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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到南溫泉的第二天晚上,日本飛機又轟炸了重慶。方家和鎮上的人一起,站在 街上聽著。

  那天晚上,寶慶睡不著覺。他的書場怎麼樣了?挨炸了沒有?他所有的一切, 都化為灰燼了麼?

  家裡人還在睡,他早早地就出了門,先坐公共汽車,又過了擺渡,回到了重慶。 他要看看他的書場。他也要打聽唐家的下落。要是在南溫泉能作藝,他就得把琴珠 和小劉找來。

  公共汽車裡幾乎沒有人。所有的人都在往城外跑,沒有往回走的。急急忙忙打 重慶跑出來的人,都看他,以為他瘋了。他高高地昂起頭,笑容滿面,覺著自己挺 英雄。

  中午,他到了重慶。太陽高高地掛在天上,像個通紅的大火盆。又有一排排的 房子挨了炸,又堆起了一些沒有掩埋的屍體。街上空蕩蕩的。人行道發了黑,濕漉 漉的,血跡斑斑。頭頂上的太陽烘烤著大地上的一切。寶慶覺著他是在陰間走路。 城裡從來沒有這麼熱,也從來沒有這種難聞的氣味。

  他想回家去。離開南溫泉跑出來,真蠢!來幹嗎呢?「這陰曹地府裡只有我這 麼個活人,」他一面走,一面這麼想。一家燒焦了的空屋架中間,一隻小貓在喵喵 地叫著。寶慶走過去,摸了摸那毛茸茸的小東西。小貓依偎著他親熱地叫著。他想 把它抱了走,可是拿它怎麼辦呢?可憐的小東西。它見過悲慘的場面,它會落個什 麼下場呢?人要是餓極了,會不會把它拿去下湯鍋呢?——他不敢再往下想,加緊 了腳步。在一條後街上,他看見三條狗在啃東西。真要有點什麼,他可以弄點餵那 小貓去。他猛的站住了,看清楚狗啃的是什麼。它們惡狠狠地嗥叫著,撕啃著一具 屍體。他一陣噁心,轉過身就跑。

  又是一陣叫人毛骨悚然的焦肉味兒。他想吐,胃一個勁地翻騰。他背轉身,躲 那難聞的氣息,可是,迎面撲來的氣味更難聞。他看看兩邊的人家,想進去躲一躲。 可是,房子都只剩下了空殼——牆還立著,窗戶只剩下個空框兒——裡面的火還沒 有滅。他看不出他走到什麼地方來了。他一下子驚慌起來。他在荒無人跡、煙霧騰 騰的陰間迷了路。

  末末了,他總算走上了大街。十字街頭光禿禿的,一抹平。當間站著個巡警, 沒有交通可指揮。他一見寶慶就行了個禮,顯然把他當成大人物了。寶慶笑著點了 點頭,繼續走他的路。警察看見他,彷彿很高興,就像寶慶也很樂意看見他一樣。 在這死人的世界裡,看見一個活人,確實也是一種叫人愉快的景象。

  寶慶加快了腳步。他不敢住下腳來張望,怕看到他所怕見的東西。一具屍體倒 也罷了,燒焦了的屍體就可怕得多,幾百具燒焦了的屍體,實在無法忍受。光看看 那些斷垣殘壁,也叫他發抖。他起了一種念頭,覺得在這一場毀滅之中,全手全腳 地活著就是罪過。他忽然感到罪孽深重。他到這死人城裡來,為的是要照料財產, 考慮前程。而這麼些個人都給屠殺了。

  他又安慰自己。我辛辛苦苦,掙錢養家。我開辦了書場——當然我想要看看它 怎麼樣了。但願書場安然無恙。這種希望像一面鮮明的小旗,在他的心裡飄揚。他 匆匆地走,心裡不住地想,那可是我用血汗掙來的,也許它沒挨炸。

  到了書場那條街的路口,他不由自主地站住,一點勁兒也沒有了。熟識的鋪子, 都給燒個淨光。街當間有一堆冒著煙的木頭。有家鋪子只剩了個門框子。柱子上掛 著一面銅招牌,還是那麼亮,那麼金光燦爛,太陽照在上面,閃閃發光。這是吉兆 嗎?他不敢朝他的書場看去。他像個著了魔的人,呆呆地站在那裡。書場就在他背 後,只消轉過頭去看就行了,可是他沒有勇氣。他雙眉緊蹙,一條條的汗水,順著 鼻樑往下淌。大老遠的跑了來,不看看他要看的東西就回去,多窩囊!

  他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轉過了頭。書場還立在那兒。他的心快跳到嗓子眼了。 他想放聲大哭,卻又哭不出來。他邁開步子走過去,又猛跑起來,一下子就到了上 了鎖的門前。牆依然完好,只是這地方顯得那麼荒涼。紅紙金字的海報掉到地上了。 他腳下的一張上面寫著:「方秀蓮」。他小心翼翼地撿起海報,捲起來,夾在胳肢 窩底下。

  門上的鎖沒人動,但搭鏈已經震斷了。他打開門,走了進去。迎面撲來一陣潮 濕的氣息。雖說他走的時候是滅了燈的,場子裡卻顯得很亮堂。他這才看出來是怎 麼回事。房頂已經給掀去了。碎瓦斷椽子鋪了一地。他那些寶貝蓋碗全都粉碎了。 他沒拿走的那些幛子和畫軸,看來就像是褪了色的破糊牆紙一樣。

  他慢慢地走過這一片叫人傷心的廢墟。他簡直想跪下來,把那一片片的碎瓷對 上。但那又有什麼用。他難過地在一把小椅子上坐下。過了一會,他仰起臉來,悄 聲自語:「好吧!好吧!」書場是給毀了,可他還活著呢。

  他走了出來,找了塊磚當鎯頭使,拿釘子把門封上。敲釘子的聲音好比一副定 心丸。他總算又有點事幹了。幹活能治百病。他心裡盤算著:「換個屋頂,再買上 些新蓋碗,要頂好的,就又能開張了。桌子椅子還都沒有壞。」他隔街沖對面那一 片叫人痛心的瓦礫看去。他總還算走運。不過就是那些鋪子,也還可以重建。等霧 季一來,鋪子又可以開張,生意又會興隆起來。

  他朝著公共汽車站走了一會兒,忽然想起書場裡還有一些貴重東西。他一定要 回去看一看。可以帶一些到南溫泉去。一轉念,他又笑起自己來了。這就像用篩子 裝糧食,裝得越多,漏得也越多。他繼續走他的路。

  他好受了一點。起碼他已經知道了他的損失究竟有多大。這下他可以對這個挨 炸的城市客觀地看上一眼了。是不是能寫段鼓詞,《炸不垮的城市——重慶》。這 完全是事實,一定會轟動。

  他不知不覺,不由自主地就朝著唐家住的那一帶走去。他們住的旅館還在。這 旅館坐落在一堵高牆的後面,這堵牆遮住了室內的陽光,但卻擋住了火勢,救了這 家旅館。所有別的房子全燒燬了。這家旅館看起來像一件破爛衣服上完好的扣子。

  唐家也都沒事。看見他,唐四爺眼裡湧出了淚水。「我的老朋友,我們都以為 您給炸死了。」他哽咽著說。

  四奶奶掉了秤。她蒼白的臉上,掛著一條條發灰的松肉皮。不過她的脾氣一點 也沒改。「您為什麼不來看看我們?」她嘟囔著說,「就我們一家子在這兒,真差 點死了。」「我這不來了嗎,」寶慶說,「當初來不了,火給擋住了。」

  琴珠打臥室裡走了出來。她臉發白,帶著病樣。頭髮在臉前披散著,眼睛起了 黑圈。「甭聽我媽的廢話,」她對寶慶說,「帶我們走吧!」

  「廢話?好哇!」四奶奶怒氣沖沖地說。她還是一個勁地追問,為什麼寶慶不 來看他們。

  寶慶問小劉上哪兒去了。誰也不答碴兒。他怕小琴師已經給炸死了。他看看這 個,看看那個,滿眼的疑懼。最後,還是唐四爺開了口,「真是個懶蛋,不肯去防 空洞,等到炸彈往下掉了,還躺在床上……完了又不要命地跑。」「那陣兒響動呀, 真邪乎,」四奶奶打岔說,「炸彈往下落的聲音就跟鬼叫似的。」

  寶慶瞪大了眼睛,毛骨悚然。可憐的小劉,他的把兄弟,他的寶貝琴師!

  「是這麼回事,炸彈一往下掉,他就使勁跑,」唐四爺還往下說,「也不瞅腳 底下,腳踩空了,一頭栽到樓底下,磕了腦袋。頭上腫起拳頭大個包,真是蠢得要 命。」「他在哪兒呢?」寶慶問,放了心。

  「還不是在床上,」四奶奶尖著嗓門說,「他就離不開那張床。」

  寶慶對他們說,他想在南溫泉重起爐灶另開張。他告訴他們,那鎮子很小,就 是能掙錢,也不過剛能餬口。兩家人湊起來,掙的錢準保能填飽肚皮。到霧季再回 重慶。他已經合計好了,就是三個角兒:琴珠、秀蓮和他自己。四奶奶又要嘮叨。 寶慶趕忙說,「我先把話說在頭裡。全靠碰運氣。沒準兒一天的嚼谷也混不上。要 是混不出來,別賴我。眼下就這德性,我或許不該要你們跟我去。」唐四爺不等他 老婆喘過氣來,忙說,「您是我們的福星,好兄弟,您說了算。」

  四奶奶說:「上哪兒去睡覺都成,哪怕睡豬圈呢,也比呆在這兒強。」

  南溫泉實在太小了,養不活一個齊齊全全的曲藝班子。寶慶拿定了主意,兵荒 馬亂的,夏天還是就呆在這兒好,等冬天再回重慶去掙錢。他已經盤算好怎麼拾掇 安置他的書場。

  他把唐家帶到了鎮上,他們都很感激,——不過沒維持多久。他們又怨天尤人 起來:鎮子太小,琴珠唱書的茶館不稱心;她掙的錢太少,住的地方象豬圈。他們 不厭其煩地對寶慶叫冤叫苦,這都是他的不是。

  末末了,寶慶覺著他跟唐家再也合不下去了。他受不了,心都給磨碎了。

  他擔心的是秀蓮。他老問她想不想搬家,稱不稱心。他總問,叫她起了疑。有 一天,他又問起來,她衝著他說:「幹嗎老問我,怎麼了?」

  「是這麼回事,」他鼓起勇氣說,「你和我祖輩都不是賣藝的,我有時候想洗 手不幹了。我們幹這個,不一定那麼合適。」

  秀蓮睜大了眼睛望著他:「您不樂意再說書啦?」「我樂意自己唱唱,我是說……」 他心煩意亂說不下去了。「唉,作了藝就不能不跟別的藝人一樣。我是說,沾上他 們的壞習氣。」

  秀蓮沒懂他的心事。「我喜歡這兒,我樂意老住在這兒。」她說。「我樂意住 在個美地方。這比老搬家強多了。」她伸出了細長的圓胳膊。「您看那邊的山多好 看。一年四季常青,那麼綠,那麼美。我們要是也能那樣,該多好!」寶慶微笑了。 他喜歡聽秀蓮說話。她說起這樣的事來,好像打開了他心靈上的窗戶。他明白了, 她不是那種喜歡到處流浪的人。她不是天生作藝的。

  「好姑娘。」他暗自說道。又想到了今後,他得為她存上一筆錢;還得辦個藝 校。他要傳授出一代藝人來。他和秀蓮絕不能沾染上藝人的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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