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老捨>>二馬

雲台書屋

第二段


  這段事情現在應從馬威從李子榮那裡走了的那一天往回倒退一年。

  伊牧師是個在中國傳過二十多年教的老教師。對於中國事兒,上自伏羲畫卦, 下至袁世凱作皇上,(他最喜歡聽的一件事)他全知道。除了中國話說不好,簡直 的他可以算一本帶著腿的「中國百科全書」。他真愛中國人:半夜睡不著的時候, 總是禱告上帝快快的叫中國變成英國的屬國;他含著熱淚告訴上帝:中國人要不叫 英國人管起來,這群黃臉黑頭髮的東西,怎麼也升不了天堂!

  伊牧師順著牛津大街往東走,雖然六十多了,他走得還是飛快。

  從太陽一出來直到半夜,牛津大街總是被婦女擠滿了的。這條大街上的鋪子, 除了幾個賣煙卷兒的,差不多全是賣婦女用的東西的。她們走到這條街上,無論有 什麼急事,是不會在一分鐘裡往前挪兩步的。鋪子裡擺著的花紅柳綠的帽子,皮鞋, 小手套,小提箱兒……都有一種特別的吸力,把她們的眼睛,身體,和靈魂一齊吸 住。伊牧師的宗教上的尊嚴到了這條街上至少要減去百分之九十九:往前邁一大步, 那支高而礙事的鼻子非碰在老太太的小汗傘上不可;往回一煞步,大皮鞋的底兒 (他永遠不安橡皮底兒)十之八九是正放在姑娘的小腳指頭上;伸手一掏手巾,胳 臂肘兒准放在婦人提著的小竹筐兒裡,……。每次他由這條街走過,至少回家要換 一件汗衫,兩條手巾。至於「對不起」,「沒留神」這路的話,起碼總說百八十個 的。

  好容易擠過了牛津圈了,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說了聲「謝謝上帝!」腳底下 更加了勁,一直往東走。汗珠子好像雪化了似的從雪白的鬢角兒往下流。

  伊牧師雖然六十多歲了,腰板還挺得筆直。頭髮不多,可是全白了。沒留鬍子, 腮上刮得晶亮;要是臉上沒有褶兒,簡直的像兩塊茶青色的磁磚。兩隻大眼睛,歇 歇鬆鬆的安著一對小黃眼珠兒。眼睛上面掛著兩條肉稜兒,大概在二三十年前稜兒 上也長過眉毛。眼睛下面搭拉著一對小眼鏡,因為鼻子過高的原故,眼鏡和眼睛的 距離足有二寸來的;所以從眼鏡框兒上邊看東西,比從眼鏡中間看方便多了。嘴唇 兒很薄,而且嘴犄角往下垂著一點。傳道的時候,兩個小黃眼珠兒在眼鏡框兒上一 定,薄嘴片往下一垂,真是不用說話,就叫人發抖。可是平常見了人,他是非常的 和藹;傳教師是非有兩副面孔辦不了事的。

  到了博物院街,他往左拐了去。穿過陶靈吞大院,進了戈登胡同。

  這一帶胡同住著不少中國學生。

  在倫敦的中國人,大概可以分作兩等,工人和學生。工人多半是住在東倫敦, 最給中國人丟臉的中國城。沒錢到東方旅行的德國人,法國人,美國人,到倫敦的 時候,總要到中國城去看一眼,為是找些寫小說,日記,新聞的材料。中國城並沒 有什麼出奇的地方,住著的工人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舉動。就是因為那裡住著中國 人,所以他們要瞧一瞧。就是因為中國?歉鋈豕僰拷措B謎檔芫s漡捶誑嗄屠停 諞渲蛘曳鉤緣幕g思?上一切的罪名。中國城要是住著二十個中國人,他們的記載上 一定是五千;而且這五千黃臉鬼是個個抽大煙,私運軍火,害死人把屍首往床底下 藏,強姦婦女不問老少,和作一切至少該千刀萬剮的事情的。作小說的,寫戲劇的, 作電影的,描寫中國人全根據著這種傳說和報告。然後看戲,看電影,念小說的姑 娘,老太太,小孩子,和英國皇帝,把這種出乎情理的事牢牢的記在腦子裡,於是 中國人就變成世界上最陰險,最污濁,最討厭,最卑鄙的一種兩條腿兒的動物!

  二十世紀的「人」是與「國家」相對待的:強國的人是「人」,弱國的呢?狗!

  中國是個弱國,中國「人」呢?是——!

  中國人!你們該睜開眼看一看了,到了該睜眼的時候了!你們該挺挺腰板了, 到了挺腰板的時候了!——除非你們願意永遠當狗!

  中國城有這樣的好名譽,中國學生當然也不會吃香的。稍微大一點的旅館就不 租中國人,更不用說講體面的人家了。只有大英博物院後面一帶的房子,和小旅館, 還可以租給中國人;並不是這一帶的人們特別多長著一分善心,是他們吃慣了東方 人,不得不把長臉一拉,不得不和這群黃臉的怪物對付一氣。雞販子養雞不見得他 准愛雞,英國人把房子租給中國人又何嘗是愛中國人呢。

  戈登胡同門牌三十五號是溫都寡婦的房子。房子不很大,三層小摟,一共不過 七八間房。門外攔著一排綠柵欄。三層白石的台階,刷得一釘點兒土也沒有。一個 小紅漆門,門上的銅環子擦得晶光。一進門是一間小客廳。客廳後面是一間小飯廳。 從這間小飯廳繞過去,由樓梯下去,還有三間小房子。樓上只有三間屋子,臨街一 間,後面兩間。

  伊牧師離著這個小紅門還老遠,就把帽子摘下來了。擦了擦臉上的汗,又正了 正領帶,覺得身上一點缺點沒有了,才輕輕的上了台階。在台階上又站了一會兒, 才拿著音樂家在鋼琴上試音的那個輕巧勁兒,在門環上敲了兩三下。

  一串細碎的腳步兒從樓上跑下來,跟著,門兒稍微開開一個縫兒,溫都太太的 臉露出一半兒來。

  「伊牧師!近來好?」她把門開大了一點,伸出小白手,在伊牧師的手上輕輕 的挨了一挨。

  伊牧師隨著她進去,把帽子和大氅掛在過道兒的衣架上,然後同她進了客廳。

  小客廳裡收拾得真叫乾淨爽利,連掛畫的小銅釘子都像含著笑。屋子當中鋪著 一塊長方兒的綠毯子,毯子上放著兩個不十分大的臥椅。靠著窗戶擺著一隻小茶几, 茶几上一個小三彩中國磁瓶,插著兩朵小白玫瑰花。茶几兩旁是兩把橡木椅子,鑲 著綠絨的椅墊兒。裡手的山牆前面擺著一架小鋼琴,琴蓋兒上放著兩三張照像片兒。 琴的前邊放著一支小油漆凳兒。凳兒上臥著個白胖白胖的小獅子狗,見伊牧師進來, 慌著忙著跳下來,搖頭擺尾的在老牧師的腿中間亂蹦。順著屋門的牆上掛著張油畫, 兩旁配著一對小磁碟子。畫兒底下一個小書架子,擺著些本詩集小說什麼的。

  溫都寡婦坐在鋼琴前面的小凳兒上,小白狗跳在她懷裡,歪著頭兒逗伊牧師。

  伊牧師坐在臥椅上,把眼鏡往上推了一推,開始誇獎小白狗。誇獎了好大半天, 才慢慢的說到:「溫都太太,樓上的屋子還閒著嗎?」

  「可不是嗎。」她一手抱著狗,一手把煙碟兒遞給伊牧師。「還想租人嗎?」 他一面裝煙一面問。

  「有合適的人才敢租。」她拿著尺寸這麼回答。「有兩位朋友,急於找房。我 確知道他們很可靠。」他從眼鏡框兒上面瞅了她一眼,把「確」字說得特別的清楚 有勁。他停頓了一會兒,把聲音放低了些;鼻子周圍還畫出個要笑的圈兒,「兩個 中國人——」說到「中國」兩個字,他的聲音差不多將將兒的能叫她聽見:「兩個 極老實的中國人。」「中國人?」溫都寡婦整著臉說。

  「極老實的中國人!」他又重了一句,又偷偷的看了她一眼。

  「對不——」

  「我擔保!有什麼錯兒朝我說!」他沒等溫都太太說完,趕緊把話接過來: 「我實在沒地方給他們找房去,溫都太太,你得成全成全我!他們是父子爺兒倆, 父親還是個基督徒。看上帝的面上,你得——」伊牧師故意不再往下說,看看「看 上帝的面上」到底發生什麼效力不發。

  「可是——」溫都太太好像一點沒把上帝擱在心上,臉上掛著一千多個不耐煩 的樣子。

  伊牧師又沒等她說完就插嘴:「那怕多要他們一點房租呢!看他們不對路,攆 他們搬家,我也就不再——」他覺得往下要說的話似乎和《聖經》的體裁不大相合, 於是吸了一口煙,連煙帶話一齊嚥下去了。「伊牧師!」溫都太太站起來說:「你 知道我的脾氣:這條街的人們靠著租外國人發財的不少,差不多只剩我這一處,寧 可少賺錢,不租外國人!這一點我覺得是很可以自傲的!你為什麼不到別處給他們 找找房呢?」

  「誰說沒找呢!」伊牧師露著很為難的樣子說:「陶靈吞大院,高威?Kat及 テ?門問到了,房子全不合適。我就是看你的樓上三間小屋子正好,正夠他們住的: 兩間作他們的臥房,一間作書房,多麼好!」

  「可是,牧師!」她從兜兒裡掏出小手絹擦了擦嘴,其實滿沒有擦的必要: 「你想我能叫兩個中國人在我的房子裡煮老鼠吃嗎?」

  「中國人不——」他正想說:「中國人不吃老鼠,」繼而一想,這麼一說是分 明給她個小釘子碰,房子還能租到手嗎?於是連忙改嘴:「我自然囑咐他們別吃老 鼠!溫都太太,我也不耽誤你的工夫了;這麼說吧:租給他們一個禮拜,看他們不 好,叫他們搬家。房租呢,你說多少是多少。旅館他們住不起,不三不四的人家呢, 我又不肯叫兩個中國人跟他們打交道。咱們都是真正的基督徒,咱們總得受點屈, 成全成全他們爺兒兩個!」

  溫都太太用手搓著小狗脖子下的長毛,半天沒言語。心裡一個勁兒顛算:到底 是多租幾個錢好呢,還是一定不伺候殺人放火吃老鼠的中國人好呢?想了半天,還 是不能決定;又怕把伊牧師僵在那裡,只好順口支應著:「他們也不抽鴉片?」

  「不!不!」伊牧師連三並四的說。

  她跟著又問了無數的問題,把她從小說,電影,戲劇,和傳教士造的謠言裡所 得來的中國事兒,兜著底兒問了個水落石出。問完了,心裡又後悔了:這麼問,豈 不是明明的表示已經有意把房租給他們嗎?

  「謝謝你!溫都太太!」伊牧師笑著說:「就這麼辦了!四鎊十五個先令一個 禮拜,管早晚飯!」

  「不准他們用我的澡盆!」

  「對!我告訴他們,出去洗澡。」

  伊牧師說完,連小狗兒也沒顧得再逗一逗,抓起帽子大氅就跑。跑到街上,找 了個清靜地方才低聲的說:「他媽的!為兩個破中國人……」

  馬家父子從上海坐上輪船,一直忽忽悠悠的來到倫敦。馬老先生在海上四十天 的工夫,就扎掙著爬起來一回;剛一出艙門,船往外手裡一歪,摔了個毛兒跟頭; 一聲沒出,又扶著艙門回去了。第二次起來的時候,船已經紋絲不動的在倫敦碼頭 靠了岸。小馬先生比他父親強多了,只是船過台灣的時候,頭有點發暈;過了香港 就一點事沒有了。小馬先生的模樣兒,我們已經看見過了。所不同的是:在船上的 時候,他並不那麼瘦,眉頭子也不皺得那麼緊。又是第一次坐海船出外,事事看著 新鮮有趣;在船欄杆上一靠,捲著水花的海風把臉吹得通紅,他心裡差不多和海水 一樣開暢。

  老馬先生的年紀至多也不過去五十,可是老故意帶出頹唐的樣子,好像人活到 五十就應該橫草不動,豎草不拿的,一天吃了睡,睡了吃;多邁一步,都似乎與理 不合。他的身量比他的兒子還矮著一點,臉上可比馬威富泰多了。重重的眉毛,圓 圓的臉,上嘴唇上留著小月牙兒似的黑鬍子,在最近的一二年來才有幾根慘白的。 眼睛和馬威的一樣,又大,又亮,又好看;永遠戴著玳瑁邊的大眼鏡。他既不近視, 又不遠視,戴著大眼鏡只是為叫人看著年高有威。

  馬則仁(這是馬老先生的名字)年青的時候在美以美會的英文學校念過書。英 文單字兒記得真不少,文法的定義也背得飛熟,可是考試的時候永遠至多得三十五 分。有時候拿著《英華字典》,把得一百分的同學拉到清靜地方去:「來!咱們搞 搞!你問咱五十個單字,咱問你五十個,倒得領教領教您這得一百分的怎麼個高明 法兒!」於是把那得一百分的英雄撅得乾瞪眼。他把字典在夾肢窩裡一夾,嘴裡哼 唧著「ANounis……」把得三十五分的羞恥,算是一掃兒光,雪得乾乾淨淨。

  他是廣州人,自幼生在北京。他永遠告訴人他是北京人,直到孫中山先生的三 民主義價值增高,廣東國民政府的勢力擴大的時候,他才在名片上印上了「廣州人」 三個字。

  在教會學校畢業後,便慌手忙腳的抓了個妻子。仗著點祖產,又有哥哥的幫助, 小兩口兒一心一氣的把份小日子過得挺火熾。他考過幾回學部的錄事,白折子寫不 好,作錄事的希望只好打消。托人找洋事,英文又跟不上勁。有人給他往學堂裡薦 舉去教英文,作官心盛,那肯去拿籐子棍兒當小教員呢。閒著沒事也偷著去嫖一嫖, 回來晚了,小夫婦也拌一通兒嘴,好在是在夜裡,誰也不知道。還有時候把老婆的 金戒指偷出去押了寶,可是永遠笑著應許哥哥寄來錢就再給她買個新的。她半惱半 笑的說他一頓,他反倒高了興,把押輸了的情形一五一十說給她聽。

  結婚後三年多,馬威才降生了。馬則仁在事前就給哥哥寫信要錢,以備大辦滿 月。哥哥的錢真來了,於是親戚朋友全在馬威降世的第三十天上,吃了個「泰山不 下土」;連街坊家的四眼狗也跟著啃了回豬腳魚骨頭。

  現在小夫婦在世上的地位高多了,因為已經由「夫婦」變成「父母」。他們對 於作父母的責任雖然沒十分細想,可是作父母的威嚴和身份總得拿出來。於是馬則 仁老爺把上嘴唇的毫毛留住不剃,兩三個月的工夫居然養成一部小黑鬍子。馬夫人 呢,把臉上的胭脂擦淺了半分,為是陪襯著他的?『諍U印?

  最痛心的:馬威八歲的時候,馬夫人,不知道是吃多了,還是著了涼,一命嗚 呼的死了。馬則仁傷心極了:扔下個八歲的孩子沒人管,還算小事。結婚一場,並 沒給夫人弄個皇封官誥,這有多麼對不起死去的靈魂!由不得大眼淚珠兒一串跟著 一串的往下流,把小鬍子都哭得像賣蜜麻花的那把小糖刷子!

  喪事一切又是哥哥給的錢,不管誰的錢吧,反正不能不給死鬼個體面發送。接 三,放焰口,出殯,辦得比馬威的滿月又熱鬧多了。

  一來二去的,馬先生的悲哀減少了。親戚朋友們都張羅著給他再說個家室。他 自己也有這個意思,可是選擇個姑娘真不是件容易事。續絃不像初婚那麼容易對付, 現在他對於婦人總算有了經驗:好看的得養活著,不好看的也得養活著,一樣的養 活著,為什麼不來個好看的呢。可是,天下可有多少好看的婦人呢。這個續絃問題 倒真不容易解決了:有一回差點兒就成功了,不知是誰多嘴愛說話,說馬則仁先生 好吃懶作沒出息,於是女的那頭兒打了退堂鼓。又有一回,也在快成功的時候,有 人告訴他:女的鼻子上有三個星點兒,好像骨牌裡的「長三」;又散了,娶媳婦那 能要鼻子上有「長三」的呢!

  還有一層:馬先生唯一增光耀祖的事,就是作官。雖然一回官兒還沒作過,可 是作官的那點虔誠勁兒是永遠不會歇松的。凡是能作官的機會,沒有輕易放過去的; 續絃也是個得官兒的機會,自然也不能隨便的拍拍腦袋算一個。假如娶個官兒老爺 的女兒,靠著老丈人的力量,還不來份差事?假如,……他的「假如」多了,可是 「假如」到底是「假如」,一回也沒成了事實。

  「假如我能娶個總長的女兒,至小咱還不弄個主事,」他常對人們說。

  「假如總長有個女兒,能嫁你不能?」人們這樣回答他。婚事和官事算是都沒 希望。

  馬威在家裡把三本小書和《四書》念完之後,馬老先生把他送到西城一個教會 學堂裡去,因為那裡可以住宿,省去許多麻煩。沒事的時候,老馬先生常到教會去 看兒子;一來二去的,被伊牧師說活了心,居然領了洗入了基督教。左右是沒事作, 閒著上教會去逛逛,又透著虔誠,又不用花錢。領洗之後,一共有一個多禮拜沒有 打牌,喝酒;而且給兒子買了一本紅皮的英文《聖經》。

  在歐戰停了的那年,馬則仁的哥哥上了英國,作販賣古玩的生意。隔個三五個 月總給兄弟寄點錢來,有時候也托他在北京給搜尋點貨物。馬則仁是天生來看不起 買賣人的,好歹的給哥哥買幾個古瓶小茶碗什麼的。每次到琉璃廠去買這些東西, 總繞到前門橋頭都一處去喝幾碗黃酒,吃一頓炸三角兒。

  馬先生的哥哥死在英國了,留下遺囑教兄弟上倫敦來繼續著作買賣。

  這時候伊牧師已經回了英國二三年,馬老先生拿著《英華字典》給他寫了封長 信,問他到底應該上英國去不去。伊牧師自然樂意有中國教友到英國來,好叫英國 人看看:傳教的人們在中國不是光吃飯拿錢不作事。他回了馬先生一封信,叫他們 父子千萬上英國來。於是馬先生帶著兒子到上海,買了兩張二等船票,兩身洋服, 幾筒茶葉,和些個零七八碎的東西。輪船出了江口,馬老先生把大眼鏡摘下來,在 船艙裡一躺,身上紋絲不敢動,還覺得五臟一齊往上翻。

  英國海關上的小官兒們,模樣長像雖然不同,可是都有那麼一點派頭兒,叫長 著眼睛的一看,就看得出來他們是幹什麼的。他們的眼睛總是一隻看著人,那一隻 看著些早已撕破的舊章程本子。鉛筆,永遠是半截的,在耳朵上插著。鼻子老是皺 皺著幾個褶兒,為是叫臉上沒一處不顯著忙的「了不得」的樣子。他們對本國人是 極和氣的,一邊查護照,一邊打哈哈說俏皮話;遇見女子,他們的話是特別的多。 對外國人的態度,就不同了:肩膀兒往起一端,嘴犄角兒往下一扣,把帝國主義十 足的露出來;有時候也微微的一笑,笑完了準是不許你登岸。護照都驗完,他們和 大家一同下了船,故意的搓著手告訴你:「天氣很冷。」然後還誇獎你的英國話說 得不錯……。

  馬家父子的護照驗完了。老馬先生有他哥哥的幾件公文在手,小馬先生有教育 部的留學證書,於是平平安安過去,一點麻煩沒有。驗完護照,跟著去驗身體。兩 位馬先生都沒有髒病,也沒有五癆七傷,於是又平安的過了一關。而且大夫笑著告 訴他們:在英國多吃點牛肉,身體還要更好;這次歐戰,英國能把德國打敗,就是 英國兵天天吃牛肉的緣故。身體檢查完了,父子又把箱子盒子都打開,叫人家查驗 東西。幸而他們既沒帶著鴉片,又沒帶著軍火,只有馬先生的幾件綢子衣裳,和幾 筒茶葉,上了十幾鎊錢的稅。馬老先生既不知為什麼把這些寶貝帶來,又不知為什 麼要上稅;把小鬍子一撅,糊里糊塗的交了錢完事。種種手續辦完,馬老先生差點 沒暈過去;心裡說,早知道這麼麻煩,要命也不上外國來!下了船就上火車,馬老 先生在車犄角兒一靠,什麼沒說,兩眼一閉,又睡了。馬威順著窗子往外看:高高 低低沒有一處是平的,高的土崗兒是綠的,窪下去的地?揭彩鍬痰摹;鴣蹬艿梅煽歟 }床磺灞鸕畝薧浸韌妝m飧齦叩筒黃降穆痰廝孀叛劬?走,看那兒,那兒是綠的。火 車越走越快,高低不平的綠地漸漸變成一起一落的一片綠浪,遠遠的有些牛羊,好 像在春浪上飄著的各色花兒。

  綠地越來越少了,樓房漸漸多起來。過了一會兒,車走得慢多了,車道兩旁都 是大街了。汽笛響了兩聲,車進了利務普街車站。

  馬老先生還小菩薩似的睡著,忽然咧了咧嘴,大概是說夢話呢。

  站台上的人真多。「嘿嘍,這邊!」腳夫推著小車向客人招呼。「嘿嘍,那邊!」 丈夫搖著帽子叫媳婦。那邊的車開了,車上和站台上的人們彼此點手的點手,搖手 巾的搖手巾,一溜黑煙,車不見了。賣報的,賣花的,賣煙卷兒的,都一聲不言語 推著小車各處出溜,英國人作買賣和送殯是拿著一樣的態度的。

  馬威把父親推醒。馬老先生打了個哈哧,剛要再睡,一位姑娘提著皮包往外走, 使勁一開門,皮包的角兒正打在他的鼻子上。姑娘說了聲「對不起,」馬先生摸了 摸鼻子,算是醒過來了。馬威七手八腳的把箱子什麼的搬下去,正要往車外走,伊 牧師跳上來了。他沒顧得和馬老先生拉手,提起最大的那只箱子就往外走。

  「你們來得真快!海上沒受罪?」伊牧師把大箱子放在站台上問馬氏父子。

  馬老先生提著個小盒子,慢慢的下了車,派頭滿象前清「道台」下大轎似的。

  「伊牧師好?」他把小盒子也放在站台上,對伊牧師說:「伊太太好?伊小姐 好?伊——?」

  伊牧師沒等馬先生問完了好,又把大箱子抄起來了:「馬威!把箱子搬到這邊 來!除了那隻手提箱,你拿著;剩下的全搬過來!」

  馬威努著力隨著伊牧師把箱子全搬到行李房去。馬老先生手裡什麼也沒拿,慢 慢的扭過來。

  伊牧師在櫃台上把寄放東西的單子寫好,問明白了價錢,然後向馬老先生說: 「給錢,今天晚上,箱子什麼的就全給你們送了去。這省事不省事?」

  馬老先生給了錢,有點不放心:「箱子丟不了哇?」「沒錯!」伊牧師用小黃 眼珠繞著彎兒看了老馬一眼,跟著向馬威說:「你們餓不餓?」

  「不——」馬老先生趕緊把話接過來,一來是:剛到英國就嚷嚷餓,未免太不 合體統。二來是:叫伊牧師花錢請客,於心也不安。

  伊牧師沒等他把「餓」字說出來,就說:「你們來吧!隨便吃一點東西。不餓? 我不信!」

  馬老先生不好意思再客氣,低聲的和馬威用中國話說:「他要請客,別駁他的 面子。」

  他們父子隨著伊牧師從人群裡擠出站台來。馬威把腰板挺得像棺材板一樣的直, 脖子梗梗著,XX的往前走。馬老先生兩手撇著,大氅後襟往起撅著一點,慢條斯禮 的搖晃著。站台外邊的大玻璃棚底下有兩三家小酒館,伊牧師領著他們進了一家。 他挑了一張小桌,三個人圍著坐下,然後問他們吃什麼。馬老先生依然說是不餓, 可是肚子裡直叫喚。馬威沒有他父親那樣客氣,可是初來乍到,不知道要什麼好。 伊牧師看出來了:問是沒用;於是出了主意:「這麼著好不好?每人一杯啤酒,兩 塊火腿麵包。」說完了,他便走到櫃上去要。馬威跟著站起來,幫著把酒和麵包端 過來。老馬連一動也沒動,心裡說:「花錢吃東西,還得他媽的自己端過來,哼!」

  「我平常不喝酒,」伊牧師把酒杯端起來,對他們說:「只是遇著朋友,愛來 一杯半碗的喝著玩兒。」他在中國喝酒的時候,總是偷偷的不叫教友們看見,今天 和他們父子一塊兒喝,不得不這麼說明一下。一氣下去了半杯,對馬威開始誇獎酒 館的乾淨,然後誇獎英國的有秩序:「到底是老英國呀!馬威,看見沒有?啊!」 嚼了一口麵包,用假牙細細的磨著,好大半天才嚥下去。「馬威,暈船沒有?」

  「倒不覺得怎麼的,」馬威說:「父親可是始終沒起來。」「我說什麼來著? 馬先生!你還說不餓!馬威,再去給你父親要杯啤酒,啊,也再給我來一杯,愛喝 著玩兒。馬先生,我已經給你們找好了房,回來我帶你們去,你得好好的歇一歇!」

  馬威又給他們的酒端來,伊牧師一氣灌下去,還一個勁兒說:「喝著玩兒。」

  三個人都吃完了,伊牧師叫馬威把酒杯和碟子都送回去,然後對馬老先生說: 「一個人一個先令。不對,咱們倆還多喝著一杯酒,馬威是一個先令,你是一個零 六,還有零錢?」老馬先生真沒想到這一招兒,心裡說:幾個先令的事,你作牧師 的還不花,你算那道牧師呢!他故意的透著俏皮,反張羅著會伊牧師的賬。

  「不!不!到英國按著英國法子辦,自己吃自己,不讓!」伊牧師說。

  三個人出了酒館,伊牧師掏出六個銅子來,遞著馬威:「去,買三張票,兩個 銅子一張。說:大英博物館,三張,會不會?」

  馬威只接過兩個銅子,自己掏出四個來,往伊牧師指著的那個小窗戶洞兒去買 票。把票買來,伊牧師樂了:「好孩子!明白怎麼買票了吧?」說著,在衣襟的裡 面掏了半天,掏出一張小地圖來:「馬威,給你這個。看,咱們現在是在利務普街。 看見這條紅線沒有?再走四站就是博物院。這是倫敦中央地道火車。記著,別忘了!」

  伊牧師領著二馬下了地道。

  溫都先生死了十幾多年了。他只給溫都夫人留下一處小房子和一些股票。

  每逢溫都寡婦想起丈夫的時候,總把二寸見方的小手絹哭濕了兩三塊。除了他 沒死在戰場上,和沒給她留下幾百萬的財產,她對於死去的丈夫沒有什麼不滿意的 地方。可是這些問題是每逢一哭丈夫,就梢帶腳兒想起來的。他設若死在戰場上, 除了得個為國捐軀的英名,至少她還不得份兒恤金。恤金縱然趕不上幾百萬財產, 到底也可以叫她一年多買幾頂新帽子,幾雙長筒的絲襪子;禮拜天不喜歡上教堂的 時候,還可以喝瓶啤酒什麼的。

  在她丈夫死後不久,歐洲就打開了大仗。她一來是為愛國,二來為掙錢,到一 個汽油公司裡去打字。那時候正當各處缺人,每個禮拜她能掙到三鎊來錢。在打字 的時候,忽然想起男人來,或者是恨男人死得早,錯過了這個盡忠報國的機會,她 的淚珠兒隨著打字機鍵子的一起一落,吧噠吧噠的往下落。設若他還活著,至不濟 還不去打死百八十來個德國兵!萬一把德皇生擒活捉,他豈不升了元帥,她還不穩 穩噹噹的作元帥太太!她越這麼想,越恨德國人,好像德國故意在她丈夫死後才開 仗,成心不叫溫都先生得個「戰士」的英名。殺德國人!雞犬不留!這麼一想,手 下的打字機響得分外有勁;打完了一看,竟會把紙戳破了好幾個小窟窿——只好從 新再打!

  溫都姑娘的年紀比她母親小著一半。出了學校,就入了六個月的傳習所,學習 怎麼賣帽子,怎麼在玻璃窗裡擺帽子,怎麼替姑娘太太往頭上試帽子。……出了傳 習所,就在倫敦城裡帽鋪找了個事,一個禮拜掙十六個先令。

  溫都寡婦在大戰的時候剩了幾個錢,戰後她只在公司缺人的時候去幫十天半個 月的忙,所以她總是在家裡的時候多,出門的時候少。溫都姑娘唸書的時候,母女 老是和和氣氣的,母親說什麼,女兒聽什麼。到了溫都姑娘上帽鋪作事以後,母女 的感情可不像先前那麼好了;時常的母女一頂一句的拌嘴。「叫她去她的!黃頭髮 的小東西子!」溫都太太含著淚對小狗兒說。說完,還在狗的小尖耳朵上要個嘴兒, 小狗兒有時候也傻瓜似的陪著吊一對眼淚。

  吃飯時間的問題,就是她們倆拌嘴的一個大原因。母親是凡事有條有款,有一 定的時候。女兒是初到外邊作事,小皮包裡老有自己掙的幾個先令,回家的時候在 賣糖的那裡看幾分鐘,裁縫鋪外邊看幾分鐘,珠寶店外又看幾分鐘。一邊看一邊想: 等著,慢慢的長薪水,買那包紅盒子的皮糖,買那件綠綢子繡邊兒的大衫。越看越 愛看,越愛看越不愛走,把回家那回事簡直的忘死了。不但光是回來晚了,吃完晚 飯,立刻扣上小帽子,小鳥兒似的又飛出去了。她母親准知道女兒是和男朋友出去 玩,這本來不算怎麼新奇;她所不高興的是:姑娘夜間回來,把和男人出去的一切 經過,沒結沒完的告訴母親。跟著,還談好些個結婚問題,離婚問題,談得有來有 去,一點拘束沒有。有一回伊牧師來看她們,溫都姑娘把情人給她的信,挑了幾篇 長的,念給老牧師聽;牧師本是來勸溫都姑娘禮拜天去上教堂,一聽姑娘念的信, 沒等勸她,拿起帽子就跑了。

  溫都太太年青的時候,一樣的享過這種愛的生活。可是她的理想和她女兒的不 同了。她心目中的英雄是一拳打死老虎,兩腳踹倒野象,可是一見女人便千般的柔 媚,萬般的奉承。女的呢,總是腰兒很細,手兒很小,動不動就暈過去,暈的時候 還永遠是倒在英雄的胳臂上。這樣的英雄美人,只能在月下花前沒人的地方說些知 心話,小樹林裡偷偷的要個嘴兒。如今溫都姑娘的愛的理想和經驗,與這種小說式 的一點也不同了:一張嘴便是結婚後怎麼和情人坐汽車一點鐘跑八十英里;怎麼性 情不相投就到法廳離婚;怎麼喜歡嫁個意大利的廚子,好到意國去看看莫索裡尼到 底長著鬍子沒有;要不然就是嫁個俄國人,到莫斯科去看一眼。專為看俄國婦人的 裙子是將蓋住磕膝蓋兒,還是簡直的光腿不穿裙子。

  溫都寡婦自從丈夫死後,有時候也想再嫁。再嫁最大的難處是經濟問題,沒有 准進項的男人簡直不敢拉攏。可是這點難處,她向來沒跟別人提過。愛情的甜美是 要暗中咂摸的,就是心中想到經濟問題,也不能不設法包上一層愛的蜜皮兒。「去! 去!嫁那個俄國鬼去!」溫都太太急了,就這樣對她女兒說。

  「那是!在莫斯科買皮子一定便宜,叫他給我買一打皮襖,一天換一件,看美 不美?啊?媽媽!」溫都姑娘撒著嬌兒說。溫都太太一聲不出,抱著小狗睡覺去了。

  溫都姑娘不但關於愛情的意見和母親不同,穿衣裳,戴帽子,掛珠子的式樣也 都不一樣。她的美的觀念是:什麼東西都是越新越好,自要是新的便是好的,美不 美不去管。衣裳越短越好,帽子越合時樣越好。據她看:她母親的衣裳都該至少剪 去一尺;母親的帽子不但帽沿兒大得過火,帽子上的長瓣子花兒更可笑的要命。母 親一張嘴便是講材料的好壞,女兒一張嘴便是巴黎出了什麼新樣子。說著說著,母 女又說僵了。

  母親說:「你要是再買那小雞蛋殼似的帽子,不用再跟我一個桌兒上吃飯!」

  女兒回答:「你要是還穿那件鄉下老的青褂子,我再不和你一塊兒上街!」

  母女的長像兒也不一樣。溫都太太的臉是長長兒的,自上而下的往下溜,溜到 下巴頦兒只剩下尖尖的一個小三角兒。淺黃的頭髮,已經有了幾根白的,盤成兩個 圓髻兒,在腦瓢上扣著。一雙黃眼珠兒,一隻小尖鼻子,一張小薄嘴,只有笑的時 候,才能把少年的俊俏露出一點來。身量不高,戴上寬沿帽子的時候更顯得矮了。

  溫都姑娘和她母親站在一塊兒,她要高出一頭來。那雙大腳和她母親的又瘦又 尖的腳比起來,她們娘兒倆好像不是一家的人。因為要顯著腳小,她老買比腳小看 一號兒的皮鞋;繫上鞋帶兒,腳面上凸出兩個小肉饅頭。母親走道兒好像小公雞啄 米粒兒似的,一逗一逗的好看。女兒走起道兒來是咚咚的山響,連臉蛋上的肉都震 得一哆嗦一哆嗦的。順著腳往上看,這一對兒長腿!裙子剛壓住磕膝蓋兒,連襪子 帶腿一年到頭的老是公眾陳列品。衣裳短,裙子瘦,又要走得快,於是走道兒的時 候,總是介乎「跑」與「扭」之間;左手夾著旱傘皮包,右手因而不能不僵著一點 搖晃,只用手腕貼著大腿一個一個的從左而右畫半圓的小圈。帽子將把腦袋蓋住, 脖子不能不往回縮著一點。(不然,脖子就顯著太長了。)這樣,週身上下整像個 扣著蓋兒的小圓縮脖罈子。

  她的臉是圓圓的,胖胖的。兩個笑渦兒,不笑的時候也老有兩個像水泡兒將散 了的小坑兒。黃頭髮剪得像男人一樣。藍眼珠兒的光彩真足,把她全身的淘氣,和 天真爛漫,都由這兩個藍點兒射發出來。笑渦四圍的紅潤,只有剛下樹兒的嫩紅蘋 果敢跟她比一比。嘴唇兒往上兜著一點,而且是永遠微微的動著。

  溫都太太看著女兒又可愛又可氣,時常的說:「看你的腿!裙子還要怎麼短!」

  女兒把小笑渦兒一縮,攏著短頭髮說,「人家都這樣嗎!媽!」

  溫都太太整忙了一早晨,把樓上三間屋子全收拾得有條有理。頭上罩著塊綠綢 子,把頭髮一絲不亂的包起來。袖子挽到胳臂肘兒上面,露著胳臂上的細青筋,好 象地圖上畫著的山脈。褂子上繫著條白布圍裙。把桌子全用水洗了一遍。地毯全搬 到小後院細細的抽了一個過兒。地板用油擦了。擦完了電燈泡兒,還換上兩個新綠 紗燈罩兒。

  收拾完了,她插著手兒四圍看了看,覺得書房裡的粉色窗簾,和牆上的藍花兒 紙不大配合,又跑到樓下,把自己屋裡的那幅淺藍地,細白花的,摘下來換上。換 完了窗簾,坐在一把小椅子上,把手放在磕膝蓋兒上,輕輕的歎了口氣。然後把 「拿破侖」(那隻小白胖狗。)叫上來,抱在懷裡;歪著頭兒,把小尖鼻子擱在拿 破侖的腦門兒上,說:「看看!地板擦得亮不亮?窗戶簾好看不好看?」拿破侖四 下瞧了一眼,搖了搖尾巴。「兩個中國人!他們配住這個房嗎?」拿破侖又搖了搖 尾巴。溫都太太一看,狗都不愛中國人,心中又有點後悔了:「早知道,不租給他 們!」她一面叨嘮著,一面抱著小狗下樓去吃午飯。

  吃完了飯,溫都太太慌忙著收拾打扮:把頭髮從新梳了一回,臉上也擦上點粉, 把最心愛的那件有狐皮領子的青縐子襖穿上,(英國婦女穿皮子是不論時節的。) 預備迎接客人。她雖然由心裡看不起中國人,可是既然答應了租給他們房子,就得 當一回正經事兒作。換好了衣裳,才消消停停的在客廳裡坐下,把狄·昆西的《鴉 片鬼自狀》找出來念;為是中國客人到了的時候,好有話和他們說。

  快到了溫都太太的門口,伊牧師對馬老先生說:「見了房東太太,她向你伸手, 你可以跟她拉手;不然,你向她一點頭就滿夠了。這是我們的規矩,你不怪我告訴 你吧?」馬先生不但沒怪伊牧師教訓他,反說了聲「謝謝您哪!」

  三個人在門外站住,溫都太太早已看見了他們。她趕緊又掏出小鏡子照了一照, 回手又用手指頭肚兒輕輕的按按耳後的髻兒。聽見拍門,才抱著拿破侖出來。開開 了門,拿破侖把耳朵豎起來吧吧的叫了兩聲。溫都太太連忙的說:「淘氣!不准!」 小狗兒翻了翻眼珠,把耳朵搭拉下去,一聲也不出了。

  溫都太太一手抱著狗,一手和伊牧師握手。伊牧師給馬家父子和她介紹了一回, 她挺著脖梗兒,只是「下巴頦兒」和眉毛往下垂了一垂,算是向他們行了見面禮。 馬老先生深深鞠了一躬,他的腰還沒直起來,她已經走進客廳去了。馬威提著小箱 兒,在伊牧師背後瞪了她一眼,並沒行禮。三個人把帽子什麼的全放在過道兒,然 後一齊進了客廳。溫都太太用小手指頭指著兩個大椅請伊牧師和馬老先生坐下,然 後叫馬威坐在小茶几旁邊的椅子上,她自己坐在鋼琴前面的小凳兒上。

  伊牧師沒等別人說話,先誇獎了拿破侖一頓。溫都太太開始講演狗的歷史,她 說一句,他誇一聲好,雖然這些故事他已經聽過二十多回了。

  在講狗史的時候,溫都太太用「眉毛」看了看他們父子。看著:這倆中國人倒 不像電影上的那麼難看,心中未免有點疑惑:他們也許不是真正中國人;不是中國 人?又是……老馬先生坐著的姿式,正和小官兒見上司一樣規矩:脊樑背兒正和椅 子墊成直角,兩手拿著勁在膝上擺著。小馬先生是學著伊牧師,把腿落在一塊兒, 左手插在褲兜兒裡。當伊牧師誇獎拿破侖的時候,他已經把屋子裡的東西看了一個 過兒;伊牧師笑的時候,他也隨著抿抿嘴。

  「伊牧師,到樓上看看去?」溫都太太把狗史講到一個結束,才這樣說:「馬 先生?」

  老馬先生看著伊牧師站起來,也僵著身子立起來;小馬先生沒等讓,連忙站起 來替溫都太太開開門。

  到了樓上,溫都太太告訴他們一切放東西的地方。她說一句,伊牧師回答一句: 「好極了!」

  馬老先生一心要去躺下歇歇,隨著伊牧師的「好極了」向她點頭,其實她的話 滿沒聽見。他也沒細看屋裡的東西,心裡說:反正有個地方睡覺就行,管別的幹嗎! 只有一樣,他有點不放心:床上鋪著的東西看著似乎太少。他走過去摸了摸,只有 兩層氈子。他自己跟自己說:「這不冷嗎!」在北京的時候,他總是蓋兩床厚被, 外加皮襖棉褲的。

  把屋子都看完了,伊牧師見馬先生沒說什麼,趕快的向溫都太太說:「好極了! 我在道兒上就對他們說來著:回來你們看,溫都太太的房子管保在倫敦找不出第二 家來!馬先生!」他的兩個黃眼珠釘著馬老先生:「現在你信我的話了吧!」馬老 先生笑了一笑,沒說什麼。

  馬威看出伊牧師的意思,趕緊向溫都太太說:「房子是好極了,我們謝謝你!」

  他們都從樓上下來,又到客廳坐下。溫都太太把房錢,吃飯的時間,晚上鎖門 的時候,和一切的規矩,都當著伊牧師一字一板的交待明白了。伊牧師不管聽見沒 有,自要她一停頓,一喘氣的時候,他便加個「好極了」,好像樂隊裡打鼓的,在 喇叭停頓的時候,加個鼓輪子似的。馬老先生一聲沒出,心裡說:「好大規矩呀! 這要娶個外國老婆,還不叫她管得避貓鼠似的呀!」

  溫都太太說完了,伊牧師站起來說:「溫都太太,我不知道怎麼謝謝你才好! 改天到我家裡去喝茶,和伊太太說半天子話兒,好不好?」

  馬老先生聽伊牧師說:請溫都寡婦喝茶,心裡一動。低聲的問馬威:「咱們的 茶葉呢?」

  馬威說小箱兒裡只有兩筒,其餘的都在大箱子裡呢。「你把小箱子帶來了不是?」 馬老先生問。

  馬威告訴父親,他把小箱子帶來了。

  「拿過來!」馬老先生沈著氣說。

  馬威把小箱子打開,把兩筒茶葉遞給父親。馬老先生一手托著一筒,對他們說: 「從北京帶來點茶葉。伊牧師一筒,溫都太太一筒,不成敬意!」說完把一筒交給 伊牧師,那一筒放在鋼琴上了;男女授受不親,那能交給溫都太太的手裡呢!

  伊牧師在中國多年,知道中國人的脾氣,把茶葉接過去,對溫都寡婦說:「准 保是好茶葉!」

  溫都太太忙著把拿破侖放在小凳上,把茶葉筒拿起來。小嘴微微的張著一點, 細細的看筒上的小方塊中國字,和「嫦娥奔月」的商標。

  「多麼有趣!有趣!」她說著,正式的用眼睛——不用眉毛了——看了馬老先 生一眼。「我可以這麼白白的收這麼好的東西嗎?真是給我的嗎?馬先生!」

  「可不是真的!」馬先生撅著小鬍子說。

  「嘔!謝謝你,馬先生!」

  伊牧師跟溫都太太要了張紙,把茶葉筒包好,一邊包,一邊說:「伊太太最愛 喝中國茶。馬先生,她喝完你的茶,看她得怎麼替你禱告上帝!」

  把茶葉筒兒包好,伊牧師楞了一會兒,全身紋絲不動,只是兩個黃眼珠慢慢的 轉了幾個圈兒。心裡想:白受他的茶葉不帶他們出去逛一逛,透著不大和氣;再說 當著溫都太太,總得顯一手兒,叫她看看咱這傳教的到底與眾不同;雖然心裡真不 喜歡跟著兩個中國人在街上走。

  「馬先生,」伊牧師說:「明天見。帶你們去看一看倫敦;明天早點起來呀!」 他說著出了屋門,把茶葉筒卷在大氅裡,在腋下一夾;單拿著那個圓溜溜的筒兒, 怕人家疑心是瓶酒;傳教師的行為是要處處對得起上帝的。

  馬老先生要往外送,伊牧師從溫都太太的肩膀旁邊對他搖了搖頭。

  溫都太太把伊牧師送出去,兩個人站在門外,又談了半天。馬老先生才明白伊 牧師搖頭的意思。心裡說:「洋鬼子頗有些講究,跟他們非講圈套不可呢!」

  「看這倆中國人怎樣?」伊牧師問。

  「還算不錯!」溫都太太回答:「那個老頭兒倒挺漂亮的,看那筒茶葉!」

  同時,屋子裡馬威對父親說:「剛才伊牧師誇獎房子的時候,你怎麼一聲不出 呢?還沒看出來嗎:對外國人,尤其是婦女,事事得捧著說。不誇獎他們,他們是 真不願意!」

  「好,不好,心裡知道,得了!何必說出來呢!」馬老先生把馬威干了回去, 然後掏出「川綢」手巾,照撣綠皮臉官靴的架式撣了撣皮鞋。

  正是四月底的天氣:晴一會兒,陰一會兒,忽然一陣小雨;雨點還落著,太陽 又出來了。窗戶稜上橫掛著一串小水珠,太陽一出來,都慢慢化成股白氣。屋外剛 吐綠葉的細高挑兒楊樹,經過了雨,樹幹兒潮潤的像剛洗過澡的象腿,又潤,又亮, 可是灰濛濛的。

  馬老先生雖然在海上已經睡了四十天的覺,還是非常的疲倦。躺在床上還覺得 床鋪一上一下的動,也好像還聽得見海水沙沙的響。夜裡醒了好幾次,睜開眼,屋 子裡漆黑,迷迷糊糊的忘了自己到底是在那兒呢。船上?北京?上海?心裡覺得無 著無靠的,及至醒明白了,想起來已經是在倫敦,又覺得有點說不出來的淒慘!北 京的朋友,致美齋的餛飩,廣德樓的坤戲,故去的妻子,哥哥……上海……全想起 來了,一會兒又全忘了,可是從眼犄角流下兩個大淚珠兒來。「離合悲歡,人生不 過如此!轉到那兒吃那兒吧!」馬老先生安慰著自己:「等馬威學成了,再享幾天 福,當幾天老爺吧!」這麼一想,心裡痛快多了。把一手心熱汗的手伸出來,順著 氈子邊兒,理了理小鬍子。跟著把腦袋從枕頭上抬起一點來,聽聽隔壁有聲音沒有。 一點聲兒沒有。「年青力壯,吃得飽,睡得著!有出息,那孩子!」他自己嘟囔著, 慢慢的把眼睛又閉上。

  醒一會兒又睡,睡一會兒又醒,到了出太陽的時候,他才睡安穩了。好像聽見 馬威起來了,好像聽見街上過車的聲音,可是始終沒睜眼。大概有七點半鐘了,門 上輕輕的響了兩聲,跟著,溫都太太說:「馬先生,熱水!」「謝——哼,啊,」 他又睡著了。

  不到七點鐘,馬威就起來了。一心的想逛倫敦,抓耳撓腮的無論怎樣也不能再 睡。況且昨天只見了溫都姑娘一面,當著父親的面兒,也沒好意思和她談話。今天 吃早飯是他的好機會,反正父親是決起不來的。他起來,輕輕的把窗子開開。雨剛 住了,太陽光象回窩的黃蜂,帶著春天的甜蜜,隨著馬威的手由窗戶縫兒擠進來。 他把在上海買的那件印花的西式長袍穿上,大氣不出的等著熱水來好刮臉。刮臉的 習慣是在船上才學來的,上船之前,在上海先施公司買了把保險刀兒。在船上的時 候,人家還都沒起來,他便跑到浴室裡去,細細的刮一回;臉上共總有十來根比較 重一點的鬍子茬兒,可是刮過幾天之後,不刮有點刺鬧的慌;而且刮完了,對著鏡 子一照,覺得臉上分外精神,有點英雄的氣象。他常看電影裡的英雄,刮臉的時候, 滿臉抹著胰子,就和人家打起來;打完了,手連顫也不顫,又去繼續刮臉;有的時 候,打完了,抱著姑娘要嘴兒,還把臉上的胰子沫兒印在她的腮上。刮臉,這麼看 起來,不光是一種習慣,裡面還含著些情韻呢。

  好容易把熱水等來了,趕緊漱口刮臉。梳洗完了,把衣裳細細的刷了一回。穿 戴好了,想下樓去;又怕下去太早,叫房東太太不願意。輕輕開了門往外看:父親 門外的白磁水罐,還冒著點熱氣。樓下母女說話的聲音,他聽得真真的。溫都姑娘 的聲音聽得尤其真切,而且含著點刺激性,叫他聽見一個字,心裡像雨點兒打花瓣 似的那麼顫一下。

  樓下鈴兒響了,他猜著:早飯必定是得了。又在鏡子裡照了一照:兩條眉毛不 但沒有向上吊著,居然是往下彎彎著,差不多要彎到眼睛下面來。又正了正領帶, 拉了拉衣襟,然後才咚咚的下了樓。

  溫都母女平常是在廚房吃早飯的。因為馬家父子來了,所以改在小飯廳裡。馬 威進了飯廳,溫都太太還在廚房裡,只有溫都姑娘在桌子旁邊坐著,手裡拿著張報 紙,正看最新式帽子的圖樣。見馬威進來,她說了聲:「咳嘍!」頭也沒抬,還看 她的報。

  她只穿著件有肩無袖的綠單衫,胸脯和胳臂全在外邊露著。兩條白胖的胳臂好 像一對不知道用什麼東西作的一種象牙:又綿軟,又柔潤,又光澤,好像還有股香 味兒。馬威端了端肩膀,說了聲:「天氣不錯?」

  「冷!」她由紅嘴唇擠出這麼個字來,還是沒看他。

  溫都太太托著茶盤進來,問馬威:「你父親呢?」「恐怕還沒起呢。」馬威低 聲兒說。

  她沒說什麼,可是臉象小簾子似的撂下來了。她坐在她女兒的對面,給他們倒 茶。她特意沏的馬先生給的茶葉,要不是看著這點茶葉上面,她非炸了不可。饒這 麼著,倒茶的時候還低聲說了一句:「反正我不能做兩回早飯!」「誰叫你把房租 給中國人呢!」溫都姑娘把報紙扔在一邊,歪著頭兒向她母親說。

  馬威臉上一紅,想站起來就走。皺了皺眉,——並沒往起站。

  溫都姑娘看著他,笑了,好像是說:「中國人,挨打的貨!就不會生氣!」

  溫都太太看了她女兒一眼,趕緊遞給馬威一碗茶,跟著說:「茶真香!中國人 最會喝茶。是不是?」

  「對了!」馬威點了點頭。

  溫都太太咬了口麵包,剛要端茶碗,溫都姑娘忙著拉了她一把:「招呼毒藥!」 她把這四字說得那麼誠懇,自然;好像馬威並沒在那裡;好像中國人的用毒藥害人 是千真萬確,一點含忽沒有的。她的嘴唇自自然然的顫了一顫,讓你看出來:她決 沒意思得罪馬威,也決不是她特意要精細;她的話純是「自然而然」說出來的,沒 心得罪人,她就不懂得什麼叫得罪人。自要戲裡有個中國人,他一定是用毒藥害人 的。電影,小說,也都是如此。溫都姑娘這個警告是有歷史的,是含著點近於宗教 信仰的:回回不吃豬肉,誰都知道;中國人用毒藥害人——一種信仰!

  馬威反倒笑了。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一聲沒言語。他明白她的意思,因為他看 過英國小說——中國人用毒藥害人的小說。

  溫都太太用小薄嘴唇抿了半口茶,然後搭訕著問馬威:中國茶有多少種?中國 什麼地方出茶?他們現在喝的這種叫什麼名字?是怎麼製造的?

  馬威把一肚子氣用力壓制著,隨便回答了幾句,並且告訴她,他們現在喝的叫 作「香片」。

  溫都太太又叫他說了一回,然後把嘴嘟著說:「杭便,」還問馬威她學的對不 對。

  溫都姑娘警告她母親留心毒藥以後,想起前幾天看的那個電影:一個英國英雄 打死了十幾個黃臉沒鼻子的中國人,打得真痛快,她把兩隻肉嘟嘟的手都拍紅了, 紅得像擱在熱水裡的紅胡蘿蔔。她想入了神,一手往嘴裡送麵包,一手握著拳在桌 底下向馬威比畫著心裡說:不光是英國男子能打你們這群找揍的貨,女英雄也能把 你打一溜跟頭!心裡也同時想到她的朋友約翰:約翰在上海不定多麼出鋒頭呢!他 那兩隻大拳頭,一拳頭還不捶死幾十個中國鬼!她的藍眼珠一層一層的往外發著不 同的光彩,約翰是她心目中的英雄!……他來信說:「加入義勇軍,昨天一排槍打 死了五個黃鬼,內中還有個女的!」……「打死個女人,不大合人道!」溫都姑娘 本來可以這樣想,可是,約翰打死的,打死的又是個中國女人;她只覺得約翰的英 勇,把別的都忘了。……報紙上說:中國人屠宰了英國人,英國人沒打死半個中國 人,難道約翰是吹牛撒謊?她正想到這裡,聽見她母親說:「杭便。」她歪過頭去 問:「什麼?媽!」她母親告訴她這個茶叫「杭便」,於是她也跟著學。英國人是 事事要逞能的,事事要叫別人說好的,所以她忘了馬威——只是因為他是中國人— —的討厭。「杭辦」「杭辦」「對不對」?她問馬威。

  馬威當然是說:「對了!」

  吃完了早飯,馬威正要上樓看父親去。溫都姑娘從樓下跑了上來,戴著昨天買 的新帽子,帽子上插著一捆老鼠尾巴,看著好像一把兒蕎麥面麵條;戴老鼠尾巴是 最新的花樣,——所以她也戴。她斜著眼看了馬威一下,說了聲「再見,」一溜煙 似的跑了。

  溫都姑娘上鋪子去作工,溫都寡婦出來進去的收拾房屋,拿破侖跟著她左右前 後的亂跑。馬威一個人坐在客廳裡等著伊牧師來。

  馬威自從八歲的時候死了母親,差不多沒有經過什麼女性的愛護。在小學裡的 時候,成天和一群小泥鬼兒打交道;在中學裡,跟一群稍微個兒大一點的泥鬼瞎混; 只有禮拜天到教堂作禮拜去,能看見幾位婦女:祈禱的時候,他低著頭從眼角偷偷 的看她們;可是好幾回都被伊太太看見,然後報告給伊牧師,叫伊牧師用一半中國 話,一半英國話臭罵他一頓:「小孩子!不要看姑娘!在禱告的時候!明白?Se e?……」伊太太禱告的時候,永遠是閉著一隻眼往天堂上看上帝,睜著一隻眼看 那群該下地獄的學生;馬威的「看姑娘」是逃不出伊太太的眼線的。

  教堂的姑娘十之八九是比伊太太還難看的。他橫著走的眼光撞到她們的臉上, 有時候叫他不由的趕快閉上眼,默想上帝造人的時候或者有點錯兒;不然,……有 時候也真看到一兩個好看的,可是她們的好看只在臉上那一塊,縱然臉上真美,到 底叫他不能不聯想到冥衣鋪糊的紙人兒;於是心中未免有點兒害怕!且不管紙人兒 吧,不紙人兒吧,能看到她們已經是不容易!跟她們說說話,拉拉手,——妄想! 就是有一回,他真和女人們在一塊兒作了好幾天的事。這回事是在他上英國來的前 一年,學界鬧風潮:校長罷長,教員罷教,學生也罷了學;沒有多少人知道為什麼 這樣鬧,可是一個不剩,全鬧起活兒來;連教會的學堂也把《聖經》扔了一地,加 入戰團。馬威是向來能說會道,長得體面,說話又甜甘受聽,父親又不大管他,當 然被舉為代表。代表會裡當然有女代表,於是他在風潮裡頗得著些機會和她們說幾 句話,有一回還跟她們拉手。風潮時期的長短是不能一定的,也許三天,也許五個 月;雖然人人盼著越長越好,可是事事總要有個結束,好叫人家看著像一回事兒似 的。這回風潮恰巧是個短期的,於是馬威和女人們交際的命運象舞台上的小武丑兒, 剛翻了一個跟頭,就從台簾底下爬進後台去了。

  馬威和溫都姑娘不一定有什麼前緣,也不是月下老人把他和她的大拇腳指頭隔 著印度洋地中海拴上了根無形的細紅線。她不過是西洋女子中的一個。可是,馬威 頭一個見的恰巧是她。她那種小野貓似的歡蹦亂跳,一見面他心裡便由驚訝而羨慕 而憐愛而癡迷,好像頭一次喝酒的人,一盅下去?’邢@懍□毯炱鵠戳恕?□牽 納衿顆授蠵_?叫他心裡涼了好多……她說:「再見」的時候確是笑著,眼睛還 向他一飛……或者她不見得是討厭他……對了:她不過是不喜歡中國人罷了!等著, 走著瞧,日子多了叫她明白明白中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何必一定跟她套交情 呢,女子可多了,……

  馬威翻過來掉過去的想,問題很多,可是結論只有一個:「等著吧,瞧!」摸 了摸自己的臉蛋兒,顴骨尖兒上那一點特別的熱,像有個香火頭兒在那裡燒著。 「等著瞧,別忙!」「別忙!」他這麼叨嘮著,嘴唇張著一些,好像是要笑,可是 沒笑出來;好像要惱——惱她?——,又不忍的。一會兒照照鏡子看自己的白牙, 一會兒手插在褲兜裡來回走……「別忙!走著瞧!」

  「馬威!馬威!」馬老先生一嗓子痰在樓上叫,跟著嗽了嗽,聲音才尖溜了一 點:「馬威!」

  馬威收了收神,三步兩步跑上樓上。馬老先生一手開著門,一手端著那個磁水 罐。臉上睡的許多紅褶兒,小鬍子也在一塊擰擰著。

  「去,弄點熱水來!」他把磁罐交給馬威。

  「我不敢上廚房去呀!」馬威說:「昨天晚上您沒聽房東說嗎:不叫咱們到廚 房去!早飯的時候,你沒去,她已經說了閒話;您看——」

  「別說了!別說了!」馬老先生揉著眼睛說:「不刮臉啦,行不行?」

  「回來伊牧師不是要和咱們一塊兒出去哪嗎——」「不去,行不行?」

  馬威沒言語,把水倒在漱口盂裡,遞給父親。

  馬老先生漱口的當兒,馬威把昨天晚上來的箱子打開,問父親換衣裳不換。馬 老先生是一腦門子官司,沒理馬威。馬威本想告訴父親:在英國就得隨著英國辦法 走;一看父親臉上的神氣,他一聲沒出,溜出去了。

  馬老先生越想越有氣:「這是上外國嗎?沒事找罪受嗎!——找罪受嗎!起晚 了不行,熱水沒有!沒有!早知道這麼著,要命也不來!」想了半天:「有啦!住 旅館去!多少錢也花,自要不受這個臭罪!」跟著看了看箱子什麼的,心裡又冷靜 下去一點:「東西太多,搬著太麻煩!」又待了一會兒,氣更少了:「先在這兒忍 著吧,有合適的地方再搬吧!」這麼一想,氣全沒有了,戴上大眼鏡,拿起煙袋往 書房裡去了。

  思想是生命裡最賤的東西:想一回,覺著有點理;再想一回,覺得第一次所想 的並不怎麼高明;第三次再想——老實呆著吧,越想越糊塗!於是以前所想的全算 白饒!馬先生的由「住旅館去!」到「忍著吧!」便是這麼一檔子事;要不怎麼他 輕易不思想呢!

  溫都太太專等著馬先生起來問她要早飯,她好掄圓了給他個釘子碰;頭一次釘 子碰得疼,管保他不再想碰第二次。她聽見他起來了,約摸著他已經梳洗完,她嘴 裡哼唧著往樓上走。走到馬先生的屋門外,門兒半開著,一點聲兒沒有。忽然聽見 馬先生咳嗽了兩聲,她回頭一看,書房的門也開著呢:馬先生叼著煙袋在椅子上坐 著呢。

  「怪不得伊牧師說:中國人有些神魔鬼道兒的,」她心裡說:「你不給他早飯 吃,他更好,連問也不問!好!你就餓著!」

  馬先生一動也沒動,吧嗒著煙袋,頭上一圈一圈的冒著藍煙。

  伊牧師到十一點多鐘才來,他沒見溫都太太,在街門口問馬威:「你父親呢? 出去不出去?」馬威跑到樓上去問父親,馬老先生搖了把頭,把頭上繞著的藍煙圈 弄散開一些。馬威跑下來告訴伊牧師:他父親還沒歇過來,不打算出去,於是他自 己和伊牧師走下去了。

  民族要是老了,人人生下來就是「出窩兒老」。出窩老是生下來便眼花耳聾痰 喘咳嗽的!一國裡要有這麼四萬萬出窩老,這個老國便越來越老,直到老得爬也爬 不動,便一聲不出的嗚呼哀哉了!

  「我們的文明比你們的,先生,老得多呀!」到歐洲宣傳中國文化的先生們撇 著嘴對洋鬼子說:「再說四萬萬人民,大國!大國!」看這「老」字和「大」字用 得多麼有勁頭兒!「要是『老的』便是『好的』,為什麼貴國老而不見得好呢?」 不得人心的老鬼子笑著回答:「要是四萬萬人都是飯桶,再添四萬萬又有什麼用呢?」

  於是這些宣傳中國文化的先生們,(凡是上西洋來唸書的,都是以宣傳中國文 化為主,念鬼子書不過是那麼一回事;鬼子書多麼不好念!)聽了這類的話,只好 溜到中國人唯一的海外事業,中國飯館,去吃頓叉燒肉,把肚子中的惡氣往外擠一 擠。

  馬則仁先生是一點不含糊的「老」民族裡的一個「老」分子。由這兩層「老」 的關係,可以斷定:他一輩子不但沒用過他的腦子,就是他的眼睛也沒有一回釘在 一件東西上看三分鐘的。為什麼活著?為作官!怎麼能作官?先請客運動呀!為什 麼要娶老婆?年歲到了嗎!怎麼娶?先找媒人呀!娶了老婆幹嗎還討姨太太?一個 不夠嗎!……這些東西滿夠老民族的人們享受一輩子的了。馬老先生的志願也自然 止於此。

  他到英國來,真像個摸不清的夢:作買賣他不懂;不但不懂,而且向?純床黃□ 髀?賣的人。發財大道是作官;作買賣,拿著血汗掙錢,沒出息!不高明!俗氣!一 點目的沒有,一點計劃沒有,還叼著煙袋在書房裡坐著。「已到了英國,」坐膩了, 忽然這麼想:「馬威有機會唸書,將來回去作官!……咱呢?吃太平飯吧!哈哈!……」 除此以外,連把窗簾打開看看到底倫敦的胡同什麼樣子都沒看;已經到了倫敦,干 什麼還看,這不是多此一舉嗎!不但沒有看一看倫敦,北京什麼樣兒也有點記不清 了,雖然才離開了四五十天的工夫。到底四牌樓南邊有個餑餑鋪沒有?想不起來了! 哎呀,北京的餑餑也吃不著了,這是怎話說的!這麼一來,想家的心更重了,把別 的事全忘了。咳!——北京的餑餑!

  快一點鐘了,馬老先生的肚子微微響了幾聲;還勉強吸著煙,煙下去之後,肚 子透著分外的空得慌。心裡說:「看這樣兒,是非吃點什麼不可呀!」好幾次要下 樓去向房東說,總覺得還是不開口好。站起來走了幾步,不行,越活動越餓。又坐 下,從新裝上一裝煙;沒抽,把煙袋又放下了。又坐了半天,肚子不但響,也有點 疼了。「下樓試試去!」站起來慢慢往樓下走。

  「馬先生,夜裡睡得好吧?」溫都太太帶著點譏諷的意思問。

  「很好!很好!」馬先生回答:「溫都太太,你好?姑娘出去了吧?」

  溫都寡婦哼兒哈兒的回答。馬先生好幾回話到嘴邊——要吃飯——又吞回去了; 而且問她的話越來越離「吃飯」遠:「天氣還是冷呀?啊!姑娘出去了?——嘔, 已經問過了,對不起!拿破侖呢?」

  溫都太太把拿破侖叫來,馬老先生把它抱起來,拿破侖喜歡極了,直舐馬先生 的耳朵。

  「小狗真聰明!」馬先生開始誇獎拿破侖。

  溫都太太早已不耐煩了,可是一聽老馬稱讚狗,登時拉不斷扯不斷的和他說起 來。

  「中國人也愛狗嗎?」她問。

  「愛狗!我妻子活著的時候,她養著三個哈吧狗,一隻小兔,四隻小東西在一 塊兒吃食,決不打架!」他回答。「真有趣!有趣極了!」

  他又告訴了她一些中國狗的故事,她越聽越愛聽。馬先生是沒事兒慣會和三姥 姥五姨兒談天的,所以他對溫都太太滿有話回答;婦女全是一樣的,據他瞧,所不 同的,是西洋婦女的鼻子比中國老娘兒們的高一點兒罷了。

  說完了狗事,馬先生還是不說他要吃飯。溫都太太是無論怎麼也想不到:他是 餓了。英國人是事事講法律的,履行條件,便完事大吉,不管別的。早飯他沒吃, 因為他起晚了,起晚了沒早飯吃是當然的。午飯呢,租房的時候交待明白了,不管 午飯。溫都太太在條件上沒有作午飯的責任,誰還管你餓不餓呢。

  馬先生看著沒希望,爽得餓一回試試!把拿破侖放下,往樓上走。拿破侖好像 很喜愛馬先生,搖著尾巴追了上來。馬先生又歸了位坐下,拿破侖是東咬西抓跟他 一個勁兒鬧:一會兒藏在椅子背兒後面揪他的衣襟,一會兒繞到前面啃他的皮鞋。

  「我說,見好兒就收,別過了火!」馬先生對拿破侖說:「你吃飽了,在這兒 亂蹦;不管別人肚子裡有東西沒有!……」

  溫都太太不放心拿破侖,上樓來看;走到書房門口,門是開著的,正聽見馬先 生對拿破侖報委屈。

  「嘔!馬先生,我不知道你要吃飯,我以為你出去吃飯呢!」「沒什麼,還不 十分——」

  「你要吃,我可以給你弄點什麼,一個先令一頓。」「算我兩個先令吧,多弄 點!」

  待了半天,溫都太太給他端上來一壺茶,一盤子涼牛肉,幾片麵包,還有一點 青菜。馬先生一看東西都是涼的,(除了那壺茶。)皺了皺眉;可是真餓,不吃真 不行。慢慢的把茶全喝了,涼牛肉只吃了一半,麵包和青菜一點沒剩。吃飽喝足又 回到椅子上一坐,打了幾個沈重的嗝兒,然後撅短了一根火柴當牙籤,有滋有味的 剔著牙縫。

  拿破侖還在那裡,斜著眼兒等著馬先生和它鬧著玩。馬先生沒心再逗它,它委 委屈屈的在椅子旁邊一臥。溫都太太進來收拾傢伙;看見拿破侖,趕快放下東西, 走過來跪在地毯上,把狗抱起來,問它和馬先生幹什麼玩來著。

  馬先生從一進門到現在,始終沒敢正眼看溫都太太;君子人嗎,那能隨便看婦 人呢。現在她的頭髮上的香味,他聞得真真的。心裡未免一熱,跟著一顫,簡直不 知怎麼辦才好。溫都夫人問他:北京一年開多少次「賽狗會」,中國法律上對於狗 有什麼保護,哈吧狗是由中國來的不是……馬先生對於「狗學」和「科學」一樣的 沒有研究,只好敷衍她幾句;反正找她愛聽的說,不至於出錯兒。一邊說,一邊放 大了膽子看著她。她雖然已經差不多有三十七八歲了,可是臉上還不顯得老。身上 的衣裳穿得乾淨抹膩,更顯得年青一些。

  他由靜而動的試著伸手去逗拿破侖。她不但不躲,反倒把狗往前送了一送;馬 先生的手差點兒沒貼著她的胸脯兒。——他身上一哆嗦!忽然一陣明白,把椅子讓 給溫都太太坐,自己搬過一隻小凳兒來。兩個人由狗學一?碧傅階髀蚵簦閰W醵加 行┘P欏?

  「現在作買賣頂要緊的是廣告。」她說。

  「我賣古玩,廣告似乎沒用!」他回答。

  「就是賣古玩,也非有廣告不行!」

  「可不是!」他很快的由辯論而承認,反倒嚇了她一跳。她站起來說:

  「把拿破侖留在這兒吧?」

  他知道拿破侖是不可輕視的,連忙接過來。

  她把傢伙都收拾在托盤裡,臨走的時候對小狗說:「好好的!不准淘氣!」

  她出去了,老馬先生把狗放在地上,在臥椅上一躺又睡著了。

  …………

  馬威到六點多鐘才回來,累得腦筋漲起多高,白眼珠上橫著幾條血絲兒。伊牧 師帶他先上了倫敦故宮,(就手兒看倫敦橋。)聖保羅教堂和上下議院。倫敦不是 一天能逛完的,也不是一天就能看懂的;伊牧師只帶他逛了這三處,其餘的博物院, 美術館,動物園什麼的,等他慢慢的把倫敦走熟了再自己去。上聖保羅教堂的時候, 伊牧師就手兒指給馬威,他伯父的古玩鋪就正在教堂左邊的一個小巷兒裡。

  伊牧師的兩條秫秸棍兒腿是真走得快,馬威把腰躬起一點,還追不上;可是他 到底不肯折脖子,拚命和伊牧師賽了半天的跑。

  他剛進門,溫都姑娘也回來了,走的很熱,她臉更紅得好看。他搭訕著要告訴 她剛才看見的東西,可是她往廚房跑了去。

  馬威到樓上去看父親,馬老先生還叼著煙袋在書房裡坐著。馬威一一把看見的 東西告訴了父親,馬老先生並沒十分注意的聽。直說到古玩鋪,馬老先生忽然想起 個主意來:「馬威!明天咱們先上你伯父的墳,然後到鋪子去看一眼,別忘了!」

  鈴兒響了,父子到飯廳去吃飯。

  吃完飯,溫都寡婦忙著刷洗傢伙。馬老先生又回到書房去吃煙。

  馬威一個人在客廳裡坐著,溫都姑娘忽然跑進來:「看見我的皮夾兒沒有?」

  馬威剛要答聲,她又跑出去了,一邊跑一邊說:「對了,在廚房裡呢。」

  馬威站在客廳門口看著她,她從廚房把小皮夾找著,跑上來,慌著忙著把帽子 扣上。

  「出去嗎?」他問。

  「可不是,看電影去。」

  馬威從客廳的窗戶往外看:她和一個男的,挨著肩膀一路說笑走下去了。

  馬老先生想起上墳,也就手兒想起哥哥來了;夜裡夢見哥哥好幾回,彼此都吊 了幾個眼淚。想起哥哥的好處來,心中稍有一點發愧:花過哥哥多少錢!哥哥的錢 是容易掙得!不但淨花哥哥的錢,那回哥哥寄來錢,還喝得醉貓兒似的,叫兩個巡 警把他攙回家去。拿哥哥的錢喝酒!還醉得人事不知!……可是又說回來了,過去 的事反正是過去的了,還想它作什麼?……現在呢,在倫敦當掌櫃的,縱然沒有作 官那麼榮耀,到底總得說八字兒不錯,命星兒有起色!……對了,怎麼沒帶本陰陽 合歷來呢!明天上墳是好日子不是呢?……信基督教的人什麼也不怕,上帝的勢力 比別的神都大的多;太歲?不行!太歲還敢跟上帝比比勁頭兒!……可是……種種 問題,七個上來,八個下去,叫他一夜沒能睡實在了。

  第二天早晨,天還是陰的很沉,東風也挺涼。老馬先生把駝絨緊身法蘭絨汗衫, 厚青呢衣褲,全穿上了。還怕出去著了涼,試著把小棉襖絮在汗衫上面,可是棉襖 太肥,穿上系不上褲子。於是罵了鬼子衣裳一頓,又把棉襖脫下來了。……要不怎 麼說,東西文化不能調和呢!看,小棉襖和洋褲子就弄不到一塊兒!……

  吃過早飯,吧嗒了幾袋煙,才張羅著出去。

  馬威領著父親出了戈登胡同,穿過陶靈吞大院,一直往牛津街走。馬威一邊走, 一邊問父親:是坐地道火車去,還是坐公眾汽車去。墳地的地點,他昨天已經和伊 牧師打聽明白了。馬老先生沒有主意,只說了聲:「到街上再說吧。」

  到了牛津街,街上的汽車東往的西來的,一串一串,你頂著我,我擠著你。大 汽車中間夾著小汽車,小汽車後面緊釘著摩托自行車,好像走歡了的駝鳥帶著一群 小駝鳥。好像都要擠在一塊兒碰個粉碎,也不是怎股勁兒沒擠上;都像要把前面的 車頂出多遠去,打個毛跟頭,也不怎麼沒頂上。車後面突突的冒著藍煙,車輪磁拉 磁拉的響,喇叭也有僕僕的,有的吧吧的亂叫。遠處也是車,近處也是車,前後左 右也全是車:全冒著煙,全磁拉磁拉的響,全僕僕吧吧的叫,把這條大街整個兒的 作成一條「車海」。兩旁便道上的人,男女老少全像丟了點東西似的,扯著脖子往 前跑。往下看,只看見一把兒一把兒的腿,往上看只見一片腦袋一點一點的動;正 象「車海」的波浪把兩岸的沙石沖得一動一動的。

  馬老先生抬頭看看天,陰得灰糊糊的;本想告訴馬威不去了,又不好意思;呆 了一會兒,看見街心站著一溜汽車:「馬威,這些車可以雇嗎?」

  「價錢可貴呢!」馬威說。

  「貴也得雇!」馬老先生越看那些大公眾汽車越眼暈。「坐地道火車呢?」馬 威問。

  「地道裡我出不來氣兒!」馬先生想起到倫敦那天坐地道車的經驗。

  「咱們可別太費錢哪。」馬威笑著說。

  「你是怎麼著?——不但僱車,還得告訴趕車的繞著走,找清靜道兒走!我告 訴你!暈!——」

  馬威無法,只得叫了輛汽車,並且囑咐趕車的繞著走。

  上了車,馬老先生還不放心:不定那一時就碰個腦漿迸裂呀!低著聲說:

  「怎麼沒帶本憲書來呢!這東西趕上『點兒低』,非死不可呀!」

  「帶憲書幹嗎?」馬威問。

  「我跟我自己說呢,少搭碴兒!」馬老先生斜著眼瞪了馬威一眼。

  趕車的真是挑著清靜道兒走。一會兒向東,一會兒往西,繞過一片草地,又進 了一個小胡同……走了四五十分鐘,到了個空場兒。空場四圍圈著一人來高的鐵柵 欄,柵欄裡面繞著圈兒種著一行小樹。草地上高高矮矮的都是石樁和石碑。倫敦真 有點奇怪:熱鬧的地方是真熱鬧,清靜的地方是真清靜。

  車順著鐵欄杆轉,直轉到一個小鐵門才站住。父子下了車,馬威打算把車打發 了,馬老先生非叫車等著不可。小鐵門裡邊有間小紅房子,孤孤零仃的在那群石樁 子前面站著山牆上的小煙筒曲曲彎彎的冒著一股煙兒。他們敲了敲那個小鐵門,小 紅屋子的門開了一個縫兒。門縫兒越開越大,慢慢的一個又圓又胖的臉探出來了。 兩腮一凸一凹的大概是正嚼著東西。門又開大了一些,這個胖臉和臉以下的那些東 西全露出來,把這些東西湊在一塊兒,原來是個矮胖的小老太太。

  老太太的臉上好像沒長著什麼玩藝兒,光是「光出溜的」一個軟肉球。身上要 是把胳臂腿兒去了,整個兒是個小圓轆軸。她一面用圍裙擦著嘴,一面問他們找誰 的墳墓。她走到他們跟前,他們才看出來:她的臉上確是五官俱全,而且兩隻小眼 睛是笑瞇瞇的;說話的時候露出嘴裡只有一個牙,因為沒有什麼陪襯,這一個牙看 著又長又寬,頗有獨霸一方的勁兒。

  「我們找馬先生的墳,一個中國人。」馬威向老太太說。她已經擦完了嘴,用 力把手往上湊,大概是要擦眼睛。「我知道,記得!去年秋天死的!怪可憐的!」 老太太又要往起撩圍裙:「棺材上有三個花圈,記得!秋天——十月七號。頭一個 中國人埋在這裡,頭一個!可憐!」說著,老太太的眼淚在臉上橫流;臉上肉太多, 淚珠不容易一直流下來。「你們跟我來,我知道,記得!」老太太開始向前走,小 短腿像剛孵出來的小鴨子的;走的時候,臉上的肉一哆嗦一哆嗦的動,好像冬天吃 的魚凍兒。

  他們跟著老太太走,走了幾箭遠,她指著一個小石樁子說:「那裡!」馬家父 子忙著過去,石樁上的姓名是個外國人的。他們剛要問她,她又說了,「不對!不 對!還得走!我知道,記得!那裡——頭一個中國人!」

  又走了一兩箭遠,馬威眼快,看見左邊一塊小石碑,上面刻著中國字;他拉了 馬老先生一把,兩個人一齊走過去。「對了!就是那裡!記得!知道!」老太太在 後面用胖手指著他們已經找著的石碑說。

  石碑不過有二尺來高,上面刻著馬威伯父的名字,馬唯仁,名字下面刻著生死 年月。碑是用人造石作的,淺灰的地兒,灰紫色的花紋。石碑前面的花圈已經叫雨 水沖得沒有什麼顏色了,上面的紙條已早被風刮去了。石碑前面的草地上,淡淡的 開著幾朵淺黃野花,花瓣兒上帶著幾點露水,好像淚珠兒。天上的黑雲,地上的石 碑和零散的花圈,都帶出一股淒涼慘淡的氣象;馬老先生心中一陣難過,不由的落 下淚來;馬威雖然沒有看見過他的伯父,眼圈兒也紅了。

  馬老先生沒管馬威和那個老太太,跪在石碑前頭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低聲 的說:「哥哥!保佑你兄弟發財,把你的靈運回中國去吧!」說到這裡,他不覺的 哭得失了聲。

  馬威在父親背後向石碑行了三鞠躬禮。老太太已經走過來,哭得滿臉是水,小 短胳臂連圍裙都撩不起來了,只好用手在臉上橫來豎去的抹。

  哭著哭著,她說了話:「要鮮花不要?我有!」「多少錢?」馬威問。

  「拿來!」馬老先生在那裡跪著說。

  「是,我拿去,拿去。」老太太說完,撩著裙子,意思是要快跑,可是腿腕始 終沒有一點彎的趨向,干跺著腳,前仰後合的走了。去了老大半天才慢慢的扭回來, 連脖子帶臉全紅得像間小紅房子的磚一樣。一手撩著裙子,一手拿著一把兒杏黃的 鬱金香。

  「先生,花兒來了。真新鮮!知道——」說著,哆哩哆嗦的把花交給馬老先生。 他撿起一個花圈來,從新把鐵條緊了一緊,把花兒都插上;插好了,把花圈放在石 碑前面;然後退了兩步,端詳了一番,眼淚又落下來了。

  他哭了,老太太也又哭了。「錢呢!」她正哭得高興,忽然把手伸出來:「錢 呢!」

  馬老先生沒言語,掏出一張十個先令的票子遞給她了。她看了看錢票,抬起頭 來細細的看了看馬老先生:「謝謝!謝謝!頭一個中國人埋在這裡。謝謝!我知道。 謝謝!盼著多死幾個中國人,都埋在這裡!」這末兩句話本來是她對自己說的,可 是馬家父子聽得真真的。

  太陽忽然從一塊破雲彩射出一條光來,正把他們的影子遮在石碑上,把那點地 方——埋著人的那點地方——弄得特別的慘淡。馬老先生歎了一口氣,擦了擦眼淚, 回頭看了看馬威:「馬威,咱們走吧!」

  爺兒倆慢慢的往外走,老太太在後面跟著跑,問他們還要花兒不要,她還有別 樣的。馬威看了她一眼,馬老先生搖了搖頭。兩個人走到小鐵門,已經把老太太落 下老遠,可是還聽得見她說:「頭一個中國人……」

  父子又上了車。馬老先生閉著眼睛想:怎麼把哥哥的靈運回去。又想到哥哥不 到六十歲就死了,自己呢,現在已奔著五十走啦!生命就是個夢呀!有什麼意思! ——夢!

  馬威也還沒把墳地上那點印象忘了,斜靠著車角,兩眼直瞪著駛車的寬脊樑背 兒。心裡想:伯父,英雄!到國外來作事業!英雄!自然賣古玩算不了什麼大事業, 可是,掙外國的錢,——總算可以!父親是沒用的,他看了馬老先生一眼,不是作 官,便是弄盅酒充窮酸。作官,名士,該死!真本事是——拿真知識掙公道錢!

  AK

  馬家的小古玩鋪是在聖保羅教堂左邊一個小斜胡同兒裡。站在鋪子外邊,可以 看見教堂塔尖的一部分,好像一牙兒西瓜。鋪子是一間門面,左邊有個小門,門的 右邊是通上到下的琉璃窗戶。窗子裡擺著些磁器,銅器,舊扇面,小佛像,和些個 零七八碎兒的。窗子右邊還有個小門,是樓上那家修理汗傘、箱子的出入口兒。鋪 子左邊是一連氣三個小鋪子,緊靠馬家的鋪子也是個賣古玩的。鋪子右邊是個大衣 裝存貨的地方,門前放著兩輛馬車,人們出來進去的往車上搬貨。鋪子的對面,沒 有什麼,只有一溜山牆。

  馬家父子正在鋪子外面左右前後的端詳,李子榮從鋪子裡出來了。他笑著向他 們說:「馬先生吧?請進來。」

  馬老先生看了看李子榮:臉上還沒有什麼下不去的地方,只是笑容太過火。再 說,李子榮只穿著件汗衫,袖子捲過胳臂肘兒,手上好些銅蚸M灰土,因為他正刷 洗整理貨物架子。馬老先生心裡不由的給他下了兩個字的批語:「俗氣!」

  「李先生吧?」馬威趕緊過來要拉李子榮的手。「別拉手,我手上有泥!」李 子榮忙著向褲袋裡找手巾,沒有找著,只好叫馬威拉了拉他的手腕。腕子是又粗又 有力氣,筋是筋骨是骨的好看。馬威親熱的拉著這個滾熱的手腕,他算是頭一眼就 愛上李子榮了。汗衫,挽袖子,一手泥,粗手腕,是個干將!不真干還能和外國人 競爭嗎!

  從外國人眼裡看起來,李子榮比馬威多帶著一點中國味兒。外國人心中的中國 人是:矮身量,帶辮子,扁臉,腫顴骨,沒鼻子,眼睛是一寸來長的兩道縫兒,撇 著嘴,唇上掛著迎風而動的小鬍子,兩條哈吧狗腿,一走一扭。這還不過是從表面 上看,至於中國人的陰險詭詐,袖子裡揣著毒蛇,耳朵眼裡放著砒霜,出氣是綠氣 炮,一擠眼便叫人一命嗚呼,更是叫外國男女老少從心裡打哆嗦的。

  李子榮的臉差不多正合「扁而腫」的格式。若是他身量高一點,外國人也許高 抬他一下,叫他聲日本人;(凡是黃臉而稍微有點好處的便是日本人。)不幸,他 只有五尺來高,而且兩條短腿確乎是羅圈著一點。頭上的黑髮又粗又多,因腦門兒 的扁窄和頭髮的蓬鬆,差不多眉毛以上,頭髮以下,沒有多大的空地方了。眼睛鼻 子和嘴全不難看,可惜顴骨太平了一些。他的體格可是真好,腰板又寬又直,脖子 挺粗,又加著腿有點彎兒,站在那裡老象座小過山炮似的。

  李子榮算把外國人弄糊塗了:你說他是日本人吧,他的臉真不能說是體面。 (日本人都是體面的!)說他是中國人吧,他的黃臉確是洗得晶光;中國人可有捨 得錢買胰子洗臉的?再說,看他的腰板多直;中國人向來是哈著腰挨打的貨,直著 腰板,多麼於理不合!雖然他的腿彎著一點,可是走起路來,一點不含忽,真咯登 咯登的招呼;不但不扭,並且走得飛快,……外國老爺們真弄不清了,到底這個家 伙是那種下等人類的產物呢?「啊!」李子榮的房東太太想出來了:「這個傢伙是 中日合種,」她背地裡跟人家說:「決不是真正中國人;日本人?他那配!」

  馬威和李子榮還沒鬆手,馬老先生早挺著腰板兒進了門。李子榮慌忙跑進來, 把地上的東西都收拾起來,然後讓馬老先生到櫃房裡坐。小鋪子是兩間的進身,一 間是作生意的,一間作櫃房。櫃房很小,靠後山牆放著個保險箱,箱子前面只有放 三四把椅子和一張桌子的地方。保險箱旁邊放著個小茶几,上面是電話機和電話簿 子。屋子裡有些潮氣味兒,加上一股酸溜溜的擦銅油兒,頗有點像北京的小洋貨店 的味兒。「李夥計,」馬老先生想了半天,才想起「夥計」這麼兩個字:「先沏壺 茶來。」

  李子榮抓了抓頭上亂蓬蓬的黑頭髮,瞧了老馬一眼,然後笑著對馬威說:

  「這裡沒茶壺茶碗,老先生一定要喝茶呢,只好到外邊去買;你有錢沒有?」

  馬威剛要掏錢,馬老先生沈著臉對李子榮說:「夥計!」這回把「李」字也省 下了:「難道掌櫃的喝碗茶,還得自己掏腰包嗎!再說,架子上有的是茶壺茶碗, 你楞說沒有?」馬老先生拉過張椅子來,在小茶几前面坐下;把脊樑往後一仰的時 候,差點兒沒把電話機碰倒了。

  李子榮慢慢的把汗衫袖子放下來,轉過身來者著馬老先生說:

  「馬先生,在你哥哥活著的時候,我就在這裡幫過一年多的忙;他死的時候, 把買賣托付給我照應著;我不能不照著買賣作!喝茶是個人的事,不能由公賬上開 銷。這裡不同中國,公賬是由律師簽字,然後政府好收稅,咱們不能隨意開支亂用。 至於架子上的茶壺茶碗是為賣的,不是為咱們用的。」他又回過身來對馬威說: 「你們大概明白我的意思?也許你們看我太不客氣;可是咱們現在是在英國,英國 的辦法是人情是人情,買賣是買賣,咱們也非照著這麼走不可。」「對!」馬威低 聲說,沒敢看他父親。

  「夠了!夠了!不喝啦,不喝行不行!」老馬先生低著頭說,好像有點怕李子 榮的樣兒。

  李子榮沒言語,到外間屋把保險箱的鑰匙拿進來,開開箱子,拿出幾本賬簿和 文書,都放在馬老先生眼前的一把椅子上。

  「馬先生,這是咱們的賬本子什麼的,請過過眼,你看完了,我還有話說。」

  「幹什麼呀?反正是那麼一回事,我還能疑心你不誠實嗎?」馬老先生說。

  李子榮笑了。

  「馬老先生,你大概沒作過買賣——」

  「作買賣?哼——」馬老先生插嘴說。

  「——好,作過買賣也罷,沒作過也罷,還是那句話:公事公辦。這是一種手 續,提不到疑心不疑心。」李子榮笑也不好,不笑也不好的直為難。明知道中國人 的脾氣是講客氣,套人情的;又明知道英國人是直說直辦,除了辦外交,沒有轉磨 繞圈作文章的。進退兩難,把他鬧得直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只好抓了抓頭髮,而且 把腦門子上的那縷長的,卷,卷,捲成個小圈兒。

  馬威沒等父親說話,笑著對李子榮說:「父親剛由伯父墳地回來,心裡還不大 消停,等明天再看賬吧。」

  馬老先生點了點頭,心裡說:「到底還是兒子護著爸爸,這個李小子有點成心 擠兌我!」

  李子榮看了看老馬,看了著小馬,噗哧一笑,把賬本子什麼的又全收回去。把 東西擱好,又在保險箱的深處輕輕的摸;摸了半天,掏出一個藕荷色的小錦匣兒來。 馬老先生看著李子榮,直要笑,心裡說:「這小子變戲法兒玩呢!還有完哪!」

  李子榮把小錦匣遞給馬威。馬威看了看父親,然後慢慢的把小匣打開,裡面滿 塞著細白棉花;把棉花揭開,當中放著一個鑽石戒指。

  馬威把戒指放在手心上細細的看,是件女人的首飾:一個擰著麻花的細金箍, 背兒上稍微寬出一點來,鑲著一粒鑽石,一閃一閃的放著光。

  「這是你伯父給你的紀念物。」李子榮把保險箱鎖好,對馬威說。

  「給我瞧瞧!」馬老先生說。

  馬威趕緊把戒指遞過去。馬老先生要在李子榮面前顯一手兒:翻過來掉後去的 看,看了外面,又探著頭,半閉著眼睛看戒指裡面刻著的字。又用手指頭抹上點唾 沫在鑽石上擦了幾下。

  「鑽石,不錯,女戒指。」馬先生點頭咂嘴的說,說著順手把戒指撂在自己的 衣兜裡啦。

  李子榮剛要張嘴,馬威看了他一眼,他把話又吞回去了。

  待了一會兒,李子榮把保險箱的鑰匙和一串小鑰匙托在手掌上,遞給馬老先生。

  「這是鋪子的鑰匙,你收著吧,馬先生!」

  「你拿著就結了,嗐!」馬先生的手還在兜兒裡摸著那個戒指。

  「馬老先生,咱們該把事情說明白了,你還用我不用?」李子榮問,手掌上還 托著那些鑰匙。

  馬威向父親點了點頭。

  「我叫你拿著鑰匙,還能不用你!」

  「好!謝謝!你哥哥活著的時候,我是早十點來,下午四點走,一個禮拜他給 我兩鎊錢;我的事情是招待客人,整理貨物。他病了的時候,我還是早十點來,可 是下午六點才能走;他給我三鎊錢一個禮拜。現在呢,請告訴我:工錢,事情,和 作事的時間。我願意只作半天工,工錢少一點倒不要緊;因為我總得勻出點工夫去 唸書。」

  「啊,你還唸書?」馬先生真沒想到李子榮是個唸書的。心裡說:「這份兒俗 氣,還會唸書,瞧不透!中國唸書的人不這樣!」

  「我本來是個學生。」李子榮說:「你——」

  「馬威!——」馬老先生沒主意,看著馬威,眼睛裡似乎是說:「你給出個主 意!」

  「我看,我和李先生談一談,然後再定規一切,好不好?」馬威說。

  「就這麼辦吧!」馬老先生站起來了,屋裡挺涼,磕膝蓋兒有點發僵。「你先 把我送回家去,你再回來和李夥計談一談,就手兒看看賬;其實看不看並不要緊。」 他說著慢慢往外走,走到外間屋的貨架子前面又站住了。看了半天,回頭向李子榮 說:

  「李夥計,把那個小白茶壺給我拿下來。」

  李子榮把壺輕輕的拿下來,遞給馬老先生。馬老先生掏出手絹來,把茶壺包好, 交給馬威提著。

  「等著我,咱們一塊兒吃飯,回頭見!」馬威向李子榮說。AA

  父子兩個出了古玩鋪。走了幾步,馬老先生站住了,從新細看看鋪子的外面。 這一回才看見窗子上邊橫著條長匾,黑地金字,外面罩著層玻璃。「俗氣!」他搖 著頭兒說。說完了,又欠著腳兒,看樓上的牌匾;然後又轉過身來,看對面的山牆。 「煙筒正對著咱們的窗口,風水不見強!」馬威沒管他父親說什麼,仰著頭兒看聖 保羅堂的塔尖,越看越覺得好看。

  「父親,趕明兒個你上這兒來作禮拜倒不錯。」馬威說。

  「教堂是不壞,可是塔尖把風水都奪去了,咱們受不了哇!」馬老先生似乎把 基督教全忘了,一個勁兒抱怨風水不強。出了小胡同口兒,馬先生還連連的搖頭, 抱怨風水不好。馬威看見一輛公眾汽車是往牛津街去的,聖保羅堂的外邊正好是停 車的地方,他沒問父親坐不坐,拉著老頭兒就往車上跳;馬老先生還迷迷糊糊的不 知道是怎麼回事,車已經開了。馬威買了票,跟父親說:「別叫李子榮『夥計』呀。 你看,這車上的人買張票還對賣票的說『謝謝』呢。他在鋪子裡又真有用,你叫他 『夥計』,不是叫他不好受嗎!況且——」

  「你說該叫他什麼?我是掌櫃的,難道掌櫃的管夥計叫老爺?」馬老先生說著 伸手把馬威拿著的小茶壺拿過來,掀開手巾,細細看壺底上的篆字。老先生對於篆 字本來有限,加上汽車左右亂搖,越發的看不清楚;心裡罵馬威,不該一聲兒不出 便上了汽車。

  「叫他聲李先生,也不失咱們的身份哪!」馬威把眉毛皺在一處,可是沒有和 父親拌嘴的意思。

  汽車正從一個鐵橋底下過,橋上面的火車唧咚咕咚的把耳朵震得什麼也聽不見 了;馬威的話,自然老馬先生一點沒聽見。汽車忽然往左邊一閃,馬老先生往前一 出溜,差點沒把小茶壺撒了手;嘴裡嘟囔著罵了幾句,好在汽車的聲音真亂,馬威 也沒聽見。

  「你到底願意用他不願意呢?」馬威乘著汽車站住的工夫問他父親。

  「怎麼不用他呢!他會作買賣,我不會!」馬老先生的臉蛋紅了一塊,把腳伸 出去一點,好像如果馬威再問,他就往車下跳啦。腳伸出去太猛,差點沒踩著對面 坐著的老太太的小腳尖,於是趕快把腿收回來,同時把跳車的心也取消了。

  馬威知道問也無益,反正是這麼一回事:「你還用他不用?」——「怎麼不用 呀!」「何不叫他聲先生呢?」——「我是掌櫃的,我叫他先生,他該管我叫什麼!」 算了吧,不必問了!他回過頭去,留神看街上的牌子,怕走過了站;賣票的雖然到 一站喊一站的地名,可是賣票人的英文字的拚法不是馬威一天半天能明白的。

  到了牛津街,父子下了車,馬威領著父親往家走。走不遠,馬老先生就站住一 會兒,喘口氣,又拿起小茶壺來看一看。有時候忽然站住了,後頭走道的人們,全 趕緊往左右躲;不然,非都撞上,跌成一堆不止。馬先生不管別人,那時高興便那 時站住;馬威也無法,只好隨著父親背後慢慢軋著步兒走。爺兒倆好像魚盆裡的泥 鰍,忽然一動,忽然一靜,都叫盆裡的魚兒亂騰一回。好容易到了家了,馬老先生 站在門外,用袖口兒把小茶壺擦了一個過兒。然後一手捧著茶壺,一手拿鑰匙開門。

  溫都太太早已吃過午飯,正在客廳裡歇著。看見他們回來,一聲也沒言語。

  馬老先生進了街門,便叫:「溫都太太!」

  「進來,馬先生。」她在屋裡說。

  馬老先生進去了,馬威也跟進去。拿破侖正睡午覺,聽見他們進來,沒睜眼睛, 只從鼻子裡哼哼了兩聲。「溫都太太,瞧!」馬老先生把小茶壺舉起多高,滿臉堆 著笑,說話的聲音也嫩了許多,好像頗有返老還童的希望。溫都太太剛吃完了飯, 困眼巴唧的,鼻子上的粉也謝了,露著小紅鼻子尖兒,像個半熟的山裡紅;可是據 馬老先生看,這個小紅鼻子尖有說不出的美。她剛要往起站,馬老先生已經把小茶 壺送到她的眼前。他還記得那天逗拿破侖玩的時候,她的頭髮差點沒挨著他的衣裳; 現在他所以的放大了膽子往前巴結:愛情是得進一步便進一步的事兒;老不往前邁 步,便永遠沒有接上吻的希望;不接吻還講什麼愛情!馬老先生是凡事退步,只有 對婦女,他是主張進取的,而且進取的手段也不壞;在這一點,我們不能不說馬則 仁先生有一點天才。溫都寡婦欠著身把小壺兒接過去,歪著頭兒細細的看;馬老先 生也陪著看,臉上笑得像個小紅氣球兒。

  「多麼好看!真好!中國磁,是不是?」溫都太太指著壺上的紅雞冠子花和兩 只小蘆花雞說。

  馬老先生聽她誇獎中國磁,心裡喜歡的都癢癢了。「溫都太太,我給你拿來的!」

  「給我?真的?馬先生?」她的兩隻小眼睛都睜圓了,薄片嘴也成了?齟笮吹摹 埃稀?,索子骨底下露著的那點胸脯也紅了一點。「這個小壺得值好幾鎊錢吧?」

  「不算什麼,」馬老先生指著茶几上的小瓶兒說:「我知道你愛中國磁,那個 小瓶兒就是中國的,是不是?」「你真有眼力,真細心!那隻小瓶是我由一個兵手 裡買的。拿破侖,還不起來謝謝馬先生!」她說著把拿破侖抱起來,用手按著狗頭 向馬先生點了兩點;拿破侖是真困,始終沒睜眼。叫拿破侖謝完了馬先生,她還是 覺得不好意思白收下那個小壺,轉了轉眼珠兒,又說:「馬先生,咱們對換好不好? 我真愛這個小壺兒,我要你的壺,你拿我的瓶去賣——大概那個小瓶也值些個錢, 我花——多少錢買的呢?你看,我可忘了!」「對換?別搗麻煩啦!」馬老先生笑 著說。

  馬威站在窗前,眼睛釘著他父親,心裡想:他也許把那個戒指給她呢。馬老先 生確是在兜兒裡摸了摸,可是沒有把戒指拿出來。

  「馬先生,告訴我,這個小壺到底值多少錢?人家問我的時候,我好說呀!」 溫都太太把壺抱在胸口前面,好像小姑娘抱著新買的小布人一樣。

  「值多少錢?」馬老先生往上推了推大眼鏡,回過頭去問馬威:「你說值多少 錢?」

  「我那知道呢!」馬威說:「看看壺蓋裡面號著價碼沒有。」「對,來,咱看 上一看。」馬老先生把這幾個字說得真像音樂一般的有腔有調。

  「不,等我看!」溫都太太逞著能說,然後輕輕把壺蓋拿下來:「喝!五鎊十 個先令!五鎊十個先令!」馬老先生把頭歪著擠過去看:「可不是,合多少中國錢? 六十來塊!冤人的事,六十來塊買個茶壺!在東安市場花一塊二毛錢買把,准比這 個大!」

  馬威越聽越覺得不入耳,抓起帽子來說:「父親,我得去找李子榮,他還等著 我吃飯呢。」

  「對了,馬先生,你還沒吃飯哪吧?」溫都寡婦問:「我還有塊涼牛肉,很好, 你吃不吃?」

  馬威已經走出了街口,隔著窗簾的縫兒看見父親的嘴一動一動的還和她說話。

  AB

  馬威又回到古玩鋪去找李子榮。

  「李先生,對不起!你餓壞了吧?上那兒去吃飯?」馬威問。

  「叫我老李,別先生先生的!」李子榮笑著說。他已經把貨架子的一部分收拾 乾淨了,也洗了臉,黃臉蛋上光潤了許多。「出了這個胡同就是個小飯館,好歹吃 點東西算了。」說完他把鋪子鎖好,帶著馬威去吃飯。

  小飯鋪正斜對著聖保羅教堂,隔著窗子把教堂的前臉和外邊的石像看得真真的。 一群老太太,小孩子,都拿著些個乾糧,麵包什麼的,圍著石像喂鴿子。

  「你吃什麼?」李子榮問:「我天天就是一碗茶,兩塊麵包,和一塊甜點心。 這是倫敦最下等的飯鋪子,真想吃好的,這裡也沒有;好在我也吃不起好的。」

  「你要什麼,就給我要什麼吧。」馬威想不出主意來。

  李子榮照例要的是茶和麵包,可是給馬威另要了一根炸腸兒。

  小飯鋪的桌子都是石頭面兒,鐵腿兒,桌面擦得晶光,怪愛人兒的。四面牆上 都安著大鏡子,把屋子裡照得光明痛快,也特別顯著人多火熾。點心和麵包什麼的, 都在一進門的玻璃窗子裡擺著,東西好吃不好吃先放在一邊,反正看著漂亮乾淨。 跑堂的都是姑娘,並且是很好看的姑娘:一個個穿著小短裙子,頭上箍著帶褶兒的 小白包頭,穿梭似的來回端茶拿菜;臉蛋兒都是紅撲撲的,和玻璃罩兒裡的紅蘋果 一樣鮮潤。吃飯的人差不多都是附近鋪子裡的,人人手裡拿著張晚報,(倫敦的晚 報是早晨九點多鐘就下街的。)專看賽馬賽狗的新聞。屋裡只聽得見姑娘們沙沙的 來回跑,和刀叉的聲音,差不多沒有說話的;英國人自要有報看,是什麼也不想說 的。馬威再細看人們吃的東西,大概都是一碗茶,麵包黃油,很少有吃菜的。

  「這算最下等的飯鋪?」馬威問。

  「不像啊?」李子榮低聲的說。

  「真乾淨!」馬威嘴裡說,心裡回想北京的二葷鋪,大碗居的那些長條桌子上 的黑泥。

  「唉,英國人擺飯的時間比吃飯的時間長,稍微體面一點的人就寧可少吃一口, 不能不把吃飯的地方弄乾淨了!咱們中國人是真吃,不管吃的地方好歹。結果是: 在乾淨地方少吃一口飯的身體倒強,在髒地方吃熏雞燒鴨子的倒越吃越瘦……」

  他還沒說完,一個姑娘把他們的吃食拿來了。他們一面吃,一面低聲的說話。

  「老李,父親早上說話有點兒——」馬威很真誠的說。「沒關係!」李子榮沒 等馬威說完,就接過來了:「老人們可不都是那樣嗎!」

  「你還願意幫助我父親?」

  「你們沒我不行,我呢,非掙錢不可!放心吧,咱們散不了伙!」李子榮不知 不覺的笑的聲音大了一點,對面吃飯的老頭子們一齊狠狠的瞪他一眼,他連忙低下 頭去嚼了一口麵包。「你還唸書?」

  「不唸書還行嗎!」李子榮說著又要笑,他總覺得他的話說得俏皮可笑,還是 不管別人笑不笑,他自己總先笑出來:「我說,快吃,回鋪子去說。話多著呢,這 裡說著不痛快,老頭子們淨瞪我!」

  兩個人忙著把東西吃完了,茶也喝淨了,李子榮立起來和小姑娘要賬單兒。他 把賬單兒接過來,指著馬威對她說:「你看他體面不體面?他已經告訴我了,你長 的真好看!」「去你的吧!」小姑娘笑著對李子榮說,然後看了馬威一眼,好像很 高興有人誇她長的美。

  馬威也向她笑了一笑,看李子榮和她說話的神氣,大概是李子榮天天上這裡吃 飯來,所以很熟。李子榮掏出兩個銅子,輕輕的放在盤子底下,作為小賬。李子榮 給了飯錢,告訴馬威該出十個便士;馬威登時還了他。

  「英國辦法,彼此不客氣。」李子榮接過錢來笑著對馬威說。

  兩個人回到鋪子,好在沒有照顧主兒,李子榮的嘴象開了閘一樣,長江大河的 說下去:「我說,先告訴你一件事:喝茶的時候別帶響兒!剛才你喝茶的時候,沒 看見對面坐著的老頭兒直瞪你嗎!英國人擤鼻子的時候是有多大力量用多大力量, 可是喝東西的時候不准出聲兒;風俗嗎,沒有對不對的理由;你不照著人家那麼辦, 便是野蠻;況且他們本來就看不起我們中國人!當著人別抓腦袋,別剔指甲,別打 嗝兒;喝!規矩多啦!有些留學的名士滿不管這一套,可是外國人本來就看不起我 們,何必再非討人家的厭煩不可呢!我本來也不注意這些事,有一回可真碰了釘子 啦!是這麼回事:有一回跟一個朋友到人家裡去吃飯,我是吃飽了氣足,仰著脖兒 來了個深長的嗝兒;喝!可壞了!旁邊站著的一位姑娘,登時把臉子一撂,扭過頭 去跟我的朋友說:『不懂得規矩禮道的人,頂好不出來交際!』請吃飯的人呢是在 中國傳過教的老牧師,登時得著機會,對那位姑娘說:『要不咱們怎得到東方去傳 教呢,連吃飯喝茶的規矩都等著咱們教給他們呢!』我怎麼辦?在那裡吧,真僵的 慌;走吧,又覺得不好意思,好難過啦!其實打個嗝兒算得了什麼,他們可是真拿 你當野蠻人對待呢!老馬,留點神吧!你不怪我告訴你?」

  「不!」馬威坐下說。

  李子榮也坐下了,跟著說:「好,我該告訴你,我的歷史啦!我原是出來留學 的,山東官費留學生。先到了美國,住了三年,得了個商業學士。得了學位就上歐 洲來了,先上了法國;到了巴黎可就壞了,國內打起仗來,官費簡直的算無望了。 我是個窮小子,跟家裡要錢算是辦不到的事。於是我東胡摟西抓弄,弄了幾個錢上 英國來了。我准知道英國生活程度比法國高,可是我也准知道在英國找事,工錢也 高;再說英國是個商業國,多少可以學點什麼。還有一層,不瞞你說!巴黎的婦女 我真惹不起;這裡,在倫敦,除非妓女沒有人看得起中國人,倒可以少受一點試探。」 說到這裡,李子榮又樂起來了;而且橫三豎四的抓了抓頭髮。

  「老李,你不是說,別當著人抓腦袋嗎?」馬威故意和他開玩笑。

  「可是你不是外國人哪!當著外國人決不幹!說到那兒啦——對,到了倫敦, 官費還是不來,我可真抓了瞎啦!在東倫敦住了一個來月,除了幾本書和身上的衣 裳,簡直成了光屁股狗啦!一來二去,巡警局給我我了去啦,叫我給中國工人當翻 譯。中國工人的英國話有限,巡警是動不動就察驗他們,(多麼好的中國人也是一 腦門子官司,要不怎麼說別投生個中國人呢!)我替他們來回作翻譯;我的廣東話 本來有限,可是還能對付,反正我比英國巡警強。我要是不怕餓死,我決不作這個 事;可是人到快餓死的時候是不想死的!看著這群老同鄉叫英國巡警耍笑!咳,無 法!餓,沒法子!我和咱們這群同鄉一樣沒法子!作這個事情,一個月不過能得個 三四鎊錢,那夠花的;後來又慢慢的弄些個廣告什麼的翻成中國文,這筆買賣倒不 錯:能到中國賣貨的,自然不是小買賣,一篇廣告翻完了,總掙個一鎊兩鎊的。這 兩筆錢湊在一處,對付著夠吃麵包的了,可還是沒錢去唸書。可巧你伯父要找個伙 計,得懂得作買賣,會說英國話;我一去見他,事情就成了功。你想,留學的老爺 們誰肯一禮拜掙兩鎊錢作碎催;可是兩鎊錢到我手裡,我好像登了天堂一樣。行了, 可以唸書了!白天作翻譯,作買賣,晚上到大學去聽講。你看怎樣?老馬!」「不 容易,老李你行!」馬威說。

  「不容易?天下沒有容易的事!」李子榮咚的一聲站起來,頗有點自傲的神氣。

  「在倫敦一個人至少要花多少錢?論月說吧。」馬威問。「至少二十鎊錢一個 月,我是個例外!我在這兒這麼些日子了,一頓中國飯還沒吃過;不是我吃不起一 頓,是怕一吃開了頭兒,就非常吃不可!」

  「這兒有中國飯館嗎?」

  「有!作飯,洗衣裳,中國人在海外的兩大事業!」李子榮又坐下了:「日本 人所到的地方,就有日本窯子;中國人所到的地方,就有小飯鋪和洗衣裳房。中國 人和日本人不同的地方,是日本人除了窯子以外,還有輪船公司,銀行,和別的大 買賣。中國人除了作飯,洗衣裳,沒有別的事業。要不然怎麼人家日本人老挺著胸 脯子,我們老不敢伸腰呢!歐美人對日本人和對中國人一樣的看不起;可是,對日 本人於貌視之中含著點「怕」,「佩服」的勁兒。對中國人就完全不擱在跟裡了。 對日本人是背後叫Jap,當面總是奉承;對中國人是當著面兒罵,滿不客氣!別 提啦,咱們自己不爭氣,別怨人家!問我點別的事好不好?別提這個了,真把誰氣 死!」「該告訴我點關於這個鋪子的事啦。」

  「好,你聽著。你的伯父真是把手,真能幹!他不專靠著賣古玩,古玩又不是 麵包,那能天天有買賣;他也買賣股票,替廣東一帶商人買辦貨物什麼的。這個古 玩鋪一年作好了不過賺上,除了一切開銷,二百來鎊錢;他給你們留下個二千來鎊 錢,都是他作別的事情賺下的。你們現在有這點錢,頂好把這個生意擴充一下,好 好的幹一下,還許有希望;要是還守著這點事情作,連你們爺倆的花銷恐怕也賺不 出來;等把那二千來鎊錢都零花出來,事情可就不好辦了。老馬,你得勸你父親立 刻打主意:擴充這個買賣,或是另開個別的小買賣。據我看呢,還是往大了弄這個 買賣好,因為古玩是沒有定價的,湊巧了一樣東西就賺個幾百鎊;自然這全憑咱們 的能力本事。開別的買賣簡直的不容易,你看街上的小鋪子,什麼賣煙的,賣酒的, 全是幾家大公司的小分號,他們的資本是成千累萬的,咱們打算用千十來鎊錢跟他 們競爭,不是白饒嗎!」

  「父親不是個作買賣的人,很難說話!」馬威的眉毛又皺在一塊,臉上好像也 白了一點。

  「老人家是個官迷,糟!糟!中國人不把官迷打破,永不會有出息!」李子榮 楞了一會,又說:「好在這裡有咱們兩個呢,咱們非逼著他幹不可!不然,鋪子一 賠錢,你們的將來,實在有點危險呢!我說,你打算幹什麼呢?」

  「我?唸書啊!」

  「念什麼?又是翻譯篇《莊子》騙個學位呀?」李子榮笑著說。

  「我打算學商業,你看怎麼樣?」

  「學商業,好哇!你先去補習英文,把英文弄好,去學商業,我看這個主意不 錯。」

  兩個人又說了半天,馬威越看李子榮越可愛,李子榮是越說越上精神。兩個人 一直說到四點多鐘才散。馬威臨走的時候,李子榮告訴他:明天早晨他同他們父子 到巡警局去報到:

  「律師,醫生,是英國人離不開身的兩件寶貝。可是咱們別用他們才好。我告 訴你:別犯法,別生病,在英國最要緊的兩件事!」李子榮拉不斷扯不斷的和馬威 說,「我說,從明天起,咱們見面就說英國話,非練習不可。有許多留學生最討厭 說外國話,好在你我是『下等』留學生,不用和老爺們學,對不對?」

  兩個人站在鋪子外面又說了半天的話。說話的時候,隔壁那家古玩鋪的掌櫃的 出來了,李子榮趕緊的給馬威介紹了一下。

  馬威抬頭看著聖保羅堂的塔尖,李子榮還沒等他問,又把他拉回去,給他說這 個教堂的歷史。

  「我可該回去啦!」馬威把聖保羅堂的歷史聽完,又往外走。

  李子榮又跟出來,他好像是魯濱孫遇見禮拜五那麼親熱。「老馬,問你一件事: 你那個戒指,父親給了你沒有?」「他還拿著呢!」馬威低聲兒說。

  「跟他要過來,那是你伯父給你的;誰的東西是誰的!」

  馬威點了點頭,慢慢的往街上走。聖保羅教堂的鐘正打五點。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