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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段


  三月中間,倫敦忽然見著響晴的藍天。樹木,沒有雲霧的障蔽,好像分外高瘦 了一些。榆樹枝兒紛紛往下落紅黃的鱗片,柳枝很神速的掛上一層輕黃色。園中的 野花,帶著響聲,由濕土裡往外冒嫩芽。人們臉上也都多帶出三分笑意。肥狗們樂 得滿街跳,向地上的樹影汪汪的叫。街上的汽車看著花梢多了,在日光裡跑得那麼 利嗖,車尾冒出的藍煙,是真有點藍色了。鋪子的金匾,各色的點綴,都反射出些 光彩來,叫人們的眼睛有點發花,可是心中痛快。

  雖然天氣這麼好,伊家的大小一點笑容都沒有,在客廳裡會議。保羅叼著煙袋, 皺著眉。伊牧師的腦杓頂著椅子背,不時的偷看伊太太一眼。她的頭髮連一點春氣 沒有,乾巴巴的在頭上繞著,好像一團死樹根兒。她的脖子還是梗得很直,眼睛帶 出些毒光,鼻子邊旁的溝兒深,很深,可是很乾,像兩條凍死的護城河。

  「非把凱薩林拉回來不可!我去找她,我去!」伊太太咬著牙說。

  「我不能再見她的面!趁早不用把她弄回來!媽!」保羅說,態度也很堅定。

  「咱們不把她弄回來,瑪力要是告下華盛頓來,咱們全完,全完!誰也不用混 啦!我在教會不能再做事,你在銀行也處不下去啦!她要是告狀,咱們就全完,毀 到底!你我禁得住報紙的宣揚嗎!把她弄回來,沒第二個辦法!」伊太太說,說得 很沈痛,字字有力。

  「她要是肯和人跑了,咱們就沒法子把她再叫回來!」保羅說,臉上顯著非常 的憤怒:「我早知道她!自私,任性,不顧臉面!我早知道她!」

  「不用空恨她!沒用!想辦法!你恨她,我的心都碎了!自幼兒到現在,我那 一天不給她些《聖經》上的教訓?我那一天不拿眼睛釘著她?你恨她,我才真應當 恨她的呢!可是,無濟於事,恨她算不了什麼;再說,咱們得用愛力感化她!她跑 了,咱們還要她,自要她肯改邪歸正;自要她明白基督的教訓;自要她肯不再念那 些邪說謬論!我去找她,找到天邊,也把她找回來!我知道她現在不會快樂,我把 她找回來,叫她享受一切她從前的快樂;我知道她跟我在一塊兒是最快活的;叫我 的女兒快活是我的責任,不管她怎麼樣對不起我!」伊太太一氣說完,好像心中已 打好了稿子,一字不差的背了一過。眼中有點濕潤,似乎是一種淚,和普通人的淚 完全不同。

  「她決不會再回來!她要是心裡有咱們,她就決不會跟華盛頓那小子跑了!媽, 你怎辦都好,我走!我要求銀行把我調到印度,埃及,日本,那兒也好;我不能再 見她!英國將來有亡的那一天,就亡在這群自私,不愛家,不愛國,不愛上帝的男 女們!」保羅嚷著說,說完,站起來,出去了。

  歐洲大戰的結果,不但是搖動各國人民的經濟基礎,也搖動了人們的思想:有 思想的人把世界上一切的舊道德,舊觀念,重新估量一回,重新加一番解釋。他們 要把舊勢力的拘束一手推翻,重新建設一個和平不戰的人類。婚姻,家庭,道德, 宗教,政治,在這種新思想下,全整個的翻了一個觔斗;幾乎有連根拔去的樣子。 普通的人們在這種波浪中,有的心寬量大,隨著這個波浪游下去,在這種波浪中, 他們得到許多許多的自由;有的心窄見短,極力的逆著這個潮浪往回走,要把在浪 中浮著的那些破殘的舊東西,捉住,緊緊的捉住。這兩隊人滾來滾去,誰也不瞭解 誰,誰也沒心去管誰;只是彼此猜疑,痛恨;甚至於父子兄弟間也演成無可調和的 慘劇。

  英國人是守舊的,就是守舊的英國人也正在這個怒潮裡滾。

  凱薩林的思想和保羅的相差至少有一百年:她的是和平,自由;打破婚姻,宗 教;不要窄狹的愛國;不要貴族式的代議政治。保羅的呢:戰爭,愛國,連婚姻與 宗教的形式都要保存著。凱薩林看上次的大戰是萬惡的,戰前的一切是可怕的;保 羅看上次的大戰是最光榮的,戰前的一切是黃金的!她的思想是由讀書得來的;他 的意見是本著本能與天性造成的。她是個青年,他也是個青年,大戰後的兩種青年。 她時時處處含著笑懷疑,他時時處處叼著煙袋斷定。她要知道,明白;他要結果, 效用。她用腦子,他用心血。誰也不明白誰,他恨她,因為他是本著心血,感情, 遺傳,而斷定的!

  她很安穩的和華盛頓住在一塊,因為他與她相愛。為什麼要買個戒指戴上?為 什麼要上教堂去摸摸《聖經》?為什麼她一定要姓他的姓?……凱薩林對這些問題 全微微的一笑。

  瑪力——和保羅是一樣的——一定要個戒指,一定要上教堂去摸《聖經》,一 定叫人稱呼她華盛頓太太。她的舉動像個小野貓兒,她的思想卻像個死牛。她喜歡 露出白腿叫男人看,可是她的腿只露到膝下,風兒把裙子刮起一點,便趕快的拉住, 看著傻氣而可笑。她只是為態度,衣帽,叫男人遠遠看著她活著的。她最後的利器 便是她的美。憑著她的美捉住個男人,然後成個小家庭,完了!她的終身大事只盡 於此!她不喜歡有小孩,這雖是新思想之一,可是瑪力信這個只是為方便。小孩子 是最會破壞她的美貌的,小孩是最麻煩的,所以她不願意生小孩;而根本不承認她 有什麼生育制限的新思想。

  華盛頓拿瑪力與凱薩林一比較,他決定和凱薩林一塊住了。他還是愛瑪力,沒 忘了她;可是他和凱薩林的關係似乎在「愛」的以上。這點在「愛」以上的東西是 歐戰以後的新發現,還沒有人知道是什麼東西。這點東西是不能以形式限制住的, 這點東西是極自由的,極活潑的。瑪力不會瞭解,還不會享受,因為她的「愛」的 定義是以婚姻,夫婦,家庭,來限定的;而這點東西是決不能叫那些老風俗捆住的。

  凱薩林與華盛頓不恥手拉著手兒去見伊太太,也不怕去見瑪力;只是伊太太與 瑪力的不瞭解,把他與她嚇住了;他與她不怕人,可是對於老的思想有些不敢碰。 這不是他與她的軟弱,是世界潮流的擊撞,不是個人的問題,是歷史的改變。他與 她的良心是平安的,可是良心的標準是不同的;他與她的良心不能和伊太太,瑪力 的良心擱在同一天平上稱。好吧,他與她頂好是不出頭,不去見伊太太與瑪力。 「可憐的保羅!要強的保羅!我知道他的難處!」伊太太在保羅出去以後,自己叨 嘮著。

  伊牧師看了她一眼,知道到了他說話的時候了,嗽了兩下,慢慢的說:

  「凱不是個壞丫頭,別錯想了她。」

  「你老向著她說話,要不是你慣縱著她,她還作不出這種醜事呢!」伊太太一 炮把老牧師打悶過去。

  伊牧師確是有點恨她,可是不敢發作。

  「我找她去!我用基督耶穌的話把她勸回來!」伊太太勉強一笑,和魔鬼咧嘴 一樣的和善。

  「你不用找她去,她不回來。」伊牧師低聲的說:「她和他在一塊兒很快樂呢, 她一定不肯回來;要是不快樂呢,她有掙飯吃的能力,也不肯回來。我願意她回來, 她最愛我,我最疼她!」他的眼圈兒濕了,接著說:「可是我不願意強迫她回來。 她有她的主張,意見。她能實行她的主張與意見,她就快活;我不願意剝奪她的快 活!現在的事,完全在瑪力身上,瑪力要告狀,咱們全完;她高高一抬手,萬事皆 休;全在她一個人身上。你不用去找凱,我去看她,聽一聽她的意見,然後我去求 瑪力!」

  「求——瑪力!!求!!!」伊太太指著他的鼻子說,除了對於上帝,她沒用 過這個「求」字!

  「求她!」伊牧師也叫了勁,聲音很低,可是很堅決。「你的女兒跑了,去求 一個小丫頭片子!你的身份,伊牧師!」伊太太喊。

  「我沒身份!你和保羅都有身份,我沒有!你要把女兒找回來,只為保持你的 臉面,不管她的快樂!同時你一點沒想到瑪力的傷心!我沒身份,我去求她!她肯 聽我的呢,她算犧牲了自己,完成凱薩林的快樂;她不肯聽我的呢,她有那分權利 與自由,我不能強迫她!可憐的瑪力!」

  伊太太想抓起點東西往他的頭上摔;忽然想起上帝,沒敢動手。她惡狠狠的瞪 了他一眼,頂著那頭亂棉花走出去了。…………

  伊牧師和溫都太太對著臉坐著,瑪力抱著拿破侖坐在鋼琴前面。在燈光下,伊 牧師的臉是死白死白的。「瑪力!瑪力!」他說:「凱薩林不對,?i□僖膊歡裕恢 晃e^?你!可是事已至此,你要嚴重的對他呢,連他帶我就全毀了!你有法律上的 立腳地,你請求賠償,是一定可以得到的。連賠償帶手續費,他非破產不可!報紙 上一宣揚,我一家子也全跟著毀了!你有十足的理由去起訴,你有十足的理由去要 求賠償,我只是求你,寬容他一些!華盛頓不是個壞小子,凱薩林也不是個壞丫頭, 只是他們的行動,對不起你;你能寬容他們,他們的終身快樂是你給的!你不饒恕 他們,我一點也不說你太刻,因為你有充分的理由;我是來求你,格外的留情,成 全他們,也成全了我們!在法律上他與她是應當受罰的,在感情上他們有可原諒的 地方。他們被愛情的衝動做下這個錯事,他們決無意戲弄你,錯待你,瑪力!你說 一句話,瑪力,饒恕他們,還是責罰他們。瑪力姑娘,你說一句話!」

  瑪力的淚珠都落在拿破侖的身上,沒有回答。

  「我看,由法律解決是正當的辦法,是不是?伊牧師!」溫都太太嘴唇顫著說。

  伊牧師沒言語,雙手捧著腦門。

  「不!媽!」瑪力猛孤丁的站起來說:「我恨他,我恨他!我——愛他!我不 能責罰他!我不能叫他破產!可是,得叫他親自來跟我說!叫他親自來!我不能聽 旁人的,媽,你不用管!伊牧師,你也管不了!我得見他,我也得見她!我看看他 們,只要看看他們!哈哈!哈哈!」瑪力忽然怪笑起來。

  「瑪力!」溫都太太有點心慌,過去扶住女兒。伊牧師坐在那裡像傻了一樣。

  「哈哈!哈哈!」瑪力還是怪笑,臉上通紅,笑了幾聲,把頭伏在鋼琴上哭起 來。

  拿破侖跑到伊牧師的腿旁,歪著頭看著他。

  馬威和李子榮定好在禮拜天去看倫敦北邊的韋林新城。這個新城是戰後才建設 的。城中各處全按著花園的佈置修的,夏天的時候,那一條街都聞得見花香。城中 只有一個大鋪子,什麼東西都賣。城中全燒電氣,煤炭是不准用的,為是保持空氣 的清潔。只有幾條街道可以走車馬,如是,人們日夜可以享受一點清靜的生活。城 中的一切都近乎自然,可是這個「自然」的保持全仗著科學:電氣的利用,新建築 學的方法,花木的保護法,道路的佈置,全是科學的。這種科學利用,把天然的美 增加了許多。把全城弄成極自然,極清潔,極優美,極合衛生,不是沒有科學知識 的所能夢想得到的。

  科學在精神方面是求絕對的真理,在應用方面是給人類一些幸福。錯用了科學 的是不懂科學,因科學錯用了而攻擊科學,是不懂科學。人生的享受只有兩個:求 真理與娛樂。只有科學能供給這兩件。

  兩個人坐車到邦內地,由那裡步行到新城去。順著鐵路走,處處有些景致。綠 草地忽高忽低,樹林子忽稀忽密。人家兒四散著有藏在樹後的,有孤立在路旁的, 小園裡有的有幾隻小白雞,有的掛著幾件白汗衫,看著特別的有鄉家風味。路上, 樹林裡,都有行人:老太婆戴著非常複雜的帽子,拄著汗傘,上教堂去作禮拜。青 年男女有的挨著肩在樹林裡散逛,有的騎著車到更遠的鄉間去。中年的男人穿著新 衣裳,帶著小孩子,在草地上看牛,雞,白豬,鳥兒,等等。小學生們有的成群打 伙的踢足球,有的在草地上滾。

  工人們多是叼著小泥煙袋,拿著張小報,在家門口兒念。有時候也到草地上去 和牛羊們說回笑話。

  英國的鄉間真是好看:第一樣處處是綠的,第二樣處處是自然的,第三樣處處 是平安的。

  「老李,」馬威說:「你看伊姑娘的事兒怎麼樣?你不贊成她吧?」

  李子榮正出神的看著一株常綠樹,結著一樹的紅豆兒,好像沒聽見馬威說什麼。

  「什麼?嘔,伊姑娘!我沒有什麼不贊成她的地方。你看那樹的紅豆多麼好看?」

  「好看!」馬威並沒注意的看,隨便回答了一句,然後問:「你不以為她的行 動出奇?」

  「有什麼出奇!」李子榮笑著說:「這樣的事兒多了!不過我決不肯冒這個險。 她,她是多麼有本事!她心裡有根:她願意和一個男人一塊住,她就這麼辦了,她 有她的自由,她能幫助他。她不願意和他再混,好,就分離,她有能力掙飯吃。你 看,她的英文寫得不錯,她會打字,速記,她會辦事,又長的不醜,她還怕什麼! 凡是敢實行新思想的,一定心裡有點玩藝兒;沒真本事,光瞎喊口號,沒有個成功! 我告訴你,老馬,我就佩服外國人一樣:他們會掙錢!你看伊太太那個傢伙,她也 掙三四百一年。你看瑪力,小布人似的,她也會賣帽子。你看亞力山大那個野調無 腔,他也會給電影廠寫佈景。你看博物院的林肯,一個小詩人,他也會翻譯中國詩 賣錢。我有一天問他,中國詩一定是有價值,不然你為什麼翻譯呢?你猜,他說什 麼?『中國東西現在時興,翻點中國詩好賣錢!』他們的掙錢能力真是大,真厲害。 有了這種能力,然後他們的美術,音樂,文學,才會發達,因為這些東西是精神上 的奢侈品,沒錢不能做出來。你看西門爵士那一屋子古玩,值多少錢!他說啦,他 死的時候,把那些東西都送給倫敦博物院。中國人可有把一屋子古玩送給博物院的? 連窩窩頭還吃不上,還買古玩,笑話!有了錢才會寬宏大量,有了錢才敢提倡美術, 和慈善事業。錢不是壞東西,假如人們把錢用到高尚的事業上去。我希望成個財主, 拿出多少萬來,辦圖書館,辦好報紙,辦博物院,辦美術館,辦新戲園,多了!多 了!好事情多了!」李子榮吸了口氣,空氣非常的香美。

  馬威還想著伊姑娘的事,並沒聽清李子榮說的是什麼。「可憐的瑪力!」馬威 歎息了一聲。

  「我說的話,你全沒聽?老馬!」李子榮急了。

  「聽見了,全聽見了!」馬威笑了:「可憐的瑪力!」「扔開你的瑪力和凱薩 林!可憐?我才可憐呢!一天到晚窮忙,還發不了財!」李子榮指手畫腳的嚷,把 樹上的小鳥嚇飛了一群。

  馬威不說話了,一個勁兒往前走。頭低著,好像叫思想給贅沈了似的。

  李子榮也不出聲,扯開粗腿,和馬威賽開了跑。兩個人一氣走了三哩,走得喘 吁吁的。臉全紅了,手指頭也漲起來。

  誰也不服誰,誰也不說話,只是走,越走越有勁。

  馬威回頭看了李子榮一眼,李子榮往起一挺胸脯,兩個人又走下去了。

  「可憐的瑪力!」李子榮忽然說,學著馬威的聲調。馬威站住了,看著李子榮 說:「你是成心耍我呀,老李!什麼瑪力呀?又可憐呀?」「你老說我太注重事實 嗎,我得學著浪漫一點,是不是?」李子榮說。

  兩個人走得慢了。

  「老李,你不明白我!」馬威拉住李子榮的胳臂,說:「說真的,我還是對瑪 力不死心!我簡直的沒辦法!有時候我半夜半夜的睡不著覺,真的!我亂想一回: 想想你的勸導,想想父親的無望,想想事業,想想學問;不論怎麼想吧,總忘不了 她!她比仙女還美,同時比魔鬼還厲害!」「好老馬,你我真和親弟兄一樣,我還 是勸你不必妄想!」李子榮很誠懇的說:「我看她一定把華盛頓給告下來,至少也 要求五六百鎊的賠償。她得了這筆錢,好好的一打扮,報紙上把她的影片一登,我 敢保,不出三個月她就和別人結婚。外國人最怕報紙,可是也最喜歡把自己的姓名, 像片,全登出來。這是一種廣告。誰知道小瑪力?沒人!她一在報紙上鬧騰,行了, 她一天能接幾百封求婚書。你連半點希望也沒有!不必妄想,老馬!」

  「你不知道瑪力,她不會那麼辦!」馬威很肯定的說。「咱們等著瞧!錢,名, 都在此一舉,她不是個傻子!況且華盛頓破壞婚約,法律上有保護瑪力的義務。」 「我沒望?」馬威說得很淒慘。

  李子榮搖了搖頭。

  「我再試一回,她再拒絕我,我就死心了!」馬威說。「也好!」李子榮帶著 不贊成的口氣。

  「我告訴你,老李,我跟她說一回;再跟父親痛痛快快說一回,關於鋪子的事。 她拒絕我呢,我無法。父親不聽我的呢,我走!他一點事兒不管,老花錢,說不下 去;我得唸書。不能一天粘在鋪子裡。我忍了這麼些日子了,他一點看不出來;我 知道不抓破面皮的跟他說,他要命也不明白我們的事情,非說不可了!」

  「打開鼻子說亮話,頂好的事!不過——」李子榮看見路旁的裡數牌:「哈, 快到了,還有半哩地。我說,現在可快一點鐘了,咱們上那兒去吃飯呢?新城裡一 定沒飯館!」「不要緊,車站上許有酒館,喝杯酒,來兩塊麵包,就成了。」馬威 說。

  離車站不遠有一帶土坡,上面不少小松樹。兩個人上了土坡,正望見新城。高 低的房屋,全在山坡下邊,房屋那邊一條油光光的馬路,是上劍橋的大道。汽車來 回的跑,遠遠看著好像幾個小黑梭。天是陰著,可是沒霧,遠遠的還可以看見韋林 舊城。城裡教堂的塔尖高高的在樹梢上挺出來,看著象幾條大筍。兩城之間,一片 高低的綠地,地中圈著些牛羊。羊群跑動,正像一片雪被風吹著流動似的。兩個人 看了半天,捨不得動。教堂的鐘輕輕的敲了一點。…………

  自從由韋林新城回來,馬威時時刻刻想和瑪力談一談,可是老沒得機會。

  有一天晚上,溫都太太有些頭疼,早早的就睡了。馬老先生吃完晚飯出去了, 並沒告訴別人到那裡去。瑪力一個人抱著拿破侖在客廳裡坐著,哭喪著臉和拿破侖 報委屈。馬威在屋外咳嗽了一聲,推門進來。

  「哈嘍,馬威!」

  「瑪力,你沒出去?」馬威說著過去逗拿破侖。「馬威,你願意幫助我嗎?」 瑪力問。

  「怎麼幫助你?」馬威往前又湊了湊。

  「告訴我,華盛頓在那兒住?」她假意的笑著說。「我不知道,真的!」

  「無關緊要,不知道不要緊!」她很失望的一撇嘴。「瑪力,」他又往前湊湊, 說:「瑪力!你還是愛華盛頓?你不會給真愛你的人一點機會?」

  「我恨他!」瑪力往後退退身子:「我恨你們男人!」

  「男人裡有好的!」馬威的臉紅了一點,心裡直跳。瑪力樂了,樂的挺不自然。

  「馬威,你去買瓶酒,咱們喝,好不好?我悶極了,我快瘋了!」

  「好,我去買,你要喝什麼?」

  「是有辣勁的就成,我不懂得酒。」

  馬威點點頭,拿上帽子,出去了。

  …………

  「馬威。我臉紅了!很熱!你摸!」

  馬威摸了摸她的臉蛋,果然很熱。

  「我摸摸你的!」瑪力的眼睛分外的光亮,臉上紅的象朝陽下的海棠花。

  他把她的手握住了,他的渾身全顫動著。他的背上流著一股熱氣。他把她的手, 一塊兒棉花似的,放在他的唇邊。她的手背輕輕往上迎了一迎。他還拉著她的手, 那一隻手繞過她的背後,把嘴唇送到她的嘴上。她臉上背上的熱氣把他包圍起來, 他什麼也不知道了,只聽得見自己心房的跳動。他把全身上的力量全加到他的唇上, 她也緊緊摟著他,好像兩個人已經化成一體。他的嘴唇,熱,有力,往下按著;她 的唇,香軟,柔膩,往上湊和。他的手腳全涼了,無意識的往前躬了躬身,把嘴唇 更嚴密的,滾熱的,往下扣。她的眼睛閉著,頭兒仰著,把身子緊緊靠著他的。

  她睜開眼,用手輕輕一推他的嘴,他向後退了兩步,差點沒倒下。

  她又灌下去一杯!喝得很凶,怪可怕的。舐了舐嘴唇,她立起來,看著馬威。

  「哈哈,原來是你!小馬威!我當你是華盛頓呢!你也好,馬威,再給我一個 吻!這邊!」她歪著右臉遞給他。馬威傻子似的往後退了兩步,顫著說:「瑪力! 你醉了?」

  「我沒醉!你才醉了呢!」她搖晃著向他走過來:「你敢羞辱我,吻我!你!」

  「瑪力!!」他拉住她的手。

  她由他拉著手,低下頭,一個勁兒笑。笑著,笑著,她的聲音變了,哭起來。

  拿破侖這半天看著他們,莫名其妙是怎一回事。忽然小耳朵立起來,叫了兩聲。 馬老先生開門進來了。

  看見他們的神氣,馬老先生呆著想了半天,結果,他生了氣。

  「馬威!這是怎回事呀!」馬老先生理直氣壯的問。馬威沒回答。

  「瑪力,你睡覺去吧!」他問瑪力。

  瑪力沒言語,由著馬威把她攙到樓下去。

  馬威心裡刀刺的難過。後悔不該和她喝酒,心疼她的遭遇,恨她的不領略他的 愛情,愛她的溫柔嘴唇,想著過去幾分鐘的香色……難過!沒管父親,一直上樓了。

  馬老先生的氣頭不小,自從溫都太太拒絕了他,他一肚的氣,至今沒地方發送; 現在得著個機會,非和馬威鬧一回不可。

  他把他們剩下的酒全喝了,心氣更壯了。上了樓來找馬威。

  馬威也好,把門從裡面鎖好,馬老先生干跺腳,進不去。「明天早晨見,馬威! 明天咱們得說說!沒事兒把人家大姑娘灌醉了,拉著人家的手!你有臉皮沒有哇? 明天見!」馬威一聲也沒出。

  馬老先生睡了一夜平安覺,把怒氣都睡出去了。第二天早晨,肚子空空的,只 想吃早飯,把要和馬威算賬也忘了。吃完早飯,他回到書房去抽煙,沒想到馬威反 找他來了。

  馬威皺著眉,板著臉,眼睛裡一點溫和的樣兒也沒有。馬老先生把昨天晚上的 怒氣又調回來了。心裡說:「我忘了,你倒來找尋我!好,咱們得說說,小子!」

  馬威看著他父親沒有一處不可恨的。馬老先生看著兒子至少值三百軍棍。誰也 沒這麼恨過誰,他們都知道;可是今天好像是有一股天外飛來的邪氣,叫他們彼此 越看越發怒。

  「父親,」馬威先說了話:「咱們談一談,好不好?」「好吧!」馬老先生咂 著煙袋,從牙縫裡擠出這麼兩個字來。

  「先談咱們的買賣?」馬威問。

  「先談大姑娘吧。」馬老先生很俏皮的看了他兒子一眼。馬威的臉色白了,冷 笑著說:「大姑娘吧,二姑娘吧,關於婦女的事兒咱們誰也別說誰,父親!」

  馬老先生嗽了兩聲,沒言語,臉上慢慢紅起來。「談咱們的買賣吧?」馬威問。

  「買賣,老是買賣!好像我長著個『買賣腦袋』似的!」馬老先生不耐煩的說。

  「怎麼不該提買賣呀?」馬威瞪著他父親問:「吃著買賣,喝著買賣!今天咱 們得說開了,非說不可!」

  「你,兔崽子!你敢瞪我!敢指著臉子教訓我!我是你爸爸!我的鋪子,你不 用管,用不著你操心!」馬老先生真急了,不然,他決不肯罵馬威。

  「不管,更好!咱們看誰管,誰管誰是王——」馬威沒好意思罵出來,推門出 去了。

  馬威出了街門,不知道上那兒好。不上鋪子去,耽誤一天的買賣;上鋪子去, 想著父親的話真刺心。壓了壓氣,還是得上鋪子去;父親到底是父親,沒法子治他; 況且買賣不是父親一個人的,鋪子倒了,他們全得挨餓。沒法子,誰叫有這樣的父 親呢!

  倫敦是大的,馬威卻覺著非常的孤獨寂寞。倫敦有七百萬人,誰知道他,誰可 憐他;連他的父親都不明白他,甚至於罵他!瑪力拒絕了他,他沒有一個知心的! 他覺著非常的淒涼,雖然倫敦是這麼熱鬧的一個地方。他沒有地方去,雖然倫敦有 四百個電影院,幾十個戲館子,多少個博物院,美術館,千萬個鋪子,無數的人家; 他卻沒有地方去;他看什麼都淒慘;他聽什麼都可哭;因為他失了人類最寶貴的一 件東西:愛!

  他坐在鋪子裡,聽著街上的車聲,聖保羅堂的鐘聲,他知道還身在最繁華熱鬧 的倫敦,可是他寂寞,孤苦,好像他在戈壁沙漠裡獨身遊蕩,好像在荒島上和一群 野鳥同居。

  他鼓舞著自己,壓制著怒氣,去,去跳舞,去聽戲,去看足球,去看電影;啊, 離不開這個鋪子!沒有人幫助我,父親是第一個不管我的!和他決裂,不肯!不管 他罷,也不去跳舞,遊戲;好好的唸書,作事,由苦難中得一點學問經驗;說著容 易,感情的激刺往往勝過理智的安排。心血潮動的時候不會低頭唸書的!

  假如瑪力能愛我,馬威想:假如我能天天吻她一次,天天拉拉她的手,能在一 塊兒說幾句知心的話,我什麼事也不管了,只是好好作事,唸書;把我所能得的幸 福都分給她一半。或者父親也正這麼想,想溫都太太,誰管他呢!可憐的瑪力,她 想華盛頓,正和我想她一樣!人事,愛情,永遠是沒系統的,沒一定的!世界是個 大網,人人想由網眼兒撞出去,結果全死在網裡;沒法子,人類是微弱的,意志是 不中用的!

  不!意志是最偉大的,是鋼鐵的!誰都可以成個英雄,假如他把意志的鋼刃斫 斷了情絲,煩惱!馬威握著拳頭捶了胸口兩下。干!干!往前走!什麼是孤寂?感 情的一種現象!什麼是弱懦?意志的不堅!

  進來個老太婆,問馬威賣中國茶不賣。他勉強笑著把她送出去了。

  「這是事業?嘔,不怪父親恨做買賣!賣茶葉不賣?誰他媽的賣茶葉!」

  只有李子榮是個快樂人!馬威想:他只看著事情,眼前的那一釘點事情,不想 別的,於是也就沒有苦惱。他和獅子一樣,捉鹿和捉兔用同等的力量,而且同樣的 喜歡;自要捉住些東西就好,不管大小。李子榮是個豪傑,因為他能自己造出個世 界來!他的世界裡只有工作,沒有理想;只有男女,沒有愛情;只有物質,沒有玄 幻;只有顏色,沒有美術!然而他快樂,能快樂的便是豪傑!

  馬威不贊成李子榮,卻是佩服他,敬重他。有心要學他,不成,學不了!

  「嘿嘍,馬威!」亞力山大在窗外喊,把玻璃震得直顫:「你父親呢?」他開 開門進來,差點給門軸給推出了槽。他的鼻子特別紅,嘴中的酒味好像開著蓋的酒 缸。他穿著新紅灰色的大氅,站在那裡,好似一座在夕陽下的小山。「父親還沒來, 幹什麼?」馬威把手擱在亞力山大的手中,叫他握了握。亞力山大的大拇指足有馬 威的手腕那麼粗。「好,我交給你吧。」亞力山大掏出十張一鎊錢的票子。一邊遞 給馬威,一邊說:「他叫我給押兩匹馬,一匹贏了,一匹輸了;勝負相抵,我還應 當給他這些錢。」

  「我父親常賭嗎?」馬威問。

  「不用問,你們中國人都好賭。你明白我的意思?」亞力山大說:「我說,馬 威,你父親真是要和溫都太太結婚嗎?那天他喝了幾盅,告訴我他要買戒指去,真 的?」「沒有的事,英國婦人那能嫁中國人,你明白我的意思?」馬威笑著說,說 得非常俏皮而不好聽。

  亞力山大看了馬威一眼,撇著大嘴笑了笑。然後說:「他們不結婚,兩好,兩 好!我問你,你父親沒告訴你,他今天到電影廠去?」

  「沒有,上那兒去作什麼?」馬威問。

  「你著,是不是!中國人凡事守秘密,不告訴人。你父親允許幫助我做電影, 今天應當去。他可別忘了哇!」馬威心中更恨他父親了。

  「他在家哪?」亞力山大問。

  「不知道!」馬威回答的干短而且難聽。

  「回頭見,馬威!」亞力山大說著,一座小山似的挪動出去。

  「賭錢,喝酒,買戒指,作電影,全不告訴我!」馬威自己叨嘮:「好!不用 告訴我!咱們到時候再說!」

  四月中的細雨,忽晴忽落,把空氣洗得怪清涼的。嫩樹葉兒依然很小,可是處 處有些綠意。含羞的春陽只輕輕的,從薄雲裡探出一些柔和的光線;地上的人影, 樹影都是很微淡的。野桃花開得最早,淡淡的粉色在風雨裡擺動,好像媚弱的小村 女,打扮得簡單而秀美。

  足球什麼的已經收場了,人們開始講論春季的賽馬。遊戲是英國教育中最重要 的一部,也是英國人生活中不可少的東西。從遊戲中英國人得到很多的訓練:服從, 忍耐,守秩序,愛團體……。

  馬威把他的運動又擱下了,也不去搖船,也不去快走;天天皺著眉坐在家裡, 或是鋪子裡,咂著滋味發愁。伊姑娘也見不著,瑪力也不大理他。老拿著本書,可 是念不下去,看著書皮上的金字恨自己。李子榮也不常來;來了,兩個人也說不到 一塊兒。馬老先生打算把買賣收了,把錢交給狀元樓的范掌櫃的擴充飯館的買賣, 這樣,馬老先生可以算作股東,什麼事不用管,專等分紅利。馬威不贊成這個計劃, 爺兒倆也沒短拌嘴。

  除去這些事實上的纏繞,他精神上也特別的沈悶。春色越重,他心裡身上越難 過,說不出的難過;這點難過是由原始人類傳下來的,遇到一定的時令就和花兒一 樣的往外吐葉發芽。

  他嫌大氅太重,穿著件雨衣往鋪子走。走到聖保羅堂的外面,他呆呆的看著鐘 樓上的金頂;他永遠愛看那個金頂。「老馬!」李子榮從後面拉了他一把。

  馬威回頭看,李子榮的神色非常的驚慌,臉上的顏色也不正。

  「老馬!」李子榮又叫了一聲:「別到鋪子去!」「怎麼啦?」馬威問。

  「你回家!把鋪子的鑰匙交給我!」李子榮說的很快,很急切。

  「怎樣啦?」馬威問。

  「東倫敦的工人要來拆你們的鋪子!你趕快回家,我會對付他們!」李子榮張 著手和馬威要鑰匙。

  「好哇!」馬威忽然精神起來:「我正想打一回呢!拆鋪子?好!咱們打一回 再說!」

  「不!老馬!你回家,事情交給我了!你我是好朋友不是?你信任我?」李子 榮很急切的說。

  「我信任你!你是我的親哥哥!但是我不能把你一個人留下,萬一他們打你呢?」 馬威問。

  「他們不會打我!你要是在這兒,事情可就更不好辦了!你走!你走!馬威, 你走!」李子榮還伸著手和他要鑰匙。馬威搖了搖頭,咬著牙說:「我不能走,老 李!我不能叫你受一點傷!我們的鋪子,我得負責任!我和他們打一回!我活膩了, 正想痛痛快快的打一回呢!」

  李子榮急得直轉磨,馬威是無論怎說也不走。

  「你要把我急死,馬威!」李子榮說,噴出許多唾沫星兒來。

  「我問你,他們有什麼理由拆我們的鋪子呢?」馬威冷笑著問。

  「沒工夫說,他們已經由東倫敦動了身!」李子榮搓著手說。

  「我不怕!你說!」馬威極堅決的說。

  「來不及了!你走!」

  「你不說,好,你走,老李!我一個人跟他們拚!」「我不能走,老馬!到危 險的時候不幫助你?你把我看成什麼東西了?」李子榮說得非常的堂皇,誠懇,馬 威的心軟了。馬威看李子榮,在這一兩分鐘內,不只是個會辦事掙錢的平常人,也 是個心神健全的英雄。馬威好像看透了李子榮的心,一顆血紅的心,和他的話一樣 的熱烈誠實。

  「老李,咱們誰也別走,好不好?」

  「你得允許我一個條件:無論遇見什麼事,不准你出來!多咱你聽見我叫你打, 你再動手!不然,你不准出櫃房兒一步!你答應這個條件嗎?」

  「好,我聽你的!老李,我不知道說什麼好!你為我們的事這樣——」

  「快走,沒工夫扯閒話!」李子榮扯著馬威進了胡同:「開門!下窗板!快!」

  「給他們收拾好了,等著叫他們拆?」馬威問,臉上的神色非常激憤。

  「不用問!叫你做什麼,做什麼!把電燈捻開!不用開櫃房的電門!好了,你 上裡屋去,沒我的話,不准出來!在電話機旁邊坐下,多咱聽我一拍手,給巡警局 打電,報告被搶!不用叫號碼,叫『巡警局』,聽見沒有?」李子榮一氣說完,把 屋中值錢的東西往保險櫃裡放了幾件。然後坐在貨架旁邊,一聲也不發了,好像個 守城的大將似的。

  馬威坐在屋裡,心中有點跳。他不怕打架,只怕等著打架。他偷偷的立起來, 看看李子榮。他心裡平安多了,李子榮紋絲不動的在那裡坐著,好像老和尚參禪那 麼穩當;馬威想:有這麼個朋友在這裡,還有什麼可怕的呢!「坐下!老馬!」李 子榮下了命令。馬威很機械的坐下了。

  又過了四五分鐘,窗外發現了一個戴著小柿餅帽子的中國人,鬼鬼啾啾的向屋 內看了一眼。李子榮故意立起來,假裝收拾架子上的貨物。又待了一會兒,窗外湊 來好幾個戴小柿餑帽子的了,都指手畫腳的說話。李子榮聽不清楚他們說的是什麼, 只聽見廣東話句尾的長餘音:嘔——!嘍——!嘔——……

  嘩啦!一塊磚頭把玻璃窗打了個大窟窿。

  李子榮一拍手,馬威把電話機抄在手裡。

  嘩啦!又是一塊磚頭。

  李子榮看了馬威一眼,慢慢往外走。

  嘩啦!兩塊磚頭一齊飛進來,帶著一群玻璃碴兒,好像兩個彗星。一塊剛剛落 在李子榮的腳前面,一塊飛到貨架上打碎了一個花瓶。

  李子榮走到門前面。外面的人正想往裡走。李子榮用力推住了門鈕,外面的人 就往裡撞。李子榮忽然一撒手,外面的人三四個一齊倒進了,摔成一堆。

  李子榮一跳,騎在最上邊那個人身上,兩腳分著,一腳踩著底下的一支脖子。 嘔——!哼!嘍——!底下這幾位無奇不有的直叫。李子榮用力往下坐,他們也用 力往起頂。李子榮知道他不能維持下去,他向門外的那幾個喊:「阿丑!阿紅!李 三興!潘各來!這是我的鋪子,我的鋪子!你們是怎回事?!」他用廣東話向他們 喊。

  他認識他們,他是他們的翻譯官,是東倫敦的華人都認識他。

  外面的幾個聽見李子榮叫他們的名子,不往前擠了,彼此對看了看,好像不知 道怎麼辦才好。李子榮看外邊的楞住了,他藉著身下的頂撞,往後一挺身,正摔在 地上。他們爬起來了,他也爬起來了,可是正好站在他們前面,擋著他們,不能往 前走。

  「跑!跑!」李子榮揚著手向他們喊:「巡警就到!跑!」他們回頭看了看胡 同口,已經站了一圈人;幸而是早晨,人還不多。他們又彼此看了看,還正在猶疑 不定,李子榮又給了他們一句:「跑!!!」

  有一個跑了,其餘的也沒說什麼,也開始拿腿。巡警正到胡同口,拿去了兩個, 其餘的全跑了。…………

  各晚報的午飯號全用大字登起來:「東倫敦華人大鬧古玩鋪。」「東倫敦華人 之無法無天!」「驚人的搶案!」「政府應設法取締華人!」……馬家古玩鋪和馬 威的像片全在報紙的前頁登著,《晚星報》還給馬威像片下印上「只手打退匪人的 英雄」。新聞記者一群一群的拿著像匣子來和馬威問詢,並且有幾個還找到戈登胡 同去見馬老先生;對於馬老先生的話,他們登的是:「Menosay.Meno speak.」雖然馬老先生沒有這麼說。寫中國人的英文,永遠是這樣狗屁不通; 不然,人們以為描寫的不真;英國人沒有語言的天才,故此不能想到外國人會說好 英文。

  這件事驚動了全城,東倫敦的街上加派了兩隊巡警,監視華人的出入。當晚國 會議員質問內務總長,為什麼不把華人都驅出境外。馬家古玩鋪外面自午到晚老有 一圈人,馬威在三點鐘內賣了五十多鎊錢。

  馬老先生嚇得一天沒敢出門,盼著馬威回來,看看到底兒子叫人家給打壞了沒 有。同時決定了,非把鋪子收閉了不可,不然,自己的腦袋早晚是叫人家用磚頭給 打下來。門外老站著兩個人,據溫都太太說,他們是便衣偵探。馬老先生心更慌了, 連煙也不抽了,唯恐怕叫偵探看見煙袋鍋上的火星。

  倫敦的華工分為兩黨:一黨是有工便做,不管體面的。電影廠找挨打的中國人, 便找這一黨來。第二黨是有血性的苦工人,不認識字,不會說英國話,沒有什麼手 藝,可是真心的愛國,寧可餓死也不作給國家丟臉的事。這兩黨人的知識是一樣的 有限,舉動是一樣的粗鹵,生活是一樣的可憐。他們的分別是:一黨只管找飯吃, 不管別的;一黨是找飯吃要吃的體面。這兩黨人是不相容的,是見面便打的。傻愛 國的和傻不愛國的見面沒有第二個辦法,只有打!他們這一打,便給外國人許多笑 話聽;愛國的也挨罵,不愛國的也挨罵!

  他們沒有什麼錯處,錯處全在中國政府不管他們!政府對人民不加保護,不想 辦法,人民還不挨罵!

  中國留英的學生也分兩派:一派是內地來的,一派是華僑的子孫。他們也全愛 國,只是他們不明白國勢。華僑的子孫生在外國,對中國國事是不知道的。內地來 的學生時時刻刻想使外國人瞭解中國,然而他們沒想到:中國的微弱是沒法叫外國 人能敬重我們的;國與國的關係是肩膀齊為兄弟,小老鼠是不用和老虎講交情的。

  外國人在電影裡,戲劇裡,小說裡,罵中國人,已經成了一種歷史的習慣,正 象中國戲台上老給曹操打大白臉一樣。中國戲台上不會有黑臉曹操,外國戲台上不 會有好中國人。這種事不是感情上的,是歷史的;不是故意罵人的,是有意做好文 章的。中國舊戲家要是作出一出有黑臉曹操的戲,人家一定笑他不懂事;外國人寫 一出不帶殺人放火的中國戲,人們還不是一樣笑他。曹操是無望了,再過些年,他 的臉也不見得能變顏色;可是中國還有希望,自要中國人能把國家弄強了,外國人 當時就擱筆不寫中國戲了。人類是欺軟怕硬的。

  亞力山大約老馬演的那個電影,是英國最有名一位文人寫的。這位先生明知中 國人是文明人,可是為迎合人們心理起見,為文學的技藝起見,他還是把中國人寫 得殘忍險詐,彼此拿刀亂殺;不這樣,他不能得到人們的讚許。

  這個電影的背景是上海,亞力山大給佈置一切上海的景物。一條街代表租界, 一條街代表中國城。前者是清潔,美麗,有秩序;後者是污濁,混亂,天昏地暗。

  這個故事呢,是一個中國姑娘和一個英國人發生戀愛,她的父親要殺她,可是 也不知怎麼一股勁兒,這個中國老頭自己服了毒。他死了,他的親戚朋友想報仇, 他們把她活埋了;埋完了她,大家去找那個英國少年;他和英國兵把他們大打而特 打;直到他們跪下求情,才饒了他們。東倫敦的工人是扮演這群挨打的東西。馬老 先生是扮一個富商,掛得小辮,人家打架的時候,他在旁邊看熱鬧。

  聽見這件事,倫敦的中國學生都炸了煙。連開會議,請使館提出抗議。使館提 出抗議去了,那位文人第二天在報紙上臭罵了中國使館一頓。罵一國的使館,本來 是至少該提出嚴重交涉的;可是中國又不敢打仗,又何必提出交涉呢。學生們看使 館提議無效,而且挨了一頓罵,大家又開會討論辦法。會中的主席是那位在狀元樓 挨打的茅先生。茅先生的意見是:提出抗議沒用,只好消極的不叫中國人去演。大 家舉了茅先生作代表,到東倫敦去說。工人們已經和電影廠簽了字,定了合同,沒 法再解約。於是茅先生聯合傻愛國的工人們,和要作電影的這群人們宣戰。馬老先 生自然也是一個敵人,況且工人們看他開著鋪子,有吃有喝的,還肯作這樣丟臉的 事,特別的可恨。於是大家主張先拆他的鋪子,並且臭打馬老先生一頓。學生們出 好主意,傻工人們答應去執行,於是馬家古玩鋪便遭了磚頭的照顧。

  李子榮事前早有耳聞,但是他不敢對馬威說。他明知道馬老先生決不是要掙那 幾鎊錢,亞力山大約他,他不能拒絕,中國人講面子嗎。(他不知道馬老先生要用 這筆錢買戒指。)他明知道一和馬威說,他們父子非吵起來不可。他要去和工人們 說,他明知道,說不圓全,工人許先打他一頓。和學生們去說,也沒用,因為學生 們只知道愛國而不量實力。於是他沒言語。

  事到臨頭了,他有了主意:叫馬家父子不露面,他跟他們對付,這樣,不致有 什麼危險。叫工人們砸破些玻璃,出出他們的惡氣;砸了的東西自然有保險公司來 賠;同時叫馬家古玩鋪出了名,將來的買賣一定大有希望。現今作買賣是第一要叫 人知道,這樣一鬧呢,馬家父子便出了名,這是一種不花錢的廣告。他對工人呢, 也沒意思叫他們下獄受苦;他們的行動不對,而立意不錯;所以他叫馬威等人們來 到才給巡警打電話,勻出他們砸玻璃的工夫,也勻出容他們跑的工夫。

  他沒想到巡警捉去兩個中國人。

  他沒想到馬老先生就這麼害怕,決定要把鋪子賣了。他沒想到學生會決議和馬 威為難。

  他沒想到工人為捉去的兩人報仇,要和馬老先生拚個你死我活。

  他沒想到那片電影出來的很快,報紙上故意的讚揚故事的奇警,故意捎著撩著 罵中國使館的抗議。

  他故意的在事後躲開,好叫馬威的像片登在報上,(一種廣告,)誰知道中國 人看見這個像片都咬著牙咒罵馬威呢!

  世事是繁雜的,誰能都想得到呢!但是李子榮是自信的人,——他非常的恨自 己。

  馬威明白李子榮,他要決心往下作買賣,不管誰罵他,不管誰要打他。機會到 了,不能不好好作一下。他不知道他父親的事,工人被捕也不是他的過錯。他良心 上無愧,他要打起精神來做!這樣才對得起李子榮。

  他沒想到他父親就那麼軟弱,沒膽氣,非要把鋪子賣了不可!賣了鋪子?可是 他要賣,沒人能攔住他,鋪子是他的!

  馬老先生不明白人家為什麼要打他,成天撅著小鬍子歎息世道不良。他不明白 為什麼馬威反打起精神作買賣,他總以為李子榮給馬威上了催眠術;心中耽憂兒子 生命的安全,同時非常恨李子榮。他不明白為什麼溫都太太慶賀他的買賣將來有希 望,心裡說:

  「媽的鋪子叫人家給砸了,還有希望?外國人的心不定在那塊長著呢!」

  打算去找伊牧師去訴委屈,白天又不敢出門,怕叫工人把他捉了去;晚上去找 他,又怕遇見伊太太。

  亞力山大來了一次,他也是這麼說:「老馬!你成了!砸毀的東西有保險公同 賠償!你的鋪子已經出了名,趕緊辦貨呀!別錯過了機會!你明白我的意思?」

  馬老先生一點也不明白。

  他晚上偷偷的去找狀元樓范掌櫃的,一來商議出賣古玩鋪,二來求范老闆給設 法向東倫敦的工人說和一下,他情願給那兩個被捉的工人幾十鎊錢。范老闆答應幫 助他,而且給老馬熱了一碟燒賣,開了一瓶葡萄酒。馬先生喝了盅酒,吃了兩個薄 皮大餡的燒賣,落了兩個痛快的眼淚。

  回家看見馬威正和溫都母女談得歡天喜地,心中有點吃醋。她們現在拿馬威當 個英雄看,同時鼻子眼睛的頗看不起老馬。老馬先生有點恨她們,尤其是對溫都太 太。他恨不能把她揪過來踢兩腳,可是很懷疑他是否打得過她,外國婦女身體都很 強壯。更可氣的是:拿破侖這兩天也不大招呼他,因為他這幾天不敢白天出門,不 能拉著小狗出去轉一轉;拿破侖見了他總翻白眼看他。

  沒法子,只好去睡覺。在夢裡向故去的妻子哭了一場!——老沒夢見她了!

  馬威立在玉石牌樓的便道上,太陽早已落了,公園的人們也散盡了。他面前只 有三個影兒:一個無望的父親,一個忠誠的李子榮,一個可愛的瑪力。父親和他談 不到一塊,瑪力不接受他的愛心,他只好對不起李子榮了!走!離開他們!…………

  屋裡還黑著,他悄悄立在李子榮的床前。李子榮的呼聲很勻,睡得像個無知無 識的小孩兒。他站了半天,低聲叫:「子榮!」李子榮沒醒。他的一對熱淚落在李 子榮的被子上。「子榮,再見!」

  倫敦是多麼慘淡呀!當人們還都睡得正香甜的時候。電燈煤氣燈還都亮著,孤 寂的亮著,死白的亮著!倫敦好像是個死鬼,只有這些燈光悄悄的看著——看著什 麼?沒有東西可看!倫敦是死了,連個靈魂也沒有!

  再過一兩點鐘,倫敦就又活了,可是馬威不等著看了。「再見!倫敦」

  「再見!」好像有個聲音這樣回答他。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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