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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奶奶從來沒聽說過這麼荒唐的事,什麼,秀蓮也要唸書?!她對年青的姑娘, 自有她的看法:姑娘大了,不唸書就會學壞;要是念了書呢,那就壞得更快,丟人 現眼更厲害。「大姑娘家,早晚得嫁人,用不著唸書認字。」她大聲叫嚷,「知道 的事多了,天知道她會幹出什麼事來。」

  無論她怎麼說,孟良都不當回事。他拿定主意,要到南溫泉來教秀蓮讀書。他 身子骨雖然單薄,可意志堅強。他要是下定了決心,哪怕是座大山呢,也得鑽它仨 窟窿。

  秀蓮急不可待,恨不得馬上開始讀書。上回在劇院,聽眾不聽她的,好叫她傷 心。她挺機靈,知道要應付這種場合,她還缺乏經驗。她非常崇拜那些年青的女演 員。她們那麼自由自在,多叫人羨慕!她想,那些女演員一定都是些女學生。她自 己雖說是個賣藝的,可要是有了文化,地位就不會像今天這樣低賤。她決心好好跟 著孟先生學。這輩子恐怕是不會有上學的機會了,不過要是她能讀會寫,和女學生 也就差不多了。她能抽出時間來學習。

  寶慶和大哥見秀蓮有了讀書的機會,都很高興。他們知道她有天份。要是再受 點教育,她的天份就能更好地發揮出來。

  二奶奶說什麼也想不通。她很擔心再也鎮不住這個女孩子了。想想吧,家裡養 著個能讀會寫的女孩子,那可就有得瞧的了。學生都講自由戀愛。賣個姑娘不算什 麼,可要讓她白白地把身子給別人……這麼一想,她的心發抖了。她有時在小鎮的 街上走,碰到一對青年男女手拉著手走路,她就覺著噁心。

  孟良第一天來教書,方家沏上最好的花茶,捧出許多好東西來給他吃。寶慶主 張,第一課先教他大哥,孟先生不答應。他要教的是秀蓮。他的安排是這樣,他先 教秀蓮一個來鐘頭,然後跟著窩囊廢學藝。據他自己講,他可以一口氣幹上五個鐘 頭,再多都行。

  窩囊廢高了興。「我的時間全歸您安排,」他說,「您要是樂意,咱們就干它 個通宵。」

  秀蓮正等著上課。她努力打扮得像個女學生,穿一件白布褂子,不施脂粉。爸 爸一叫,她連忙朝著堂屋走去。

  可是,媽媽佔了先。她一步就蹦到閨女前頭,使勁推了她一把,不讓她出來。 她的臉煞白,橫了心。「我先出去,」她說,「你在這兒等著!」秀蓮沒辦法,只 好服從。

  寶慶見老婆出來,心亂如麻。她要對孟先生說什麼?他和大哥都很敬佩這位有 學問的人。要是二奶奶得罪了客人,怎麼好。一見老婆胸有成竹地衝著他們走過來, 他的臉繃得鐵青。

  他這一輩子,缺的就是讀書識字。當初他要是想來段新鼓詞,就得狠花上一筆 錢,還得好酒好飯地款待寫詞的。眼下來了這麼個人,願意白教他閨女,還願意白 給他寫新詞。這樣的好事,打著燈籠還找不著呢,要是他的老婆得罪了作家……

  好歹向客人介紹了自己的老婆,他馬上問:「秀蓮呢?孟先生等著她呢。」二 奶奶不理他。她兩眼直勾勾對著孟先生,說開了。「先生,我們不過是窮賣藝的,」 她說,「用不著唸書認字。不唸書更好。閨女不笨,一念了書,就得給我們添麻煩。 她已經夠擰的了。看得出您是個明白人,求您替我們想一想。」

  窩囊廢的臉發了白。他恨不能打弟媳婦一頓,只是當著這麼體面的一位作家, 他不敢吵架。寶慶嚇得手腳無措。孟先生卻應付自如。他滿臉堆下笑來,親熱地叫 她:「我的好嫂子,請坐。」

  二奶奶受寵若驚,坐下了。在她內心深處,害怕有學問的人。他們跟她不是一 路人,比她懂得多,她總是想方設法,躲開他們。如今來了這麼個人,親親熱熱地 跟她說話,直衝她樂。一個作家還會管她叫「嫂子」。

  孟良有的是辦法。「好嫂子,您喜歡喝上一盅,這我知道,幹嘛不喝呢。眼下 就該喝一盅。咱倆是初次見面,所以我應當跟您一起喝一盅。俗話說,喝酒喝厚了, 耍錢耍薄了。來,喝一口。」他兩眼看著寶慶,「二哥,來瓶好酒,大家都喝一杯。」

  寶慶佩服得五體投地。孟先生不光是有名的劇作家,還是個外交家兼魔術師。 他明白要跟二奶奶講理,那算白搭,可要灌她幾杯呢,就能把事辦成。

  孟先生斟了三杯酒,一杯給二奶奶,一杯給窩囊廢,一杯留給自個兒。他沒給 寶慶敬酒,因為他得保養嗓子。「乾杯,」他叫起來,把杯子舉向二奶奶。「乾杯。」

  他一口就喝乾了,窩囊廢不甘落後,也干了。二奶奶忸忸怩怩地表示反對, 「我得慢慢兒喝,不跟你們老爺兒們比。」「請便吧,嫂子,」孟先生笑了起來。 「您隨便,我們喝我們的。」他又給自己斟了一杯,又干了。他把手往上衣袋裡一 插,忽然作了個怪臉。「喲,嫂子,我的口袋爛了個窟窿,給我補補行嗎,光棍可 真難哪。」

  二奶奶喝完酒,拿起了上衣。「孟先生,」她咯咯笑著,「您真隨和。」她對 劇作家產生了好感。不過她還是沒叫秀蓮出來聽課。孟先生呢,為了給她個台階下, 也決定改天再來。臨走,他答應二奶奶,下次來跟她打撲克,要是她喜歡,打麻將 也成。他求她別把他贏得太苦了。這都叫她非常高興。

  第二天,秀蓮上了課。她是個好學生。她努力做到每天認二十來個字,字寫得 雖然一溜歪斜,卻小而整齊。孟先生很滿意。他也很樂意學唱大鼓書。窩囊廢不光 教他唱,還沒完沒了的給他講大鼓書的典故,孟先生聽得入了迷。

  教過幾遍,孟先生就能跟著窩囊廢的弦子唱鼓書了。他的嗓子溜不開,窩囊廢 沒提這個。只要學生有進步就得。有一天,孟先生正唱呢,旅店老闆破門而入。他 氣極了,搖晃著手,扯著嗓門對窩囊廢喊:「滾你的。吵死了,客人都讓你給鬧得 不得安生。我受不了。」

  孟良天真地笑了。「怎麼啦!我們正要找你去呢。知道嗎,我特別欣賞你那四 川口音。來段四川清音怎麼樣?我敢打賭,就憑你這嗓子,一唱准保紅。」

  老闆給捧得暈頭轉向。他本來不會唱,可是孟先生一再邀請他。「來吧,朋友, 來上一段。」

  老闆笑了起來。他見內行人唱戲都是臉沖牆,所以他也就臉對著牆,手指頭一 個勁兒地揪嗓子,洋相十足地唱了起來,——是介乎叫和喊之間的一種聲音。幾句 下來,老闆停住了,臉憋得通紅。孟良和窩囊廢不等他再開口,都拍起手來。孟良 拍了拍他的背,窩囊廢又是作揖,又是打躬。老闆走了以後,兩個人坐了下來,相 視而笑,從頭再來。等完了事,孟先生就陪二奶奶打牌。兩人可投緣啦。他說的話, 她有多一半不明白;他呢,又不跟她爭。她聽,他說,她所說的一切,他也認真地 聽著,不時還對她的才幹巧妙地恭維一番。

  要是她發了脾氣呢,他並不是拔腳一走了事。他像哄個慣壞了的孩子似的,想 法轉移她的注意力。

  每逢有客來,寶慶頂怕老婆發脾氣,覺著那是砸了他的台。所以一有客,他就 成了溫良恭儉讓的模範;就是不能完全順著她,也得把話說得甜甜地,笑瞇瞇地。

  孟良的手段更高。他把二奶奶治得服服帖帖,使寶慶少操多少心。單為這,寶 慶也感激不盡。真夠朋友,又是個有學問的人。

  寶慶有他的心事。他自來多疑。為什麼孟良這麼肯幫忙,又這麼好心眼?他圖 的是什麼呢?根據他的人生經驗,凡是特意來到的,非常客氣,肯於幫忙的人,都 是有所圖的。孟良要的是什麼呢?寶慶拿不準,他可又很生自己的氣,恨自己為什 麼要懷疑這麼個好朋友。

  儘管心裡有疑惑,他還是忘不了孟良是他的福星。他正替大鼓名角方寶慶寫新 鼓詞呢。有了這些新鼓詞,他和秀蓮的身份就比其他唱大鼓的高得多了。光為這一 樁,結交孟良就是三生有幸的事。不過心裡的懷疑總還是擺脫不了。

  孟良為什麼還不把鼓詞拿出來?兩個月過去了,隻字未提。有天早晨,他正琢 磨著要提提這件事,忽見孟良走了進來。他興奮得兩眼發亮,蒼白的臉汗涔涔,螳 螂似地搖晃著長胳膊。「來,二哥,」他一把抓住寶慶的袖子,說,「找個安靜地 方去談談。」

  他倆邁著快步,走出了門。寶慶吃力地跟著作家,緊走還落下好幾步。末了, 他們來到一個長滿小草的土坡頂上,一棵樹葉發黃的大樹底下。孟良一屁股坐下來, 背靠著樹幹。他打口袋裡掏出七長八短一沓子紙來。「瞧,」他說,「這是給您寫 的三段新鼓詞。」

  寶慶接在手裡。他的手發抖。他想說點什麼,可是舌頭不聽使喚,說不出話來。 他覺著,太陽真的是打西邊出來了。三段新鼓詞!特為給他寫的!早先,他要是想 請位先生給寫上一段,不但要現錢先付,還得且等,成年累月地等。寫的人滿口答 應,吃了他上百頓飯,臨完,還忘了動筆。這個人可真是說到做到。還不止一段, 整整三段!真夠朋友,天才,大人物!

  「您得明白,二哥,」孟良用謙虛的口吻說,「我從來沒寫過鼓詞,所以我拿 不准它到底是好是壞。不過這也沒關係,您要是覺得不行,我就扔了它,咱們再從 頭來。要是大概其能用,有不合適的地方,還可以改。頂頂重要的是,您到底願不 願意唱這一類的鼓書。」

  寶慶這才說了話。「當然願意。多少年來,我一直盼著能碰見您這麼個人。我 願意為國家出把力氣。多少人在前線犧牲了,我有一份力,當然也樂意出一份力。 那還有什麼說的,我樂意唱抗戰大鼓,為抗戰出把子力。」他心潮澎湃,淚水湧上 了眼睛。

  「我懂,」孟良絲毫不為朋友的激情所動,照舊往下說他的。「不過您要明白, 要是您和秀蓮唱這種新式大鼓,人家就都希望您白唱。大家還都樂意聽。可您就賺 不了錢了。對我也一樣。現而今,劇院很叫座。看我戲的人比過去多多了,可我們 賠了本。義演的場次多了嘛。當然我們樂意貢獻自己的力量,不過愛國心頂不了債。 塞飽肚子的東西,會越來越少。」寶慶不聽這一套。「也就是掏點車馬費。開銷並 不大,這跟維持一個劇團不一樣。」

  「好,我佩服您的決心。還有一點我也要說在頭裡。習慣勢力很不好辦。人們 都愛聽舊鼓書。要是聽點人人都熟悉的老玩藝兒,他們倒覺著錢花的不冤。可要是 您在茶館裡唱這種新式鼓書,座兒就會少起來。」

  「要想辦點新事,就得有點勇氣。」寶慶堅定地說。孟良哈哈大笑起來。「您 能對付,我這就放心了。思想上有了準備就好。來,我來念給您聽。第一段是個小 段,很短。是歌頌大後方的。這讓秀蓮去唱。另外兩個長一點兒,那是給您寫的。 它不光是長,唱起來還得有豐富的感情,火候要拿得準。只有老到的藝人才處理得 好。就是您,二哥,您來唱抗戰大鼓,我是考慮到您的藝術造詣,特為您寫的。」 於是孟良幾乎一口氣念完了鼓詞。「怎麼樣?」他急切地問。

  「好極了!有幾個字恐怕得改一改,不過也就是幾個字。我算是服了。如今我 可以讓全世界的人看看,咱們中國唱大鼓的,也有一份愛國心。」

  「太好了。拿去,跟大哥一塊去唱唱看。要是有改動,得跟我商量。只有我能 修改我的作品。有改動一定要告訴我,不跟我商量,就一個字也別改。」

  「那當然,」寶慶答應著,一張張撿起孟良散放在草地上的稿紙。「家去,喝 一盅。」他把稿紙疊起來,小心翼翼地放進口袋,好像那是貴重的契紙一樣。

  孟良搖了搖頭。「今兒不去了。我困極了。一夜沒睡,趕著寫呢!」孟良又點 了點頭,「既攏上火,就得續柴。我就在這兒睡一覺。您走您的。」

  寶慶跟他分了手。他高高地昂起頭,兩眼炯炯閃光。孟良都能通宵達旦的幹, 他有什麼不能的。窩囊廢也一樣。他們要連夜把新詞排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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