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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唐四爺忙著來拿開鑼第一天晚上琴珠應得的那份錢。跟往常一樣,他總覺著大 家都合計好了要騙他。寶慶和賬房先生忙著結賬的時候,他用懷疑的眼光打量著他 們。他從賬房走到後台,留神大夥兒都在幹些什麼,然後又走到前邊來。他要馬上 把錢拿到手,誰也甭想少給他閨女一個子兒。

  四奶奶實在太胖了,沒法親臨賬房,監督算賬。要是她擠進賬房,別人就誰也 甭想進去了。所以她像一尊彌勒佛似的,坐在後台一把大椅子裡,眼睛淨盯著她男 人瞅不到的那些地方。她分錢的勁頭兒比誰都足。眼下她正在跟秀蓮閒聊,聽秀蓮 說些孩子話。四奶奶也疼孩子,別人家的小孩越不懂事,她越覺得有趣。

  招待券發得太多,收入無幾,演員們拿不到足「份兒」。按老規矩,不足之數, 大家分攤。可是,寶慶大方地說,這是開鑼第一夜,他情願一個子兒不要,讓大家 拿滿份兒;他希望明兒晚上大家還是都來。不論怎麼說,他得邀買人心。

  唐四爺一聽,更加起了疑。他從來不肯吃虧,也不相信別人會自己找虧吃。寶 慶一定是昧下了一些錢,這會兒又來裝大方,我唐四爺可不能就這麼著讓他把錢拿 走。可是收入和賬目都在眼前,唐四爺挑不出毛病。他急急忙忙跑到他老婆跟前, 和她咬了一會兒耳朵。怎麼辦?怎麼對付這個狡猾的寶慶?他倆靠琴珠吃飯已經有 十來年了。過去就受過騙。得想出點招兒來打寶慶身上多擠出倆錢,哪怕只有半塊 呢!

  耳朵咬了有一分來鐘,四奶奶決定還是接受分給琴珠的那份兒錢。她得把錢拿 過來,放在貼肉口袋裡,這才算牢靠。然後,她讓唐四爺把琴珠帶回家,留下她來 對付寶慶。她是個婦道人家,就是敗下陣來,也算不得丟人,過幾天就算沒這檔子 事了。她長吸一口氣,雙手交叉擱在高聳的胸前,等著寶慶。

  琴珠也急著要走,她想門外一定有好多人等著瞧她。也許還會有財主、漂亮的 闊少爺什麼的。她喜歡人家瞧她。當人家盯著她瞧的時候,她真覺著自己是個美人。 於是她使勁地扭著屁股,走出了門,她爹很體貼地跟她保持著一段距離。

  四奶奶坐在那兒,咯咯咯咯地傻笑著,像只剛下過蛋的雞。忽然之間,她繃起 了臉。「寶慶呀,」她叫著,「上這邊兒來,我有話要跟您說。是要緊的事兒!」

  寶慶明知她決不會說出什麼好話來。不過他還是過來了,笑著問:「您有什麼 吩咐呀,我的四奶奶?」

  「我要問您的就是這個。今晚上誰的好兒最多?」

  「當然是琴珠啦!她是個角兒。」寶慶很坦率地承認。「好,寶慶,您這回總 算是說了老實話。我也要跟您說點老實話。我們兩家合夥兒成班子。我的閨女長相 好,又能叫座。這麼說,她唱的是頭牌。要是她唱的是頭牌,她就該拿頭牌的錢。 話是這麼說不是?」

  寶慶不願意對她說,哪怕琴珠再學上三年,她的唱腔也比不上秀蓮的*K玼ЯJ 龐*響又俗。他也不想對她說,要是他不組班,琴珠一個子兒也撈不到。他只是討好 地沖四奶奶笑了笑。

  四奶奶也衝他笑著。「寶慶,別淨站在這兒笑,得幹點什麼去。要是您不打算 多給頭牌倆錢,我閨女可就要……」「要幹嗎?」寶慶的粗眉毛一擰,生了氣。兩 個星期以來,他跑穿了十來雙襪子,為的是讓大傢伙兒都有個掙錢吃飯的地方。他 以為人家會領情。沒想到這個臭婆娘……四奶奶一見寶慶這副模樣,就軟了下來。 「寶慶,甭跟我說您不知道琴珠的事兒該怎麼辦!作藝的事兒您懂。」「我不懂,」 寶慶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了。「我也不想懂。」他天不亮就起床,整天都在忙,到處 都得把話說到,該爭的爭,該勸的勸,該誇的還得誇。如今,他唱了半天,一個子 兒沒撈著。晚飯還沒吃上呢,真是再也耐不住了。他瞪著眼瞧她。「好吧,」四奶 奶嘟囔著,使勁把她那胖身子拔出椅子。「看樣子您不打算再添了——一分錢也不 添了?」「我幹嗎該添呢?我今天白幹了一天,你們可都拿的是滿份兒。您真不講 理。」

  「我的好兄弟,還得圖個身份呢。琴珠至少得比秀蓮多拿一塊錢。她值。」

  寶慶堅決地搖了搖頭。「不行,一分錢也不能多拿。」「好吧,您真沒見識, 我們明兒再見。」四奶奶搖搖擺擺地走了。走到門口,她又站住了,慢慢回過身來, 「也許我們明兒就不再見了。」

  「隨您的便,四奶奶。」寶慶簡直是在喊了,臉氣得鐵青。

  窩囊廢已經把寶慶的老婆二奶奶送回旅店了。秀蓮還在書場裡等著寶慶。自從 秀蓮登台作藝以來,她每逢下了戲,總等著寶慶帶她回家。要是天氣好,住處又離 園子不遠,他們就在夜晚晴朗的天空下走回家去。散場後走這麼幾步,是寶慶生活 裡頂頂快樂的時候了。

  他總是走得很慢,好讓秀蓮跟上。他背著手,耷拉著肩膀,低著頭。難得有這 麼一小會兒心情舒暢的時候,他慢慢吞吞地走著。這樣走一走,可以暫時忘掉那極 度的疲勞。秀蓮到這會兒總愛把她那些小小不如意的事兒向他抱怨一番。寶慶愛聽 她抱怨。有的時候也會安慰上她幾句,有時什麼也不說,只咂咂嘴。他會帶她到附 近的小飯鋪裡去,買上點什麼好吃的。他喜歡看她那發亮的大黑眼睛期待地等著她 愛吃的東西。他也帶她上小攤,給她買個玩具什麼的。秀蓮已經十四歲了,不過她 照樣喜歡洋娃娃和玩具。

  今晚上,四奶奶走了以後,寶慶緊背雙手,在台上走來走去。要是明天四奶奶 真的不讓琴珠來唱,那可怎麼好!哼,她不過會招徠一些市井俗人,不來也沒什麼 了不起!「爸,」秀蓮輕輕地叫,「回家吧!」

  寶慶見了她那表情懇切的小臉兒,笑了。這可愛的小東西和琴珠真是天淵之別。 唉,不值得為琴珠傷腦筋。唐家要她賣的是身,不是藝。那號生意賺的錢更多。可 是秀蓮還是一朵含苞未放的小花兒。她已經跟作藝的姑娘們混了四年多了,並沒學 壞。「好,回家!」寶慶答應了。「走著回去吧!」他把那些揪心事兒一古腦都忘 掉了。他想起來在北平、天津、上海那些地方,他在散場後跟她一路走回家時的快 樂情景。等寶慶和秀蓮走出了戲園子,街上已經沒有什麼行人了。大多數鋪子都已 經上了門板,街燈也滅了。寶慶慢慢地走著,垂著頭,背著手。他覺著鬆快極了。 街道很暗,這使他很高興——這樣就沒人會認出他來了。非常清靜。他用不著每走 幾步就跟什麼人打招呼。他越走越慢,想讓這種不用跟人打招呼,非常輕鬆的愉快 勁兒,多維持一會兒。

  「爸,」秀蓮低聲叫道。

  「唔?」寶慶正想著心事。

  「爸,您剛才幹嗎那麼生四奶奶的氣?要是明兒琴珠真的不來了,那可怎麼好?」 她的黑眼珠出神地望著他。她單獨跟爸爸在一起的時候,總喜歡用大人的口氣說話。 她想讓他明白,她已經不是個只會玩洋娃娃的小妞兒了。

  「沒……沒什麼了不起的。有她能吃飯,沒她也能吃飯。」寶慶在家裡人面前, 總是裝得很自信。有的時候他拿腔作勢。不過這都出自好心,——想讓大傢伙兒安 心。

  「琴珠可有法兒掙錢啦,他們餓不著。」

  寶慶清了清嗓子,看來秀蓮也懂事了。她早就該明白這點了。可不是,她老跟 唱大鼓的姑娘們混嘛。他帶著笑聲問:「她有什麼別的買賣好做呢?」

  秀蓮嘰嘰呱呱地笑了。「我也知道得不詳細。」她有點抱歉地說,因為她提起 的事兒,沒法再往下說了。「我不該這麼說,是嗎,爸?」

  寶慶沒馬上回答。琴珠到底怎麼掙外快,秀蓮不清楚,這點他並不奇怪。她每 天說唱的,是那些才子佳人的事兒,可是她並不真懂。他擔心的是閨女總要長大成 人。她會成個什麼樣的人呢?他的肩膀又覺得沉重起來了,好像挑起了一副重擔。

  遲疑了半天,他說:「我不能學唐四爺,你也不要去學琴珠。聽見了嗎?」

  「是,爸爸,聽見了。」秀蓮說。從她的口氣聽來,她並沒聽明白爸爸究竟是 什麼意思。

  他們一路沒再說話。

  到了旅店裡,寶慶才想起來,他和秀蓮還沒吃晚飯呢。他爬樓梯的時候,很覺 著餓了。他希望家裡能有點什麼吃的東西,要是能和全家人一起美美地吃上一頓, 慶祝慶祝開鑼,該多麼好。

  出乎他的意料,二奶奶居然醒著,還給他們備了飯。

  寶慶一下子高興起來了,高興得把一天的憂愁都忘到九霄雲外了。要他稱心並 不難。稍微體貼他一點兒,哪怕他剛才還愁腸百結,也會馬上興高采烈起來。眼下 他想說點什麼誇誇老婆。「晚飯!真好極了!」他一下子叫了起來。她瞪了他一眼。

  「你還想要什麼?」她狠狠地問。

  寶慶的臉一下子拉長了。「甭跟我生氣,」他懇求地說,「我累壞了。」

  窩囊廢早就睡了。他照料了開張祭祖師爺的事兒,很覺著有點累。寶慶把他叫 起來,一起吃晚飯。

  秀蓮幫著爸爸,想使空氣融洽點兒。她親熱地管養母叫了聲「媽媽」,又幫著 姐姐大鳳擺飯。

  二奶奶對秀蓮從來沒有好臉色。她的那一份慈母心腸只能用在她親生的閨女身 上。

  大鳳比秀蓮大兩歲,可是看起來至少有二十三、四了。她是個矮胖姑娘,比秀 蓮高不了多少,可是寬多了。長圓臉兒,長相平常,滿臉還淨是粉刺。她總穿一件 士林布的旗袍,把厚厚的頭髮,簡簡單單編成一根大長辮子,拖在背後。她總像是 在發愁。偶爾一笑,就露出了兩排整整齊齊的漂亮牙齒。她笑起來的時候,好看多 了,也年輕多了。

  近幾個月,秀蓮才知道自己是個沒爹沒娘的孤兒,才知道登台唱書是一門賤業。 大鳳長相平常,又不會作藝,可是秀蓮知道她有身份。只要大鳳衝她一樂,她準知 道她在恥笑她。

  吃完飯,窩囊廢又倒頭睡了。二奶奶酒沒喝過癮,不那麼痛快。等大家都吃完 了,她喊起來:「都給我走開。讓我安安生生地喝一口。」

  寶慶、大鳳和秀蓮都拿不定主意。要是真把她撂下,她會大發雷霆。可要是他 們留下,她又會喝上一整夜。寶慶累得真想馬上倒頭睡去。可又怕她發脾氣,不敢 就走。他咬了咬嘴唇。今兒個得過得快快活活的,才能吉祥如意。他得盡量避免吵 架。

  他看看老婆,一個勁地想把一個呵欠壓下去。她挺有情意地衝他擠了擠眼,一 本正經地說,她不再喝了。

  寶慶再也支持不住了。他大聲打了個呵欠,倒在一把躺椅裡。二奶奶不愉快地 瞅著他:「去吧,睡你的,睡死你。」她吼著說,她的眼睛陰沉沉的,像是受了侮 辱。

  寶慶沒言語。他衝著倆姑娘點了點頭,走出了房門。走進自個兒的屋子,他舒 展開身子,長歎一口氣,馬上睡著了。又過了一天,平平安安的。

  「大鳳兒,」二奶奶說,「別嫁作藝的,晚上一散場,他總是累得什麼似的。」 然後她衝著秀蓮:「哼,賣唱的娘兒們更賤!」

  秀蓮倒抽了一口涼氣,沒敢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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