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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眾文藝怎樣寫


  今天我要講的不是為什麼要寫大眾文藝,和什麼是大眾文藝的問題;而是怎樣 寫大眾文藝的問題1。

  首先我願就寫大眾文藝應取什麼態度,來談一談。至至誠誠的去寫,與吊兒啷 噹地寫,分明是兩個不同的態度,也就必得到不同的結果。以我自己來說吧,在我 回到北京來的將近三個月的工夫,我寫了四篇鼓詞,改編了三篇相聲,還寫了兩篇 關於鼓詞與相聲如何編製與改編的小文,一共是九篇。

  有人可就說了:「哈,看老捨這傢伙,真寫的快呀,想必是那些東西容易寫, 東一笤帚西一掃帚的就湊成一篇。」

  我不能承認那個說法。在我的經驗中,我寫長篇小說是大約一天能寫一千字到 兩千字。寫鼓詞呢,長的二百多句一篇,短的一百多句;就以長的來說,以七字一 句去算,也不過一千五百字左右。可是,這一千多字須寫六七天。你看,這是容易 寫呢?還是不容易寫呢?

  又有人說了:「老捨這傢伙,連外國都翻譯他的作品,也多少總算有點地位的 人了,怎麼回國之後,單單的去寫鼓詞和相聲什麼的呢?唉,可惜呀,可惜!」

  對上邊的那大材小用的惋惜,我並不感謝。我知道我幹的是什麼。我知道寫一 部小說與寫一段鼓詞是同樣的不容易,我也知道在今天一段鼓詞的功用也許比一部 小說的功用還要大的多。一篇小說因版權的關係,篇幅的關係,不易轉載,就流傳 不廣。一段鼓詞可以得到全國各地報紙刊物的轉載,而後一個人念或唱,便可以教 多少多少不識字的人也聽到,而且聽得懂。今天的文藝作品已不是文人與文人之間 互相標榜與欣賞的東西,而是必須向人民大眾服務的東西了。你若是不知道這一點 哪,我也就回敬一個「可惜呀,可惜!」

  我們若是以為大眾文藝容易寫,所以才去寫它,就大錯而特錯。態度不真誠, 幹什麼也不會幹好。要去寫它,就必須認清楚,它是人民大眾的精神食糧,其重要 或僅次於小米兒和高粱。也要認清楚,它不是文藝的垃圾,掃巴掃巴就是一大堆。 知道了它的重要與難寫,我們的態度就變成了嚴肅,真誠,真拿它當作一件事去作。 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把它搞好,對得起自己,對得起大眾。

  讓我們先看看,大眾文藝怎麼會難寫吧。先提這一點,絕對不是為自高聲價, 自居為通俗文藝專家;我自己對於大眾文藝的認識還小得可憐。我也絕對不是先嚇 唬你,教你知難而退,我好獨霸一方。反之,我誠心的願意把我知道的告訴你,也 希望你也禮尚往來,把你所知道的告訴我。咱們若能照著「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 兵」的那麼在一塊兒好好的幹,咱們才能克服困難,教大眾文藝打個大大的勝仗。

  「大眾」二字就很要命。不說別的,先說識字的程度吧,大眾裡面有的能認許 多字,有的能認幾個字,有的一字不識,而以一字不識的為最多。這一下可把咱們 喝過墨水的人給撅了。咱們善於轉文,也許還會轉洋文,可是趕到面對大眾,咱們 就轉不靈了。咱們說,「把眼光向大眾投了個弧線」,大眾搖頭不懂;咱們說, 「那女人有克麗奧拍特拉一般的誘惑力」,大眾卻不曉得克麗奧拍特拉是什麼妖精 怪物。這語言問題就夠咱們懊喪老大半天的。

  語言而外,還有到底民眾怎樣用腦筋,動感情呢?大眾是不是也有想像力呢? 這些便比言語更進一步,深入了人民的心靈活動的問題,我們怎能知道呢?

  因為人民不懂得誰是克麗奧拍特拉,我們可以拿「老百姓的文化低呀」來開脫 自己。可是,假若我們不是裝聾賣傻,我們一定會看到民間原來有自己的文藝,用 民眾自己的語言,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感情,自己的想像,和自己的形式,一年到 頭的說著唱著。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呢?我們說我們的文化高,學貫中西,出口成章, 可是我們的作品若賣五千本,人家民間的小唱本卻一銷就是多少萬本。我們說我們 的劇本是與莎士比亞的差不多,在城裡一演就是七八天,可是人家的《鍘美案》已 經演過幾十年或一兩個世紀,而且是自都市到鄉村都曉得「左眉高,右眉低,必有 前妻。」

  這麼一想啊,我們就別小看大眾文藝了。我們得馬上趕上前去,把我們的本領 也向大眾露一露,而且必須承認這是艱苦的工作,不是大筆一揮就會成功的。

  一感覺到搞通俗文藝不是件容易事,我們立刻就要去學習了;是學習,不是只 傲慢的輕瞟一眼,便搖頭而去。應該學習的事很多,可是首先引起我們注意的恐怕 是語言了。我們一旦和民眾的語言接觸,便立刻發現了原來「徘徊歧路」就是「打 不定主意」,「心長力絀」就是「武大郎捉姦,有心無力」。這個發現使我們登時 感到我們的真正有用的字彙與詞典就是人民的嘴。人民口中的語言是活的。因為它 是活的,所以才有勁,才巧妙。除非我們能把握住這巧妙的,活生生的語言,我們 就沒法子使人民接受我們的作品。

  在民間文藝裡,無論是說,無論是唱,都有一個最值得我們注意的地方,就是 語言之美。看吧,在北方的舊戲裡,差不多誰中了進士都是第八名,其原因是八字 念起來響亮悅耳,而且容易用手指比畫。假若我們有工夫把各種不同的戲本比較一 下,我們必能發現同一劇本,老一點的本子裡的詞句本來很通順,而新一點的本子 裡反將詞句改得不通了。趕到我們再細看一番,就能發現改過的地方雖然在意思上 不通,可是念或唱起來比老詞好聽的多了。民間的藝人為獲得言語之美,是肯犧牲 了文法與字義的。我們不必去學此方法,但是要記得民間文藝是怎樣注重言語之美。

  在大眾文藝裡,其形式雖有多種,但總不外乎說書式的敘述。以各種鼓詞來說 吧,它們的文字雖是韻文,須有腔有調的唱出,可是主要的還是述說一個故事。有 些故事本來平平無奇,可是一用合轍押韻的整齊的文字唱起來,故事便藉著語言之 美脫胎換骨,變成頗不錯的一段東西了。因此,我們可以把這個叫作「唱著說」。

  再看那說的呢,它雖不唱,可是每到適當的地方必加入整齊的韻語,振起聲勢。 即使不用韻語,也必將文字排成四六句兒,以期悅耳。說到這種地方,說書的人也 必改換音調,用近似朗誦的調子敘述。不信,就去聽聽評書吧。每逢大將上陣,或 英雄們來到一座高山,或遇到狂風暴雨,說書的都必有滋有味的用韻語或排列整齊 的句子作介紹。有時候,這種句子並不很通俗,聽眾未必字字都懂,可是他們都留 心的聽著,因為那語言之美的本身就有一種魔力。

  不單在大場面如此,就是順口說來的時候,說書的也永遠不忘利用精簡有力的 話兒敘述,像:曉行夜宿,饑餐渴飲,不在話下。像:一刀緊似一刀,一刀快似一 刀,刀刀不離後腦勺;只殺得敵人鼻窪鬢角,熱汗直流,啪啪啪往後倒退!我們可 以管這個叫作「說著唱」。

  舊戲的形式比說書唱曲複雜多了,可是,要細一看哪,它也沒完全能脫掉說書 式的敘述。人物登場必先念引子,而後念定場詩,而後自道姓名。這不都和說書一 樣麼?不過是將第三身的述說改教第一身去作罷了。因此,舊戲往往按照說書的方 法往前發展,而缺乏戲劇性。可是,不管多麼「溫」的戲,其中總會利用言語的簡 勁與美好,硬教言語產生戲劇的效果。比如說:「這先下手的為強(鑼鼓),後下 手的(鑼鼓)遭殃!」本沒有任何出奇之處,可是因為它是人人知道的兩句韻語, 簡練有力,再一加上鑼鼓,就能教全場精神一振,好像怎麼了不起似的。

  按照上面所舉的例子,倒好像我是說大眾文藝完全仗著言語去支持著。請不要 誤會,我沒有那個意思。我只是說,語言在通俗文藝中佔有很重要的地位,不可不 多多注意。這一提醒,也正針對著兩個事實:(一)自五四以來,新文藝作品的一 個嚴重缺點就是沒有把言語搞好,以至文藝與民眾脫節,你說你的,我干我的。大 家花費了那麼多的時間、心血,去創作,而結果是大眾並未得到多少好處,實在可 惜。語言文字是文藝的工具,不將工具弄好,怎能寫出家傳戶誦的作品呢?(二) 近來文藝工作者感到了寫作大眾文藝的重要,可是又似乎覺得一段鼓詞只是七八個 字一句,分行寫出的事兒,並沒能去充分學習,充分利用,民間的活語言,和怎麼 把它放在人民所習慣的形式中成為大眾「文藝」。因此,我在這一點上多說幾句, 或者也是可原諒的。

  連我自己也算在內,寫家們往往以為民間的語言太簡單,有的地方沒有文法, 所以寫作的時候就造出生硬的,冗長的句子——雖然不乾脆利嗖,可是能說出複雜 的意思,也合乎文法。其實,這是個錯誤。大眾的語言,在字彙詞彙方面並不簡單, 而是很豐富。大眾的口中有多少俏皮話,歇後語,成語呀,這都是寶貝。不信,讓 咱們和一位住在大雜院裡的婦人拌一回嘴試試,咱們三個也說不過她一個,她能把 咱們罵得眼冒金星,而無詞以答;趕到咱們大敗而歸,她獨自還在罵,又罵了三個 鐘頭,越來花樣越多。

  那麼,再加上五行八作的術語行話,大眾的字彙詞彙就豐富的了不得。我們應 當搜集這些術語行話,去豐富自己的形容詞名詞動詞等等。這活的詞彙要比我們常 用的辭源不知好上多少倍。

  假若我們是說,大眾語的句法太簡單,那也是一偏之見。我們的古代的詩歌詞 曲的句法也都是那麼簡單,為什麼到如今我們還搖頭晃腦的去讀誦它們呢?假若杜 甫能以五個字一句,作出意味深長的一首詩來,我們怎不該以簡單的句子作出最精 彩的東西來呢?能用我們自己的語言,作出最精美的東西,才算我們的本事呀。鼓 詞裡的《草船借箭》,《烏龍院》,沒有用一個「然而」,也沒有拉不斷扯不斷的 句子,這是相當好的作品呀。不下一番工夫,而死抱怨我們的言語太簡單,就是拉 不出屎怨茅房。

  至於說俗話有的地方沒有文法,更是瞎說。大家怎麼說,就是文法。文法就是 這麼來的。以前,大家總以「鬥爭」當作名詞用;現在,大家都說:「鬥爭他」; 這就成了文法。明天,也許大家都說,「鬥他一個爭」,也就成為文法。大眾創造 文法,文法家不過是記錄者。

  有了上面的理由,我們便應勇敢的,真誠的,去學習大眾語言,然後運用它作 為大眾文藝的工具。可是,我們不能偷油兒,不能依然用我們的半文半白的,拖泥 帶水的句子,卻隔不遠加上個「他媽的」,或「哎喲」,便算了事。這個尾巴主義 要不得。我們也不可把大眾原有的文藝拿來,照貓畫虎的去寫,那是舊帽子刷新, 而不是創造新帽子。我們的責任是以今天的大眾語創造新的大眾文藝,所以必須有 辨別的眼力,看清舊的大眾文藝中什麼是該學的,什麼是該去掉的。像那些「馬能 行」,「馬走戰」,「馬走龍」等等的庸俗字樣,是民間藝人偷懶,敷衍了事的結 果,我們不能再偷懶,敷衍了事。像以前文人們偶爾高興起來,所作的那些通俗韻 文,我們也不要去學。他們把鼓詞作成了文言詩,看起來頗整齊雅致,其實是庸俗 不堪。要知道多用陳腐的文言即是投降給死言語;能充分的利用白話,用白話寫成 生龍活虎般的東西才算真本事。我們更不可以把老套子裡的色情的描寫,拿來歪曲 新的故事與人物;我們若用「二八的俏佳人呀,楊柳腰兒擺,臉蛋兒白又紅……」 去描寫女孩子扭秧歌,便該罰掃街三天。

  我們必須真誠,用最大的努力,去用新的活的大眾語,創造出新的大眾文藝。 記住,這是件很艱難的工作,不全心全力去作,不會作得好。在今天,我們還沒法 不利用大眾文藝的舊形式去寫,以便容易普及。但是,我們的志願可不能就是這一 點點。說真的,假若我們今天能精巧的運用大眾語,寫成美好的話劇,能普遍的被 大眾接受,欣賞,它還不就變成了大眾文藝麼?大眾文藝並不該是另一種文藝,而 是所有的文藝都該是大眾的。因此,在今天,為了急於普及新文化,我們沒法不照 著舊形式去寫,可是我們萬不可就心滿意足,以為能寫成一段鼓詞便已經了不起。 事實上,我們今天在這裡寫鼓詞,原為是明天還要寫比鼓詞更新鮮的東西;普及了, 即當提高,不是很明顯的麼?

  就是就事論事,以寫鼓詞什麼的說吧:鼓詞有轍,我們曉得嗎?鼓詞要上下句, 分平仄,我們辨得清平仄嗎?鼓詞須能唱,我們曉得句子的音節嗎?這些都是問題, 都應當學習。對這些,我不預備多說什麼,因為在本月七號的《人民日報》上有我 的一篇小文可作參考。在這裡,我的忠告是要學習,多學習,多多學習。你看,我 們有那麼多位文藝家,有誰創造過一篇相聲?有誰寫成了與《打漁殺家》一樣好的 一出京戲呢?這真難!我們不應知難而退,而須以熱誠去衝破困難。把握住語言, 把握住形式,是咱們今天必不可少的功夫。

  以下,我們要說點關於大眾文藝的內容方面的問題了。為使這講話前後一致, 我們還是從技巧上談,談談我們應如何處理內容,而不談什麼是大眾文藝應有的內 容。

  我想,我們最好先去聽聽評書。聽過了評書,我們就曉得了他們說的故事是多 麼充實,我們寫的多麼枯窘。說書的藝人們的文化水準並不高,認字也有限,可是 他們能盡情盡理的說故事,教聽眾們捨不得走開;再看我們呢,我們的文化水準比 他們高,也能讀能寫,可是連一小段鼓詞都寫得那麼瘦小枯乾,像一條曬乾了的小 魚。這裡的原因,一來是藝人們生長在民間,我們卻離開了大眾;二來是藝人們會 以極細膩生動的敘事證明一點道理,我們卻急於說出那點道理,只喊了口號,而忘 了編製好故事。這樣,我們就輸給了說書的藝人。

  大概的說,說評書的有兩派。一派是「給書聽」的,一派是旁徵博引的。前者 是長江大河的往前說書,不扯閒話,打了《連環套》,再打《鳳凰山》,一節比一 節熱鬧,一節比一節驚奇。後者是《挑簾殺嫂》可以說半個月,《武松打虎》可以 說五六天。前者是真有故事可講,後者是真有東西可說。雖然在評書界裡以老實說 書的為正宗,可是在我們聽來卻不能不欽佩那能把《武松打虎》說了五六天的。表 面上,他是信口開河;事實上,他卻水到渠成,把什麼小事都描寫得逼真,體貼入 微。他說武松喝酒,便把怎麼喝,怎麼猜拳,怎麼說醉話,怎麼東搖西擺的走路, 都說得淋漓盡致。他要說武松怎麼拿虱子,你便立刻覺得脊背上發癢。山東的二狗 熊就更厲害了,他能專說武松,一說一兩個月。他的方法是把他自己所想起來的事 都教武鬆去作,編出多少多少小段子去唱。他唱武松走路,武松打狗,武松住店, 武松看見的一切。他專憑想像去編歌唱,而他所想像到的正也是大眾所要想像出來 的。所以,他每到一處,學校即貼出佈告,禁止學生出去,因為他的玩藝中有些不 乾淨的地方。可是,佈告雖然貼出,到晚間連校長帶先生也出去聽他了。真正好的 大眾文藝,在知識分子中也一樣的吃得開。

  這告訴了我們大眾文藝必須有充實的內容,也教我們知道,民間的藝人是從大 眾中的生活中搜集材料,所以儘管說著武松而忽然岔到耪地上去,大家也還愛聽, 因為那說得有根有據,有滋有味。再看我們呢,我們往往是由朋友的口中,或新聞 紙上的記載,得到一個小故事,便根據這故事去寫一段短的小說,或鼓兒詞。結果 是,為了幾十句便再也沒的可說,只好多喊幾句口號,充充數兒了。我們在這裡犯 了兩個錯誤:第一,我們並沒從大眾的生活裡去找資料,而偏要替大眾寫東西;第 二,我們以為從友人口中或報紙上得到的資料雖然很短,卻正好去寫一段鼓詞,因 為鼓詞有一百句左右便可成章啊。殊不知,在文藝創作裡,為寫一件事須知道十件 事,為寫一個人須認識許多人,才能左右逢源,筆下生花。若只見過一個茶盤,而 想去寫茶盤問題,便永遠寫不出。從多少多少經驗中,用心的去組織,把它們煉成 一小段文字,才能見出精彩。不錯,鼓詞可以寫得很短,但句句言之有物,入情入 理,就不是一點點資料所能支持住的了。我們為寫一百行鼓詞,須預備下寫一萬行 的材料才好。文藝寫作是由一大堆資料中取精去粕的事,不是好歹一齊收,熬一鍋 稀粥的事。你若以為大眾只配吃稀粥,便是污辱了大眾,而且你自己也不會有出息。

  在舊有的民間文藝裡,說的唱的是老年間的故事,而寓意多半是提倡忠孝節義 等等的老道德,替封建勢力作宣傳。我們現在寫新的大眾文藝首先應向這方面鬥爭。 可是,我們不能只扯著脖子喊口號。我們得用有內容的新東西鬥爭那些有內容的舊 東西。舊東西有趣味,我們的新東西得更有趣味;舊東西有的很幽默,我們也有幽 默;這樣,我們才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得到勝利。這是以文藝鬥爭文藝,不是 拿標語口號鬥爭文藝,要是標語口號能有那份兒能力,我們還搞文藝幹什麼呢?

  文藝作品是要發生一定的效果的,它教人哭就哭,教人笑就笑。技巧與內容二 者兼而有之,才能發生這樣的效果。內容不充實,對人情世故揣磨的不深,便無此 作用。吹鬍子瞪眼的去宣傳,其效果必遠不及從容不迫的,入情入理的,以具體的 充實的故事去勸導與說服。故事必須有情節,不能像小胡同趕豬,直來直去。情節 如何得來?它來自人生的體驗。比如我們要描寫一個人聽到他的爸爸死了,我們便 不應像舊戲中那樣,叫了一聲哎呀,順手倒在椅子上,昏過去。有的人,忽然聽到 那惡消息,便愣住了;愣了一會兒,眼淚一串串的流下來;而後,放聲大哭。有的 人,假若他和他父親平日感情很壞,也許先糊糊塗塗的笑一下,可是緊跟著淚就在 眼眶裡轉,而後哭起來;父親到底是父親,沒法兒不哭。有的人……。這樣的一個 簡單的情景,我們若能認真的去體會,便有了不同的情節,既不千篇一律,而且委 婉動人。一個較長的故事,其中有許多情節,我們也須先從人生經驗中去體會,而 後依著人情真理去排列先後,使故事處處動人,而看不出穿插安排的痕跡。最庸俗 的辦法是依照偵探小說的套子,故作驚奇,把人物像些傀儡似的牽來牽去。舊戲舊 小說中往往因把情節弄得太離奇了,無法再寫下去,就搬來了天兵天將或琉璃鬼代 為解決問題。這要不得!我們要曉得,情節的離奇遠不及情節的入情入理。情節離 奇不過是技巧上的一些小把戲,使故事近情近理的發展才是專家的真本事。

  在舊有的大眾文藝裡,所說與所唱的多數是老年間的故事。大眾為什麼那樣愛 替古人擔憂呢?事實上,藝人們雖然說唱遠年的老事,在人情上他們卻把古人當作 了現在的人。大眾深恨那作了高官便拋棄了共過患難的老婆,另娶宦門之女的人, 於是《鍘美案》便連駙馬爺也要鍘成兩半了。在鄉間,包公不單決定鍘死駙馬爺, 而且撩鬍子挽袖子親自下手去鍘,大眾看著非常的過癮。他們不問以包公的身份是 否應該變成劊子手,而只管這樣辦才洩恨解氣。把古人的舉動與感情都大眾化了, 大眾才愛聽那些老故事,而大眾文藝也就盡到將古比今的責任。現在我們若寫老年 間的故事,是否也應襲用此法呢?這不是今天所能講的,即不在話下。我們今天所 應注意的是要寫大眾文藝必須接近大眾,極仔細的觀察,體驗;不單學習了大眾的 語言,也要揣磨出語言後面的感情與心思。假若我們能明白了在思想上,感情上, 行動上,大眾對事對人的反應,我們可就算能替大家寫東西了。

  現在,我們結束這個小報告:在現階段中,為了普及,我們應當由學習而把握 住大眾文藝的語言與形式,瞭解大眾的生活與心理去寫作大眾文藝。我們學習,試 作,我們也要鑒別舊有大眾文藝中什麼可取,什麼該去掉,以便不完全教舊東西拖 住,失去向前進步的力氣。這叫作在普及中漸次提高。我們一面學習,試作大眾文 藝,另一方面也要關心一切文藝的理論,學習在現今所有的大眾文藝以外的文藝技 巧與形式,以便在適當的時機,把現在所謂的大眾文藝與非大眾文藝的界限抹去, 而使所有的文藝都成為大眾的。那便是達到了提高的日子。

  我們不可鑽在牛犄角裡,抱著一篇短短的自己寫的鼓詞,翻來覆去的告訴自己: 我成功了!我們必須知道先求普及、由普及逐漸提高,以便達到真正普遍的提高, 是我們必經之路。我們不可小看今天的工作,也不可忘了明天重大的發展。我們今 天,打個比喻說,是學習給人民蓋茅草房。為什麼蓋茅草房?因為大家還沒地方住。 為什麼要學習?因為我們根本不會,只好按照老草房的樣式去蓋。蓋過兩三間之後, 我們有了自信心,就該開始去設計改進,教屋中如何更多得陽光空氣,地上如何不 潮濕。然後,我們更去學習蓋造瓦房,以便日新月異,使民眾都有瓦房住。趕到大 家都有了瓦房住,我們就更進一步計劃花園、遊戲場、游泳池,使每個小村都像一 座小公園似的美麗。那時候,茅草房完全不見了,全中國成為地上的樂園。那時候, 舊草房時期的舊鼓詞,新草房時期的半新半舊的鼓詞,和瓦房時期的新鼓詞,或者 都不見了,而是大家在地上的樂園裡,讀或聽世界上最偉大最美妙的詩歌。它們既 是大眾的,民族的,也是世界的。

  載一九五○年三月二十六日《新建設》第二卷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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