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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段


  春天隨著落花走了,夏天披著一身的綠葉兒在暖風兒裡跳動著來了。倫敦也居 然有了響晴的藍天,戴著草帽的美國人一車一車的在街上跑,大概其的看看倫敦到 底什麼樣兒。街上高楊樹的葉子在陽光底下一動一動的放著一層綠光,樓上的藍天 四圍掛著一層似霧非霧的白氣;這層綠光和白氣叫人覺著心裡非常的痛快,可是有 一點發燥。頂可憐的是大「牛狗」,把全身的力量似乎都放在舌頭上,喘吁吁的跟 著姑娘們腿底下跑。街上的車更多了,旅行的人們都是四五十個坐著一輛大汽車, 戴著各色的小紙帽子,狼嚎鬼叫的飛跑,簡直的要把倫敦擠破了似的。車站上,大 街上,汽車上,全花紅柳綠的貼著避暑的廣告。街上的人除了左右前後的躲車馬, 都好像心裡盤算著怎樣到海岸或鄉下去歇幾天。姑娘們更顯著漂亮了,一個個的把 白胳臂露在外面,頭上戴著壓肩的大草帽,帽沿上插著無奇不有的玩藝兒,什麼老 中國繡花荷包咧,什麼日本的小磁娃娃咧,什麼駝鳥翎兒咧,什麼大朵的鮮蜀菊花 咧,……坐在公眾汽車的頂上往下看,街兩旁好像走著無數的大花蘑菇。

  每逢馬威看到這種熱鬧的光景,他的大眼睛裡總含著兩顆熱淚,他自言自語的 說:「看看人家!掙錢,享受!快樂,希望!看看咱們,省吃儉用的苦耐——省下 兩個銅子還叫兵大爺搶了去!哼!……」

  溫都姑娘從五月裡就盤算著到海岸上去歇復,每天晚上和母親討論,可是始終 沒有決定。母親打算到蘇格蘭去看親戚,女兒嫌車費太貴,不如到近處海岸多住幾 天。母親改了主意要和女兒到海岸去,女兒又覺著上蘇格蘭去的鋒頭比上海岸去的 高的多。母親剛要給在蘇格蘭的親戚寫信,女兒?窒肫鵠戳耍漢0渡媳人嶄窶既饒值 畝唷1糾垂媚錈?的歇夏並不為是歇著,是為找個人多的地方歡蹦亂跳的鬧幾天:露 露新衣裳,顯顯自己的白胳臂;自然是在海岸上還能露露白腿。於是母親一句,女 兒一句,本著英國人的獨立精神,一人一個主意,誰也不肯讓誰,越商量雙方的意 見越離的遠。有一天溫都太太說了:「瑪力!咱們不能一塊兒去;咱們都走了,誰 給馬先生作飯呢!」(瑪力是溫都姑娘的名字。)

  「叫他們也去歇夏呀!」溫都姑娘說,臉上的笑渦一動一動的像個小淘氣兒。

  「我問過馬老先生了,他不歇工!」溫都太太把「不」字說得特別有力,小鼻 子尖兒往上指著,好像要把棚頂上倒落著的那個蒼蠅哄跑似的——棚頂上恰巧有個 蒼蠅。「什麼?什麼?」瑪力把眼睛睜得連眼毛全一根一根的立起來了:「不歇夏? 沒聽說過!」——英國人真是沒聽說過,世界上會有終年幹活,不歇工的!待了一 會兒,她噗哧一笑,說:「那個小馬對我說了,他要和我一塊兒上海岸去玩。我告 訴了他,我不願和中——國——人——一塊兒去!跟著他去,笑話!」

  「瑪力!你不應當那麼頂撞人家!說真的,他們父子也沒有什麼多大不好的地 方!」

  溫都太太雖然不喜歡中國人,可是天生來的有點願意和別人嚼爭理兒;別人要 說玫瑰是紅的最香,她非說白的香得要命不可;至不濟也是粉玫瑰頂香;其實她早 知道粉玫瑰不如紅的香。

  「得啦,媽!」瑪力把腦袋一歪,撇著紅嘴唇說:「我知道,你愛上那個老馬 先生啦!你看,他給你一筒茶葉,一把小茶壺!要是我呀,我就不收那些寶貝!看 那個老東西的臉,老象叫人給打腫了似的!瞧他坐在那裡半天不說一句話!那個小 馬,更討厭!沒事兒就問我出去不出去,昨天又要跟我去看電影,我——」

  「他跟你看電影去,他老給你買票,啊?」溫都太太板著臉給了瑪力一句!

  「我沒叫他給我買票呀!我給他錢,他不要!說起來了,媽!你還該我六個銅 子呢,對不對,媽?」

  「明天還你,一定!」溫都太太摸了摸小兜兒,真是沒有六個銅子:「據我看, 中國人比咱們還寬宏,你看馬老先生給馬威錢的時候,老是往手裡一塞,沒數過數 兒。馬威給他父親買東西的時候,也不逼著命要錢。再說,」溫都太太把腦袋搖了 兩搖,趕緊用手指肚兒輕輕的按了按腦袋後邊掛著的小髻兒:「老馬先生每禮拜給 房錢的時候,一手把賬條往兜兒裡一塞,一手交錢,永遠沒問過一個字。你說——」 「那不新新!」瑪力笑著說。

  「怎麼?」她母親問。

  「倫理是隨著經濟狀況變動的。」瑪力把食指插在胸前的小袋裡,腆著胸脯兒, 頗有點大學教授的派頭:「咱們的祖先也是一家老少住在一塊,大家花大家的錢, 和中國人一樣;現在經濟制度改變了,人人掙自己的錢,吃自己的飯,咱們的道德 觀念也就隨著改了:人人拿獨立為榮,誰的錢是誰的,不能有一點兒含忽的地方! 中國人,他們又何嘗比咱們寬宏呢!他們的經濟的制度還沒有發展得——」

  「這又是打那裡聽來的,跟我顯排?」溫都太太問。「不用管我那兒聽來的!」 瑪力姑娘的藍眼珠一轉,歪稜著腦袋噗哧一笑:「反正這些話有理!有理沒有?有 理沒有?媽?」看著她媽媽點了點頭,瑪力才接著說:「媽,不用護著中國人,他 們要是不討人嫌為什麼電影上,戲裡,小說上的中國人老是些殺人放火搶女人的呢?」

  (瑪力姑娘的經濟和倫理的關係是由報紙上看來的,她的討厭中國人也全是由 報紙上,電影上看來的,其實她對於經濟與中國人的知識,全不是她自己揣摸出來 的。也難怪她,設若中國不是一團亂糟,外國報紙又何從得到這些壞新聞呢!) 「電影上都不是真事!」溫都太太心裡也並不十分愛中國人,不過為和女兒辯駁, 不得不這麼說:「我看,拿弱國的人打哈哈,開玩笑,是頂下賤的事!」

  「啊哈,媽媽!不是真事?篇篇電影是那樣,出出戲是那樣,本本小說是那樣, 就算有五成謊吧,不是還有五成真的嗎?」瑪力非要把母親說服了不可,往前探著 頭問:「對不對,媽?對不對?」

  溫都太太干嗽了一聲,沒有言語。心裡正預備別的理由去攻擊女兒。

  客廳的門響了兩聲,好像一根麻繩碰在門上一樣。「拿破侖來了,」溫都太太 對瑪力說:「把它放進來。」瑪力把門開開,拿破侖搖著尾巴跳進來了。

  「拿破侖,寶貝兒,來!幫助我跟她抬槓!」溫都太太拍著手叫拿破侖:「她 沒事兒去聽些臭議論,回家來跟咱們露精細!是不是?寶貝兒?」

  溫都姑娘沒等拿破侖往裡跑,早並著腿跪在地毯上和它頂起牛兒來。她爬著往 後退,小狗兒就前腿伸平了預備往前撲。她撅著嘴忽然說:「忽!」小狗兒往後一 蹋腰,然後往前一伸脖,說:「吧!」她斜著眼看它,它橫著身往前湊,輕輕的叼 住她的胖手腕。……鬧了半天,瑪力的頭髮也叫小狗給頂亂了,鼻子上的粉也抹沒 了;然後拿破侖轉回她的身後,咬住她的鞋跟兒。

  「媽!瞧你的狗,咬我的新鞋!」

  「快來,拿破侖不用跟她玩!」

  瑪力站起來,一邊喘,一邊理頭髮,又握著小白拳頭向拿破侖比畫著。小狗兒 藏在溫都太太的腳底下,用小眼睛一眨巴一眨巴的瞅著瑪力。

  瑪力喘過氣兒來,又繼續和母親商議旅行的事。溫都太太還是主張母女分著去 歇夏,瑪力不幹,她不肯給馬家父子作飯。

  「再說,我也不會作飯呀!是不是?媽!」

  「也該學著點兒啦!」溫都太太藉機會給女兒一句俏皮的!「這麼辦:咱們一 塊去,寫信把多瑞姑姑找來,替他們作飯,好不好?她在鄉下住,一定喜歡到城裡 來住幾天;可是咱們得替她出火車費!」

  「好吧,你給她寫信,我出火車費。」

  溫都姑娘先去洗了手,又照著鏡子,歪著臉,用粉撲兒"諏朔邸W笳照眨傢懋 眨?到把臉上的粉勻得一星星缺點沒有了,才去把信封信紙鋼筆墨水都拿來。把小 茶几推到緊靠窗戶;坐下;先把衣裳的褶兒拉好;然後把鋼筆插在墨水瓶兒裡。窗 外賣蘋果的吆喝了一聲,擱下筆,掀開窗簾看了看。又拿起筆來,歪著脖,先在吃 墨紙上畫了幾個小蘋果,然後又用中指輕輕的彈筆管兒,一滴一滴的墨水慢慢的把 畫的小蘋果都陰過去;又把筆插在墨水瓶兒裡;低著頭看自己的胖手;掏出小刀修 了修指甲;把小刀兒放在吃墨紙上;又覺得不好,把刀子拿起來,吹了吹,放在信 封旁邊。又拿起筆來,又在吃墨紙上彈了幾個墨點兒;有幾個墨點彈得不十分圓, 都慢慢的用筆尖描好。描完了圓點,站起來了:「媽,你寫吧!我去給拿破侖洗個 澡,好不好?」「我還要上街買東西呢!」溫都太太抱著小狗走過來:「你怎麼給 男朋友寫信的時候,一寫就是五六篇呢?怪!」「誰愛給姑姑寫信呢!」瑪力把筆 交給母親,接過拿破侖就跑:

  「跟我洗澡去,你個小髒東西子!」

  馬老先生在倫敦三四個月所得的經驗,並不算很多:找著了三四個小中國飯鋪, 天天去吃頓午飯。自己能不用馬威領著,由鋪子走回家去。英文長進了不少,可是 把文法忘了好些,因為許多下等英國人說話是不管文法的。

  他的生活是沒有一定規律的:有時候早晨九點鐘便跑到鋪子去,一個人慢條癙 理的把窗戶上擺著的古玩都從新擺列一回;因為他老看李子榮擺的俗氣,不對!李 子榮跟他說了好幾回,東西該怎擺,顏色應當怎麼配,怎麼才能惹行人的注意……。 他微微的一搖頭,作為沒聽見。

  頭一回擺的時候,他把東西象抱靈牌似的雙手捧定,舌頭伸著一點,閉住氣, 直到把東西擺好才敢呼吸。擺過兩回,膽子漸漸的大了。有時候故意耍俏:端著東 西,兩眼特意的不瞧著手,頗像飯館裡跑堂的端菜那麼飄灑。遇著李子榮在鋪子的 時候,他的飄灑勁兒更耍得出神;不但手裡端著東西,小鬍子嘴還叼著一把小茶壺, 小鬍子撅撅著,斜著眼看李子榮,心裡說:

  「咱是看不起買賣人,要真講作買賣,咱不比誰不懂行,嗐!」

  正在得意,嘴裡一干,要咳嗽;茶壺被地心吸力吸下去,——粉碎!兩手急於 要救茶壺,手裡的一個小瓶,兩個盤子,也都分外的滑溜:李子榮跑過來接住了盤 子;小瓶兒的脖子細嫩,掉在地上就碎了!

  把東西擺好,馬老先生出去,偷偷的看一看隔壁那家古玩鋪的窗戶。他捻著小 鬍子向自己剛擺好的東西點了點頭,覺得那家古玩鋪的東西和擺列的方法都俗氣! 可是隔壁那家的買賣確是比自己的強,他猜不透,是什麼原因,只好罵英國人全俗 氣!隔壁那家的掌櫃的是個又肥又大,有腦袋,沒頭髮的老傢伙!還有個又肥又大, 有腦袋,也有頭髮的(而且頭髮不少)老婦人。他們好幾次趕著馬老先生套親熱說 話,馬老先生把頭一扭,給他們個小釘子碰。然後坐在小椅子上自己想著碴兒笑: 「你們的買賣好哇,架不住咱不理你!俗氣!」

  李子榮勸他好幾回,怎麼應當添貨物,怎麼應當印些貨物的目錄和說明書,怎 麼應當不專賣中國貨。馬老先生酸酸的給了他幾句:

  「添貨物!這些東西還不夠擺半天的呀!還不夠眼花的呀!」

  有時候馬老先生一高興,整天的不到鋪子去,在家裡給溫都太太種花草什麼的。 她房後的那塊一間屋子大的空地,當馬家父子剛到倫敦的時候,只長著一片青草, 和兩棵快死的月季花。溫都太太最喜歡花草,可是沒有工夫去種,也捨不得花錢買 花秧兒。她的女兒是永遠在街上買現成的花,也不大注意養花這回事。有一天,馬 老先生並沒告訴溫都太太,在街上買來一捆花秧兒:五六棵玫瑰,十幾棵桂竹香, 還有一堆剛出芽的西番蓮根子,幾棵沒有很大希望的菊花,梗子很高,葉兒不多, 而且不見得一定是綠顏色。

  他把花兒堆在牆角兒,澆上了兩罐子水,然後到廚房把鐵鍬花鏟全搬運出來。 把草地中間用土圍成一個圓崗兒,把幾棵玫瑰順著圓圈種上。圓圈的外邊用桂竹香 種成一個十字。西番蓮全埋在牆根底下。那些沒什麼希望?木昭磣傭疾逶諞喚翽瓵 男÷妨腳浴?種完了花,他把鐵鍬什麼的都送回原地方去,就手兒拿了一筒水,澆了 一個過兒。……洗了洗手,一聲沒言語回到書房抽了一袋煙。……跑到鋪子去,找 了些小木條和麻繩兒,連哈帶喘的又跑回來,把剛種的花兒全扶上一根木條,用麻 繩鬆鬆的捆好。正好捆完了,來了一陣小雨,他站在那裡呆呆的看著那些花兒,在 雨水下一點頭一點頭的微動;直到頭髮都淋得往下流水啦,才想起往屋裡跑。

  溫都太太下午到小院裡放狗,慌著忙著跑上樓去,眼睛和嘴都張著:

  「馬先生!後面的花是你種的呀?!」

  馬老先生把煙袋往嘴角上挪了挪,微微的一笑。「嘔!馬先生!你是又好又淘 氣!怎麼一聲兒不言語!多少錢買的花?」

  「沒花多少錢!有些花草看著痛快!」馬先生笑著說。「中國人也愛花兒吧?」 溫都寡婦問。——英國人決想不到:除了英國人,天下還會有懂得愛花的。

  「可不是!」馬老先生聽出她的話味來,可是不好意思頂撞她,只把這三個字 說得重一些,並且從嘴裡擠出個似笑非笑的笑。楞了一會兒,他又說:「自從我妻 子去世以後,我沒事就種花兒玩。」想到他的妻子,馬老先生的眼睛稍微濕潤了一 些。

  溫都太太點了點頭,也想起她的丈夫;他在世的時候,那個小院是一年四季不 短花兒的。

  馬老先生讓她坐下,兩個談了一點多鐘。她問馬太太愛穿什麼衣服,愛戴什麼 帽子。他問她丈夫愛吃什麼煙,作過什麼官。兩個越說越彼此不瞭解;可是越談越 親熱。他告訴她:馬太太愛穿紫寧綢坎肩,她沒瞧見過。她說:溫都先生沒作過官, 他簡直的想不透為什麼一個人不作官。……晚上溫都姑娘回來,她母親沒等她摘了 帽子就扯著她往後院兒跑。

  「快來,瑪力!給你點新東西看。」

  「嘔!媽媽!你怎麼花錢買這麼些個花兒?」瑪力說著,哈著腰在花上聞了一 鼻子。

  「我?馬老先生買的,種的!你老說中國人不好,你看——」

  「種些花兒也算牙了怎麼出奇了不得呀!」瑪力聽說花兒是馬先生種的,趕緊 的直起腰來,不聞了。

  「我是要證明中國人也和文明人一樣的懂得愛花——」「愛花兒不見得就不愛 殺人放火呀!媽,說真的,我今天在報紙又看見三張像片,都是在上海照來的。好 難看啦,媽!媽!他們把人頭殺下來,掛在電線桿子上。不但是掛著,底下還有一 群人,男女老少都有,在那塊看電影似的看看!」瑪力說著,臉上都白了一些,嘴 唇不住的顫,忙著跑回屋裡去了。

  後院種上花之後,馬老先生又得了個義務差事:遇到溫都太太忙的時候,他得 領著拿破侖上街去散逛。小後院兒本來是拿破侖遊戲的地方,現在種上花兒,它最 好管閒事,看見小蜜蜂兒,它蹦起多高想把蜂兒捉住;它這一跳,蟲兒是飛了,花 兒可是倒啦;所以天天非把它拉出去溜溜不可;老馬先生因而得著這份美差。瑪力 姑娘勸她母親好幾回,不叫老馬帶狗出去。她聽說中國人吃狗肉,萬一老馬一犯饞, 半道兒上用小刀把拿破侖宰了,開開齋,可怎麼好!「我問過馬老先生,他說中國 人不吃狗。」溫都太太板著臉說。

  「我明白你了,媽!」瑪力成心戲弄她的母親:「他愛花兒,愛狗,就差愛小 孩子啦!」

  (英國普通人以為一個人愛花愛狗愛兒女便是好丈夫。瑪力的意思是:溫都太 太愛上老馬啦。)

  溫都寡婦沒言語,半惱半笑的瞪了她女兒一眼。

  馬威也勸過他父親不用帶小狗兒出去,因為他看見好幾次:他父親拉著狗在街 上或是空地上轉,一群孩子在後面跟著起哄:

  「瞧這個老黃臉!瞧他的臉!又黃又腫!……」

  一個沒有門牙的黃毛孩子還過去揪馬老先生的衣裳。一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 的瘦孩子,抱起拿破侖就跑,成心叫老馬先生追他。他一追,別的孩子全扯著脖子 嚷:「看他的腿呀!看他的腿呀!和哈吧狗一樣呀!」……「陶馬!」——大概那 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瘦孩子叫陶馬——「快呀!別叫他追上!」……「陶馬!」 一個尖嗓兒的小姑娘,頭髮差不多和臉一樣紅,喊:「好好抱著狗,別摔了它!」

  英國的普通學校裡教歷史是不教中國事的。知道中國事的人只是到過中國做買 賣的,傳教的;這兩種人對中國人自然沒有好感,回國來說中國事兒,自然不會往 好裡說。又搭著中國不強,海軍不成海軍,陸軍不成陸軍,怎麼不叫專以海陸軍的 好壞定文明程度高低的歐洲人看低了!再說,中國還沒出一個驚動世界的科學家, 文學家,探險家——甚至連在萬國運動會下場的人材都沒有,你想想,人家怎能看 得起咱們!

  馬威勸了父親,父親不聽。他(馬老先生)積攢了好些洋煙畫兒,想去賄賂那 群小淘氣兒;這麼一來,小孩子們更鬧得歡了。

  「叫他Chink!叫他Chink!一叫他,他就給煙卷畫兒!」……「陶 馬!搶他的狗哇!」……

  在藍加司特街的一所小紅房子裡,伊太太下了命令:請馬家父子,溫都母女, 和她自己的哥哥吃飯。第一個說「得令」的,自然是伊牧師。伊夫人在家庭裡的勢 力對於伊牧師是絕對的。她的兒女,(現在都長成人了)有時候還不能完全服從她。 兒女是越大越難管,丈夫是越老越好管教;要不怎麼西洋女子多數挑著老傢伙嫁呢。

  伊太太不但嘴裡出命令,乾脆的說,她一身全是命令。她一睜眼,——兩隻大 黃眼睛,比她丈夫的至少大三倍,而且眼皮老腫著一點兒——丈夫,女兒,兒子全 鴉雀無聲,屋子裡比法庭還嚴肅一些。

  她長著一部小黑鬍子,挺軟挺黑還挺長;要不然伊牧師怎不敢留鬍子呢,他要 是也有鬍子,那不是有意和她競爭嗎!她的身量比伊牧師高出一頭來,高,大,外 帶著真結實。臉上沒什麼肉,可是所有的那些,全好像洋灰和麻刀作成的,真叫有 筋骨!鼻子兩旁有兩條不淺的小溝,一直通到嘴犄角上;哭的時候,(連伊太太有 時候也哭一回!)眼淚很容易流到嘴裡去,而且是隨流隨干,不佔什麼時間。她的 頭髮已經半白了,歇歇鬆鬆的在腦後挽著個髻兒,不留神看,好像一團絮鞋底子的 破干棉花。

  伊牧師是在天津遇見她的,那時候她鼻子旁邊的溝兒已經不淺,可是腦後的髻 兒還不完全像干棉花。伊牧師是急於成家,她是不反對有個丈夫,於是他們三七二 十一的就結了婚。她的哥哥,亞力山大,不大喜歡作這門子親,他是個買賣人,自 然看不起講道德說仁義,而掙不了多少錢的一個小牧師;可是他並沒說什麼;看著 她臉上的兩條溝兒,和頭上那團有名無實的頭髮,他心裡說:「嫁個人也好,管他 是牧師不是呢!再擱幾年,她臉上的溝兒變成河道,還許連個牧師也弄不到手呢!」 這麼一想,亞力山大自己笑了一陣,沒對他妹妹說什麼。到了結婚的那天,他還給 他們買了一對福建漆瓶。到如今伊太太看見這對瓶子就說:「哥哥多麼有審美的能 力!這對瓶子至少還不值六七鎊錢!」除了這對瓶子,亞力山大還給了妹妹四十鎊 錢的一張支票。

  他們的兒女(正好一兒一女,不多不少,不偏不向。)都是在中國生的,可是 都不很會說中國話。伊太太的教育原理是:小孩子們一開口就學下等言語——如中 國話,印度話等等。——以後絕對不能有高尚的思想。比如一個中國小孩兒在懷抱 裡便說英國話,成啦,這個孩子長大成人不會像普通中國人那麼討厭。反之,假如 一個英國孩子一學話的時候就說中國話,無論怎樣,這孩子也不會有起色!英國的 茄子用中國水澆,還能長得薄皮大肚一兜兒水嗎!她不許她的兒女和中國小孩子們 一塊兒玩,只許他們對中國人說必不可少的那幾句話,像是:「拿茶來!」「去!」 「一隻小雞!」……每句話後面帶著個「!」。

  伊牧師不很贊成這個辦法,本著他的英國世傳實利主義,他很願意叫他的兒女 學點中國話,將來回國或者也是掙錢的一條道兒。可是他不敢公然和他的夫人挑戰; 再說伊太太也不是不明白實利主義的人,她不是不許他們說中國話嗎,可是她不反 對他們學法文呢。其實伊太太又何嘗看得起法文呢;天下還有比英國話再好的!英 國貴族,有學問的人,都要學學法文,所以她也不情願甘落人後;要不然,學法文? 嗐!……她的兒子叫保羅,女兒叫凱薩林。保羅在十二歲的時候就到英國來唸書, 到了英國把所知道的那些中國話全忘了,只剩下最得意的那幾句罵街的話。凱薩林 是在中國的外國學校唸書的,而且背著母親學了不少中國話,拿著字典也能念淺近 的中國書。

  …………

  「凱!」伊太太在廚房下了命令:「預備個甜米布丁!中國人愛吃米!」

  「可是中國人不愛吃擱了牛奶和糖的米,媽!」凱薩林姑娘說。

  「你知道多少中國事?你知道的比我多?」伊太太梗著脖子說。她向來是不許 世界上再有第二個人知道中國事像她自己知道的那麼多。什麼駐華公使咧,中國文 學教授咧,她全沒看在眼裡。她常對伊牧師說:(跟別人說總得多費幾句話。) 「馬公使懂得什麼?白拉西博士懂得什麼?也許他們懂得一點半點的中國事,可是 咱們才真明白中國人,中國人的靈魂!」

  凱薩林知道母親的脾氣,沒說什麼,低著頭預備甜米布丁去了。

  伊太太的哥哥來了。

  「倆中國人還沒來?」亞力山大在他妹妹的亂頭髮底下鼻子上邊找了塊空地親 了一親。

  「沒哪,進去坐著吧。」伊太太說,說完又到廚房去預備飯。

  亞力山大來的目的是在吃飯,並不要和伊牧師談天,跟個傳教師有什麼可說的。

  伊牧師把煙荷包遞給亞力山大。

  「不,謝謝,我有——」亞力山大隨手把半尺長的一個金盒子掏出來,挑了支 呂宋煙遞給伊牧師。自己又挑了一支插在嘴裡。噌的一聲劃著一枝火柴,腮梆子一 凹,吸了一口;然後一凸,噗!把煙噴出老遠。看了看煙,微微笑了一笑,順手把 火柴往煙碟兒裡一扔。

  亞力山大跟他的妹妹一樣高,寬肩膀,粗脖子,禿腦袋,一嘴假牙。兩腮非常 的紅,老像剛挨過兩個很激烈的嘴巴似的。衣裳穿得講究,從頭至腳沒有一點含忽 的地方。他一手夾著呂宋煙,一手在腦門上按著,好像想什麼事,想了半天:

  「我說,那個中國人叫什麼來著?天津美利公司跑外的,楞頭磕腦的那小子。 你明白我的意思?」

  「張元。」伊牧師拿著那根呂宋煙,始終沒點,又不好意思放下,叫人家看出 沒有吃呂宋的本事。

  「對!張元!我愛那小子;你看,我告訴你:」亞力山大跟著吸了一口煙,又 噗的一下把煙噴了個滿堂紅:「別看他傻頭傻腦的,他,更聰明。你看我的中國話 有限,他又不會英文,可是我們辦事非常快當。你看,他進來說『二千塊!』我一 點頭;他把貨單子遞給我。我說:『寫名字?』他點點頭;我把貨單簽了字。你看, 完事!」說到這裡,亞力山大捧著肚子,哈哈的樂開了,呂宋煙的灰一層一層的全 落在地毯上,直樂得腦皮和臉蛋一樣紅了,才怪不高興的止住。

  伊牧師覺不出有什麼可笑來,推了推眼鏡,咧著嘴看著地毯上的煙灰。

  馬家父子和溫都太太來了。她穿著件黃色的衫子,戴著寬沿的草帽。一進門被 呂宋煙嗆的咳嗽了兩聲。馬老先生手裡捧著黑呢帽,不知道放在那裡好。馬威把帽 子接過去,掛在衣架上,馬老先生才覺得舒坦一點。

  「嘿嘍!溫都太太!」亞力山大沒等別人說話,站起來,舉著呂宋煙,甕聲甕 氣的說:「有幾年沒看見你了!溫都先生好?他作什麼買賣呢?」

  伊太太和凱薩林正進來,伊太太忙著把哥哥的話接過來:「亞力!溫都先生已 經不在了!溫都太太!謝謝你來!溫都姑娘呢?」

  「嘿嘍!馬先生!」亞力山大沒管他妹妹,撲過馬老先生來握手:「常聽我妹 妹說道你們!你從上海來的?上海的買賣怎麼樣?近來鬧很多的亂子,是不是?北 京還是老張管著吧?那老傢伙成!我告訴你,他管東三省這麼些年啦,沒鬧過一回 排外的風潮!你明白我的意思?在天津的時候我告訴他,不用管——」

  「亞力!飯好了,請到飯廳坐吧!」伊太太用全身之力氣喊;不然,簡直的壓 不過去他哥哥的聲音。

  「怎麼著?飯得了?有什麼喝的沒有?」亞力山大把呂宋煙扔下,跟著大家走 出客廳來。

  「薑汁啤酒!」伊太太梗著脖子說。——她愛她的哥哥,又有點怕他,不然, 她連啤酒也不預備。

  大家都坐好了,亞力山大又嚷起來了:「至不濟還不來瓶香檳!」

  英國人本來是最講規矩的,亞力山大少年的時候也是規矩禮道一點不差;自從 到中國作買賣,他覺得對中國人不屑於講禮貌,對他手下的中國人永遠是吹鬍子瞪 眼睛,所以現在要改也改不了啦。因為他這麼亂嚷不客氣,許多的老朋友現在全不 理他了;這是他肯上伊牧師家來吃飯的原因;要是他朋友多,到處受歡迎,他那肯 到這裡來受罪,喝薑汁啤酒!「伊太太,保羅呢?」溫都太太問。

  「他到鄉下去啦,還沒回來。」伊太太說,跟著用鼻子一指伊牧師:「伊牧師, 禱告謝飯!」

  伊牧師從心裡膩煩亞力山大,始終沒什麼說話,現在他得著機會,沒結沒完的 禱告;他準知道亞力山大不願意,成心叫他多餓一會兒。亞力山大睜開好幾回眼看 桌上的啤酒,心裡一個勁兒罵伊牧師。伊牧師剛說「阿門!」他就把瓶子抓起來, 替大家斟起來,一邊斟酒一邊問馬老先生:「看英國怎樣?」

  「美極了!」馬老先生近來跟溫都太太學的,什麼問題全答以:好極了!美極 了!對極了!……「什麼意思?美?」亞力山大透著有點糊塗,他心裡想不到什麼 叫做美,除非告訴他「美」值多少錢一斤。他知道古玩鋪的大彩瓶美,展覽會的畫 兒美,因為都號著價碼。

  「啊?」馬老先生不知說什麼好,翻了翻白眼。

  「亞力!」伊太太說:「遞給溫都太太鹽瓶兒!」「對不起!」亞力山大把鹽 瓶抓起來送給溫都太太,就手兒差點把胡椒面瓶碰倒了。

  「馬威,你愛吃肥的,還是愛吃瘦的?」伊姑娘問。

  伊太太沒等馬威說話,梗著脖子說:「中國人都愛吃肥的!」跟著一手用叉子 按著牛肉,一手用刀切;嘴唇咧著一點,一條眉毛往上挑著,好像要把誰殺了的神 氣。

  「好極了!」馬老先生忽然又用了個溫都太太的字眼,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說 的。

  牛肉吃完了,甜米布丁上來了。

  「你能吃這個呀?」伊姑娘問馬威。

  「可以,」馬威向她一笑。

  「中國人沒有不愛吃米的,是不是?馬先生!」伊太太看著凱薩林,問馬先生。

  「對極了!」馬老先生點著頭說。

  亞力山大笑開了,笑得紅臉蛋全變紫了。沒有人理他,他妹妹也沒管他,直笑 到嘴咧的有點疼了,他自己停住了。

  馬威舀了一匙子甜米布丁,放在嘴唇上,半天沒敢往嘴裡送。馬老先生吞了一 口布丁,伸著脖子半天沒轉眼珠,似乎是要暈過去。

  「要點涼水吧?」伊姑娘問馬威。馬威點了點頭。

  「你也要點涼水?」溫都太太很親熱的問馬老先生。

  馬老先生還伸著脖子,極不自然的向溫都太太一笑。亞力山大又樂起來了。

  「亞力!再來一點布丁?」伊太太斜著眼問。

  伊牧師沒言語,慢慢的給馬家父子倒了兩碗涼水。他們一口布丁,一口涼水, 算是把這場罪忍過去了。「我說個笑話!」亞力山大對大夥兒說,一點沒管人家愛 聽不愛聽。

  溫都太太用小手輕輕的拍了幾下,歡迎亞力山大說笑話。

  馬老先生見她鼓掌,忙著說了好幾個:「好極了!」「那年我到北京,」亞力 山大把大拇指插在背心的小兜兒裡,兩腿一直伸出去,脊樑在椅子背上放平了。 「我告訴你們,北京,窮地方!一個大鋪子沒有,一個工廠沒有,街上挺髒!有人 告訴我北京很好看,我看不出來;髒和美攙不到一塊!明白我的意思?」

  「凱!」伊太太看見馬威的臉有點發紅,趕緊說:「你帶馬威去看看你兄弟的 書房,回來咱們在客廳裡喝咖啡。保羅搜集了不少的書籍,他的書房簡直是個小圖 書館,馬威,你同凱去看看。」

  「你聽著呀!」亞力山大有點不願意的樣子:「我住在北京飯店,真叫好地方, 你說喝酒,打台球,跳舞,賭錢,全行!北京只有這麼一個好地方,你明白我的意 思?吃完飯沒事,我到樓下打台球,球房裡站著個黑鬍子老頭兒,中國人,老派的 中國人;我就是愛老派的中國人,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一打,他撅著鬍子嘴一笑。 我心裡說,這個老傢伙倒怪有意思的。我打完球,他還在那裡站著。我過去問他, 用中國話問的,『喝酒不喝?』」亞力山大說這四個中國字的時候,脖子一仰,把 拳頭擱在嘴上,閉著眼,嘴裡「嗐」的響了一聲——學中國人的舉動。

  伊太太乘著他學中國人的機會,趕緊說:「請到客廳坐吧!」

  伊牧師忙著站起來去開門,亞力山大奔過馬老先生去,想繼續說他的笑話。溫 都太太很想聽到過中國的人說中國事,對亞力山大說:

  「到客廳裡去說,叫大家聽。」

  「溫都太太,你的黃衫子可真是好看!」伊太太設盡方法想打斷亞力山大的笑 話。

  「好看極了!」老馬給伊太太補了一句。

  大家到了客廳,伊太太給他們倒咖啡。

  伊牧師笑著對溫都太太說:「聽話匣子吧?愛聽什麼片子?」

  「好極了!可是請等蘭茉先生說完了笑話。」(蘭茉是亞力山大的姓。)

  伊牧師無法,端起咖啡坐下了。亞力山大嗽了兩聲,繼續說他的笑話,心裡十 分高興。

  「溫都太太,你看,我問他喝酒不喝,他點了點頭,又笑了。我在前頭走,他 在後面跟著,像個老狗——」「亞力,遞給溫都太太一個——,溫都太太,愛吃蘋 果,還是香蕉?」

  亞力山大把果碟子遞給她,馬不停蹄的往下說:「『你喝什麼?』我說。『你 喝什麼?』他說。『我喝灰色劑,』我說。『我陪著,』他說。我們一對一個的喝 起來了,老傢伙真成,陪著我喝了五個,一點不含忽!」

  「哈哈,蘭茉先生,你在中國敢情教給人家中國人喝灰色劑呀!」溫都太太笑 著說。

  伊牧師和伊太太一齊想張嘴說話,把亞力山大的笑話岔過去;可是兩個人同時 開口,誰也沒聽出誰的話來,亞力山大乘著機會又說下去了:「喝完了酒,更新新 了,那個老傢伙給了酒錢。會了賬,他可開了口啦,問我上海賽馬的馬票怎麼買, 還是一定求我給他買,你們中國人都好賭錢,是不是?」他問馬老先生。馬老先生 點了點頭。

  溫都太太嘴裡嚼著一點香蕉,低聲兒說:「教給人家賽馬賭錢,還說人家——」

  她還沒說完,伊牧師說:「溫都太太,張伯倫牧師還在——」

  伊太太也開了口:「馬先生,你禮拜到那裡作禮拜去呢?」

  亞力山大一口跟著一口喝他的咖啡,越想自己的笑話越可笑;結果,哈哈的樂 起來了。

  在保羅的書房裡,伊姑娘坐在她兄弟的轉椅上,馬威站在書架前面看:書架裡 大概有二三十本書,莎士比亞的全集已經佔去十五六本。牆上掛著三四張彩印的名 畫,都是保羅由小市上六個銅子一張買來的。書架旁邊一張小桌上擺著一根鴉片煙 槍,一對新小腳兒鞋,一個破三彩鼻煙壺兒,和一對半繡花的舊荷包。

  保羅的朋友都知道他是在中國生的,所以他不能不給他們些中國東西看。每逢 朋友來的時候,他總是把這幾件寶貝編成一套說詞:裹著小腳兒抽鴉片,這是裝鴉 片的小壺,這是裝小壺之荷包。好在英國小孩子不懂得中國事,他怎說怎好。

  「這就是保羅的收藏啊?」馬威回過身來向凱薩林笑著說。伊姑娘點了點頭。

  她大概有二十七八歲的樣子。像她父親,身量不高,眼睛大,可是眼珠兒小。 頭髮和她母親的一樣多,因為她沒有她媽媽那樣高大的身量,這一腦袋頭髮好像把 她的全身全壓得不輕俏了。可是她並不難看,尤其是坐著的時候,小脊樑一挺,帶 光的黃頭髮往後垂著,頗有一點東方婦女的靜美。說話的時候,嘴唇上老帶著點笑 意,可是不常笑出來。兩隻手特別肥潤好看,不時的抬起來攏攏腦後的長頭髮。

  「馬威,你在英國還舒服吧?」伊姑娘看著他問。「可不是!」

  「真的?」她微微的一笑。

  馬威低著頭擺弄桌上那個小煙壺,待了半天才說:「英國人對待我們的態度, 我不很注意。父親的事業可是——我一想起來就揪心!你知道,姐姐!」他在中國 叫慣了她姐姐,現在還改不過來:「中國人的脾氣,看不起買賣人,父親簡直的對 作買賣一點不經心!現在我們指著這個鋪子吃飯,不經心成嗎!我的話,他不聽; 李子榮的話,他也不聽。他能一天不到鋪子去,給溫都太太種花草。到鋪子去的時 候,一聽照顧主兒誇獎中國東西,他就能白給人家點什麼。伯父留下的那點錢,我 們來了這麼幾個月,已經花了二百多鎊。他今天請人吃飯,明天請人喝酒,姐姐, 你看這不糟心嗎!自要人家一說中國人好,他非請人家吃飯不可;人家再一誇他的 飯好,得,非請第二回不可。這還不提,人家問他什麼,他老順著人家的意思爬: 普通英國人知道的中國事沒有一件是好的,他們最喜把這些壞事在中國人嘴裡證明 了。比如人家問他有幾個妻子,他說『五六個!』我一問他,他急扯白臉的說: 『人家信中國人都有好幾個妻子,為什麼不隨著他們說,討他們的喜歡!』有些個 老頭兒老太太都把他愛成寶貝似的,因為他老隨著他們的意思說話嗎!

  「那天高耳將軍講演英國往上海送兵的事,特意請父親去聽。高耳將軍講到半 中腰,指著我父親說:『英國兵要老在中國,是不是中國人的福氣造化?我們問問 中國人,馬先生,你說——』好,父親站起來規規矩矩的說:『歡迎英國兵!』 「那天有位老太太告訴他,中國衣裳好看。他第二天穿上綢子大褂滿街上走,招得 一群小孩子在後面叫他Chink!他要是自動的穿中國衣裳也本來沒有什麼;不 是,他只是為穿上討那位老太婆的喜歡。姐姐,你知道,我父親那一輩的中國人是 被外國人打怕了,一聽外國人誇獎他們幾句,他們覺得非常的光榮。他連一釘點國 家觀念也沒有,沒有——」伊姑娘笑著歎了一口氣。

  「國家主義。姐姐,只有國家主義能救中國!我不贊成中國人,像日本人一樣, 造大炮飛艇和一切殺人的利器;可是在今日的世界上,大炮飛艇就是文明的表現! 普通的英國人全咧著嘴笑我們,因為我們的陸海軍不成。我們打算抬起頭來,非打 一回不可!——這個不合人道,可是不如此我們便永久不用想在世界上站住腳!」

  「馬威!」伊姑娘拉住馬威的手:「馬威!好好的唸書,不用管別的!我知道 你的苦處,你受的刺激!可是空暴燥一回,能把中國就變好了嗎?不能!當國家亂 的時候,沒人跟你表同情。你就是把嘴說破了,告訴英國人,法國人,日本人: 『我們是古國,古國變新了是不容易的,你們應當跟我們表同情呀,不應當借火打 劫呀!』這不是白饒嗎!人家看你弱就欺侮你,看你起革命就譏笑你,國與國的關 系本來是你死我活的事。除非你們自己把國變好了,變強了,沒人看得起你,沒人 跟你講交情。馬威,聽我的話,只有唸書能救國;中國不但短大炮飛艇,也短各樣 的人材;除了你成了個人材,你不配說什麼救國不救國!!現在你總算有這個機會 到外國來,看看外國的錯處,看看自己國家的錯處,——咱們都有錯處,是不是? ——然後冷靜的想一想。不必因著外面的些個刺激,便瞎生氣。英國的危險是英國 人不唸書;看保羅的這幾本破書,我媽媽居然有臉叫你來看;可是,英國真有幾位 真唸書的,真人材;這幾個真人材便叫英國站得住腳。一個人發明了治霍亂的藥, 全國的人,全世界的人,便隨著享福。一個人發明了電話,全世界的人跟著享受。 從一有世界直到世界消滅的那天,人類是不能平等的,永遠是普通人隨著幾個真人 物腳後頭走。中國人的毛病也是不唸書,中國所以不如英國的,就是連一個真唸書 的人物也沒有。馬威,不用瞎著急,唸書,只有唸書!你念什麼?商業,好,只有 你能真明白商業,你才能幫助你的同胞和外國商人競爭!至於馬老先生,你和李子 榮應當強迫他幹!我知道你的難處,你一方面要顧著你們的孝道,一方面又看著眼 前的危險;可是二者不可得兼,從英國人眼中看,避危險比糊塗的講孝道好!我生 在中國,我可以說我知道一點中國事;我是個英國人,我又可以說我明白英國事; 拿兩國不同的地方比較一下,往往可以得到一個很明確妥當的結論。馬威,你有什 麼過不去的地方,請找我來,我要是不能幫助你,至少我可以給你出個主意。「你 看,馬威!我在家裡也不十分快樂:父母和我說不到一塊兒,兄弟更不用提;可是 我自己有我自己的事,作完了事,念我的書,也就不黨得有什麼苦惱啦!人生,據 我看,只有兩件快活事:用自己的知識,和得知識!」

  說到這裡,凱薩林又微微的一笑。

  「馬威!」她很親熱的說:「我還要多學一點中文,咱們倆交換好不?茫磕憬濤 抑?文,我教你英文,可是——」她用手攏了攏頭髮,想了一會兒:「在什麼地方呢? 我不願意叫你常上這兒來,實在告訴你說,母親不喜歡中國人!上你那裡去?你們 ——」

  「我們倒有間小書房,」馬威趕緊接過來說:「可是叫你來回跑道兒,未免— —」

  「那倒不要緊,因為我常上博物院去唸書,離你們那裡不遠。等等,我還得想 想;這麼著吧,你聽我的信吧!」

  談到念英文,凱薩林又告訴了馬威許多應念的書籍,又告訴他怎麼到圖書館去 借書的方法。

  「馬威,咱們該到客廳瞧瞧去啦。」

  「姐姐,我謝謝你,咱們這一談,叫我心裡痛快多了!」馬威低聲兒說。

  凱薩林沒言語,微微的笑了笑。

  伊太太和溫都寡婦的腦門兒差不多都擠到一塊了。伊太太的左手在磕膝蓋兒上 放著,右手在肩膀那溜兒向溫都寡婦指著;好幾回差一點戳著溫都的小尖鼻子。溫 都太太的小鼻子聳著一點,小嘴兒張著,腦袋隨著伊太太的手指頭上下左右的動, 好像要咬伊太太的手。兩位嘁嘁喳喳的說,沒人知道她們說的是什麼。

  亞力山大坐在椅子上,兩隻大腳伸出多遠,手裡的呂宋煙已經慢慢的自己燒滅 了。他的兩眼閉著,臉蛋兒分外的紅,嘴裡哧呼哧呼的直響。

  馬老先生和伊牧師低聲的談,伊牧師的眼鏡已經快由鼻子上溜下來了。

  伊姑娘和馬威進來,伊太太忙著讓馬威喝咖啡。伊姑娘坐在溫都太太邊旁,加 入她們的談話。

  亞力山大的呼聲越來越響,特嚕一聲,把自己嚇醒了:「誰打呼來著?」他眨 巴著眼睛問。

  這一問,大家全笑了;連他妹妹都笑得腦後的亂頭髮直顫動。他自己也明白過 來,也笑開了,比別人笑的聲音都高著一個調門兒。

  「我說,馬先生,喝兩盅去!」亞力山大扶著馬老先生的肩膀說:「伊牧師, 你也去,是不是?」

  伊牧師推了推眼鏡,看著伊太太。

  「伊牧師還有事呢!」伊太太說:「你和馬先生去吧,你可不許把馬先生灌醉 了,聽見沒有?」

  亞力山大向馬先生一擠眼,沒說什麼。

  馬老先生微微一笑,站起來對馬威說:「你同溫都太太回家,我去喝一盅,就 是一盅,不多喝;我老沒喝酒啦!」

  馬威沒言語,看了看凱薩林。

  亞力山大跟他外甥女親了個嘴,一把拉住馬先生的胳臂:「咱們走哇!」

  伊太太和她哥哥說了聲「再見,」並沒站起來。伊牧師把他們送到門口。

  「你真不去?」在門口亞力山大問。

  「不!」伊牧師說,然後向馬先生:「一半天見,還有事跟你商議呢!」

  兩個人出了藍加司特街,過了馬路,順著公園的鐵欄杆往西走。正是夏天日長, 街上還不很黑,公園裡人還很多。公園裡的樹葉真是連半個黃的也沒有,花池裡的 晚鬱金香開得像一片金紅的晚霞。池子邊上,挨著地的小白花,一片一片的像剛下 的雪,叫人看著心中涼快了好多。隔著樹林,還看得見遠遠的一片水,一群白鷗上 下的飛。水的那邊奏著軍樂,隔著樹葉,有時候看見樂人的紅軍衣。涼風兒吹過來, 軍樂的聲音隨著一陣陣的送到耳邊。天上沒有什麼雲彩,只有西邊的樹上掛著一層 淡霞,一條兒白,一條兒紅,和公園中的姑娘們的帽子一樣花哨。

  公園對面的旅館全開著窗子,支著白地粉條,或是綠條的簾子,簾子底下有的 坐著露著胳臂的姑娘,端著茶碗,賞玩著公園的晚景。

  馬老先生看看公園,看看對面的花簾子,一個勁點頭誇好。心中好像有點詩意, 可是始終作不成一句,因為他向來沒作過詩。

  亞力山大是一直往前走,有時候向著公園裡的男女一冷笑。看見了皇后門街把 口的一個酒館,他真笑了;舐了舐嘴唇,向馬老先生一努嘴。馬老先生點了點頭。

  酒館外面一個瘸子拉著提琴要錢,亞力山大一扭頭作為沒看見。一個白鬍子老 頭撅著嘴喊:「晚報——!晚報!」亞力山大買了一張夾在胳臂底下。

  進了門,男男女女全在櫃台前面擠滿了。一人手裡端著杯酒,一邊說笑一邊喝。 一個沒牙的老太太在人群裡擠,臉蛋紅著,問大夥兒:「看見我的孩子沒有?」她 只顧喝酒,不知道什麼工夫她的孩子跑出去啦。亞力山大等著這個老太太跑出去, 拉著馬先生進了裡面的雅座。

  雅座裡三面圍著牆全是椅子,中間有一塊地毯,地毯上一張鑲著玻璃心的方桌, 桌子旁邊有一架深紫色的鋼琴。幾個老頭子,一人抱著一個牆角,閉著眼吸煙,酒 杯在手裡托著。一個又胖又高的婦人,眼睛已經喝紅,搖著腦袋,正打鋼琴。她的 旁邊站著個臉紅鬍子黃的傢伙,舉著酒杯,張著大嘴,(嘴裡只有三四個黑而危險 的牙。)高唱軍歌。他的聲音很足,表情也好,就是唱的調子和鋼琴一點不發生關 系。看見馬先生進來,那個彈琴的婦人臉上忽然一紅,忽然一白,肩膀向上一聳, 說:「喝!老天爺!來了個Chink!」說完,一抓頭,彈得更歡了,大胖腿在 小凳上一起一落的碰得噗哧噗哧的響。那個唱的也忽然停住了,灌了一氣酒。四犄 角的老頭兒全沒睜眼,都用煙袋大概其的向屋子當中指著,一齊說:「唱呀!喬治!」 喬治又灌了一氣酒,吧的一聲把杯子放在小桌上,又唱起活兒來;還是歌和琴不發 生關係。「喝什麼,馬先生?」亞力山大問。

  「隨便!」馬老先生規規矩矩的坐在靠牆的椅子上。

  亞力山大要了酒,一邊喝一邊說他的中國故事。四角的老頭子全睜開了眼,看 了馬先生一眼,又閉上了。亞力山大說話的聲音比喬治唱的還高還足,喬治賭氣子 不唱了,那個胖婦人也賭氣子不彈了,都聽著亞力山大說。馬老先生看這個一眼, 看那個一眼,抿著嘴笑一笑,喝一口酒。喬治湊過來打算和亞力山大說話,因為他 的妹夫在香港當過兵,頗聽說過一些中國事。亞力山大是連片子嘴一直往下說,沒 有喬治開口的機會;喬治咧了咧嘴,用他的黑而危險的牙示了示威,坐下了。

  「再來一個?」亞力山大把笑話說到一個結束,問馬先生。馬老先生點了點頭。

  「再來一個?」亞力山大把笑話又說到一個結束,又問馬先生。

  馬老先生又點了點頭。

  …………

  喝來喝去,四個老頭全先後腳兒兩腿擰著麻花扭出去了。跟著,那個胖婦人也 扣上帽子,一步三搖的搖出去。喬治還等著機會告訴亞力山大中國事,亞力山大是 始終不露空。喬治看了看表,一聲沒言語,溜出去;出了門,一個人唱開了。酒館 的一位姑娘進來,笑著說:「先生,對不起!到關門的時候了!」

  「謝謝,姑娘!」亞力山大的酒還沒喝足。可是政府有令,酒館是十一點關門; 無法,只好走吧:「馬先生,走啊!」…………

  天上的星密得好像要擠不開了。大街兩旁的樹在涼風兒裡搖動著葉兒,沙沙的 有些聲韻。汽車不多了,偶爾過來一輛,兩隻大燈把空寂的馬路照得像一條發光的 冰河。車跑過去,兩旁的黑影登時把這條亮冰又遮蓋起來。公園裡的樹全在黑暗裡 鼓動著花草的香味,一點聲音沒有,把公園弄成一片甜美的夢境。

  馬老先生扶著公園的欄杆,往公園裡看,黑叢叢的大樹都像長了腿兒,前後左 右亂動。而且樹的四圍掛著些亂飛的火星,隨著他的眼睛轉。他轉過身來,靠定鐵 欄杆,用手揉了揉眼睛,那些金星兒還是在前面亂飛,而且街旁的煤氣燈全是一個 燈兩道燈苗兒;有的燈桿子是彎的,好像被風吹倒的高粱稈兒。

  腦袋也跟他說不來,不扶著點東西腦袋便往前探,有點要把兩腳都帶起來的意 思;一不小心,兩腳還真就往空中探險。手扶住些東西,頭的「猴兒啃桃」運動不 十分激烈了,可是兩條腿又成心搗亂。不錯,從磕膝蓋往上還在身上掛著,但是磕 膝蓋以下的那一截似乎沒有再服從上部的傾向——真正勞工革命!街上的人也奇怪, 沒有單行客,全是一對一對的,可笑!也不是誰把話匣子片上在馬先生的腦子裡啦, 一個勁兒轉,耳朵裡聽得見,吱,吱,嗡,嗡,吱嗡吱嗡,一勁兒響。

  心雖還很明白,而且很喜歡:看什麼都可笑;不看什麼時,也可笑。他看看燈 桿子笑開了!笑完了,從欄杆上搬下一隻手來,往前一掄,嘴一咧:「那邊是家! 慢慢的走,不忙!忙什麼?有什麼可忙的呀?喊!」……「亞力山大,不對,是亞 力山大,他上那兒啦?好人!」說完了,低著頭滿處找:「剛才誰說話來著?」找 了半天,手向上一掄,碰著鼻子了:「喊!這兒!這兒說話來著!對不對,老夥計?」…………

  馬威和溫都太太到了家。因為和伊太太說話太多了,她有點乏啦。進了門,房 裡一點聲音沒有,只聽見拿破侖在後院裡叫喚呢。溫都太太沒顧得摘帽子,三步兩 步跑到後花園,拿破侖正在一棵玫瑰花下坐著:兩條前腿壁直,頭兒揚著,向天上 的星星叫喚呢!聽見它主母的腳步聲兒,它一躥躥到她的眼前,一團毛似的在她腿 上亂滾亂繞。

  「哈嘍!寶貝!剩你一個人啦?瑪力呢?」溫都太太問。拿破侖一勁兒往上跳, 吧吧的叫著,意思是說:「快抱抱我吧!瑪力出去不管我!我一共抄了三個大蒼蠅 吃,嚇走了一個黑貓。」

  溫都太太把狗抱到客廳裡去。馬威正從窗子往外望,見她進來,他低聲兒說: 「父親怎麼還不回來呢!」

  「瑪力也不知上那兒玩去啦?」溫都太太坐下說。

  拿破侖在它主母的懷裡,一勁兒亂動:甩它的脖子在她的胸上蹭來蹭去。

  「拿破侖,老實一點!我乏了!跟馬威去玩!」她捧著拿破侖遞給馬威,拿破 侖乘機會用小尾巴抽了她的新帽子一下。馬威把他接過來,拿破侖還是亂動亂頂, 一點不老實。馬威輕輕的給它從耳朵根兒往脖子底下抓,抓了幾下,拿破侖老實多 了;用鼻子頂住馬威的胸口,伸著脖子等他抓。抓著抓著,馬威摸著點東西在小狗 的領圈上掖著;細一看,原來是個小紙鬮兒,用兩根紅絲線拴著,馬威慢慢的解, 拿破侖一動也不動的等著,只是小尾巴的尖兒輕輕的搖著。馬威把紙條解下來,遞 給溫都太太。她把紙條舒展開,上面寫著:

  「媽:晚飯全做糊啦,雞蛋攤在鍋上弄不下來。華盛頓找我來了,一塊去吃冰 吉凌,晚上見。拿破侖在後院看著老馬的玫瑰呢。瑪力。」

  溫都太太看完,順手把字條撕了;然後用手背遮著小嘴打了個哈哧。

  「溫都太太,你去歇著吧,我等著他們!」馬威說。「對了,你等著他們!你 不喝碗咖啡呀?」

  「謝謝,不喝了!」

  「來呀,拿破侖!」溫都太太抱著小狗走出去。溫都太太近來頗有點喜歡馬威, 一半是因為他守規矩,說話甜甘;一半是因為瑪力不喜歡他;溫都太太有點怪脾氣, 最愛成心和別人彆扭著。

  馬威把窗子開開一點,坐在茶几旁邊的椅子上,往街上看。聽見個腳步聲兒, 便往外看看,看了好幾回,都不是父親。從書架上拿下一本小說來,翻了幾篇,念 不下去,又送回去了。有心試試鋼琴,一想天太晚了,沒敢彈。又回來坐在窗子裡 面,皺著眉頭想:人家的青年男女多樂!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慮。有煙卷吃,有 錢看電影,有足球踢,完事!咱們?……那個亞力山大!伊太太的那腦袋頭髮!伊 姐姐,她的話是從心裡說出來的嗎?一定是!看她笑得多麼懇切!她也不快樂?反 正也比我強!想到這裡,伊姑娘的影兒站在他面前了:頭髮在肩上垂著,嘴唇微動 的要笑。他心裡痛快了一些,好像要想些什麼,可是沒等想出來,臉就紅了。…… 瑪力真可——,可是——她美!她又跟誰玩去了?叫別人看著她的臉,或者還許享 受她的紅嘴唇?他的眉毛皺起來,握著拳頭在腿上捶了兩下。涼風兒從窗縫吹進來, 他立起來對著窗戶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一輛汽車遠遠的來了,馬威心中一跳;探頭往外看了看。車一閃的工夫到了門 口,車裡說了聲:「就是這兒!」——瑪力的聲音!車門開開了,下來的並不是瑪 力,是個大巡警!馬威慌著跑出來,還沒說話,那個大巡警向他一點頭。他跳過去, 瑪力正從車裡出來。她的臉挺白,眼睛睜得挺大,帽子在手裡拿著,可是舉動還不 十分驚慌。她指著車裡向馬威說:「你父親!」

  「死——,怎麼啦?」馬威拉著車門向裡邊看。他不顧得想什麼,可是自然的 想到:他父親一定是叫汽車給軋——至少是軋傷了!跟著,他嗓子裡像有些東西糊 住,說不出話來,嘴唇兒不住的顫。

  「往下抬呀!」那個大巡警穩穩當當的說。

  馬威聽見巡警的話,才敢瞧他的父親。馬老先生的腦袋在車犄角裡掖著,兩條 腿斜伸著,看著分外的長。一隻手歇歇鬆鬆的在懷裡放著;那一隻手心朝上在車墊 子上擺著。腦門子上青了一塊,鼻子眼上有些血點,小鬍子嘴還像笑著。「父親! 父親!」馬威拉住父親一隻手叫;手是冰涼,可是手心上有點涼汗;大拇指頭破了 一塊,血已經定了。

  「抬呀!沒死,不要緊!」那個大巡警笑著說。

  馬威把手放在父親的嘴上,確是還有呼吸,小鬍子也還微微的動著。他心裡安 靜多了,看了大巡警一眼,跟著臉上一紅。

  巡警,馬威和駛車的把醉馬抬下來,他的頭四面八方的亂搖,好像要和脖子脫 離關係。嗓子裡咯口錄咯口錄的直出聲兒。三個人把他抬上樓去,放在床上,他嗓 子裡又咯口錄了一聲,吐出一些白沫來。

  瑪力的臉也紅過來了,從樓下端了一罐涼水和半瓶白蘭地酒來。馬威把罐子和 瓶兒接過來,她忙著攏了攏頭髮,然後又把水罐子拿過來,說:「我灌他,你去開 發車錢!」馬威摸了摸口袋,只有幾個銅子,忙著過來輕輕的摸父親的錢包。打開 錢包,拿出一鎊錢來遞給駛車的。駛車的眉開眼笑的咚咚一步下三層樓梯,跑出去 了。馬威把錢包掖在父親的褥子底下,錢包的角兒上有個小硬東西,大概是那個鑽 石戒指,馬威也沒心細看。

  駛車的跑了,馬威趕緊給巡警道謝,把父親新買的幾支呂宋煙遞給他。巡警笑 著挑了一支,放在兜兒裡,跟著過去摸了摸馬先生的腦門,他說:「不要緊了!喝 大發了點兒,哎?」巡警說完,看了看屋裡,慢慢的往外走:「再見吧!」

  瑪力把涼水給馬先生灌下去一點,又攏了攏頭髮,兩個腮梆兒一鼓,歎了一口 氣。

  馬威把父親的紐子解開,領子解下來,回頭對她說:「溫都姑娘,今個晚上先 不用對溫都太太說!」

  「不說!」她的臉又紅撲撲的和平常一樣好看了。「你怎麼碰見父親的?」馬 威問。

  哇!馬老先生把剛灌下去的涼水又吐出來了。

  瑪力看了看馬老先生,然後走到鏡子前面照了照,才說:「我和華盛頓上亥德 公園了。公園的門關了以後,我們順著公園外的小道兒走。我一腳踩上一個軟的東 西,嚇了我一大跳。往下一看,他,你父親!在地上大鱷魚似的爬著呢。我在那裡 看著他,華盛頓去叫了輛汽車來,和一個巡警。巡警要把他送到醫院去,華盛頓說, 你的父親是喝醉了,還是送回家來好。你看,多麼湊巧!我可真嚇壞了,我知道我 的嘴直顫!」

  「溫都姑娘,我不知道怎麼謝謝你才好!再見著華盛頓的時候,替我給他道謝!」 馬威一手扶著床,一面看著她說。心裡真恨華盛頓,可是還非這麼說不可!

  「好啦!睡覺去嘍!」瑪力又看了馬老先生一眼,往外走,走到門口回過頭來 說:「再灌他點涼水。」

  溫都太太聽見樓上的聲音,瑪力剛一下樓就問:「怎麼啦,瑪力?」

  「沒事,我們都回來晚啦!拿破侖呢?」

  「反正不能還在花園裡!」

  「哈!得!明天見,媽!」

  馬威把父親的衣裳脫下來,把氈子替他蓋好。馬老先生的眼睛睜開一點,嘴唇 也動了一動,眼睛剛一睜,就閉上了!可是眼皮還微微的動,好像受不住燈光似的。 馬威坐在床旁邊,看見父親動一下,心裡放下一點去。

  「華盛頓那小子,天天跟她出去!」馬威皺著眉頭兒想:「可是他們救了父親! 她今天真不錯;或者她的心眼兒本來不壞?父親?真糟!這要是叫汽車軋死呢?白 死!亞力山大!好,明天找伊姑娘去!」

  馬威正上下古今的亂想,看見父親的手在氈子裡動了一動,好像是要翻身;跟 著,嘴也張開了:乾嘔了兩聲,迷迷忽忽的說:

  「不喝了!馬威!」

  說完,把頭往枕頭下一溜,又不言語了。

  夜裡三點多鐘,馬老先生醒過來了。伸出手來摸了摸腦門上青了的那塊,已經 凸起來,當中青,四邊兒紅,像個要壞的鴨蛋黃兒。心口上好像燒著一堆干劈柴, 把嗓子燒得一點一點的往外裂,真像年久失修的煙筒,忽然下面升上火。手也有點 發僵,大拇指頭有點刺著疼。腦袋在枕頭上,倒好像在半空裡懸著,無著無靠的四 下搖動。嘴裡和嗓子一樣幹,舌頭貼在下面,像塊乾透的木塞子。張張嘴,進來點 涼氣,舒服多了;可是裡邊那股酸辣勁兒,一氣的往上頂,幾乎疑心嗓子裡有個小 干酸棗兒。

  「馬威!我渴!馬威!你在那兒哪?」

  馬威在椅子上打盹,腦子飄飄蕩蕩的似乎是作夢,可又不是夢。聽見父親叫, 他的頭往下一低,忽然向上一抬,眼睛跟著睜開了。電燈還開著,他揉了揉眼睛, 說:「父親,你好點啦?」

  馬先生又閉上了跟,一手摸著胸口:「渴!」

  馬威把一碗涼水遞給父親,馬老先生搖了搖頭,從干嘴唇裡擠出一個字來, 「茶!」

  「沒地方去做水呀,父親!」

  馬老先生半天沒言語,打算忍一忍;嗓子裡辣得要命,忍不住了:

  「涼水也行!」

  馬威捧著碗,馬老先生欠起一點身來,瞪著眼睛,一氣把水喝淨。喝完,舐了 舐嘴唇,把腦袋大咧咧的一撂,撂在枕頭旁邊了。

  待了一會兒:

  「把水罐給我,馬威!」

  把一罐涼水又三下五除二的灌下去了,灌得嗓子裡直起水泡,還從鼻子嗆出來 幾個水珠。肚子隨著口錄口錄響了幾聲,把手放在心口上!深深吸了一口氣。

  「馬威!我死不了哇?」馬先生的小鬍子嘴一咧,低聲的說:「把鏡子遞給我!」

  對著鏡子,他點了點頭。別處還都好,就是眼睛離離光光的不大好著。眼珠上 橫著些血絲兒,下面還堆著一層黃不唧的癒C腦門上那塊壞鴨蛋黃兒倒不要緊,浮 傷,浮傷!眼睛真不像樣兒了!

  「馬威!我死不了哇?」

  「那能死呢!」馬威還要說別的,可是沒好意思說。

  馬老先生把鏡子放下,跟著又拿起來了,吐出舌頭來照了照。照完了舌頭,還 是不能決定到底是「死不了哇」,還是「或者也許死了」。

  「馬威!我怎麼——什麼時候回來的?」馬老先生還麻麻胡胡的記得:亞力山 大,酒館,和公園;就是想不起怎麼由公園來到家裡了。

  「溫都姑娘用汽車把你送回來了!」

  「啊!」馬先生沒說別的,心裡有點要責備自己,可是覺得沒有下「罪己詔」 的必要;況且父親對兒子本來沒有道歉的道理;況且「老要顛狂少要穩」,老人喝 醉了是應當的;況且還不至於死;況且……想到這裡,心裡舒服多了;故意大大方 方的說:

  「馬威,你睡覺去,我——死不了!」

  「我還不睏!」馬威說。

  「去你的!」馬老先生看見兒子不去睡覺,心裡高興極了,可是不能不故意的 這麼說。好,「父慈子孝」嗎,什麼話呢!

  馬威又把父親的氈子從新蓋好,自己圍上條毯子在椅子上一坐。

  馬老先生又忍了一個盹兒;醒了之後,身上可疼開了。大拇指頭和腦門子自然 不用提,大腿根,胳臂肘,連脊樑蓋兒,全都擰著疼。用手週身的摸,本想發現些 破碎的骨頭;沒有,什麼地方也沒傷,就是疼!知道馬威在旁邊,不願意哼哼出來; 不行,非哼哼不可;而且干嗓子一哼哼,分外的不是味兒。平日有些頭疼腦熱的時 候,哼哼和念詩似的有腔有調;今天可不然了,腿根一緊,跟著就得哼哼,沒有拿 腔作調的工夫!可是一哼哼出來,心裡舒服多了——自要舒服就好,管他有腔兒沒 有呢!

  哼哼了一陣,勻著空想到「死」的問題:人要死的時候可是都哼哼呀!就是別 死,老天爺,上帝!一輩子還沒享過福,這麼死了太冤啊!……下次可別喝這麼多 了,不受用!可是陪著人家,怎好不多喝點?交際嗎!自要不死就得!別哼哼了, 哼哼不是好現象;把腦袋往枕頭下一縮,慢慢的又睡著了。

  含著露水的空氣又被太陽的玫瑰嘴唇給吹暖了。倫敦又忙起來,送牛奶的,賣 青菜的,都西力嘩啷的推著車子跑。工人們拐著腿,叼著小煙袋,一群群的上工。 後院的花兒又有好些朵吐了蕊兒。拿破侖起來便到園中細細聞了一回香氣,還帶手 兒活捉了兩個沒大睡醒的綠蒼蠅吃。

  馬先生被街上的聲音驚醒,心裡還是苦辣,嘴裡干的厲害,舌頭是軟中硬的象 塊新配的鞋底兒。肚子有點空,可是胸口堵得慌,嗓子裡不住的要嘔,一嘴粘涎子 簡直沒有地方銷售。腦門上的鵝頭,不那麼高了;可是還疼。「死是死不了啦,還 是不舒服!」

  一想起自己是病人,馬先生心裡安慰多了:誰不可憐有病的人!回來,李子榮 都得來瞧我!小孩子吃生蘋果,非挨打不可;可是吃得太多,以至於病了,好辦了; 誰還能打病孩子一頓;不但不打,大家還給買糖來。現在是老人了,老人而變為病 老人,不是更討人的憐愛嗎!對!病呀!於是馬先生又哼哼起來,而且頗有韻調。

  馬威給父親用熱手巾擦了臉和手,問父親吃什麼。馬老先生只是搖頭。死是不 會啦,有病是真的;有病還能說話?不說。

  溫都太太已經聽說馬先生的探險史,覺得可笑又可氣;及至到樓上一看他的神 氣,她立刻把母親的慈善拿出來,站在床前,問他吃什麼,喝什麼;他還是搖頭。 她堅決的主張請醫生,他還是搖頭,而且搖得很凶。

  溫都姑娘吃完早飯也來了。

  「我說馬先生,今天再喝一回吧!」瑪力笑著說。馬老先生忽然噗哧一笑,倒 把溫都太太嚇了一跳;笑完,覺著不大合適,故意哼唧著說:「嗐!瑪力姑娘,多 虧了你!我好了,給你好好的買個帽子。」

  「好啦,可別忘了!」瑪力說完跑出去了。

  溫都太太到底給早飯端來了,馬老先生只喝了一碗茶。茶到食道裡都有點刺的 慌。

  馬威去找李子榮,叫他早一點上鋪子去。溫都太太下樓去作事,把拿破侖留在 樓上給老馬作伴兒。拿破侖跳上床去,從頭到腳把病人聞了一個透,然後偷偷的把 馬先生沒喝了的牛奶全喝了。

  馬威回來,聽見父親還哼哼,主張去請醫生,父親一定不答應。

  「找醫生幹什麼?我一哼哼,一痛快,就好了!」

  溫都太太從後院折來幾朵玫瑰,和一把桂竹香,都插在瓶兒裡擺在床旁邊。馬 先生聞著花香,心裡喜歡了,一邊哼哼,一邊對拿破侖說:「你聞聞!你看看!世 界上還有比花兒再美的東西沒有!誰叫花兒這麼美?你大概不知道,我呢——也不 知道。花兒開了,挺香;忽然又謝了,沒了;沒意思!人也是如此,你們狗也是如 此;誰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哎!別死!你看,我死不了吧?」

  拿破侖沒說什麼,眼睛釘住托盤裡的白糖塊,直舐嘴,可是不敢動。

  晚上李子榮來了,給馬老先生買了一把兒香蕉,一小筐兒洋梅。馬老先生怕李 子榮教訓他一場,一個勁兒哼哼。李子榮並沒說什麼,可是和馬威在書房裡嘀咕了 半天。

  亞力山大也不是那兒聽來的,也知道馬先生病啦,他很得意的給老馬買了一瓶 白蘭地來。

  「馬先生,真不濟呀,喝了那麼點兒就倒在街上啊?好,來這瓶兒吧!」他把 酒放在小桌上,把呂宋煙點著,噴了幾口就把屋裡全熏到了。

  「沒喝多!」老馬不哼哼了,臉上勉強著笑:「老沒喝了,乍一來,沒底氣! 下回看,你看咱能喝多少!」

  「反正街上有的是巡警!」亞力山大說完笑開了。

  拿破侖聽見這個笑聲,偷偷跑來,把亞力山大的大皮鞋聞了個透,始終沒敢咬 他的腳後跟——雖然知道這對肥腳滿有嘗嘗的價值。

  倫敦的天氣變動的不大,可是變動得很快。天一陰,涼風立刻把姑娘們光著的 白胳臂吹得直起小雞皮疙疸,老頭兒老太太便立刻迎時當令的咳嗽起來,爭先恐後 的著了涼。伊牧師對於著涼是向來不落後的:看馬老先生回來,在公園大樹底下坐 了一會兒。坐著坐著,鼻子裡有點發癢,跟著哆嗦了一下,打了個噴嚏。趕緊回家, 到家就上床睡覺。伊太太給了他一杯熱檸檬水,又把暖水壺放在他被窩裡。他的噴 嚏是一個比一個響,一個比一個猛;要不是鼻子長得結實,早幾下兒就打飛了。

  伊牧師是向來不惹伊太太的,除了有點病,脾氣不好,才敢和她吵一回半回的。 看著老馬摔得那個樣,心裡已經不大高興;回來自己又著了涼,更氣上加氣,越想 越不自在。「好容易運來個中國教徒,好容易!叫亞力山大給弄成醉貓似的!咱勸 人信教還勸不過來,他給你破壞!咱教人念《經》,他灌人家老白酒!全是他,亞 力山大—嚏!瞧!他要不把老馬弄醉,我怎能著了涼!全是他!啊——嚏!亞力山 大?她的哥哥!非先跟她幹點什麼不可!他不該灌他酒,她就不該請他,亞力山大, 吃飯!看,啊——啊——啊嚏!先教訓她一頓!」

  想到這裡,有心把被子一撩,下去跟她搗一回亂;剛把氈子掀起一點,僅夠一 股涼氣鑽得進來的,啊——嚏!老實著吧!性命比什麼也要緊!等明天再說!—— 可是病好一點,還有這點膽氣沒有呢?倒難說了:從經驗上看,他和她拌嘴,他只 得過兩三次勝利,都是在他病著的時候。她說:「別說了,你有理,行不行?我不 跟病人搗亂!」就算她虛砍一刀,佯敗下去吧,到底「得勝鼓」是他的!病好了再 說?她要是虛砍一刀才怪!……這回非真跟她幹不可啦,非幹不可!她?她的哥哥? 一塊兒來!我給老馬施洗,你哥哥灌他酒!你還有什麼說的,我問你!再說,凱薩 林一定幫助我。保羅向著他媽,哈哈,他沒在家。……其實為老馬也犯不上鬧架, 不過,不鬧鬧怎麼對得起上帝!萬一馬威問我幾句呢!這群年青的中國人,比那群 老黃臉鬼可精明多了!可惡!萬一溫都太太問我幾句呢?對,非鬧一場不可!再說, 向來看亞力山大不順眼!

  他把熱水瓶用腳往下推了推,把腳心燙得麻麻蘇蘇怪好受的,閉上了眼,慢慢 的睡著了。

  夜裡醒了,窗外正沙沙的下著小雨——又他媽的下雨!清香的涼風從窗子吹進 來,把他的鼻子尖吹涼了好些。把頭往下一縮,剛要想明天怎麼和伊太太鬧,趕緊 閉上眼:別想了,越想心越軟,心軟還能在這個世界上站得住!這個世界!吧,吧! 吧,吧!街坊的大狗叫了幾聲。你叫什麼?這個世界不是為狗預備的!……

  第二天早晨,凱薩林姑娘把他的早飯端來,伊牧師本想不吃,聞著雞子和鹹肉 怪香的,哎,吃吧!況且,世界上除了英國人,誰能吃這麼好的早飯?不吃早飯? 白作英國人!吃!而且都吃了!吃完了,心氣又壯起來了,非跟他們鬧一回不可; 不然,對不起這頓早飯!

  伊姑娘又進來問父親吃夠了沒有。他說了話:「凱!你母親呢?」

  「在廚房呢,幹什麼?」伊姑娘端著托盤,笑著問。她的頭髮還沒梳好,亂蓬 篷的在雪白的脖子上堆著。「馬老先生叫她的哥哥給灌醉了!」伊牧師眼睛亂動, 因為沒戴著眼鏡,眼珠不知道往那兒瞧才對。

  伊姑娘笑了一笑,沒說什麼。

  「我用盡了心血勸他信了教,現在叫亞力山大給一掃而光弄得乾乾淨淨!」他 又不說了,眼睛釘著她。

  她又笑了笑——其實只是她嘴唇兒動了動,可是笑的意思滿有了,而且非常好 看。

  「你幫助我,凱?」

  伊姑娘把托盤又放下,坐在父親的床邊兒上,輕輕拍著他的手。

  「我幫助你,父親!我永遠幫助你!可是,何必跟母親鬧氣呢?以後遇見亞力 山大舅舅的時候,跟他說一聲兒好了!」「他不聽我的!他老笑我!」伊牧師自己 也納悶:今天說話怎麼這樣有力氣呢:「非你媽跟他說不可;我不跟她鬧,她不肯 和他說!」他說完自己有點疑心:或者今天是真急了。

  伊姑娘看見父親的鼻子伸出多遠,腦筋也蹦著,知道他是真急了。她慢慢的說: 「先養病吧,父親,過兩天再說。」

  「我不能等!」他知道:病好了再說,沒有取勝的拿手;繼而又怕叫女兒看破, 趕緊說:「我不怕她!我是家長!這是我的家!」

  「我去跟母親說,你信任我,是不是,父親!」

  伊牧師沒言語,用手擦了擦嘴角上掛著的雞蛋黃兒。——嘴要是小一點頗像剛 出窩的小家雀。

  「你不再要碗茶啦?父親!」凱薩林又把托盤拿起來。「夠了!跟你媽去說! 聽見沒有?」伊牧師明知道自己有點碎嘴子,病人嗎,當然如此!「跟你媽去說!」 「是了,我就去說!」伊姑娘笑著點了點頭,托著盤子輕輕走出去了。

  「好,你去說!不成,再看我的!」他女兒出去以後,伊牧師向自己發橫: 「她?啊!忘了告訴凱薩林把煙袋遞給我了!」他欠起身來看了看,看不見煙袋在 那塊兒。「對了,亞力山大那天給我一支呂宋還沒抽呢。亞力山大!呂宋!想起他 就生氣!」

  吃過午飯,母女正談馬先生的醉事,保羅回來了。他有二十四五歲,比他母親 個子還高。一腦袋稀黃頭髮,分得整齊,梳得亮。兩隻黃眼珠發著光往四下裡轉, 可是不一定要看什麼。上身穿著件天藍的褂子,下邊一條法蘭絨的寬腿褲子。軟領 子,繫著一條紅黃道兒的領帶。兩手插在褲兜兒裡,好像長在那塊了。嘴裡叼著小 煙袋,煙早就滅了。

  進了門,他從褲袋裡掏出一隻手來,把煙袋從嘴裡拔出來,跟他母親和姐姐大 咧咧的親了個嘴。

  「保羅,你都幹嗎來著,這些天?」伊太太看見兒子回來,臉上的乾肉頗有點 發紅的趨勢,嘴也要笑。

  「反正是那些事罷咧。」保羅坐下,把煙袋又送回嘴裡去,手又插在?]錚r友 婪?兒擠出這幾個字。

  伊太太樂了。大丈夫嗎,說話越簡單越表示出男性來。本來嗎,幾個青年小伙 子到野地扎帳棚玩幾天,有什麼可說的:反正是那些事罷咧!

  「母親,你回來跟父親說說得了,他不舒服,脾氣不好。」凱薩林想把那件事 結束一下,不用再提了。

  「什麼事?」保羅象審判官似的問他姐姐。

  「馬先生喝醉了!」伊太太替凱薩林回答。

  「和咱們有什麼關係?」保羅的鼻子中間皺起一層沒秩序的紋兒來。

  「我請他們吃飯,馬先生和亞力山大一齊出去了。」伊太太捎了凱薩林一眼。

  「告訴父親,別再叫他們來,沒事叫中國人往家裡跑,不是什麼體面事!」保 羅掏出根火柴,用指甲一掐,掐著了。「嘔,保羅,別那麼說呀!咱們是真正基督 徒,跟別人——,你舅舅請老馬喝了點——」

  「全喝醉了?」

  「亞力山大沒有,馬先生倒在街上了!」

  「我知道業力山大有根,我愛這老頭子,他行!」保羅把煙袋(又滅了)拔出 來,擱在鼻子底下聞了聞。回頭向他姐姐說:「老姑娘,這回又幫助中國人說舅舅 不好哇?不用理他們,中國人!你記得咱們小的時候用小泥彈打中國人的腦袋,打 得他們亂叫!」

  「我不記得了!」凱薩林很冷靜的說。

  冷不防,屋門開了,伊牧師披著長袍子,像個不害人的鬼,進來了。

  「你快回去!剛好一點,我不許你下來!」伊太太把他攔住。

  伊牧師看了他兒子一眼。

  「哈嘍!老朋友!你又著了涼?快睡覺去!來,我背著你。」

  保羅說完,扔下煙袋,連拉帶扯把父親弄到樓上去了。

  伊牧師一肚子氣,沒得發散,倒叫兒子抬回來,氣更大了。躺在床上,把亞力 山大給的那支呂宋煙一氣抽完,一邊抽煙,一邊罵亞力山大。

  城市生活發展到英國這樣,時間是拿金子計算的:白費一刻鐘的工夫,便是丟 了,說,一塊錢吧。除了有金山銀海的人們,敢把時間隨便消磨在跳舞,看戲,吃 飯,請客,說廢話,傳佈謠言,打獵,游泳,生病;其餘普通人的生活是要和時辰 鐘一對一步的走,在極忙極亂極吵的社會背後,站著個極冷酷極有規律的小東西— —鐘擺!人們的交際來往叫「時間經濟」給減去好大一些,於是「電話」和「寫信」 成了文明人的兩件寶貝。白太太的丈夫死了,黑太太給她寫封安慰的信,好了,忙! 白太太跟著給黑太太在電話上道了謝,忙!

  馬老先生常納悶:送信的一天送四五次信,而且差不多老是挨著家兒拍門;那 兒來的這麼多的信呢?溫都太太幾乎每天晚上拿著小鋼筆,皺著眉頭寫信;給誰寫 呢?有什麼可寫的呢?他有點懷疑,也不由的有點醋勁兒:她,拿著小鋼筆,皺著 眉頭,怪好看的;可是,決不是給他寫信!外國娘們都有野——!馬老先生說不清 自己是否和她發生了戀愛,只是一看見她給人家寫信,心裡便有點發酸,奇怪!

  溫都太太,自從馬家父子來了以後,確是多用了許多郵票:家裡住著兩個中國 人,不好意思請親戚朋友來喝茶吃飯;讓親友跟二馬一塊吃吧?對不起親友,叫客 人和一對中國人坐在一桌上吃喝!叫二馬單吃吧?又太麻煩;自然二馬不在乎在那 兒吃飯,可是自己為什麼受這份累呢!算了吧,給他們寫信問好,又省事,又四面 討好。況且,在馬家父子來了以後,她確是請過兩回客,人家不來!她在回信裡的 字裡行間看得出來:「我們肯跟兩個中國人一塊吃飯嗎!」自然信裡沒有寫得這麼 直率不客氣,可是她,又不是個傻子,難道看不出來嗎!因為這個,她每逢寫信差 不多就想到:瑪力說的一點不假,不該把房租給兩個中國人!瑪力其實一點影響沒 受,天天有男朋友來找她,一塊出去玩。我,溫都太太叫著自己,可苦了:不請人 家來吃飯,怎好去吃人家的;沒有交際!為兩個中國人犧牲了自己的快樂!她不由 的掉了一對小圓淚珠!可是,把他們趕出去?他們又沒有大錯處;況且他們給的房 錢比別人多!寫信吧,沒法,皺著眉頭寫!

  早飯以前,瑪力撓著短頭髮先去看有信沒有。兩封:一封是煤氣公司的賬條子, 一封是由鄉下來的。

  「媽,多瑞姑姑的信,看這個小信封!」

  溫都太太正做早飯,騰不下手來,叫瑪力給她念。瑪力用小刀把信封裁開:

  「親愛的溫都,

  謝謝你的信。我的病又犯了,不能到倫敦去,真是對不起!你們那裡有兩個中 國人住著,真的嗎?

  你的好朋友,

  多瑞。」

  瑪力把信往桌上一扔,吹了一口氣:「得,媽!她不來!『你們那裡有兩個中 國人住著!』看出來沒有?媽!」

  「她來,我們去歇夏;她不來,我們也得去歇夏!」溫都太太把雞蛋倒在鍋裡, 油往外一濺,把小白腕子燙了一點:「Damn!」

  早飯做好,溫都太太把馬老先生的放在托盤裡,給他送上樓去。馬老?壬藑黚 □?已過去了,腦門上的那塊傷也好了;可是醉後的反動,非常的慎重,早晨非到十 一點鐘不起來,早飯也在床上吃。她端著托盤,剛一出廚房的門,拿破侖恰巧從後 院運動回來;它冷不防往上一撲,她腿一軟,坐在門兒裡邊了,托盤從「四平調」 改成「倒板」,嘩啦!攤雞子全貼在地毯上,麵包正打拿破侖的鼻子。小狗看了看 她,聞了聞麵包,知道不是事,夾著尾巴,兩眼溜球著又上後院去了。

  「媽!怎麼啦?」瑪力把母親攙起來,扶著她問:「怎麼啦?媽!」

  溫都太太的臉白了一會兒,忽然通紅起來。小鼻子尖子出了一層冷汗珠,嘴唇 一勁兒顫,比手顫的速度快一些。她呆呆的看著地上的東西,一聲沒出。

  瑪力的臉也白了,把母親攙到一把椅子旁邊,叫她坐下;自己忙著撿地上的東 西,有地毯接著,碟子碗都沒碎,只是牛奶罐兒的把兒掉了一半。

  「媽!怎麼啦?」

  溫都太太的臉更紅了,一會兒把一生的苦處好像都想起來。嘴唇兒顫著顫著, 忽然不顫了;心中的委屈破口而出,頗有點碎嘴子:

  「瑪力!我活夠了!這樣的生活我不能受!錢!錢!錢!什麼都是錢!你父親 為錢累死了!我為錢去作工,去受苦!現在我為錢去服侍兩個中國人!叫親友看不 起!錢!世界上的聰明人不會想點好主意嗎?不會想法子把錢趕走嗎?生命?沒有 樂趣!——除非有錢!」

  說完了這一套,溫都太太痛快了一點,眼淚一串一串的往下落。瑪力的眼淚也 在眼圈兒裡轉,不知道說什麼好,只用小手絹給母親擦眼淚。

  「媽!不願意服侍他們,可以叫他們走呀!」

  「錢!」

  「租別人也一樣的收房錢呀,媽!」

  「還是錢!」

  瑪力不明白母親的意思,看母親臉上已經沒眼淚可擦,擦了擦自己的眼睛。溫 都太太半天沒言語。

  「瑪力,吃你的飯,我去找拿破侖。」溫都太太慢慢站起來。

  「媽?你到底怎麼倒在地上了?」

  「拿破侖猛的一撲我,我沒看見它。」

  瑪力把馬威叫來吃早飯。他看瑪力臉上的神氣,沒跟她說什麼;先把父親的飯 (瑪力給從新打點的)端上去,然後一聲沒言語把自己的飯吃了。

  吃過飯,瑪力到後院去找母親。溫都太太抱著拿破侖正在玫瑰花池旁邊站著。 太陽把後院的花兒都照起一層亮光;微風吹來,花朵和葉子的顫動,把四圍的空氣 都弄得分外的清亮。牆角的蒲公英結了好幾個「老頭兒」,慢慢隨著風向空中飛舞。 拿破侖一眼溜著他的主母,一眼捎著空中的白鬍子「老頭兒」,羞答答的不敢出聲。

  「媽!你好啦吧?」

  「好啦,你走你的吧。已經晚了吧?」溫都太太的臉不那麼紅了,可是被太陽 曬的有點乾巴巴的難過;因為在後院抱著拿破侖又哭了一回,眼淚都是叫日光給曬 干了的。拿破侖的眼睛也好像有點濕,看見瑪力,輕輕搖了搖尾巴。「拿破侖,你 給媽賠不是沒有?你個淘氣鬼,給媽碰倒了,是你不是?」瑪力看著母親,跟小狗 說。

  溫都太太微微一笑:「瑪力,你上工去吧,晚了!」

  「再見,媽媽!再見,拿破侖!媽,你得去吃飯呀!」

  拿破侖看見主母笑了,試著聲兒吧吧叫了兩聲,作為向瑪力說「再見」。

  AK

  瑪力走了以後,溫都太太抱著拿破侖回到廚房,從新沏了一壺茶,煮了一個雞 子。喝了一碗茶;吃了一口雞子,嚥不下去,把其餘的都給了拿破侖。有心收拾家 伙,又懶得站起來;看了看外面:太陽還是響晴的。「到公園轉個圈子去吧?」拿 破侖聽說上公園,兩隻小耳朵全立起了,順著嘴角直滴答唾沫。溫都太太換了件衣 裳,擦了擦皮鞋,戴上帽子;心裡一百多個不耐煩,可是被英國人的愛體面,講排 場的天性鼓動著,要上街就不能不打扮起來,不管心裡高興不高興。況且自己是個 婦人,婦人?美的中心!不穿戴起來還成!這群小姑娘們,連瑪力都算在裡頭,不 懂的什麼叫美:短裙子露著腿,小帽子像個雞蛋殼!沒法說,時代改了,誰也管不 了!自己要是還年輕也得穿短裙子,戴小帽子!反正女人穿什麼,男人愛什麼!男 人!就是和男人說說心裡的委屈才痛快!老馬?呸!一個老中國人!他起來了沒有? 上去看看他?管他呢,「拿破侖!來!媽媽給你梳梳毛,那裡滾得這麼髒?」拿破 侖伸著舌頭叫她給梳毛兒,抬起右腿彈了彈脖子底下,好像那裡有個虱子,其實有 虱子沒有,它自己也說不清。

  到了大街,坐了一個銅子的汽車,坐到瑞貞公園。坐在汽車頂上,暖風從耳朵 邊上嗖嗖的吹過去,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拿破侖扶著汽車的欄杆立著,探著頭想 咬下道旁楊樹的大綠葉兒來,汽車走得快,始終咬不著。

  瑞貞公園的花池子滿開著花,深紅的繡球,淺藍的倒掛金鐘,還有多少叫不上 名兒來的小矮花,都像向著陽光發笑。土坡上全是蜀菊,細高的梗子,大圓葉子, 單片的,一團肉的,傻白的,鵝黃的花,都像抿著嘴說:「我們是『天然』的代表! 我們是夏天的靈魂!」兩旁的大樹輕俏的動著綠葉,在細沙路上印上變化不定的花 紋。樹下大椅子上坐著的姑娘,都露著胳臂,樹影兒也給她們的白胳臂上印上些一 塊綠,一塊黃的花紋。溫都太太找了個空椅子坐下,把拿破侖放在地下。她聞著花 草的香味,看著從樹葉間透過的幾條日光,心裡覺得舒展了好些。腦子裡又像清楚, 又像迷糊的,想起許多事兒來。風兒把裙子吹起一點,一縷陽光射在腿上,暖忽忽 的全身都像癢癢了一點;趕緊把裙子正了一正,臉上紅了一點。二十年了!跟他在 這裡坐著!遠遠的聽見動物園中的獅子吼了一聲,啊!多少日子啦,沒到動物園去! 瑪力小的時候,他抱著她,我在後面跟著,拿著些乾糧,一塊兒給猴兒吃!那時候, 多快樂!那時候的花一定比現在的香!生命?慘酷的變化!越變越壞!服侍兩個中 國人?夢想不到的事!回去吧!空想有什麼用處!活著,人們都得活著!老了?不! 看人家有錢的婦女,五十多歲還一朵花兒似的!瑪力不會想這些事,啊,瑪力要是 出嫁,剩下我一個人,更冷落了!冷落!樹上的小鳥叫了幾聲:「冷落!冷落!」 回去吧,看看老馬去吧!——為什麼一心想著他呢?奇怪男女的關係!他是中國人, 人家笑話咱!為什麼管別人說什麼呢?一個小麻雀擦著她的帽沿飛過去;可憐的小 鳥,終日為找食兒飛來飛去!

  拿破侖呢?不見了!

  「拿破侖!」她站起來四下看,沒有小狗。

  「看見拿破侖沒有?」她問一個小孩子,他拿著一個小罐正在樹底下撿落下來 的小紅豆兒。

  「拿破侖?法國人?」小孩子張著嘴,用小黃眼珠看著她。「不是,我的小狗。」 她笑了笑。

  小孩子搖了搖頭,又蹲下了:「這裡一個大的!」溫都太太慌慌張張的往公園 裡邊走,花叢裡,樹後邊,都看了看,沒有小狗!她可真急了,把別的事都忘了, 一心想找著拿破侖。

  她走過公園的第二道門,兩眼張望著小河的兩岸,還是沒有拿破侖的影兒。河 裡幾個男女搖著兩隻小船,看見她的帽子,全笑起來了。她顧不得他們是笑她不是, 順著河岸往遠處瞧。還是沒有!她的眼淚差不多要掉下來了,腿也有點軟,一下子 坐在草地上了。那群男女還笑呢!笑!沒人和你表同情!看他們!身上就穿著那麼 一點衣裳!拿破侖呢?小橋下兩隻天鵝領著一群小的,往一棵垂柳底下浮,把小橋 的影子用水浪打破了。小橋那邊站著一個巡警,心滿氣足的站在那裡好像個銅像。 「問問他去。」溫都太太想。剛要立起來,背後叫了一聲:「溫都太太!」

  馬威!抱著拿破侖!

  「嘔!馬威!你!你在那兒找著它了?」溫都太太忙著把狗接過來,親了幾個 嘴:「你怎麼在這兒玩哪?坐下,歇一會兒咱們一塊回去。」她喜歡的把什麼都忘 了,甚至於忘了馬威是個中國人。

  「我在那裡看小孩們釣魚,」馬威指著北邊說:「忽然有個東西碰我的腿,一 看,是它!」

  「你個壞東西,壞寶貝!叫你媽媽著急!還不給馬威道謝!」拿破侖向馬威吧 吧了兩聲。

  抱著小狗,溫都太太再看河上的東西都好看了!「看那些男女,身體多麼好! 看那群小天鵝,多麼有趣!」「馬威,你不搖船嗎?」

  馬威搖了搖頭。

  「搖船是頂好的運動,馬威!游泳呢?」

  「會一點。」馬威微微一笑,坐在她旁邊,看著油汪汪的河水,托著那群天鵝 浮悠浮悠的動。

  「馬威,你近來可瘦了一點。」

  「可不是,父親——你明白——」

  「我明白!」溫都太太點著頭說,居然有點對馬威,中國人,表同情。

  「父親——!」馬威要說沒說,只搖了搖頭。「你們還沒定規上那裡歇夏去哪?」

  「沒呢。我打算——」馬威又停住了,心裡說:「我愛你的女兒,你知道嗎?」

  那個撿紅豆的小孩子也來了,看見她抱著小狗,他用手擦著汗說:

  「這是你的拿破侖吧?姑娘!」

  聽小孩子叫她「姑娘」,溫都太太笑了。

  「喝!姑娘,你怎麼跟個中國人一塊坐著呀?」

  「他?他給我找著了狗!」溫都太太還是笑著說。「哼!」小孩子沒言語,跑 在樹底下,找了根矮枝子,要打忽悠悠。忽然看見橋邊的巡警,沒敢打,拿起小罐 跑啦。「小孩子,馬威,你別計較他們!」

  「不!」馬威說。

  「我反正不討厭你們中國人!」溫都太太話到嘴邊,沒說出來:「自要你們好 好兒的!你們笑話中國人,我偏要他們!」溫都太太的怪脾氣又犯了,眼睛看著河 上的白天鵝,心裡這樣想。

  「下禮拜瑪力的假期到了,我們就要去休息幾天。你們在外邊吃飯,成不成!」

  「啊!成!瑪力跟你一塊兒去,溫都太太?」馬威由地上拔起一把兒草來。

  「對啦!你看,我本來打算找個人給你們作飯——」「人家不伺候中國人?」 馬威一笑。

  溫都太太點了點頭,心中頗驚訝馬威會能猜透了這個。在英國人看,除了法國 人有時候比英國人聰明一點,別人全是傻子。在英國人看,只有英國人想的對,只 有英國人能明白他們自己的思想;英國人的心事要是被人猜透,不但奇怪,簡直奇 怪的厲害!

  「馬威,你看我的帽子好看,還是瑪力的好看?」溫都太太看馬威精明,頗要 從心理上明白中國人的「美的觀念」,假如中國人也有這麼一種觀念。

  「我看都好。」

  「這沒回答了我的問題!」

  「你的好看!」

  「見瑪力,說瑪力的好看?」

  「真的,溫都太太,你的帽子確是好看!父親也這麼說。」

  「啊!」溫都太太把帽子摘下來,用小手巾抽了一抽。「我得走啦!」馬威看 了看表說:「伊姑娘今天找我來唸書!你不走嗎?溫都太太!」

  「好,一塊兒走!」溫都太太說,說完自己想:「誰愛笑話我,誰笑話,我不 在乎!偏跟中國人一塊走!」AA

  馬威近來常拿著本書到瑞貞公園去。找個清靜沒人的地方一坐,把書打開—— 不一定念。有時候試著念幾行,皺著眉頭,咬著大拇指頭,翻過來掉過去的念;念 得眼睛都有點起金花兒了,不知道念的是什麼。把書放在草地上,狠狠的在腦杓上 打自己兩拳:「你幹什麼來的?不是為唸書嗎!」恨自己沒用,打也白饒;反正書 上的字不往心裡去!

  不光是念不下書去,吃飯也不香,喝茶也沒味,連人們都不大願招呼。怎麼了? ——她!只有見了她,心裡才好受!這就叫作戀愛吧?馬威的顴骨上紅了兩小塊, 非常的燙。別叫父親看出來,別叫——誰也別看出來,連李子榮算在裡頭!可是, 他媽的臉上這兩點紅,老是燙手熱!李子榮一定早看出來了!

  天天吃早飯見她一面,吃晚飯再見一面;早飯晚飯間隔著多少點鐘?一二三四…… 沒完,沒完!有時候在晚飯以前去到門外站一站,等著她回來;還不是一樣?她一 點頭,有時候笑,有時候連笑都不笑,在門外等她沒用!上她的鋪子去看看?不妥 當!對,上街上去繞圈兒,萬一遇見她呢!萬一在吃午飯的時候遇見她,豈不是可 以約她吃飯!明知道她的事情是在鋪子裡頭做的,上街去等有什麼用,可是萬一……! 在街上站一會兒,走一會兒;汽車上,鋪子裡,都看一眼,萬一她在那個汽車上, 我!飛上去!啊!自己嚇自己一跳,她!細一看,不是!有時候隨著個姑娘在人群 裡擠,踩著了老太太的腳尖也不顧得道歉,一勁兒往前赴!趕過去了,又不是她! 這個姑娘的臉沒有她的白,帽子衣裳可都一樣;可惡!和她穿一樣的衣裳!再走, 再看……心裡始終有點疼,臉上的紅點兒燙手熱!

  下雨?下雨也出去;萬一她因為下雨早下工呢!「馬威你糊塗!那有下雨早放 工的事!沒關係,反正是坐不住,出去!」傘也不拿,恨拿傘,擋著人們的臉!淋 得精濕,帽子往下流水,沒看見她!

  她,真是她!在街那邊走呢!他心裡跳得快了,腿好像在褲子裡直轉圈。趕她! 但是,跟她說什麼呢?請她吃飯?現在已經三點了,那能還沒吃午飯!請喝茶,太 早!萬一她有要緊事呢,耽誤了她豈不……萬一她不理我呢?……街上的人看我呢? 萬一她生了氣,以後永不理我呢?都快趕上她了,他的勇氣沒有了。站住了,眼看 著叫她跑了!要不是在大街上,真的他得哭一場!怎麼這樣沒膽氣,沒果斷!心裡 象空了一樣,不知道怎樣對待自己才好:恨自己?打自己?可憐自己?這些事全不 在乎他自己,她!她拿著他的心!消極方法:不會把她撇在腦後?不會不看她?世 界上姑娘多著呢,何必單愛她?她,每到禮拜六把嘴唇擦得多麼紅,多麼難看?她 是英國人,何必呢,何必愛個外國人呢?將來總得回國,她能跟著我走嗎?不能! 算了吧,把她扔在九霄雲外吧!——她又回來了,不是她,是她的影兒!笑渦一動 一動的,嘴唇兒顫著,一個白牙咬著一點下嘴唇,黃頭髮曲曲著,像一汪兒日光下 的春浪。她的白嫩的脖子,直著,彎著,都那麼自然好看。說什麼也好,想什麼也 好,只是沒有說「瑪力」,想「瑪力」那麼香甜!

  假如我能抱她一回?命,不算什麼,捨了命作代價!跟她上過一回電影院,在 黑燈影裡摸過她的手,多麼潤美!她似乎沒介意,或者外國婦女全不介意叫人摸手! 她救我的父親,一定她有點意;不然,為什麼許我摸她的手,為什麼那樣誠懇的救 我父親?慢慢的來,或者有希望!華盛頓那小子!他不但摸她的手,一定!一定也…… 我恨他!她要是個中國婦人,我一定跟她明說:「我愛你!」可是,對中國婦人就 有這樣膽氣嗎?馬威!馬威!你是個乏人,沒出息!不想了!好好唸書!父親不成, 我再不成,將來怎辦!誰管將來呢,現在叫我心不疼了,死也干!……眼前水流著, 鳥兒飛著,花在風裡動著;水,鳥,花,或者比她美,然而人是人,人是肉作的, 戀愛是由精神上想不透,在肉體上可以享受或忍痛的東西;壓制是沒用的!

  伊姑娘?嘔!她今天來唸書!唸書?嗐!非念不可。

  溫都太太抱著小狗,馬威後面跟著,一同走回來。走到門口,伊姑娘正在階下 立著。她戴著頂藍色的草帽,帽沿上釘著一朵淺粉的絹花。藍短衫兒,襯著件米黃 的綢裙,腦袋歪著一點,很安靜的看著自己的影兒,在白階石上斜射著。

  「她也好看!」馬威心裡說。

  「啊,伊姑娘!近來可好?進來吧!」溫都太太和凱薩林拉了拉手。

  「對不起,伊姑娘,你等了半天啦吧?」馬威也和她握手。「沒有,剛來。」 伊姑娘笑了笑。

  「伊姑娘,你上樓吧,別叫我耽誤你們唸書。」溫都太太抱著拿破侖,把客廳 的門開開,要往裡走。

  「待一會兒見,溫都太太。」伊姑娘把帽子掛在衣架上,攏了攏頭髮,上了樓。

  馬老先生正要上街去吃午飯,在樓梯上遇見凱薩林。「伊姑娘,你好?伊牧師 好?伊太太好?你兄弟好?」馬老先生的問好向來是不折不扣的。

  「都好,馬先生。你大好了?我舅舅真不對,你——」「沒什麼,沒什麼!」 馬先生嗓子裡咯了幾聲,好像是樂呢:「我自己不好。他是好意,哥兒們一塊湊個 熱鬧。唏唏,唏。」

  「馬先生,你走吧,我和馬威念點書。」伊姑娘一閃身讓馬老先生過去。

  「那麼,我就不陪了,不陪了!唏,唏,唏,」馬老先生慢慢下了兩層樓梯, 對馬威說:「我吃完飯上鋪子去。」說的聲音很小,恐怕叫凱薩林聽見。「上鋪子 去」不是什麼光榮事;「上衙門去」才夠派兒。

  凱薩林坐在椅子上,掏出一本雜誌來。

  「馬威,你教我半點鐘,我教你半點鐘。我把這本雜誌上的一段翻成中國話, 你逐句給我改。你打算念什麼?」

  馬威把窗子開開,一縷陽光正射在她的頭髮上,那圈金光,把她襯得有點像圖 畫上的聖母。他拉了把椅子坐在她的裡首,因為怕擋住射在她頭上的那縷陽光。 「她的頭髮真好,比瑪力的還好!然而不知道為什麼,瑪力總是比她好看。瑪力的 好看往心裡去,凱薩林只是個好看的老姐姐。」馬威心裡想,聽見她問,趕緊斂了 斂神,說:「你想我念什麼好,伊姐姐?」

  「念小說吧,你去買本韋爾斯的《保雷先生》,你念我聽,多咱我聽明白了, 多咱往下念,這樣你可以一字字的念真了,念正確了。至於生字呢,你先查出來, 然後我告訴你那個意思最恰當。這麼著,好不好?你要有好主意,更好。」「就這 麼辦吧,姐姐。我今天沒書,先教你,下回你教我。」

  「叫我佔半點鐘的便宜?」凱薩林看著他笑了笑。馬威陪著笑了笑。

  …………

  「媽!媽!你買了新帽子啦?」瑪力一進門就看見凱薩林的藍草帽兒了。

  「那兒呢?」溫都太太問。

  「那兒!」瑪力指著衣架,藍眼珠兒含著無限的羨慕。「那不是我的,伊姑娘 的。」

  「嘔!媽,我也得買這麼一頂!她幹什麼來了?哼,我不愛那朵粉花兒!」瑪 力指點出帽子的毛病來,為是減少一點心中的羨慕,羨慕和嫉妒往往是隨著來的。

  「你怎麼這麼早就回來啦?」溫都太太問。

  「我忘了說啦,媽!我不放心你,早晨你摔了那麼一下子,我還得趕緊回去! 你好啦吧,媽?媽,我要那樣的帽子!我們的鋪子裡不賣草帽,她也不是那兒買的?」 瑪力始終沒進屋門,眼睛始終沒離開那頂帽子;帽子的藍色和她的藍眼珠似乎聯成 了一條藍線!

  「瑪力,你吃了飯沒有?」

  「就吃了一塊杏仁餅,一碗咖啡,為是忙著來看你嗎!」瑪力往衣架那邊挪了 一步。

  「我好了,你去吧!謝謝你,瑪力!」

  「媽,凱薩林幹什麼來了?」

  「跟馬威學中國話呢。」

  「趕明兒我也跟他學學!」瑪力瞪了那個藍帽子一眼。

  瑪力剛要往外走,伊姑娘和馬威從樓上下來了。伊姑娘一面招呼她們母女,一 面順手兒把帽子摘下來,戴上,非常的自然,一點沒有顯排帽子的樣兒,也沒有故 意造作的態度。

  「瑪力,你的氣色可真好!」凱薩林笑著說。

  「伊姑娘,你的帽子多麼好看!」瑪力的左嘴犄角往上一挑,酸酸的一笑。

  「是嗎?」

  「不用假裝不覺乎!」瑪力心裡說,看了馬威一眼。「再見,溫都太太!再見, 瑪力!」凱薩林和她們拉了拉手,和馬威一點頭。

  「媽,晚上見,」瑪力也隨著出去。

  馬威在台階上看著她們的後影:除了她們兩個都是女子,剩下沒有相同的地方。 凱薩林的脖子挺著,帽沿微微的顫。瑪力的脖子往前探著一點,小裙子在腿上前後 左右的裹。他把手插在褲袋裡,皺著眉頭上了樓。已經是吃午飯的時候,可是不餓; 其實也不是不餓;——說不上來是怎麼一回子事!…………

  「媽,牛津大街的加麥公司有那樣的草帽。媽,咱們一人買一頂好不好?」瑪 力在廚房裡,抱著拿破侖,跟母親說。「沒富裕錢,瑪力!把糖罐遞給我。」溫都 太太的小鼻子叫火烤的通紅,說話也有點發燥:「咱們不是還去歇夏哪嗎?把錢都 買了帽子,就不用去了!那樣的帽子至少也得兩鎊錢一頂!」——把一匙子糖都倒 在青菜上了——「瞧!你淨攪我,把糖——」

  「要旅行去,非有新帽子不可!」瑪力的話是出乎至誠,一使勁把拿破侖的腿 夾得生疼。小狗沒敢出聲,心裡說:「你的帽子要是買不成,我非死不可呀!還是 狗好,沒有帽子問題!」

  「吃完飯再說,瑪力!別那麼使勁抱著狗!」

  馬老先生直到晚飯已經擺好才回來。午飯是在中國飯館吃的三仙湯麵,吃過飯 到鋪子去,鄭重其事的抽了幾袋煙。本想把貨物從新擺一擺,想起來自己剛好,不 可以多累;不做點什麼,又似乎不大對;拿出賬本子看看吧!上兩個月賺了四十鎊 錢,上月賠了十五鎊錢;把賬本收起去;誰操這份心呢!有時候賺,有時候賠;買 賣嗎,那能老賺錢?

  吃了晚飯,瑪力正要繼續和母親討論帽子問題。馬老先生輕輕向她一點頭。

  「溫都姑娘,給你這個。」他遞給她一個小信封。「嘔,馬先生,兩鎊錢的支 票,幹嗎?」

  「我應許了你一頂帽子,對不對?」

  「哈啦!媽——!帽子!」

  AB

  馬老先生病好了以後,顯著特別的討好。吃完早飯便到後院去澆花,拿膩蟲, 剪青草;嘴裡哼唧著有聲無字的聖詩,頗有點中古時代修道士的樂天愛神的勁兒。 心中也特別安適:蜜蜂兒落在腦門上,全不動手去轟;自要你不螫咱,咱就不得罪 你,要的是這個穩勁兒,你瞧!

  給瑪力兩鎊錢——不少點呀!——買帽子,得,又了啦個心願!給她母親也買 一頂不呢?上月賠了十五鎊,不是玩兒的,省著點兒吧!可是人情不能不講啊,病 了的時候,叫她沒少受累,應該買點東西謝謝她!下月再說,下月那能再賠十五鎊 呢!馬威近來瘦了一點,也不是怎麼啦?小孩子,總得多吃,糊吃悶睡好上膘嗎, 非多吃不可!啊,該上鋪子瞧瞧去了,李子榮那小子專會瞎叨嘮,叨嘮嘮,叨嘮嘮, 一天叨嘮到晚,今天早去,看他還叨嘮什麼!喝!已經十點了,快走吧!等等,移 兩盆花,搬到鋪子去,多好!他要是說我晚了,我有的說,我移花兒來著,嗐!那 幾顆沒有希望的菊秧子,居然長起來了,而且長得不錯。對,來兩盆菊花吧。古玩 鋪裡擺菊花,有多麼雅!——也許把李子榮比得更俗氣!

  馬先生還是遠了雇汽車,近了慢慢走,反正不坐公眾汽車和電車;好,一下兒 出險,死在倫敦,說著玩兒的呢!近來連汽車也不常雇了:街上是亂的,無論如何, 坐車是不保險的!況且,在北京的時候,坐上汽車,巡警把人馬全擋住,專叫汽車 飛過去,多麼出鋒頭,帶官派!這裡,在倫敦,大巡警把手一伸,車全站住,連國 務總理的車都得站住,鬼子嗎,不懂得尊卑上下!端著兩盆菊秧,小鬍子嘴撅撅著 一點,他在人群裡擠開了。他媽的,那裡都這麼些個人!簡直的走不開:一個個的 都走得那麼快,撞喪呢!英國人不會有起色,一點穩重氣兒都沒有!

  到了鋪子,耳朵裡還是嗡嗡的響;老是這麼響,一天到晚是這麼響!但願上帝 開恩,叫咱回家吧,受不了這份亂!定了定神,把兩盆菊秧子擺在窗子前面,捻著 小鬍子看了半天:啊,這一棵有個小黃葉兒,掐下去!半個黃葉也不能要,講究一 順兒綠嗎?

  「馬先生!」李子榮從櫃房出來,又是挽著袖子,一手的泥!(這小子橫是穿 不住衣裳,俗氣!)「咱們得想主意呀!上月簡直的沒見錢,這個月也沒賣了幾號 兒;我拿著工錢,不能瞪眼瞧著!你要是有辦法呢,我自然願意幫你的忙;你沒辦 法呢,我只好另找事,叫你省下點工錢。反正這裡事情不多,你和馬威足可以照應 過來了!我找得著事與否,不敢說一定,好在你要是給我兩個禮拜的限,也許有點 眉目!咱們打開鼻子說亮話,告訴我一句痛快的,咱們別客氣!」

  李子榮話說的乾脆,可是態度非常的溫和,連馬先生也看出:他的話是真由心 裡頭說出來的,——可是,到底有點俗氣!

  馬老先生把大眼鏡摘下來,用小手巾輕輕的擦著,半天沒說話。

  「馬先生,不忙,你想一想,一半天給我准信好不好?」李子榮知道緊逼老馬 是半點用沒有,不如給他點工夫,叫他想一想;其實他想不想還是個問題,可是這 麼一說,省得都僵在那兒。

  馬老先生點了點頭,繼續著擦眼鏡。

  「我說,李夥計!」馬先生把眼鏡戴上,似笑不笑的說:「你要是嫌工錢小, 咱們可以商量啊!」

  「嘿!我的馬先生,我嫌工錢小!真,我真沒法叫你明白我!」李子榮用手撓 著頭髮,說話有點結巴:「你得看事情呀,馬先生!我告訴過你多少回了,咱們得 想法子,你始終不聽我的,現在咱們眼看著賠錢,我,我,真的,我沒法說!你看, 咱們鄰家,上月淨賣蒙文滿文的書籍,就賺了好幾百!我——」

  「誰買滿蒙文的書啊?買那個幹什麼?」馬老先生不但覺著李子榮俗氣,而且 有點精神病!笑話,古玩鋪賣滿蒙文的書籍,誰買呀?「你要嫌工錢小,咱們可以 設法;有辦法,自要別傷了面子!」

  面子!

  可笑,中國人的「講面子」能跟「不要臉」手拉手兒走。馬先生在北京的時候, 捨著臉跟人家借一塊錢,也得去上親戚家喝盅喜酒,面子!張大帥從日本搬來救兵, 也得和苟大帥打一回,面子!王總長明知道李主事是個壞蛋,也不把他免職,面子!

  中國人的事情全在「面子」底下蹲著呢,面子過得去,好啦,誰管事實呢!

  中國人的辦事和小孩子「摸老瞎」差不多:轉著圈兒摸,多咱摸住一個,面子 上過得去了,算啦,誰管摸住的是小三,小四,還是小三的哥哥傻二兒呢!

  馬先生真為了難!事實是簡單的:買賣賠錢,得想主意。可是馬先生,真正中 國人,就不肯這麼想,洋鬼子才這麼想呢;李子榮也這麼想,黃臉的洋鬼子!

  「買賣賠錢呀?我沒要來做這個窮營業呀!」馬先生見李子榮不說話了,坐在 椅子上,捻著小鬍子,想開了:「我要是不上英國來,現在也許在國內作了官呢! 我花錢多呀,我的錢,誰也管不了!」心中一橫,手裡一使勁,差點揪下兩根鬍子 來:「我不懂得怎麼作買賣,讀書的君子就不講作買賣!擠兌我?成心逼我?姓李 的,你多咱把書念透了,你就明白你馬大叔是什麼回事了!俗氣!」他向屋裡瞪了 一眼:「賣滿蒙文的書籍?笑話,洋鬼子念滿文『十二頭兒』?怎麼著,洋鬼子預 備見佐領挑馬甲是怎著?現在我們是『中華民國』了!辭我的工不幹了?一點面子 不講?你在這兒還要怎麼著?咱姓馬的待你錯不錯?猛孤仃的給咱個辭活不伺候, 真有鼻子就結啦!」

  馬先生繞著圈兒想,越想自己的理由越充足,越想越離事實遠,越離事實遠越 覺得自己是真正好中國人,——李子榮是黃臉洋鬼子!

  「我說李夥計,」馬先生立起來,眼睛瞪著一點,說話的聲音也粗了一些,把 李子榮嚇了一跳:「給你長工錢,你也不干;好吧,你要走,走!現在就走!」

  說完了話,學著戲台上諸葛亮的笑法,唏唏了幾聲。唏唏完了,又覺得不該和 李子榮這麼不講面子!可是話已出口,後悔有嗎用,來個一氣到底:「現在就走!」

  李子榮正擦一把銅壺,聽見馬先生這樣說,慢慢把壺放在架子上,看著馬先生 半天沒言語。

  馬先生身子有點不舒坦:「這小子的眼神真足!」李子榮笑了:

  「馬先生,你我誰也不明白誰,咱們最好別再費話。我不能現在就走。論交情 的話呢,我求你給我兩個禮拜的限;論法律呢,我當初和你哥哥定的是:不論誰辭 誰,都得兩個禮拜以前給信。好了,馬先生,我還在這兒做十四天的事,從今天算 起。謝謝你!」

  說完,李子榮又把銅壺拿起來了。

  馬老先生的臉紅了,瞪了李子榮的脊樑一眼,開開門出去了。出了門口,嘟囔 著罵:「這小子夠多麼不要臉!人家趕你,你非再干兩個禮拜不可!好,讓你在這 兒兩個禮拜,我不能再見你,面子已經弄破了,還在一塊兒做事,沒有的事!沒有 的事!!對,回去!回去給他兩個禮拜的工錢,叫他登時就走!白給你錢,你還不 走嗎?你可看明白了,我沒辭你,是你不願意幹啦!再干兩個禮拜,想再敷衍下去, 你當我看不出來呢,誰也不是傻子!對,給他兩禮拜的工錢,叫他走!……瞧他那 個樣兒呀,給他錢,他也不走,他要是說再干兩禮拜呀,那算是妥了!沒法跟這樣 人打交待,他滿不顧面子!我沒法子!趕明兒帶馬威回國,在外國學不出好來!瞧 李子榮,沒皮沒臉!你叫他走,他說法律吧,交情吧,扯蛋!……沒法子!……沒 面子!……去吃點三仙湯麵吧!管他李子榮,張子榮呢!犯不上跟他生氣!氣著, 好,是玩兒的呢!……」

  AC

  「老李!你跟我父親吵起來了?」馬威進門就問,臉上的神氣很不好看。

  「我能跟他吵架?老馬!」李子榮笑著說。

  「我告訴你,老李!」馬威的臉板著,眉毛擰在一塊,嘴唇稍微有點顫:「你 不應該和父親搗亂!你知道他的人性,有什麼事為什麼不先跟我說呢!不錯,你幫 我們的忙不少,可是你別管教我父親啊!無論怎說,他比咱們大二十多歲!他是咱 們的前輩!」他忽然停住了,看了李子榮一眼。李子榮楞了一會兒,撓撓頭髮,噗 哧的一笑:「你怎麼了?老馬!」

  「我沒怎麼!我就是要告訴你:別再教訓我父親!」「嘔!」李子榮剛要生氣, 趕緊就又笑了:「你吃了飯沒有?老馬!」

  「吃了!」

  「你給看一會兒鋪子成不成?我出去吃點甚麼,就回來。」

  馬威點了點頭。李子榮扣上帽子,出去了,還是笑著。

  李子榮出去以後,大約有十分鐘,進來一個慈眉善目的老頭兒。

  「啊,年青的,你是馬先生的兒子吧?」老頭兒笑嘻嘻的說,腦袋歪在一邊兒。

  「是,先生!」馬威勉強笑著回答。

  「啊,我一猜就是嗎,你們父子的眼睛長得一個樣。」老頭兒說著,往屋裡看 了一眼:「李先生呢?」

  「出去吃飯,就回來——先生要看點什麼東西?我可以伺候你!」馬威心裡想: 「我也會作生意,不是非仗著李子榮不可!」

  「不用張羅我,我自己隨便看吧!」老頭兒笑了笑,一手貼在背後,一手插在 衣袋裡,歪著頭細細看架子上的東西。看完一件,微微點點頭。

  馬威要張羅他,不好;死等著,也不好;皺著眉,看著老頭兒的脊樑蓋兒。有 時候老頭回過頭來,他趕緊勉強一笑,可是老頭兒始終沒注意他。

  老頭兒身量不高,可是長得挺富泰。寬寬的肩膀,因為上了年紀,稍微往下溜 著一點。頭髮雪白,大概其的往後攏著。連腮一部白鬍子,把嘴蓋得怪好看的。鼻 子不十分高,可是眼睛特別的深,兩個小眼珠深深的埋伏著,好像專等著幫助臉上 發笑。腦袋常在一邊兒歪歪著。老頭兒的衣裳非常的講究。一身深灰呢衣,灰色的 綢子領帶,拴著個細金箍兒。單硬領兒挺高,每一歪頭的時候,硬領的尖兒就藏在 白鬍子裡。沒戴著帽子。皮鞋非常的大,至少比腳大著兩號兒,走道兒老有點擦著 地皮,這樣,叫褲子的中縫直直的立著,一點褶兒也沒有。

  「我說,年青的,這個罐子不能是真的吧?」老頭兒從貨架子上拿起一個小土 罐子,一手端著,一手輕輕的摸著罐口兒,小眼睛半閉著,好像大姑娘摸著自己的 頭髮,非常的謹慎,又非常的得意。

  「那——」馬威趕過兩步去,看了小罐子一眼,跟著又說了個長而無用的「那 ——」

  「啊,你說不上來;不要緊,等著李先生吧。」老頭兒說著,雙手捧著小罐, 嘴唇在白鬍子底下動了幾動,把小罐又擺在原地方了。「你父親呢?好些日子沒見 他了!」老頭兒沒等馬威回答,接著說下去,眼睛還看著那個小罐子:「你父親可 真是好人哪,就是不大會做生意,啊,不大會做生意。你在這兒唸書哪吧?念什麼? 啊,李先生來了!啊,李先生,你好?」

  「啊,約汗,西門爵士!你好?有四五天沒見你啦!」李子榮臉上沒有一處不 帶著笑意,親親熱熱的和西門爵士握了握手。

  西門爵士的小眼睛也眨巴著,笑了笑。

  「西門爵士,今天要看點什麼?上次拿去的宜興壺已經分析好了吧?」

  「哎,哎,已經分析了!你要是有賤的廣東磁,不論是什麼我都要;就是廣東 磁我還沒試驗過。你有什麼,我要什麼,可有一樣,得真賤!」西門爵士說著,向 那個小罐子一指:「那個是真的嗎?」

  「衝你這一問,我還敢說那是真的嗎!」李子榮的臉笑得真像個混糖的開花饅 頭。一邊說,一邊把小罐子拿下來,遞給老頭兒:「釉子太薄,底下的棕色也不夠 厚的,決不是磁州的!可是,至遲也是明初的!西門爵士,你知道的比我多,你看 著辦吧,看值多少給多少!馬先生,給西門爵士搬把椅子來!」

  「哎,哎,不用搬!我在試驗室裡一天家站著,站慣了,站慣了!」西門爵士 特意向馬威一笑:「哎,謝謝!不用搬!」然後端著小罐又仔細看了一過:「哎, 你說的不錯,底下的棕色不夠厚的,不錯!好吧,無論怎麼說吧,給我送了去吧, 算我多少錢?」

  「你說個數兒吧,西門爵士!」李子榮搓著手,肩膀稍微聳著點兒,真像個十 二分成熟的買賣人。

  馬威看著李子榮,不知不覺的點了點頭。

  老頭兒把小罐兒捧起來,看了看罐底兒上的價碼。跟著一擠眼,說:「李先生, 算我半價吧!哎!」

  「就是吧,西門爵士!還是我親身給你送了去?」「哎,哎,六點鐘以後我准 在家,你跟我一塊兒吃飯,好不好!」

  「謝謝!我六點半以前准到!廣東磁器也送去吧?」「哎,你有多少?我不要 好的!為分析用,你知道——」「知道!知道!我這兒只有兩套茶壺茶碗,不很好, 真正廣東貨。把這兩套送到試驗室,這個小罐子送到你的書房,是這麼辦不是?西 門爵士!」

  「這傢伙全知道!」馬威心裡說。

  「哎,哎,李先生你說的一點兒不錯!」

  「還是偷偷兒的送到書房去,別叫西門夫人看見,是不是,西門爵士?」李子 榮說著,把小罐接過來,放在桌兒上。老頭兒笑開了,頭一次笑出聲兒來。

  「哎,哎,我的家事也都叫你知道了!」老頭兒掏出塊綢子手巾擦了擦小眼睛: 「你知道,科學家不應該娶妻,太麻煩,太麻煩!西門夫人是個好女人,就是有一 樣,常攪亂我的工作。哎,我是個科學家兼收藏家,更壞了!西門夫人喜歡珍珠寶 石,我專買破罐子爛磚頭!哎,婦人到底是婦人!哎,偷偷的把小罐子送到書房去, 咱們在那裡一塊吃飯。我還要問你幾個字,前天買了個小銅盒子,蓋上的中國字, 一個個的小四方塊兒,哎,我念不上來,你給我翻譯出來吧!還是一個先令三個字, 哎?」

  「不是篆字?」李子榮還是笑著,倒好像要把這個小古玩鋪和世界,?籉璉\慫 頻摹?

  「不是,不是!我知道你怕篆字。哎,晚上見吧。連貨價帶翻譯費我一齊給你, 晚上給你。晚上見,哎。」西門爵士說完,過去拍了拍馬威的肩膀,「哎,你還沒 告訴我,你念什麼書呢!」

  「商業!先生——爵士!」

  「啊!好,好!中國人有做買賣的才幹,忍力;就是不懂得新的方法!學一學 吧!好,好好的唸書,別淨出去找姑娘,哎?」老頭兒的小眼睛故意眨巴著,要笑 又特意不笑出來,嘴唇在白胡底下動了動。

  「是!」馬威的臉紅了。

  「西門爵士,你的帽子呢?」李子榮把門開開,彎著腰請老頭兒出來。

  「哎,在汽車上呢!晚上見,李先生!」

  老頭兒走了以後,李子榮忙著把小罐於和兩套茶壺茶碗都用棉花墊起來,包好。 一邊包,一邊向馬威說:「這個老頭子是個好照顧主兒。專收銅器和陶器。他的書 房裡的東西比咱們這兒還多上三倍。原先他作過倫敦大學的化學教授,現在養老不 作事了,可是還專研究陶土的化學配合。老傢伙,真有意思!貴東西買了存著,賤 東西買了用化學分析。老傢伙,七十多了,多麼精神!我說老馬,開兩張賬單兒, 擱在這兩個包兒一塊。」

  李子榮把東西包好,馬威也把賬單兒開來。李子榮看了馬威一眼,說:

  「老馬,你今兒早晨怎麼了?你不是跟我鬧脾氣,你一定別有心事,借我出氣! 是不是?大概是愛情!我早看出來了,腮上發紅,眉毛皺著,話少氣多,吃喝不下, 就剩——抹脖子,上吊!」李子榮哈哈的樂起來:「害相思的眼睛發亮,害單思的 眼睛發渾!相思有點甜味,單思完全是苦的!老馬?你的是?」

  「單思!」馬威受這一場奚落,心中倒痛快了!——害單思而沒地方去說的, 非抹脖子不可!

  「溫都姑娘?」

  「哼!」

  「老馬,我不用勸你,沒用!我有朝一日要是愛上一個女人,她要是戲耍我, 我立刻就用小刀抹脖子!」李子榮用食指在脖子上一抹。「可是,我至少能告訴你 這麼點兒:你每一想她的時候,同時也這麼想:她拿我,一個中國人,當人看不呢? 你當然可以給你自己一個很妥當的回答。她不拿咱當人看,還講愛情?你的心可以 涼一點兒了!這是我獨門自造的『冰吉凌』,專治單思熱病!沒有英國青年男女愛 中國人的,因為中國人現在是給全世界的人作笑話用的!寫文章的要招人笑,一定 罵中國人,因為只有中國人罵著沒有危險。研究學問的恨中國人,因為只有中國人 不能幫他們的忙;那樣學問是中國人的特長?沒有!普通人小看中國人,因為中國 人——缺點多了,簡直的說不清!我們當時就可以叫他們看得重,假如今天我們把 英國,德國,或是法國給打敗!更好的辦法呢,是今天我們的國家成了頂平安的, 頂有人才的!你要什麼?政治!中國的政治最清明啊!你要什麼?化學!中國的化 學最好啊!除非我們能這麼著,不用希望叫別人看得起;在叫人家看不起的時候, 不用亂想人家的姑娘!我就見過溫都姑娘一回,我不用說她好看不好看,人品怎麼 樣;我只能告訴你一句話,她不能愛你!她是普通男女中的一個,普通人全看不起 中國人,為什麼她單與眾不同的愛個小馬威!」「不見得她准不愛我!」馬威低著 頭兒說。

  「怎見得?」李子榮笑著問。

  「她跟我去看電影,她救我的父親。」

  「她跟你去看電影,和我跟你去看電影,有什麼分別?我問你!外國男女的界 限不那麼嚴——你都知道,不用我說。至於救你父親,無論是誰,看見他在地上爬 著,都得把他拉回家去!中國人見了別人有危險,是躲得越遠越好,因為我們的教 育是一種獨善其身的!外國人見了別人遇難,是拚命去救的,他們不管你是白臉人, 黑臉人,還是綠臉人,一樣的拯救。他們平時看不起黑臉和綠臉的哥兒們,可是一 到出險了,他們就不論臉上的顏色了!她不因為是『你』的父親才救,是因為她的 道德觀念如此。我們以為看見一個人在地上躺著,而不去管,滿可以講得下去;外 國人不這麼想。他們的道德是社會的,群眾的。這一點,中國人應當學鬼子!在上 海,我前天在報上念的,有個老太婆倒在街上了,中國人全站在那裡看熱鬧,結果 是叫個外國兵給攙起來了;他們能不笑話我們嗎!我——我說到那兒去啦?往回說 吧!不用往臉上貼金,見她和你握手,就想她愛你!她才有工夫愛你呢!吃我的冰 吉凌頂好,不用胡思亂思!」

  馬威雙手捧著腦門兒,一聲沒發。

  「老馬,我已經和你父親辭了我的事!」

  「我知道!你不能走!你不能看著我們把鋪子做倒了!」馬威還是低著頭,說 話有點兒發顫!

  「我不能不走!我走了,給你們一月省十幾鎊錢!」「誰替我們做買賣呀!」 馬威忽然抬起頭來,看著李子榮說:「那個西門老頭兒問我,我一個字答不出,我 不懂!不懂!」「那沒難處!老馬!念幾本英國書,就懂得好些個。我又何嘗懂古 玩呢,都仗著念了些書!外國人研究無論那樣東西,都能有條有理的寫書,關於中 國磁器,銅器,書可多了。念幾本就行!夠咱們能答得上碴兒的就行!老馬,你放 心,我走了,咱們還是好朋友,我情願幫你的忙!」

  待了半天,馬威問:

  「你那兒去找事呀?」

  「說不上來,碰機會吧!好在我現在得了一筆獎金,五十鎊錢,滿夠我活好幾 個月的呢!你看,」李子榮又笑了:「《亞細亞雜誌》徵求中國勞工近況的論文, 我破了一個月的工夫,連白天帶晚上,寫了一篇。居然中了選,五十鎊!我告訴你, 老馬!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一點不錯!我有這五十鎊,足夠混些日子的!反正事 情是不找不來,咱天天去張羅,難道就真沒個機會!願意幹事的人不會餓死;餓死 的決不是能幹的人!老馬!把眉頭打開,高起興來幹!」李子榮過去按著馬威的肩 膀,搖了幾下子。

  馬威哭喪著臉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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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老先生跟李子榮鬧完氣,跑到中國飯館吃了兩個三仙湯麵;平日不生氣的時 候總是吃一個面的。湯麵到了肚子裡,怒氣差不多全沒啦。生氣倒能吃兩個面,好 現象!這麼一想,幾乎轉怒為喜了。吃完麵,要了壺茶,慢慢滋潤著。直到飯座兒 全走了,才會賬往外溜躂。出了飯館,不知道上那兒去好。反正不能回鋪子!掌櫃 的和夥計鬧脾氣,掌櫃的總是有不到鋪子的權柄!——正和總長生氣就不到衙門去 一樣!一樣!可是,上那兒去呢?在大街上散逛?車馬太亂,心中又有氣,一下兒 叫汽車給軋扁了,是玩兒的呢!聽戲去?誰聽鬼子戲呢!又沒鑼鼓,又不打臉,光 是幾個男女咕嚕的瞎說,沒意思!找伊牧師去?對!看看他去!他那天說,要跟咱 商議點事。什麼事呢?哎,管他什麼事呢,反正老遠的去看他,不至於有錯兒!

  叫了輛汽車到藍加司特街去。

  坐在車裡,心裡不由的想起北京:這要是在北京多麼抖!坐著汽車叫街坊四鄰 看著,多麼出色!這裡,處處是汽車,不足為奇,車錢算白花!

  「嘿嘍!馬先生!」伊牧師開開街門,把馬先生拉進去:「你大好了?又見著 亞力山大沒有?我告訴你,馬先生,跟他出去總要小心一點!」

  「伊牧師你好?伊太太好?伊小姐好?伊少爺好?」馬先生一氣把四個好問完, 才敢坐下。

  「他們都沒在家,咱們正好談一談。」伊牧師把小眼鏡往上推了一推,鼻子中 間皺成幾個笑紋。自從傷風好了以後,鼻子上老縐著那麼幾個笑紋,好像是給鼻子 一些運動;因為傷風的時候,噴嚏連天,鼻子運動慣了。「我說,有兩件事和你商 議:第一件,我打算給你介紹到博累牧師的教會去,作個會員,禮拜天你好有個准 地方去作禮拜。他的教會離你那兒不遠,你知道游思頓街?哎,順游思頓街一直往 東走,斜對著英蘇車站就是。我給你介紹,好不好?」

  「好極了!」現在馬老先生對外國人說話,總喜歡用絕對式的字眼兒。

  「好,就這麼辦啦。」伊牧師嘴唇往下一垂,似是而非的笑了一笑:「第二件 是:我打算咱們兩個晚上閒著作點事兒,你看,我打算寫一本書,暫時叫作《中國 道教史》吧。可是我的中文不十分好,非有人幫助我不可。你要是肯幫忙,我真感 激不盡!」

  「那行!那行!」馬先生趕緊的說。

  「我別淨叫你幫助我,我也得替你幹點什麼。」伊牧師把煙袋掏出來,慢慢的 裝煙:「我替你想了好幾天了:你應當藉著在外國的機會寫點東西,最好寫本東西 文化的比較。這個題目現在很時興,無論你寫的對不對,自要你敢說話,就能賣得 出去。你用中文寫,我替你譯成英文。這樣,咱們彼此對幫忙,書出來以後,我敢 保能賺些錢。你看怎麼樣?」「我幫助你好了!」馬老先生遲遲頓頓的說:「我寫 書?倒真不易了!快五十的人啦,還受那份兒累!」

  「我的好朋友!」伊牧師忽然把嗓門提高一個調兒:「你五十啦?我六十多了! 蕭伯納七十多了,還一勁兒寫書呢!我問你,你看見過幾個英國老頭子不做事?人 到五十就養老,世界上的事都交給誰做呀!」

  「我也沒說,我一定不做!」馬老先生趕緊往回收兵,唯恐把伊牧師得罪了, 其實心裡說:「你們洋鬼子不懂得尊敬老人,要不然,你們怎是洋鬼子呢!」

  英國人最不喜歡和旁人談家事,伊牧師本來不想告訴老馬,他為什麼要寫書; 可是看老馬遲疑的樣子,不能不略略的說幾句話:

  「我告訴你,朋友!我非幹點什麼不可!你看,伊太太還作倫敦傳教公會中國 部的秘書,保羅在銀行裡,凱薩林在女青年會作幹事,他們全掙錢,就是我一個人 閒著沒事!雖然我一年有一百二十鎊的養老金,到底我不願意閒著——」伊牧師又 推了推眼鏡,心裡有點後悔,把家事都告訴了老馬!「兒女都掙錢,老頭子還非去 受累不可!真不明白鬼子的心是怎麼長著的!」馬老先生心裡說。

  「我唯一的希望是得個大學的中文教授,可是我一定要先寫本書,造點名譽。 你看,倫敦大學的中文部現在沒有教授,因為他們找不到個會寫會?抵洩禶t娜恕N 夷兀姻?滿成,就差寫點東西證明我的知識。我六十多了,至少我還可以作五六年 事,是不是?」

  「是!對極了!我情願幫助你!」馬先生說法想把自己寫書的那一層推出去: 「你看,你若是當了中文教授,多替中國說幾句好話,多麼好!」

  馬老先生以為中文教授的職務是專替中國人說好話。伊牧師笑了笑。

  兩個人都半天沒說話。

  「我說,馬先生!就這麼辦了,彼此幫忙!」伊牧師先說了話:「你要是不叫 我幫助你,我也就不求你了!你知道,英國人的辦法是八兩半斤,誰也不要吃虧的! 我不能白求你!」「你叫我寫東西文化,真,叫我打那兒寫起!」「不必一定是這 個題目哇,什麼都行,連小說,笑話都成!你看,中國人很少有用英文寫書的,你 的書,不管好不好,因為是中國人寫的,就可以多賣。」

  「我不能亂寫,給中國人丟臉!」

  「嘔!」伊牧師的嘴半天沒閉上。他真沒想到老馬會說出這麼一句來!

  馬老先生自己也說不清,怎麼想起這麼一句來。

  沒到過中國的英國人,看中國人是陰險詭詐,長著個討人嫌的黃臉。到過中國 的英國人,看中國人是髒,臭,糊塗的傻蛋。伊牧師始終沒看起馬先生,他叫老馬 寫書,純是為好叫老馬幫他的忙!他知道老馬是傻蛋,傻蛋自然不會寫書。可是不 雙方定好,彼此互助,伊牧師的良心上不好過,因為英國人的公平交易,是至少要 在形式上表出來的!

  伊牧師,和別的英國人一樣,愛中國的老人,因為中國的老人一向不說「國家」 兩個字。他不愛,或者說是恨,中國的青年,因為中國的青年們雖然也和老人一樣 的糊塗,可是「國家」,「中國」這些字眼老掛在嘴邊上。自然空說是沒用的,可 是老這麼說就可恨!他真沒想到老馬會說:「給中國人丟臉!」

  馬老先生自己也說不清,怎麼想起這麼一句來!「馬先生,」伊牧師楞了半天 才說:「你想想再說,好在咱們不是非今天決定不可。馬威呢,他念什麼呢?」 「補習英文,大概是要念商業。」馬先生回答:「我叫他念政治,回國後作個官兒 什麼的,來頭大一點。小孩子擰性,非學商業不可,我也管不了!小孩子,沒個母 親,老是無著無靠的!近來很瘦,也不是怎麼啦!小孩子心眼重,我也不好深問他! 隨他去吧!反正他要什麼,我就給他錢,誰叫咱是作老子的呢!無法!無法!」

  馬老先生說得十分感慨,眼睛看著頂棚,免得叫眼淚落下來。心中很希望:這 樣的一說,伊牧師或者給他作媒,說個親什麼的。——比方說吧,給他說溫都寡婦。 自然娶個後婚兒寡婦,不十分體面,可是娶外國寡婦,或者不至於犯七煞,夫主— —他歎了一口氣;說,伊牧師要是肯給瞬作媒,也總是替他作了點事,不是把那個 作文化比較的事可以岔過去了嗎!你替咱作大媒,咱幫助你念中國書:不是正合你 們洋鬼子的「兩不吃虧」的辦法嗎!他偷著看了伊牧師一眼。

  伊牧師叼著煙袋,沒言語。

  「馬先生,」又坐了半天,伊牧師站起來說:「禮拜天在博累牧師那裡見吧。 叫馬威也去才好呢,少年人總得有個信仰,總得!你看保羅禮拜天准上三次教會。」

  「是!」馬老先生看出伊牧師是已下逐客令,心裡十二分不高興的站起來: 「禮拜天見!」

  伊牧師把他送到門口。

  「他媽的,這算是朋友!」馬先生站在街上,低聲兒的罵:「不等客人要走, 就站起來說『禮拜天見!』禮拜天見?你看著,馬大人要是上教堂去才怪!……」

  「朋朋!——啦!」一輛汽車擦著馬先生的鼻子飛過去了。

  溫都母女歇夏去了,都戴著新帽子。瑪力的帽箍上繡著個中國字,是馬老先生 寫的,她母親給繡的。戴上這個繡著中國字的帽子,瑪力有半點來鐘沒閉上嘴,又 有半點來鐘沒離開鏡子。帽子一樣的很多,可是繡中國字的總得算新奇獨份兒。要 是在海岸上戴著這麼新奇的帽子,得叫多少姑娘太太們羨慕得落淚,或者甚至於暈 過去!連溫都太太也高興得很,女兒的帽子一定惹起一種革命——叫作帽子革命吧! 女兒的像片一定要登在報上,那得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和羨愛!「馬先生,」瑪力臨 走的時候來找馬老先生:「看!」她左手提著小裙子,叫裙子褶兒象扇面似的鋪展 開。脖子向左一歪,右手斜著伸出去,然後手腕輕鬆往回一撇。同時肩膀微微一聳, 嘴唇一動:「看!」

  「好極了!美極了!溫都姑娘!」馬老先生向她一伸大拇指頭。

  瑪力聽老馬一誇獎,兩手忽然往身上一般,一揚腦袋,唏的一笑,一溜煙似的 跑了。

  其實,馬老先生只把話說了半截:他寫的是個「美」字,溫都太太繡好之後, 給釘倒了,看著——美——好像「大王八」三個字,「大」字拿著頂。他笑開了, 從到英國還沒這麼痛快的笑過一回!「啊!真可笑!外國婦女們!腦袋上頂著『大 王八』,大字還拿著頂!哎喲,可笑!可笑!」一邊笑!一邊搖頭!把笑出來的眼 淚全掄出去老遠!

  笑了老半天,馬先生慢慢的往樓下走,打算送她們到車站。下了樓,她們母女 正在門口兒等汽車。頭一樣東西到他的眼睛裡是那個「大王八」。他咬著牙,梗著 脖子,把臉都憋紅了,還好,沒笑出來。

  「再見,馬先生!」母女一齊說。溫都太太還找補了一句:「好好的,別淘氣! 出去的時候,千萬把後門鎖好!」汽車來了,拿破侖第一個躥進去了。

  馬老先生哼哧著說了聲「再見!好好的歇幾天!」汽車走了,他關上門又笑開 了。

  笑得有點兒筋乏力盡了,馬先生到後院去澆了一回花兒。一個多禮拜沒下雨, 花葉兒,特別是桂竹香的,有點發黃。他輕輕的把黃透了的全掐下來,就手來把玫 瑰放的冗條子也打了打。響晴的藍天,一點風兒沒有,遠處的車聲,一勁兒響。馬 先生看著一朵玫瑰花,聽著遠處的車響,心裡說不上來的有點難過!勉強想著瑪力 的帽子,也不是怎回事,笑不上來了!抬頭看了看藍天,亮,遠,無限的遠,還有 點慘淡!「幾時才能回國呢?」他自己問自己:「就這麼死在倫敦嗎?不!不!等 馬威畢業就回國!把哥哥的靈運回去!」想起哥哥,他有心要上墳去看看,可是一 個人又懶得去。看著藍天,心由空中飛到哥哥的墳上去了。那塊灰色的石碑,那個 散落的花圈,連那個小胖老太太,全活現在眼前了!「哎!活著有什麼意味!」馬 先生輕輕搖著頭念叨:「石碑?連石碑再待幾年也得壞了!世界上沒有長生的東西, 有些洋鬼子說,連太陽將來就是要死的!……可是活著,說回來了!也不錯!…… 那自然看怎樣活著,比如能作高官,享厚祿,妻妾一群,兒女又肥又胖,差不多了! 值得活著了!……」

  馬先生一向是由消極想到積極,而後由積極而中庸,那就是說,好歹活著吧! 混吧!混過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他差點沒哼哼出幾句西皮快板來。這種好歹 活著,便是中國半生不死的一個原因,自然老馬不會想到這裡。

  完全消極,至少可以產生幾個大思想家。完全積極,至少也叫國家抖抖精神, 叫生命多幾分樂趣。就怕,像老馬,像老馬的四萬萬同胞,既不完全消極,又懶得 振起精神幹事。這種好歹活著的態度是最賤,最沒出息的態度,是人類的羞恥!

  馬老先生想了半天,沒想出什麼高明主意來,賭氣子不想了。回到書房,擦了 一回桌椅,抽了袋煙。本想坐下念點書,向來沒唸書的習慣,一拿書本就覺得怪可 笑的,算了吧。「到樓下瞧瞧去,各處的門都得關好了!」他對自己說:「什麼話 呢,人家走了,咱再不經心,還成!」

  溫都太太並沒把屋子全鎖上,因為怕是萬一失了火,門鎖著不好辦。馬先生看 了看客廳,然後由樓梯下去,到廚房連溫都太太的臥室都看了一個過兒。向來沒進 過她的屋裡去,這次進去,心裡還是有點發虛,提手躡腳的走,好像唯恐叫人看見, 雖然明知屋裡沒有人。進去之後,聞著屋裡淡淡的香粉味,心裡又不由的一陣發酸。 他站在鏡子前邊,呆呆的立著,半天,又要走,又捨不得動。要想溫都寡婦,又不 願意想。要想故去的妻子,又渺茫的想不清楚。不知不覺的出來了,心裡迷迷糊糊 的,好像吃過午飯睡覺做的那種夢,似乎是想著點什麼東西,又似乎是麻糊一片。 一點腳步聲兒沒有,他到了瑪力臥房的門口。門兒開著,正看見她的小鐵床。床前 跪著個人,頭在床上,脖子一動一動的好像是低聲的哭呢。

  馬威!

  老馬先生一時僵在那塊兒了。心中完全像空了一會兒,然後不禁不由的低聲叫 了聲:「馬威!」

  馬威猛孤丁的站起來:臉上由耳朵根紅起一直紅到腦門兒。

  父子站在那裡,誰也沒說什麼。馬威低著頭把淚擦乾,馬老先生抹著小鬍子, 手直顫。

  老馬先生老以為馬威還是十二三歲的小孩子。每逢想起馬威,便聯想到:「沒 娘的小孩子!」看見馬威瘦了一點,他以為是不愛吃英國飯的緣故。看見馬威皺著 眉,他以為是小孩子心裡不合適。他始終沒想到馬威是二十多的小伙子了,更根本 想不到小孩子會和——馬老先生想不起相當的字眼,來表示這種男女的關係;想了 半天,到底還是用了個老話兒:「想不到這麼年青就『鬧媳婦』!」他不忍的責備 馬威,就這麼一個兒子,又沒有娘!沒有那樣的狠心去說他!他又不好不說點什麼, 做父親的看見兒子在個大姑娘床上哭,不體面,下賤,沒出息!可是,說兒子一頓 吧?自己也有錯處,為什麼始終看兒子還是個無知無識的小孩子!不知道年頭兒變 了,小孩子們都是胎裡壞嗎!為什麼不事先防備!還算好!他和瑪力,還沒鬧出什 麼笑話來!這要是……她是個外國姑娘,可怎麼好!自己呢,也有時候愛溫都寡婦 的小紅鼻子;可是那只是一時的發狂,誰能真娶她呢!娶洋寡婦,對得起誰!小孩 子,想不到這麼遠!……老馬看了小馬一眼,慢慢的往樓上走。

  馬威跟著出來,站在門口看著那個鐵床。忽然又進去了,把床單子……自己的 淚痕還濕著——輕輕舒展了一回。低著頭出來,把門關好,往樓上?摺?

  「父親!」馬威進了書房,低聲兒叫:「父親!」老馬先生答應了一聲,差點 沒落下淚來。

  馬威站在父親的椅子後面,慢慢的說:「父親!你不用不放心我!我和她沒關 系!前些日子……我瘋了!……瘋了!現在好了!我上她屋裡去,為是……表示我 最後的決心!我再不理她了!她看不起咱們,沒有外國人看得起咱們的,難怪她! 從今天起,咱們應該打起精神做咱們的事!以前的事……我瘋了!李子榮要走,咱 們也攔不住他,以後的事,全看咱們的了!他允許幫咱們的忙,我佩服他,信任他, 他的話一定是真的!我前兩天得罪了他,我沒心得罪他,可是,我……瘋了!他一 點沒介意,他真是個好人!父親!我對不起你,你要是有李子榮那樣的一個兒子, 什麼事也不用你操心了!」

  「萬幸,我沒李子榮那樣的個兒子!」馬老先生搖著頭一笑。

  「父親!你答應我,咱們一塊兒好好的幹!咱們得省著點花錢!咱們得早起晚 睡打著精神干!咱們得聽李子榮的話!我去找他,問他找著事沒有。他已經找著事 呢,無法,只好叫他走。他還沒找著事呢,咱們留著他!是這樣辦不是,父親?」 「好,好,好!」馬老先生點著頭說,並沒看馬威:「自要你知道好歹,自要你不 野著心鬧——什麼事都好辦!我就有你這麼一個兒,你母親死得早!我就指著你啦, 你說什麼是什麼!你去跟李夥計商議,他要是說把房子拆了,咱登時就拆!去把他 找來,一塊來吃中國飯去,我在狀元樓等你們。你去吧,給你這一鎊錢。」老馬先 生,把一鎊錢的票子掖在馬威的口袋裡。

  …………

  馬威這幾天的心裡像一鍋滾開花的粥:愛情,孝道,交情,事業,讀書,全交 互衝突著!感情,自尊,自恨,自憐,全彼此矛盾著!父親不好,到底是父親!李 子榮太直爽,可是一百成的好人!幫助父親做事,還有工夫唸書嗎?低著頭唸書, 事業交給誰管呢?除此以外,還有個她!她老在眼前,心上,夢裡,出沒無常。總 想忘了她,可是那裡忘得下!什麼事都容易擺脫,只有愛情,只有愛情是在心根上 下種發芽的!她不愛我,誰管她愛不愛呢!她的笑,她的說話,她的舉動,全是叫 心裡的情芽生長的甘露;她在那兒,你便迷惑顛倒;她在世上,你便不能不想她! 不想她,忘了她,只有鐵心人能辦到!馬威的心不是鐵石,她的白胳臂一顫動,他 的心也就跟著顫動!然而,非忘了她不可!不敢再愛她,因為她不理咱;不敢恨她, 因為她是為叫人愛而生下來的!……不敢這麼著,不願意那麼著,自己的身份在那 兒呢?年青的人一定要有點火氣,自尊的心!為什麼跟著她後邊求情!為什麼不把 自己看重了些!為什麼不幫助父親作事!為什麼不學李子榮!……完了!我把眼淚 灑在你的被子上,我求神明保護你,可是我不再看你了,不再想你了!盼望你將來 得個好丈夫,快活一輩子!這是……父親進來了!……有點恨父親!可是父親沒說 什麼,我得幫助他,我得明告訴他!告訴了父親,心裡去了一塊病。去找李子榮, 也照樣告訴他。

  「老李!」馬威進了鋪子就叫:「老李!完了!」「什麼完了?」李子榮問。

  「過去的是歷史了,以後我要自己管著我的命運了!」「來,咱們拉拉手!老 馬,你是個好小子!來,拉手!」李子榮拉住馬威的手,用力握了握。

  「老李,你怎樣?是走呀,還是幫助我們?」

  「我已經答應西門爵士,去幫助他。」李子榮說:「他現在正寫書,一本是他 化驗中國磁器的結果,一本是說明他所收藏的古物。我的事是幫助他作這本古物的 說明書,因為他不大認識中國字。我只是每天早晨去,一點鐘走,正合我的適。」 「我們的買賣怎辦呢?」馬威問。

  「我給你們出個主意:現在預備一大批貨,到聖誕節前來個大減價。所有的貨 物全號上七扣,然後是照顧主兒就送一本彩印的小說明書。我去給你們辦這個印刷 的事,你們給我出點車錢就行。《亞細亞雜誌》和東方學院的《季刊》全登上三個 月的廣告。至於辦貨物呢,叫你父親先請王明川吃頓中國飯,然後我和老王去說, 叫他給你們辦貨,他是你伯父的老朋友,他自己又開古玩鋪,又專辦入口貨的事情。 交給他五百鎊錢辦貨,貨辦來以後,就照著我的辦法來一下。這一下子要是成功, 你們的事業就算站住了。就是失敗——大概不會吧!你看怎樣?你得天天下午在這 裡,早晚去唸書;專指馬老先生一個人不成!貨到了之後我來幫助你們分類定價碼, 可是你們得管我午飯,怎樣?」

  「老李,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啦!我們的失敗與成功,就看此一舉啦!老李,父 親在狀元樓等你吃飯呢,你去不去?」「不!謝謝!還是那句話,吃一回就想吃第 二回,太貴,吃不起!我說老馬,你應當上鄉下歇一個禮拜去,散逛散逛。好在我 還在這兒幾天,你正好走。」

  「上那兒好呢?」馬威問。

  「地方多了,上車站去要份旅行指南來,挑個地方去住一個禮拜,對身體有益! 老馬!好,你去吃飯吧,替我謝謝馬老先生!多吃點呀!」李子?儺ζ鵠戳恕?

  馬威一個人出來,李子榮還在那兒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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