皮膚光光溜溜,一絲皺紋也沒有。這是她的臉,不能就這麼毀了它。她把
雙手捫在胸脯上,胸脯又柔軟,又結實。不能毀了它們。
生活還在前頭,現在就想到死,多麼愚蠢!不上學,也能活下去。那麼多作藝
的姑娘,連那些當了小老婆和暗門子的,也在活。那樣的事,不會要你的命。
她又邁開了步,血熱了起來,她要活。一有機會,她就去看電影,享受享受。
琴珠都能快活,她為什麼不能。
她加快了步伐,小辮兒在微風中晃蕩。她發覺人家都在那兒瞅她,可她不在乎。
她叫秀蓮,秀蓮要去看電影了,看電影比上學強。
隨後,她回了家。她本想把這件事告訴爹媽,可一見媽的臉,又不想說了。告
訴她,有什麼用。她不會同情自己,說不定還會笑話她。她彷彿聽見媽說:「狗長
犄角,羊相。哈,哈!」不行,不能告訴媽媽。爸爸呢,聽了會生氣,不能讓他丟
臉。她愛爸爸,不能把這件事告訴他,誰也不能告訴。到時候她就假裝去上學,但
決不真去。
她屋裡還有幾本書,幾支毛筆。她拿起一本書,看了幾個字。她一下子衝動起
來,把書撕成碎片,統統扔到窗外。去它的!書呀,永別了。媽不識字,琴珠、大
鳳、四奶奶,都不識字,她們都活得好好的。她在膝蓋上把毛筆一折兩半,把筆毛
兒一根一根揪下來,放在手心裡。然後,一口氣把它們吹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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