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談一談文學語言的問題。
我覺得在我們的文學創作上相當普遍地存著一個缺點,就是語言不很好。
語言是文學創作的工具,我們應該掌握這個工具。我並不是技術主義者,主張
只要語言寫好,一切就都不成問題了。要是那麼把語言孤立起來看,我們的作品豈
不都變成八股文了麼?過去的學究們寫八股文就是只求文字好,而不大關心別的。
我們不是那樣。我是說:我們既然搞寫作,就必須掌握語言技術。這並非偏重,而
是應當的。一個畫家而不會用顏色,一個木匠而不會用刨子,都是不可想像的。
我們看一部小說、一個劇本或一部電影片子,我們是把它的語言好壞,算在整
個作品的評價中的。就整個作品來講,它應該有好的,而不是有壞的,語言。語言
不好,就妨礙了讀者接受這個作品。讀者會說:囉哩囉嗦的,說些什麼呀?這就減
少了作品的感染力,作品就吃了虧!
在世界文學名著中,也有語言不大好的,但是不多。一般地來說,我們總是一
提到作品,也就想到它的美麗的語言。我們幾乎沒法子讚美杜甫與莎士比亞而不引
用他們的原文為證。所以,語言是我們作品好壞的一個部分,而且是一個重要部分。
我們有責任把語言寫好!
我們的最好的思想,最深厚的感情,只能被最美妙的語言表達出來。若是表達
不出,誰能知道那思想與感情怎樣的好呢?這是無可分離的、統一的東西。
要把語言寫好,不只是「說什麼」的問題,而也是「怎麼說」的問題。創作是
個人的工作,「怎麼說」就表現了個人的風格與語言創造力。我這麼說,說的與眾
不同,特別好,就表現了我的獨特風格與語言創造力。藝術作品都是這樣。十個畫
家給我畫像,畫出來的都是我,但又各有不同。每一個裡都有畫家自己的風格與創
造。他們各個人從各個不同的風格與創造把我表現出來。寫文章也如此,儘管是寫
同一題材,可也十個人寫十個樣。從語言上,我們可以看出來作家們的不同的性格,
一看就知道是誰寫的。莎士比亞是莎士比亞,但丁是但丁。文學作品不能用機器制
造,每篇都一樣,尺寸相同。翻開《紅樓夢》看看,那絕對是《紅樓夢》,絕對不
能和《儒林外史》調換調換。不像我們,大家的寫法都差不多,看來都像報紙上的
通訊報導。甚至於寫一篇講演稿子,也不說自己的話,看不出是誰說的。看看愛倫
堡的政論是有好處的。他談論政治問題,還保持著他的獨特風格,教人一看就看出
那是一位文學家的手筆。他談什麼都有他獨特的風格,不「人云亦云」,正像我們
所說:「文如其人」。
不幸,有的人寫了一輩子東西,而始終沒有自己的風格。這就吃了虧。也許他
寫的事情很重要,但是因為語言不好,沒有風格,大家不喜歡看;或者當時大家看
他的東西,而不久便被忘掉,不能為文學事業積累財富。傳之久遠的作品,一方面
是因為它有好的思想內容,一方面也因為它有好的風格和語言。
這麼說,是不是我們都須標奇立異,放下現成的語言不用,而專找些奇怪的,
以便顯出自己的風格呢?不是的!我們的本領就在用現成的、普通的語言,寫出風
格來。不是標奇立異,寫的使人不懂。「啊,這文章寫的深,沒人能懂!」並不是
稱讚!沒人能懂有什麼好處呢?那難道不是糊塗文章麼?有人把「白日依山盡……
更上一層樓」改成「……更上一層板」,因為樓必有樓板。大家都說「樓」,這位
先生非說「板」不可,難道就算獨特的風格麼?
同是用普通的語言,怎麼有人寫的好,有人寫的壞呢?這是因為有的人的普通
言語不是泛泛地寫出來的,而是用很深的思想、感情寫出來的,是從心裡掏出來的,
所以就寫的好。別人說不出,他說出來了,這就顯出他的本領。為什麼好文章不能
改,只改幾個字就不像樣子了呢?就是因為它是那麼有骨有肉,思想、感情、文字
三者全分不開,結成了有機的整體;動哪裡,哪裡就會受傷。所以說,好文章不能
增減一字。特別是詩,必須照原樣念出來,不能略述大意,(若說:那首詩好極了,
說的是木蘭從軍,原句子我可忘了!這便等於廢話!)也不能把「樓」改成「板」。
好的散文也是如此。
運用語言不單純地是語言問題。你要描寫一個好人,就須熱愛他,鑽到他心裡
去,和他同感受,同呼吸,然後你就能夠替他說話了。這樣寫出的語言,才能是真
實的,生動的。普通的話,在適當的時間、地點、情景中說出來,就能變成有文藝
性的話了。不要只在語言上打圈子,而忘了與語言血肉相關的東西——生活。字典
上有一切的字。但是,只抱著一本字典是寫不出東西來的。
我勸大家寫東西不要貪多。大家寫東西往往喜貪長,沒經過很好的思索,沒有
對人與事發生感情就去寫,結果寫得又臭又長,自己還覺得挺美——「我又寫了八
萬字!」八萬字又怎麼樣呢?假若都是廢話,還遠不如寫八百個有用的字好。好多
古詩,都是十幾二十個字,而流傳到現在,那不比八萬字好麼?世界上最好的文字,
就是最親切的文字。所謂親切,就是普通的話,大家這麼說,我也這麼說,不是用
了一大車大家不瞭解的詞彙字彙。世界上最好的文字,也是最精練的文字,哪怕只
幾個字,別人可是說不出來。簡單、經濟、親切的文字,才是有生命的文字。
下面我談一些辦法,是針對青年同志最愛犯的毛病說的。
第一,寫東西,要一句是一句。這個問題看來是很幼稚的,怎麼會一句不是一
句呢?我們現在寫文章,往往一直寫下去,半篇還沒一個句點。這樣一直寫下去,
連作者自己也不知道寫到哪裡去了,結果一定是糊塗文章。要先想好了句子,看站
得穩否,一句站住了再往下寫第二句。必須一句是一句,結結實實的不搖搖擺擺。
我自己寫文章,總希望七八個字一句,或十個字一句,不要太長的句子。每寫一句
時,我都想好了,這一句到底說明什麼,表現什麼感情,我希望每一句話都站得住。
當我寫了一個較長的句子,我就想法子把它分成幾段,斷開了就好念了,別人願意
念下去;斷開了也好聽了,別人也容易懂。讀者是很厲害的,你稍微寫得難懂,他
就不答應你。
同時,一句與一句之間的聯繫應該是邏輯的、有機的聯繫,就眼咱們週身的血
脈一樣,是一貫相通的。我們有些人寫東西,不大注意這一點。一句一句不清楚,
不知道說到哪裡去了,句與句之間沒有邏輯的聯繫,上下不相照應。讀者的心裡是
這樣的,你上一句用了這麼一個字,他就希望你下一句說什麼。例如你說「今天天
陰了」,大家看了,就希望你順著陰天往下說。你的下句要是說「大家都高興極了」,
這就聯不上。陰天了還高興什麼呢?你要說「今天陰天了,我心裡更難過了。」這
就聯上了。大家都喜歡晴天,陰天當然就容易不高興。當然,農民需要雨的時候一
定喜歡陰天。我們寫文章要一句是一句,上下聯貫,切不可錯用一個字。每逢用一
個字,你就要考慮到它會起什麼作用,人家會往哪裡想。寫文章的難處,就在這裡。
我的文章寫的那樣白,那樣俗,好像毫不費力。實際上,那不定改了多少遍!
有時候一千多字要寫兩三天。看有些青年同志們寫的東西,往往嚇我一跳。他下筆
萬言,一筆到底,很少句點,不知道到哪裡才算完,看起來讓人喘不過氣來。
第二,寫東西時,用字,造句必須先要求清楚明白。用字造句不清楚、不明白、
不正確的例子是很多的。例如「那個長得像驢臉的人」,這個句子就不清楚、不明
確。這是說那個人的整個身子長得像驢臉呢,還是怎麼的?難道那個人沒胳膊沒腿,
全身長得像一張驢臉嗎,要是這樣,怎麼還像人呢?當然,本意是說:那個人的臉
長得像驢臉。
所以我的意見是:要老老實實先把話寫清楚了,然後再求生動。要少用修辭,
非到不用不可的時候才用。在一篇文章裡你用了一個「偉大的」,如「偉大的毛主
席」,就對了;要是這個也偉大,那個也偉大,那就沒有力量,不發生作用了。亂
用比喻,那個人的耳朵像什麼,眼睛像什麼……就使文章單調無力。要知道:不用
任何形容,只是清清楚楚寫下來的文章,而且寫的好,就是最大的本事,真正的工
夫。如果你真正明白了你所要寫的東西,你就可以不用那些無聊的修辭與形容,而
能直截了當、開門見山地寫出來。我們拿幾句古詩來看看吧。像王維的「隔牖風驚
竹」吧,就是說早上起來,聽到窗子外面竹子響了。聽到竹子響後,當然要打開門
看看,嗐!這一看,下一句就驚人了,「開門雪滿山」!這沒有任何形容,就那麼
直接說出來了。沒有形容雪,可使我們看到了雪的全景。若是寫他打開門就「喲!
偉大的雪呀!」「多白的雪呀!」便不會驚人。我們再看看韓愈寫雪的詩吧。他是
一個大文學家,但是他寫雪就沒有王維寫的有氣魄。他這麼寫:「隨車翻縞帶,逐
馬散銀杯。」他是說車子在雪地裡走,雪隨著車輪的轉動翻起兩條白帶子;馬蹄踏
到雪上,留了一個一個的銀杯子。這是很用心寫的,用心形容的。但是形容的好不
好呢?不好!王維是一語把整個的自然景象都寫出來,成為名句。而韓愈的這一聯,
只是瑣碎的刻畫,沒有多少詩意。再如我們常念的詩句「山雨欲來風滿樓」。這麼
說就夠了,用不著什麼形容。像「滿城風雨近重陽」這一句詩,是抄著總根來的,
沒有枝節瑣碎的形容,而把整個「重陽」季節的形色都寫了出來。所以我以為:在
你寫東西的時候,要要求清楚,少用那些亂七八糟的修辭。你要是真看明白了一件
事,你就能一針見血地把它寫出來,寫得簡練有力!
我還有個意見:就是要少用「然而」、「所以」、「但是」,不要老用這些字
轉來轉去。你要是一會兒「然而」,一會兒「但是」,一會兒「所以」,老那麼繞
灣子,不但減弱了文章的力量,讀者還要問你:「你到底要怎麼樣?你能不能直截
了當地說話!?」不是有這樣一個故事嗎?我們的大文學家王勃寫了兩句最得意的
話:「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傳說,後來他在水裡淹死了,死後還
不忘這兩句,天天在水上鬧鬼,反覆念著這兩句。後來有一個人由此經過,聽見了
就說:「你這兩句話還不算太好。要把『與』字和『共』字刪去,改成『落霞孤鶩
齊飛,秋水長天一色』,不是更挺拔更好嗎?」據說,從此就不鬧鬼了。這把鬼說
服了。所以文章裡的虛字,只要能去的盡量把它去了,要不然死後想鬧鬼也鬧不成,
總有人會指出你的毛病來的。
第三,我們應向人民學習。人民的語言是那樣簡練、乾脆。我們寫東西呢,仿
佛總是要表現自己:我是知識分子呀,必得用點不常用的修辭,讓人嚇一跳啊。所
以人家說我們寫的是學生腔。我勸大家有空的時候找幾首古詩唸唸,學習他們那種
簡練清楚,很有好處。你別看一首詩只有幾句,甚至只有十幾個字,說不定作者想
了多少天才寫成那麼一首。我寫文章總是改了又改,只要寫出一句話不現成,不響
亮,不像口頭說的那樣,我就換一句更明白、更俗的、務期接近人民口語中的話。
所以在我的文章中,很少看到「憤怒的葡萄」、「原野」、「熊熊的火光」……這
類的東西。而且我還不是僅就著字面改,像把「土」字換成「地」字,把「母親」
改成「娘」,而是要從整個的句子和句與句之間總的意思上來考慮。所以我寫一句
話要想半天。比方寫一個長輩看到自己的一個晚輩有出息,當了幹部回家來了,他
拍著晚輩的肩說:「小伙子,『搞』的不錯呀!」這地方我就用「搞」,若不相信,
你試用「做」,用「干」,准保沒有用「搞」字恰當、親切。假如是一個長輩誇獎
他的子侄說:「這小伙子,做事認真。」在這裡我就用「做」字,你總不能說,
「這小伙子,『搞』事認真。」要是看見一個小伙子在那裡勞動的非常賣力氣,我
就寫:「這小伙子,真認真干。」這就用上了「干」字。像這三個字:「搞」、
「干」、「做」都是現成的,並不誰比誰更通俗,只看你把它擱在哪裡最恰當、最
合適就是了。
第四,我寫文章,不僅要考慮每一個字的意義,還要考慮到每個字的聲音。不
僅寫文章是這樣,寫報告也是這樣。我總希望我的報告可以一字不改地拿來念,大
家都能聽得明白。雖然我的報告作的不好,但是念起來很好聽,句子現成。比方我
的報告當中,上句末一個字用了一個仄聲字,如「他去了」。下句我就要用個平聲
字。如「你也去嗎?」讓句子念起來叮噹地響。好文章讓人家願意念,也願意聽。
好文章不僅讓人願意念,還要讓人念了,覺得口腔是舒服的。隨便你拿李白或
杜甫的詩來念,你都會覺得口腔是舒服的,因為在用哪一個字時,他們便抓住了那
個字的聲音之美。以杜甫的「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來說吧,「連三」兩字,
舌頭不用更換位置就念下去了,很舒服。在「家書抵萬金」裡,假如你把「抵」字
換成「值」字,那就彆扭了。字有平仄——也許將來沒有了,但那是將來的事,我
們是談現在。像北京話,現在至少有四聲,這就有關於我們的語言之美。為什麼不
該把平仄調配的好一些呢?當然,散文不是詩,但是要能寫得讓人聽、念、看都舒
服,不更好嗎?有些同志不注意這些,以為既是白話文,一寫就是好幾萬字,用不
著細細推敲,他們吃虧也就在這裡。
第五,我們寫話劇、寫電影的同志,要注意這個問題:我們寫的語言,往往是
乾巴巴地交代問題。譬如:惟恐怕台下聽不懂,上句是「你走嗎?」下句一定是
「我走啦!」既然是為交代問題,就可以不用真感情,不用最美的語言。所以我很
怕聽電影上的對話,不現成,不美。
我們寫文章,應當連一個標點也不放鬆。文學家嘛,寫文藝作品怎麼能把標點
搞錯了呢?所以寫東西不容易,不是馬馬虎虎就能寫出來的。所以我們寫東西第一
要要求能念。我寫完了,總是先自己唸唸看,然後再念給朋友聽。文章要完全用口
語,是不易作到的,但要努力接近口語化。
第六,中國的語言,是最簡練的語言。你看我們的詩吧,就用四言、五言、七
言,最長的是九言。當然我說的是老詩,新詩不同一些。但是哪怕是新詩,大概一
百二十個字一行也不行。為什麼中國古詩只發展到九個字一句呢?這就是我們文字
的本質決定下來的。我們應該明白我們語言文字的本質。要真掌握了它,我們說話
就不會繞灣子了。我們現在似乎愛說繞灣子的話,如「對他這種說法,我不同意!」
為什麼不說:「我不同意他的話」呢?為什麼要白添那麼些字?又如「他所說的,
那是廢話。」咱們一般地都說:「他說的是廢話。」為什麼不這樣說呢?到底是哪
一種說法有勁呢?
這種繞灣子說話,當然是受了「五四」以來歐化語法的影響。弄的好嘛,當然
可以。像說理的文章,往往是要改換一下中國語法。至於一般的話語為什麼不按我
們自己的習慣說呢?
第七,說到這裡,我就要講到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就是深入淺出的問題。提到
深入,我們總以為要用深奧的、不好懂的語言才能說出很深的道理。其實,文藝工
作者的本事就是用淺顯的話,說出很深的道理來。這就得想辦法。必定把一個問題
想得透徹了,然後才能用普通的、淺顯的話說出很深的道理。我們開國時,毛主席
說:「中國人民站起來了。」中國經過了多少年艱苦的革命過程,現在人民才真正
當家作主。這一句說出了真理,而且說得那麼簡單、明瞭、深入淺出。
第八,我們要說明一下,口語不是照抄的,而是從生活中提煉出來的。舉一個
例子:唐詩有這麼兩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都沒有一個生字。可是
仔細一想,真了不起,它把大沙漠上的景致真實地概括地寫出來了。沙漠上的空氣
乾燥,氣壓高,所以煙一直往上升。住的人家少,所以是孤煙。大河上,落日顯得
特別大,特別圓。作者用極簡單的現成的語言,把沙漠全景都表現出來了。沒有看
過大沙漠,沒有觀察力的人,是寫不出來的。語言就是這樣提煉的。有的人到工廠,
每天拿個小本記工人的語言,這是很笨的辦法。照抄別人的語言是笨事,我們不要
拼湊語言,而是從生活中提煉語言。
語言須配合內容:我們要描寫一個個性強的人,就用強烈的文字寫,不是寫什
麼都是那一套,沒有一點變化,也就不能感動人。《紅樓夢》中寫到什麼情景就用
什麼文字。文字是工具,要它幹什麼就幹什麼,不能老是那一套。《水滸》中武松
大鬧鴛鴦樓那一場,都用很強烈的短句,使人感到那種英雄氣概與敏捷的動作。要
像畫家那樣,用暗淡的顏色表現陰暗的氣氛,用鮮明的色彩表現明朗的景色。
其次,談談對話。對話很重要,是文學創作中最有藝術性的部分。對話不只是
交代情節用的,而要看是什麼人說的,為什麼說的,在什麼環境中說的,怎麼說的。
這樣,對話才能表現人物的性格、思想、感情。想對話時要全面的、「立體」的去
想,看見一個人在那兒鬥爭,就想這人該怎麼說話。有時只說一個字就夠了,有時
要說一大段話。你要深入人物心中去,找到生活中必定如此說的那些話。沉默也有
效果,有時比說話更有力量。譬如一個人在辦公室接到電話,知道自己的小孩死了,
當時是說不出話來的。又譬如一個人老遠地回家,看到父親死了,他只能喊出一聲
「爹」,就哭起來。他決不會說:「偉大的爸爸,你怎麼今天死了!」沒有人會這
樣說,通常是喊一聲就哭,說多了就不對。無論寫什麼,沒有徹底瞭解,就寫不出。
不同那人共同生活,共同哭笑,共同呼吸,就描寫不好那個人。
我們常常談到民族風格。我認為民族風格主要表現在語言上。除了語言,還有
什麼別的地方可以表現它呢?你說短文章是我們的民族風格嗎?外國也有。你說長
文章是我們民族風格嗎?外國也有。主要是表現在語言上,外國人不說中國話。用
我們自己的語言表現的東西有民族風格,一本中國書譯成外文就變了樣,只能把內
容翻譯出來,語言的神情很難全盤譯出。民族風格主要表現在語言文字上,希望大
家多用工夫學習語言文字。
第二部分:回答問題。
我不想用專家的身份回答問題,我不是語言學家。對我們語言發展上的很多問
題,不是我能回答的。我只能以一個寫過一點東西的人的資格來回答。
第一個問題:怎樣從群眾語言中提煉出文學語言?這我剛才已大致說過,學習
群眾的語言不是照抄,我們要根據創作中寫什麼人,寫什麼事,去運用從群眾中學
來的語言。一件事情也許普通人嘴裡要說十句,我們要設法精簡到三四句。這是作
家應盡的責任,把語言精華拿出來。連造句也是一樣,按一般人的習慣要二十個字,
我們應設法用十個字就說明白。這是可能的。有時一個字兩個字都能表達不少的意
思。你得設法調動語言。你描述一個情節的發展,若是能夠選用文字,比一般的話
更簡練、更生動,就是本事。有時候你用一個「看」字或「來」字就能省下一句話,
那就比一般人嘴裡的話精簡多了。要調動你的語言,把一個字放在前邊或放在後邊,
就可以省很多字。兩句改成一長一短,又可以省很多字。要按照人物的性格,用很
少的話把他的思想感情表達出來,而不要照抄群眾語言。先要學習群眾語言,掌握
群眾語言,然後創作性地運用它。
第二個問題:南方朋友提出,不會說北方話怎麼辦呢?這的確是個問題!有的
南方人學了一點北方話就用上,什麼都用「壓根兒」,以為這就是北方話。這不行!
還是要集中思考你所寫的人物要幹什麼,說什麼。從這一點出發,儘管語言不純粹,
仍可以寫出相當清順的文字。不要賣弄剛學會的幾句北方話!有意賣弄,你的話會
成為四不像了。如果順著人物的思想感情寫,即使語言不漂亮,也能把人物的心情
寫出來。
我看是這樣,沒有掌握北方話,可以一面揣摩人情事理,一面學話,這麼學比
死記詞彙強。要從活人活事裡學話,不要死背「壓根兒」、「真棒」……。南方人
寫北方話當然有困難,但這問題並非不能解決,否則沈雁冰先生、葉聖陶先生就寫
不出東西了。他們是南方人,但他們的語言不僅順暢,而且有風格。
第三個問題:詞彙貧乏怎麼辦?我希望大家多寫短文,用最普通的文字寫。是
不是這樣就會詞彙貧乏,寫不生動呢?這樣寫當然詞彙用的少,但是還能寫出好文
章來。我在寫作時,拚命想這個人物是怎麼思想的,他有什麼感情,他該說什麼話,
這樣,我就可以少用詞彙。我主要是表達思想感情,不孤立地貪圖多用詞彙。我們
平時嘴裡的詞彙並不多,在三反五反時,鬥爭多麼激烈,誰也沒顧得去找詞彙,可
是鬥爭仍是那麼激烈,可見人人都會說話,都想一句話把對方說低了頭。這些話未
見得會有豐富的詞彙,但是能深刻地表達思想感情。
我寫東西總是盡量少用字,不亂形容,不亂用修辭,從現成話裡掏東西。一般
人的社會接觸面小,詞彙當然貧乏。我覺得很奇怪,許多寫作者連普通花名都不知
道,都不注意,這就損失了很多詞彙。我們的生活若是局限於小圈子裡,對生活的
各方面不感趣味,當然詞彙少。作家若以為音樂、圖畫、雕塑、養花等等與自己無
關,是不對的。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哪裡來的詞彙?你接觸了畫家,他就會告訴你
很多東西,那就豐富了詞彙。我不懂音樂,我就只好不說;對養花、鳥、魚,我感
覺興趣,就多得了一些詞彙。豐富生活,就能豐富詞彙。這需要慢慢積蓄。你接觸
到一些京戲演員,就多聽到一些行話,如「馬前」「馬後」等。這不一定馬上有用,
可是當你寫一篇文章,形容到一個演員的時候,就用上了。每一行業的行話都有很
好的東西,我們接觸多了就會知道。不管什麼時候用,總得預備下,像百貨公司一
樣,什麼東西都預備下,從留聲機到鋼筆頭。我們的毛病就是整天在圖書館中抱著
書本。要對生活各方面都有興趣;買一盆花,和賣花的人聊聊,就會得到許多好處。
第四個問題:地方土語如何運用?
語言發展的趨勢總是日漸統一的。現在的廣播,教科書都以官話為主。但這裡
有一個矛盾,即「一般化的語言」不那麼生動,比較死板。所以,有生動的方言,
也可以用。如果怕讀者不懂,可以加一個註解。我同情廣東、福建朋友,他們說官
話是有困難,但大勢所趨,沒有辦法,只好學習。方言中名詞不同,還不要緊,北
京叫白薯,山東叫地瓜,四川叫紅苕,沒什麼關係;現在可以互注一下,以後總會
有個標準名詞。動詞就難了,地方話和北方話相差很多,動詞又很重要,只好用
「一般語」,不用地方話了。形容詞也好辦,北方形容淺綠色說「綠陰陰」的,也
許廣東人另有說法,不過反正有一個「綠」字,讀者大致會猜到。主要在動詞,動
詞不明白,行動就都亂了。我在一本小說中寫一個人「從凳子上『出溜』下去了」,
意思是這人突然病了,從凳上滑了下去,一位廣東讀者來信問:「這人溜出去了,
怎麼還在屋子裡?」我現在逐漸少用北京土語,偶爾用一個也加上註解。這問題牽
涉到文字的改革,我就不多談了。
第五個問題:寫對話用口語還容易,描寫時用口語就困難了。
我想情況是這樣,對話用口語,因為沒有辦法不用。但描寫時也可以試一試用
口語,下筆以前先出聲地念一念再寫。比如描寫一個人「身量很高,臉紅撲撲的」,
還是可以用口語的。別認為描寫必須另用一套文字,可以試試嘴裡怎麼說就怎麼寫。
第六個問題:「五四」運動以後的作品——包括許多有名作家的作品在內——
一般工農看不懂、不習慣,這問題怎麼看?
我覺得「五四」運動對語言問題上是有偏差的。那時有些人以為中國語言不夠
細緻。他們都會一種或幾種外國語;念慣了西洋書,愛慕外國語言,有些瞧不起中
國話,認為中國話簡陋。其實中國話是世界上最進步的。很明顯,有些外國話中的
「桌子椅子」還有陰性、陽性之別,這沒什麼道理。中國話就沒有這些囉哩囉嗦的
東西。
但「五四」傳統有它好的一面,它吸收了外國的語法,豐富了我們語法,使語
言結構上複雜一些,使說理的文字更精密一些。如今天的報紙的社論和一般的政治
報告,就多少採用了這種語法。
我們寫作,不能不用人民的語言。「五四」傳統好的一面,在寫理論文字時,
可以採用。創作還是應該以老百姓的話為主。我們應該重視自己的語言,從人民口
頭中,學習簡練、乾淨的語言,不應當多用歐化的語法。
有人說農民不懂「五四」以來的文學,這說法不一定正確。以前農民不認識字,
怎麼能懂呢?可是也有雖然識字而仍不懂,連今天的作品也還看不懂。從前中國作
家協會開會請工人提意見,他們就提出某些作品的語言不好,看不懂,這是值得警
惕的,這是由於我們還沒有更好地學習人民的語言。
第七個問題:應當如何用文學語言影響和豐富人民語言?
我在三十年前也這樣想過:要用我的語言來影響人民的語言,用白話文言夾七
夾八的合在一起,可是問題並未解決。現在,我看還是老老實實讓人民語言豐富我
們的語言,先別貪圖用自己的語言影響人民的語言吧。
第八個問題:如何用歇後語。
我看用得好就可以用。歇後語、俗語,都可以用,但用得太多就沒意思。《春
風吹到諾敏河》中,每人都說歇後語,好像一個村子都是歇後語專家,那就過火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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