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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到了山頂,大家下了滑竿。二奶奶雖然是讓人給抬上來的,可是一步也邁不動 了。她比抬她的苦力還覺著乏。她在台階上坐下,嘟嘟囔囔鬧著要回家。這座山城 呀,她說,真是把她嚇死了。她要是想出個門,這麼些個台階可怎麼爬呢!

  秀蓮伸著脖子看城裡的大街,心裡激動得厲害。高樓大廈、汽車、霓虹燈,應 有盡有。誰能想到深山峻嶺裡也會有上海、漢口那些摩登玩意兒呢!

  她衝著爸爸跑過去。「爸,那兒一定有好旅館,我們去挑個好的。」

  二奶奶說什麼也不肯再往前走了。不遠就有一家旅店,那就能湊合。她叫挑夫 把行李挑進去。秀蓮撅起小嘴,可是誰也不敢反對。

  旅店又小、又黑,髒得要命,還不通風。唯一吸引人的,是門口的紅紙燈籠, 上面寫著兩行字:未晚先投宿

  雞鳴早看天

  男的住一間,女的住一間,兩間房都在樓上,窄得跟船艙一樣。窩囊廢又「哎 喲哎喲」地哼哼起來了。他說他覺著又回到了船上。

  旅店是地道的四川式房子,牆是篾片編的,上面糊著泥,又薄,又糟,一拳頭 就能打個窟窿。房頂稀稀拉拉地用瓦蓋著,打瓦縫裡看得見天。床是竹子的,桌子、 椅子,也都是竹子的。不管你是坐著、靠著,還是躺著,竹子都吱吱地響。

  屋子裡到處是大大小小的耗子。還有蚊子和臭蟲。臭蟲白天不出來,牆上滿是 一道道的血印,那是住店的夜裡把臭蟲抹死在牆上留下的印子。

  一隻大耗子,足有八寸長,悶聲不響地咬起秀蓮的鞋來了。秀蓮嚇得蹦上竹床, 拿膝蓋頂著下巴頦坐著。她的小圓臉煞白,兩眼戰戰兢兢地盯著骯髒的地板。

  除了二奶奶,大家都在抱怨。她跟大家一樣,也不喜歡耗子和吱吱叫的竹器家 具,可是到這小店兒裡來是她的主意,她咬緊牙關不抱怨。「這小店不壞嘛,」她 講給大鳳聽,「不管怎麼說,總比在船上打地鋪強。」她打蒲包裡拿出個瓶子來, 喝了一大口。

  天氣又悶又熱,一陣陣的熱氣透過稀疏的屋瓦和薄薄的牆,直往屋裡鑽。小屋 像個薄蛋殼,裡面包著看不見的一團火。桌子、椅子都發燙,摸著就叫人難受。一 絲風也沒有。人人都出汗,動不動就一身痱子。

  寶慶熱得要命,連禿腦門都紅了。可是他不愛閒呆著。他打開箱子,拿出他最 體面的綢大褂,一雙乾淨襪子,一雙厚底兒緞子鞋,和一把檀香木的折扇。不論天 多麼熱,他也得穿得整整齊齊,到城裡轉悠一圈,拜訪地面上的要人。他得去打聽 打聽,找個戲園子。他不能像大哥那樣閒在,也不能像他老婆那樣什麼都不管。他 得馬上找個地方,秀蓮和他就可以去作藝,掙錢。要不然,一家子都得挨餓。窩囊 廢見兄弟急著開張,擔起心來。「兄弟,」他說,「我們唱的是北方曲子,這些山 裡人能愛聽嗎?」

  寶慶笑了。「甭擔心,大哥。只要有個作藝的地方,哪怕是在爪哇國呢,我也 有法掙來這碗飯。」

  「真的?」窩囊廢愁眉苦臉。他脫下小褂在胸口上搓泥卷兒。他沒有兄弟那麼 樂觀,他也不喜歡這座火爐似的山城。「我的好大哥,」寶慶說,「我出去一趟, 您在家照看著點兒。別讓秀蓮一個人上街去。別讓她媽媽喝醉了,還得讓她小心著 點煙頭兒。這些房子糟得就跟火柴盒子似的,一個煙頭就能燒一條街。」

  「可是怎麼能……」窩囊廢挺不樂意。

  寶慶知道大哥想說什麼,就笑了。「別跟我提那個。他們都怕您。他們就聽您 的。是這麼著不是?」

  窩囊廢笑得有點兒勉強。

  寶慶把他的東西收拾到一塊兒,拿塊包袱皮包了,挾在胳肢窩裡。他在穿上最 好的衣服之前,得先去澡堂子洗個澡,剃剃頭。

  他拿著包袱悄悄地走出屋子,不讓他老婆看見。她還是聽見了。「咦*觟C恪 H*哪兒去?」

  他沒言語,只是搖了搖頭,就急急忙忙走下搖搖晃晃的樓梯。

  走出大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邁開輕快的步伐。他看著街道,很快就把家 裡的揪心事兒忘了個一乾二淨。他喜歡那寬寬的街道,街道兩邊排著洋灰抹的房子, 霓虹燈亮得耀眼。這真好。這麼些個燈,還愁沒有買賣做嗎?

  他找到了一家澡堂子。一邁進門坎兒,他就不住地給人點頭,連茶房也沒漏過, 就像他們是他的老朋友一樣。他看見有兩三個來洗澡的是一起坐船來的伴兒,就跟 他們親熱地拉手道好兒。然後他走到櫃上去,悄悄地替他們付了澡錢。

  他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一下子人人都知道,有個不尋常的人來跟大傢伙兒一塊 洗澡來了。就連懶洋洋的四川堂倌也特別獻慇勤,跑去給他端來了一杯熱茶,還有 熱手巾。他剃了頭,刮了臉,然後脫光衣服,不慌不忙地跳進池子,往身上撩了一 通熱水,接著坐在池子邊,一面在胸口上搓著,一面順口唱起來。他的聲音不高, 可是深沉洪亮。他心曠神怡。要做的事多著呢,忙什麼。先唱上一段再說。他聽著 自己的聲音,覺得美滋滋的,當然他更喜歡別人捧場。一身的臭汗都洗淨了,他穿 上了講究的綢大褂和緞子鞋,他把髒衣服交給櫃上拿去洗,覺得自己乾淨、利索。 走出澡堂門,準備辦事去。

  首先,他得鬧明白當地的園子裡演的都是些什麼。他花了個把小時轉茶館,看 出沿江一帶都唱的是本地的四川清音、漁鼓和洋琴。拿北京的標準來看,他覺著本 地的玩藝兒不怎麼樣。他唱的鼓書更有味兒,也更雅。不過一個高明的藝人就得謙 虛著點,總得不斷地學點新玩藝兒。

  他高興的是所有的茶館買賣都很興隆。要是這些藝人能賺錢,他和秀蓮為什麼 不能呢。重慶人可能聽不懂大鼓。可是新玩藝兒總是叫座的,四川人一定愛看打遠 處來的新鮮玩藝兒。重慶現在是陪都了,全國四面八方的人都往這兒湧。就是四川 人不來看他的玩藝兒,難民們也會來的。唔,事情不壞嘛。

  可是他得成起個班子來。秀蓮和他不能就那麼著在茶館或江邊的茶棚兒裡賣唱。 絕不能那麼辦。他是個從北平來的體面的藝人。他在上海、南京、漢口這些大城市 裡都唱過。他必得自己弄個戲園子,擺上他那些繡金的門簾台帳,還有各地名人捧 他的畫軸和幛子。他得有一套拿得出手的什樣雜耍,得有倆相聲演員,變戲法的, 說口技的。不論哪一樁,他都得去主角。要是他一時成不起一個唱北方曲藝的班子, 他就得找倆本地的角兒來幫忙。不論怎樣,得叫重慶人看看他的玩藝兒。

  他加快了步子,又開始冒汗了。不過出汗也叫人舒服,涼快。背上越是汗涔涔 的,他越是暢快。

  跟別的大城市一樣,重慶多的是茶館。寶慶走了一家又一家,很快就知道了哪 些人是應當去拜訪的。有些人的名字他在來重慶之前就知道了。去拜會之前,他還 是情願先坐在茶館裡領略一下本地風光。你在這兒什麼人都看得見——商人、土匪、 有學問的人和耍錢的。寶慶見人就交朋友。

  在一家茶館裡,他碰見了老朋友唐四爺。唐四爺的閨女琴珠也是個唱大鼓書的 藝人。

  寶慶在濟南、上海、鎮江這些城市裡,跟唐四爺在一個班子裡混過事。他的閨 女琴珠嗓門挺響亮,可是缺少韻味。寶慶看不上她的玩藝兒更瞧不上她的人品。對 她來說,錢比友情更重要。她的爸爸唐四爺也是一路貨。方家和唐家以前大吵過, 後來多年不說話。

  可是今天見了面,寶慶和唐四爺都覺著象多年不見面的親哥倆。他倆親熱地拚 命握手,激動得眼淚花花的。寶慶要找個唱鼓書的好把班子湊起來,唐四爺急著要 給他閨女找個好事由兒,要不然,他愁眉不展地說,他全家都得流落在重慶,一籌 莫展。眼下的窮愁使他們忘了過去的那些彆扭。在眼前這種情況下再見面,倆人心 裡都熱呼呼的。寶慶很知道,要是跟唐四爺在一個班子裡,早晚他得吃虧。可是眼 下這麼缺人,他不能放過這個機會。在唐四爺那頭,他一見寶慶,就覺得好像一塊 肥肉掉進了嘴裡,他決心死死咬住這塊肉不放。他明白要叫寶慶上鉤並不難。過去 怎麼辦,現在還怎麼辦。不過在他和寶慶握手的時候,他眼睛裡的淚倒的確是真的。 「我的好四爺!」寶慶親熱地說,「您怎麼也在這兒?」「寶慶,我的老朋友……」 唐四爺的眼淚滾下了腮幫子,「寶慶,您得幫幫我,我在這荒山野店裡真沒轍了。」

  唐四爺是個矮矮瘦瘦,五十來歲的人。別看他的身子骨兒小,嗓門倒很響亮。 他的臉又瘦又長,鼻樑既高且窄,像把老式的直剃刀。他一說起話來,就不住點地 搖頭晃腦。一對小眼睛深凹凹的,很少正臉瞧人。

  「寶眷都來了嗎?」寶慶說。

  「是呀,連小劉都跟我們來了。」

  「小劉?」寶慶一下子想不起來,「是給您閨女彈弦子的那個嗎?」

  「是呀!」唐四爺瞅著寶慶,瞧出寶慶非常高興。他猜出寶慶急著要找個彈弦 子的。他那大哥窩囊廢彈得一手好弦子,可是他不肯幹這一行。要是寶慶找不著個 彈弦子的,他就算是真的坐了蠟。小劉彈得不算好,可是在這麼個偏僻的山城裡, 也就能將就了。

  「走吧,我的好四爺。帶我去見見您的寶眷。」寶慶更加親熱地說著。他想馬 上見見小劉和琴珠,讓他們搭他的班子。「寶慶,我的好兄弟,我們來了快兩禮拜 了,還沒一點轍呢!」唐四爺歎息著說。「您有點門兒了嗎?」他想先弄清楚寶慶 到底能給他點什麼好處,然後再讓他見小劉和他閨女。寶慶的親熱,倒引起他的擔 心來。

  寶慶意味深長地指指自己的鼻子,「我的好四爺,只要您肯幫忙,我就能把買 賣弄起來。您想想——有了小劉、琴珠、我閨女秀蓮和我,這就有了三個段子了。 只要再找上幾個人——找幾個本地作藝的什麼的——馬上就能開鑼了。走呀!」

  「您拿得穩?」別人的熱心解不開他心裡的疙瘩。「我的好四爺,」寶慶神氣 起來了,「您想我方寶慶能騙您嗎?我說能幹起來,就能幹起來。」

  唐四爺搖了搖頭,心裡很快打開了算盤。一開頭他是想要寶慶幫忙來著,如今 他見寶慶那麼急著想跟他湊班子,就又覺著該扭轉一下形勢,讓寶慶倒過來求他。

  「寶慶,」他開了口,「我得回家去先跟他們合計合計。」

  寶慶知道唐四爺滑頭。不過他也看出唐四爺沒有完全拒絕搭伙兒干。於是他也 裝作一點兒不著急。「好四爺,您想回就回去吧。有了琴珠和小劉,我可以成班子, 不過您也得明白,沒有他倆我也成得起個班子來。給他們捎個好。再見。」說著, 他就要走。

  唐四爺笑了。「別走呀,寶慶。您要是樂意,就來跟大夥兒說說。」

  唐家住的店比方家住的還要小。地方越是小,就越是顯得唐四奶奶和琴珠「偉 大」。四奶奶有三個唐四爺那麼寬,琴珠至少要比她爹高上兩寸。娘是座肉山,閨 女是個寶塔。倆人都一個勁兒地"吧茸印*

  琴珠只有在台上還有幾分動人之處。上台的時候,她可以把臉蛋和嘴唇都抹得 紅紅的。她的眉毛又粗又黑,頭髮燙得一卷一卷的。此刻她沒化裝,臉上汗涔涔的。 寶慶想:她可是真夠醜的了。不過她的眼睛還挺漂亮,能盯得你發窘。乍看之下她 的眼珠是褐色的,又大又亮,忽閃忽閃的。可是那對眼珠子要是盯上了你,就會變 得越來越黑。

  四奶奶是個尖嗓門。不說話的時候,也呼嚕呼嚕地喘氣。「喲,」四奶奶叫了 起來,「我當是誰來了呢,敢情是寶慶呀!」她坐在一把竹椅上,屁股深深地嵌在 椅子裡,簡直沒法站起來迎接寶慶。她拿著一把芭蕉扇拚命地"埃雪嶊扷掏J藕埃 骸罷庀驢珊綿叮*我這就放心了,這下子我們不會餓死在這兒了。您這邊坐,您坐呀。 四爺,沏茶來。」寶慶四面瞧了瞧,沒處可坐。「我不坐,」他客氣地說,「甭費 事了,四爺,我不渴。四奶奶,您身體還好吧?」「好!」唐太太氣呼呼地說, 「打來到這麼個鬼地方,我都掉了十幾斤肉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胖胳膊,歎了口 氣。

  「您呢,琴珠姑娘?」寶慶笑瞇瞇的,想表示好感。琴珠先笑了一陣子,這才 想出話來。「唔,方二叔,您的腦門還是那麼亮。」她打趣地說。

  寶慶笑了。他想,從琴珠的樣子看來,穿得挺隨便,又沒擦脂抹粉,眼下可能 還沒幹那號買賣。寶慶一向不喜歡她,也不願意秀蓮跟她瞎摻合,怕跟她學壞。只 要有錢,琴珠什麼都幹得出來。寶慶不知道她現在跟小劉是不是也有一手,不過那 當然不是為了賺錢。他定了定神,問道:「小劉呢?」唐四爺叫道:「小劉,小劉, 快出來,方二爺在這兒呢!」

  小劉懶洋洋迷離迷瞪地蹭了出來,一面還打著哈欠。他約摸有三十歲,又瘦又 弱。他五官清秀,可是瘦得厲害,好像一陣風就能把他吹走。他的臉煞白,像個大 煙鬼。這會兒他剛醒,臉上有團粉紅色,使他顯得年青,單純。他見了寶慶真是高 興極了。他笑著,柔聲柔氣地說:「喲,方二爺,」見寶慶站著,忙說,「我去給 您搬把椅子來。」

  「甭客氣,」寶慶很客氣地說,「過得好吧,小劉?」

  唐四爺連忙打岔:「咱們說正經的吧。別盡站著。」「對,方二爺,」四奶奶 說,「您有主意,您先說。」她拚命"吧茸印*

  寶慶開了口,誠心誠意地說:「琴珠,小劉,我來求您們幫忙來了。我想成個 班子。」

  「那還有什麼說的?」四奶奶笑了。「是您要我們幫忙的,所以您得預支點錢 給我們。」

  寶慶倒抽了一口冷氣,不過很快又裝出了一副笑臉:「我的好四奶奶,您要我 預支?咱們不都一樣是難民嗎?」

  四奶奶繃著臉。小劉本來想說他願意幫忙,可是話到嘴邊又嚥回去了。他拿出 一包「雙槍牌」香煙,挨個敬了敬。除了寶慶,每人拿了一支。

  「不預支,我們不能幹。」唐四爺說。

  「交情,信用,」寶慶斷然地說,「不是比什麼都強嗎?」寶慶說得很懇切, 動人肺腑。

  「要是您成不了班子,我們又在別處找到了事兒,那又怎麼辦呢?」唐四爺問。 他對交情和信用不那麼信服。「那我哪能攔著您府上的財路呵!」寶慶有時也挺厲 害。「是嗎?好哇,我們都得白手起家羅,哎喲。」四奶奶洩了氣,喊了起來,兩 眼瞪著天花板。

  「說真格的,」寶慶說得挺帶勁,「要是咱們成起了班子,我還能虧待了你們? 我閨女秀蓮拿幾成,琴珠也拿幾成。小劉呢,給誰彈弦子,就跟誰二八分賬,這是 老規矩。成不成?」「我……」小劉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他不敢把自己的意思大聲 說出來,點點頭,表示同意。

  唐四爺和四奶奶拿定主意不再說話了。他們呆呆地盯著寶慶,想難為他,逼他 提出更好的條件來,其實他們也知道,他提的條件本來就不壞。

  琴珠到底開了口:「方二叔,就依您的吧!」唐四爺和四奶奶暗地裡鬆了一口 氣。

  「那好,就這麼定了,回頭聽我的信兒。」說完,寶慶就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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