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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唇灰齒 作者:孔明珠



  我坐在怡紅對面,仔細端詳她那張臉。昏黃的台燈光灑落在寫字檯上,怡紅微低著頭在讀我剛教給她的日語單詞,間或合上眼蓋蠕動那兩片似乎泛著油光的紅唇。年輕的紅唇滋潤、飽滿、沒有皺紋,看上去使人產生一些生理的衝動。

  可是以我四十歲女人的目光來看,怡紅除了那雙唇略微性感以外,細長的眼睛,瘦削的鼻子,葫蘆瓢型的那張臉,有些什麼可以引得她那個日本老闆小野先生神魂顛倒的?尤其是怡紅的那一嘴灰牙,灰不灰黃不黃,上面坑坑窪窪又泛出一些白色來,雖然有年輕的紅唇包裹它,可它總不能老不露臉呀。

  「你在妒忌我吧?」怡紅抬眼似笑非笑。

  「不!我做賢妻良母,很幸福!」我有一點被她看破,忙抵賴。

  「不見得吧,你把自己賣給強哥,俯首貼耳,換取公眾的溢美之辭。幸福只是一種現象。」怡紅好久沒有興致說這些哲理性的話了。她總是晚上9點鐘以後按響我家的門鈴,急急匆匆地做我的學生,又急急匆匆離去。

  說來也好笑,我有什麼資格做怡紅的老師,她是名牌大學研究生出身,而我只是到日本去讀過兩年語言。只可惜她當初腦子沒有多生一根弦,第二外語不要選那種沒落貴族沙龍的語言——法語,選那個經濟動物國家的語言——日語就好了。也用不到在謀得了日資公司職位以後,急急吼吼來我這兒臨時抱佛腳。其實我這根「佛腳」是很大興的,雖然日本人說我的日語感覺很好,而我知道那不是在誇我,就像一個外地人說我不像上海人就是在誇我一樣。

  「你的心理不平衡。」怡紅今天有談興,她挑戰道。

  「怡紅,兩年不到你變得這樣玩世不恭,怎麼一點愧疚感也沒有?」

  「對誰呀?」怡紅簡直有些莫名其妙地問。

  「呵!方波唄。你的老公。」方波是我的他——方強的弟弟,也就是與怡紅新婚燕爾一周就分居的丈夫。

  「大嫂,」她總算記得叫我什麼,「我們這一代和你們不一樣,我有選擇自由生活方式的權利!」

  嚇!你是哪一代?灰牙族!一群生於六十年代沒有根基的一族。你們一生下來,就跌入紅海洋之中,那時候,狂熱的父母們,誰會有閒情逸致來為你們進行道德的啟蒙。那時的四環素藥片就像如今的頭抱黴素一樣有威信,稍微有些病痛的小孩子都被餵過,於是,牙齒都像進過黃灰色染缸。你們這群人哪,出門都不必報年齡,一猜一個准。

  「我走了,晚上老闆那兒還有應酬,我得趕過去。」怡紅看出我一臉的道德衛士樣,不敢戀戰。她站起身,一套本白色麻質的套裙完美地裹在單薄的身架上,我不由自主不爭氣地伸出手去摸一摸道:「五萬日元夠嗎?」

  「差不多吧,老闆送的。」怡紅邊跨出房門邊輕飄飄地答。嘿!她自我感覺怎麼會這樣好,真後悔問她。我「啪嗒」鎖了門。

  「她走了?這麼早?」方強一臉小職員腔,早躺在臥室被窩裡翻雜誌了。我不理他,走到小床那兒替女兒掖被子。

  「你明天去給她打電話,我不想再教她日語了,叫她另請高明吧!你也不想想,自己的弟媳婦整天跟她那個老闆小野先生泡在一起,上課時問我的日語都是些生活上的單詞,還有下流話,她聽不懂就顯得不解風情哪!哼!怪不得她不去外面夜校上課,要到我這兒來,夜校裡學不到調情的話!日本男人我看得多了,哪個不是色鬼!他們倆勾勾搭搭,你讓我當瞎子還是當教唆犯啊?」我憋了一肚子火氣,衝著丈夫嚷嚷道。

  「我看你今天是有點問題。你不是不知道,是我弟弟先對不起怡紅的嘛,他在澳大利亞與別的女人同居,害得怡紅研究生沒有畢業,就賭氣去了深圳……」方強為怡紅辯護道,我聽上去就是彆扭,倒好像是在怪我胸襟狹窄,容不得如今春風得意的怡紅。

  「好!先不跟你說這是誰家的事。你的意思是說,如果男人先欠了女人的情,那女人就有權移情別戀囉!」我氣方強這小子總是不站在我一邊。

  「唉!怡紅好不容易找到這個有實力的日資企業工作,幹的又是總經理助理,她急於討好老闆也是情有可原的。現在她來學日語也是為了救急,她不計較小波的負情,不是仍然喊你大嫂嘛。喏,你幫了她就是幫了小波,好不好?拜託拜託。」男人對不相干女人的品德評判總是非常寬容的,平時方強對我的道德教育可不是這樣的。哼!

  親戚總歸還是親戚,怡紅仍舊時常晚上九點鐘以後來,她的日語口語漸漸地流利起來,單詞豐富多了,有時候她說出的商務日語我一下子總是反應不過來。我暗暗地去書店買了幾本日語商務用語的教材抽空看,老師在學生面前不能失面子。尤其是在怡紅面前。

  一天,照例我教了她幾句話後,她提問題我回答。怡紅突然說了一句不大連貫的日語,問我那是什麼意思?我告訴她,那意思是「這個女人是個女強人,沒有女人味,而且看上去面相不好,按中國的說法是『剋夫』的。」怡紅聽後臉「刷」地一下板了下來,從齒縫裡迸出絲絲惡氣。

  我知道怡紅公司裡有一個女翻譯叫酈小姐,是從外語學院畢業的,人長得很漂亮,小野先生剛到上海投資做項目咨詢時,她在市裡的對外咨詢部門工作。不知怎麼一來,小野先生的公司正式籌建開始,她跳槽跟著去做了小野的翻譯。

  我見怡紅聽了我的翻譯後臉色不好,小人之心泛起來,我試探地問她:「是不是你公司的酈小姐背後對老闆議論你的話被你偷聽到了?」

  「不!我們坐在小車上外出,她當著我的面對小野先生說的,他媽的!她以為我聽不懂。」怡紅漲紅臉罵了一句粗話。

  我吃了一驚,想不到現在的女孩子這麼厲害,明爭暗鬥到了這個地步。我問怡紅:「小野先生是不是很喜歡那女翻譯?她跟不跟他單獨去喝酒?去賓館?」

  「哼!我看她有賊心沒賊膽,她那男朋友每天像鬼影一樣跟蹤她,一個鐘頭打一次電話呼她。」怡紅冷笑著說。

  在這方面,怡紅倒是絕對自由的。她和方波新婚時分配到一間單位裡別人家套出來的亭子間,方波去了澳大利亞後,怡紅有時住她媽家,有時自己住,我婆婆也管不到她。尤其是方波在澳洲與人同居事發,我婆婆一家都像欠了怡紅一大堆債一樣,更是不敢過問她的私事了。

  「大嫂,從今天起,你著重教我一些日本人的愛好、習慣、思想方法的知識,我看與小野先生接觸,除了說話以外,我一定先要讀懂他這個人,我要進入他的心!」怡紅惡狠狠地說,那樣子確實不討人喜歡,但願她的聰明她的悟性能令她改。

  「怡紅,日本女人最大的特點就是富有犧牲精神,善於體諒男人,照顧男人的自尊心,在人前對男人畢恭畢敬。哦!還有喝了酒玩起來要放得開,對他們說下流話絕對不要驚奇。因為在日本,有錢的大老闆,在酒吧裡鬆開了領帶,吐出來的也都是淫穢之言。所以說,你有機會可以多陪他喝酒,小野先生單身在上海,一定很寂寞的。」天知道我說這番話是什麼心理作祟,難道是我女權主義思想氾濫,在暗示怡紅以實際行動來報復她負心的丈夫?

  怡紅轉過頭來,奇怪地看看我,抽抽那瘦削的鼻子,聳聳那骨感的肩膀,說:「怎麼?這話不像大嫂你說的!難道你也變得開放了?你看你,日本遍地黃金,你為什麼要早早地回來?怕你老公跑掉?怕你的女兒有後媽?」

  「你嘲笑我好了,我守舊,守舊的女人幸福。我倒很想看看新時代女性怡紅你做出一些不同凡響的事來。」我不由自主又激她一句。

  「你等著看好了,嗯……」怡紅調皮地瞇起細眼,朝我做怪相。隨後將一隻法國名牌「路易絲皮通」皮包擱在屁股上,一彈一彈地走了。




  秋風乍起,天氣轉涼了。太陽照在身上不瘟不火很愜意,復興路上,法國梧桐挺著它們粗壯的大肚子,卻禁不住落下片片黃葉,與孤寂的水泥街面做伴。這是一個旅遊的好季節。

  我隨怡紅坐在他們公司的一輛七人座「道奇」車裡,往杭州方向駛去。我坐在怡紅後面。怡紅在上車的時候,一個箭步搶在酈小姐前面,搶先坐在小野先生的旁邊,也顧不上了我,我看見酈小姐狠狠地朝她翻白眼,嘴裡嘰咕著被公司另外一個日本人拖到後面去坐了。

  怡紅坐定了回過頭來,朝我狡猾地一笑,高聲對後面的酈小姐說:「哎呀,我搶了你的座啦。不過,你可以不工作啦,我來翻譯好了。你不要擔心啦,我大嫂當過導遊,待會兒讓她幫幫忙,你就安心地玩吧!」隨後,她又對酈小姐旁邊的那個禿頭日本男人說:「森田先生,我良心好不好?」怡紅猥褻地眨眨眼睛,大家都會心地笑了,只有酈小姐一個人臉上表情僵硬,不時去打斷身旁那禿頭男人的過分慇勤。

  我們這一行人,說是去杭州考察,其實是秋遊。昨天晚上,怡紅纏了我半天,要我陪她去這一趟。我說你們不是有翻譯嗎啪紅說,邱小姐這陣子翻譯她和小野先生之間的對話時,老是掐頭去尾,存心不翻譯清楚,有時候,她甚至有意把意思弄擰了,搞得小野先生很不開心。

  由於怡紅大學裡是學經濟管理的,在小野商場籌建中,有關商務談判方面的事,怡紅總是作為小野先生的助手出現。對於中國的經濟狀況,怡紅有發言權,而申請工商登記、與乙方簽訂合同、拆遷居民、建造房子等等,怡紅都比較熟悉。在談價格方面,她又特別摳門,千方百計為老闆省錢。這一些,小野先生特別欣賞,他常常在每天早上公司的例會上誇獎怡紅,而每當酈小姐帶著鄙夷的神情不情不願地譯出那些溢美之詞時,怡紅總是謙虛地說這是她應該做的。

  前幾天發工資,小野先生給怡紅加了一千元。酈小姐在公司兼管出納,小野先生的「手令」到了她的手裡,她硬是扣下不發。小野先生知道了去問她,這個酈小姐竟然對他說,憑什麼要給怡紅加一千元工資?結果小野先生勃然大怒,拍著桌子問她,到底你是老闆還是我是老闆?

  酈小姐想不到小野先生會這麼不給她面子,她趴在辦公桌上哭了半天,美麗的雙眼皮哭得虛腫虛腫。哭著哭著,她「嘩」地拉開抽屜一面撕扯一些無用的文件來嚇唬老闆,一面抽動著肩膀,萬分的委屈。

  過了一會兒,小野先生的火氣漸漸地平息下來。畢竟這幾個月來,酈小姐為籌建公司立下過汗馬功勞,況且她又是位漂亮的姑娘。日本人就是能屈能伸,小野放下架子,堆上笑臉走去安慰她。想不到這酈小姐聰明面孔笨肚腸,又當著眾人的面不領他的情,摔桌子摔椅子地發小姐脾氣。虧得這時候怡紅進門去,見架勢不好把小野先生拉出來,如果晚一步,說不定酈小姐的粉臉上就會嘗到日本式耳光的厲害。

  怡紅那天晚上來上課時,繪聲繪色地向我描述白天辦公室裡的那場好戲,怡紅說話時幾粒灰牙一閃一閃得意非凡。說完,她興奮地拉開「路易絲皮通」的拉鏈,掏出一個信封給我看。哇!怡紅的工資已經是四千多元了,這可是我每月的四倍呀。雖然我奮鬥了兩年從日本帶回來一點積蓄,但是這點死錢隨物價指數上漲只會少不會多,十年一過,不要說大戶,連小戶也算不上了。而怡紅就不同了,她可是大有前途。我不禁又生出一些妒意來。我酸溜溜地說:「怡紅,酈小姐快要給你打敗了喲,她可比你漂亮多了!」

  「光漂亮有什麼用嘛,她一天到晚不分場合在老闆面前嗲聲嗲氣說話,搞得好像老闆是她的情人一樣。不要說在公司裡給手下人看見老闆難堪,這副樣子帶出去談生意人家會以為老闆不是正經人,誰還尊重你啊!」怡紅不愧研究生,又是婚姻的過來人。她撇撇嘴,一副調情藝術家的腔調。

  我不以為然地聳聳鼻子,心想人家酈小姐還是黃花閨女,怡紅你算什麼。我突然問怡紅:「方波最近有信來嗎?」

  「有啊,可我沒空回信。」怡紅淡淡地答道。

  這個話題很掃興,引來怡紅的一陣沉默。不過很快,她甩一甩頭髮又來纏先前那件事,非讓我請兩天假陪她去杭州不可。

  她說:「大嫂,明天可是我的關鍵時刻。出門旅遊,小野先生戒備心小,你幫我溝通溝通與他的感情嘛。我求你啦!」

  「不行,我又不是拉皮條的。這事要是給你老公知道了,他也饒不了我。」

  「他不會在乎我的,他如果在乎我,也不會到現在還不為我辦出國手續。」怡紅斬釘截鐵地說。

  我心軟,禁不住怡紅軟纏硬磨,就答應陪她一起去。

  「道奇」在滬杭公路上奔馳,由於早上起得早,大家暈暈乎乎歪頭耷腦瞌睡起來。我從司機頭上的反光鏡中看見怡紅側頭向著小野先生,微閉著眼睛,下巴頦擱在他的肩上輕輕地在哼曲子。

  小野先生五十歲光景,寬腦門尖下頦,雙眉間透出一股精明之氣,他高高的個子在日本人中是不多見的,可是由於他說話不說話時總是謙恭地彎腰作揖,又覺得他這個人並不高大。可是憑良心說,這樣外貌的日本男人再加有錢,在日本也是年輕姑娘追逐的對象,怪不得怡紅與酈小姐要為他爭風吃醋了。

  但是看上去,小野先生不像色鬼,他坐懷不亂地仰靠在椅背上,左手夾著根煙撐在車窗上,像是在盤算著什麼問題。

  我豎起耳朵,聽見怡紅問小野先生:「社長,心情好一些了嗎?」

  小野先生苦笑笑說:「我的心情怎麼好得起來?到中國來投資已經好幾個月了,辦一張工商登記執照還沒有辦出來,這兒那兒的人情費倒已經送了不少,我真是搞不明白,你們中國政府到底要不要外國人來投資?我這麼大一筆資金帶到這裡來,好幾個月不生出利潤來,這不是傻瓜幹的事嗎?唉……我真是騎虎難下……」

  怡紅的日語聽力還是很好的,她能聽懂小野先生的意思,可就是不能說完整的句子,只能說幾個相干的單詞。我聽見她在安慰他說:「不要擔心,有我呢!我會努力為你辦事的。」她接著斷斷續續說了一番表忠心的話,不外是自己是小野公司的職員,心情也一樣著急,中國人辦事官僚作風很厲害,這事看樣子還要拖,所以,公司的開支一定要節約,聽說現在辦公費用很高等等。

  說話中怡紅碰到不會的單詞,就扒拉著椅背轉過頭來向我討教。我一面告訴她,一面擔心地朝後座看,生怕酈小姐說我搶檔。可是酈小姐已經像一個大孩子一樣睡著了,她歪著臉毫無戒備的樣子竟讓我生出點憐意來。

  小野先生顯然對壓縮開支這個話題很感興趣。他問怡紅有什麼高招?怡紅說,把公司的帳目給她看看就可以講具體的辦法。接下來怡紅咕咕嘰嘰笑著發起嗲來,我只好縮回脖子裝作睡覺不去管他們。我想,好戲開了頭啦,今天怡紅的目的性是再明確也不過了。可是我為她捏把汗哪,由於她日語不好,講不來拐彎抹角的話,那種功利性就赫赫地暴露在小野先生的面前,而如果小野先生對這種突兀反感,怡紅你就砸了呀!

  幸好,怡紅的智商使她在這時耍出了女人特有的本錢,她靠在小野身上,與他輕笑嗔怒,拉拉扯扯地,把那個想奪酈小姐會計位子的陰謀輕輕地遮掩過去。




  靈隱寺、三潭印月、柳浪聞鶯、虎跑等等杭州名勝我們一個一個遊玩過去,每到一處總要去茶室坐下來品茗,喝著龍井山水,望那湖山庭院,小野先生興致很高,連連稱讚中國那句「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俗語千真萬確。

  一路上,怡紅緊緊地貼在小野先生左邊,她安排我緊靠在小野的右邊,以防酈小姐「橫刀奪愛」。我倒是很可憐酈姑娘,她懶懶慵慵地拖著腳步,一張嘴噘得老高,一會兒喊累死了,一會兒喊渴死了,一點兒與怡紅競爭的勁頭也沒有。

  秋風走著沙沙腳步,像一個善解人意的少婦。柳浪聞鶯花園裡,殘留的絲絲楊柳用那最後的風姿竭力地與人共舞。我與小野先生漫步著用日語聊天,不想打探到他的很多私事。小野的妻子、女兒都住在東京郊區的千葉縣,家裡每人有一輛轎車,他的那幢私宅裝飾得非常的豪華。另辦,小野先生還在東京寸金之地擁有一幢商務大廈,在千葉那兒擁有三幢住宅高樓。小野先生是開超級市場的,以他名字命名的「小野超市」在東京各地已有近十家分店。怡紅不時地朝我暗示,讓小野先生說下去。我看見怡紅聽著這些老闆的私事時,格外地兩眼放光,眼神一媚一媚地,時不時自然而然地挽起小野的胳臂。

  晚上我們泊在湖濱飯店,推開沿著西湖的長窗,一股涼爽的秋風裹著西湖水面上朦朧的煙霧撲上面來,使人舒服地閉上了眼睛。『怡紅用大毛巾將沖澡後的濕發堆在頭頂上,坐到窗前化妝。我叉開四肢躺在席夢思上,累得一動也不想動。

  「哎!日本女人是不是每天洗頭?她們睡覺前噴不噴香水?」怡紅扭頭興奮地問我。我已經看出她的賤來,懶得去搭理她。斜眼望去,藉著酒勁怡紅似乎滿腔的慾火在燃燒,像一個失去了理性的動物。

  「怎麼樣?你真的不去酒吧唱卡拉OK?」怡紅再一次問我。

  「我累壞了,你看吃飯時你和小野先生已經喝了那麼多酒,醉得胡說八道了,再去酒吧又要喝酒,不知道會醉成什麼樣子,我看不慣,我最討厭酒鬼!」我鄙夷地說。

  「酒是交際的潤滑劑,不懂嗎?真蠢!好吧!反正他說話也已經說不清了,我們不需要翻譯,我去羅!」怡紅浪聲浪氣地說,她興致勃勃地換衣服,只有我聞到她身上有一股「情場獵手」的騷味。

  怡紅穿一件「雅黛芬尼」緊身花邊內衣,外罩一件灰色絲質的網眼衫,隱隱約約地可以看到她小小的胸脯。據說日本男人最害怕高高胖胖的女人,也許是民族自卑心理的緣故,他們偏愛矮小瘦弱的姑娘,在矮小瘦弱面前是可以長一點自信的。怡紅急急忙忙地將屁股扭成8字型,換上拖地的淺色長裙,光腳踩進一雙軟牛皮的便鞋,像是覺得裡面有小石頭,就將便鞋倒過來晃,她那下巴也隨便鞋一晃一晃地,看得人頭暈目眩。怡紅顯然顧不上大嫂我眼睛裡射出的X光射線,從包裡翻出一瓶「夜巴黎」香水,「汽汽」朝脖頸、腋下、髮梢處噴了七八下,輕輕巧巧像股煙一樣滑出房門。

  隔壁房間的酈小姐似乎也去了酒吧,只聽見「彭」地一聲摔門聲,「窠窠窠」細高跟鞋踩在抽木地板走廊裡的聲音漸漸遠去。我半睜著眼望著天花板,設想酒吧裡她們這一對「烏雞眼」在小野先生面前爭寵的滑稽場面,禁不住笑出聲來。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我被衛生間裡的水聲吵醒,稀開眼縫一看,只見怡紅已經又洗完了澡,套上了白色寬鬆衫,輕手踮腳正想要出房門。我「索羅」翻了個身,怡紅一愣,回過頭來聽聽我的反應,我情不自禁摒住氣。怡紅站在門邊又猶豫了半分鐘,終於趿著拖鞋「卡嗒」開門走了。

  半夜裡我一直昏睡,沒有聽見怡紅是怎樣回到房間的。第二天晨曦映亮了薄薄的窗簾,我側過頭見怡紅躺在自己的床上已經睜開了眼睛,只是她眼袋烏青,神情惘然,與昨天的活潑和興奮判若兩人。我喚了她一聲,她不答,也不動。消瘦的臉頰卸妝後顯得黃黃的,兩邊鸛骨突出,嘴唇蒼白乾澀。

  我無言地坐到她的床邊,不知道怎樣去開口指責她。我張了張口,怡紅堅決地說:「你不要說什麼,我自己做事自己負責,出任何事情我一個人擔當。」

  我被她嗆了一下,還是說:「怡紅,你太輕率了!你知道自己是在走鋼絲嗎?我知道你從前是很愛方波的,你要原諒他,他一個人在澳洲留學非常寂寞,為尋求安慰與人同居也是可以理解的,只要那個女人不逼他離婚,你說對嗎?」

  「真正愛一個人是不會原諒他的背叛的。」怡紅面無表情地說。

  我停了停:「你可以不原諒方波,可是你不能用自己的貞操這樣報復他。」

  「你想錯了,我根本無心報復他,我存在是為我自己。我要尋找自己的價值,實現自己的價值。我怡紅窮,我一無所有。我的爸爸媽媽不會留給我遺產,他們循規蹈矩做了一輩子好人,可到頭來得到什麼?住在一間破屋裡!等什麼?等組織分配。你說都快退休的人了,還有什麼盼頭?」怡紅坐起身,兩眼空空地說。

  「方波不是在澳大利亞嗎?他去賺錢了,你等一等吧!」

  「我曾經是想等的,可是你也看到,我等來什麼?男人靠得住嗎?」怡紅轉過頭來,用浮腫的眼睛瞪著我說。

  「怡紅,做人要有人格,寧可別人負自己……」我說著,也覺得自己的話軟弱無力。

  「做人的道理誰不懂!現在的社會,你不去競爭,就要被人欺侮,你不抓住機會,機會就會被別人奪去。」怡紅快言快語打擊我的「孔孟之道」。

  「我自信自己完全有能力經營小野這樣的公司,只要給我機會,我會做給你們看的。以前我沒有機會,現在有了,我為什麼不可以暫時放棄一點什麼?你們不要來跟我講什麼道德、貞操,我不想循規蹈矩。不管我怎麼走,我的最終目的是擁有我自己的事業。大嫂,你信不信?我從小就不願輸給任何人的。你信不信?」一股紅潮漫上怡紅的臉,在朝陽的勾勒下,怡紅曲線分明的五官顯得那麼剛毅,已經不像一個年輕的女人。




  回到上海的第二天,小野公司的賬冊就到了怡紅的抽屜裡。怡紅通宵看了一遍,列出長達五頁報告紙的財務管理計劃,指出好幾處可以節儉的開支,呈到小野先生的面前。這時候,酈小姐早已開始預算的克裡絲汀建築裝潢公司承包商場改建的報告書剛剛脫手,小野先生便請怡紅先看一看。怡紅粗粗一看就斷然否定了這份報告。

  怡紅說:「據我瞭解,這個外國名字的建築公司,實際上是借了中外合資的名義註冊的一個修建隊,他們的員工只有五個人。所做的工作其實是二道販子的活,也就是接到項目後,再將它低價承包給安徽民工以賺取高額的差價。而且,他們公司的進貨渠道很不正宗,建築材料質量很差,交貨時間不准。現在我們貿然去與他們簽合同,很可能資金一到位,不是被他們用來拆東牆補西牆就是乾脆銷聲匿跡。」

  小野先生聽到這裡,早已被中國大陸那些名為公司,操作卻極不規範的個人作坊的劣跡嚇得魂不附體。小野先生推推眼鏡,愈來愈感到自己像一葉孤零零的扁舟泊進了黃浦江卸貨碼頭,碼頭沿岸那些被人遺忘的爛木頭「匡當匡當」將它撞得無所適從,進退兩難。

  一個外國投資者最幸運的事莫過於找到個忠實的國內代理人,而以前,小野先生竟然妄想憑自己在日本奮鬥二十年的經驗到中國來碰運氣。

  看到小野先生情不自禁流露出來的惶恐不安,怡紅話鋒一轉,安慰他道:「你不要著急,晚上我去找我的表叔一次,他是市建五公司的經理,對承接建築工程非常有經驗。只要他肯出來幫忙,你就像信任我一樣信任他好了。」

  小野先生忙不迭地點頭,拜託拜託說個沒完。怡紅細眼一飛,紅唇一嘟嗔道:「瞧,我還不知道你信任我到什麼程度呢。」

  這時候,總經理辦公室的門被酈小姐不客氣地一下子推開,她板著那張嬌嫩的臉,瞧也不瞧怡紅一眼,對小野說:「報告書看好了沒有?讓我去複印一份。」

  小野先生顯然很不喜歡她這樣的說話方式,擋住她的手說:「不必了,這份報告作廢了。這件事讓怡紅接手吧。」

  酈小姐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老闆你不是已經和克裡絲汀的金老闆飯也吃過好幾回了嗎?你們不是互相拍胸脯拍得彭彭響,就差畫押打手印了嗎?怎麼這事說黃就黃掉了呢?這樣,金老闆私下許諾給我的「小費」不是活活地就沒影了嗎?!

  酈小姐氣昏頭了,她看看小野,又看看旁邊站著掛了一臉冷笑的怡紅,慘白了臉,直逼過去,突然舉手「啪」地打了怡紅一個耳光。緊接著對小野先生咆哮道:「要她還是要我?你馬上選擇!」

  小野先生從寫字檯後站起身,揮手讓怡紅退出去。酈小姐瘋了一樣搖著滿頭的卷髮哭訴起來,她指著小野說:「我看你讓那女人弄昏了頭了!當初你是怎麼對我說的?我好好地在國家咨詢部門工作,你讓我辭職跟你幹事業,你說我將是你的臂膀,你說你的小野公司前途無量,跟了你富貴榮華都能得到。可是還不到三個月你就變卦了,你不相信我了,你討厭我,你什麼事情都不和我商量。我純粹只是你的一個翻譯嗎?你仔細想一想,你再回憶一下!我只是沒有達到你的那個目的,我不肯出賣我的身體,而那個賤貨辦到了,她和你睡覺,是不是?」

  小野先生心虛地朝門那邊打量,沒有回答酈小姐的話。酈小姐像逮著了理似地,再一度掀起高潮道:「你去打聽打聽,她怡紅是什麼東西?她是被她丈夫遺棄的女人。她現在是什麼稻草都要撈的,何況你這樣一個大老闆。」

  「那麼你呢?你想要什麼?」小野先生看出酈小姐的虛張聲勢,平靜下來,問道。

  酈小姐以為他回心轉意了,抹了一把眼淚嬌聲說:「我要你辭退她,由我來當你的總經理助理,財務我仍然可以兼管。」

  「還像以前那樣,聯合金老闆來騙我?還是這樣指著鼻子罵老闆?」

  酈小姐怔住了,剛想著可以柳暗花明了,怎奈小野竟這樣無情。她盯著小野先生的眼睛,心裡緊張得直打鼓,想著他此時此地不知會作出什麼決定。小野先生想了一想,斬釘截鐵地說:「你這幾天休息一下吧,調整一下情緒我們再談。」

  酈小姐又張開嘴想爭辯,可是一見老闆不耐煩的臉色,只好把話嚥下去悻悻地推了門出去。

  當天晚上,怡紅抬出建築五公司的表叔來與老闆會晤,幫小野公司在一系列問題上做了全面的咨詢。怡紅特地請了一個很熟悉建築專門用語的日語翻譯臨時幫忙,效果非常好。這一次會面,小野先生在那架酈、怡兩人的天平上,無疑添了一個砝碼在怡紅那邊。

  當怡紅拖著疲憊的雙腿趕到我這兒時,她已經大獲全勝。不諳三十六計的酈小姐最終又在不恰當的時候刺激了小野先生一下:她打電話要求「判決」,結果不言而喻。




  怡紅的臉色漸漸地紅潤起來,皮膚也變得細膩潔白,畢竟她才是個二十九歲的女人呀,離開了愛情的滋潤,再美麗的花朵也會枯萎的。而現在她有了小野先生的關照,不管這種關照、這種愛是不是變味,反正如今怡紅有了男人,她的精神面貌健康起來,那種急吼吼逮男人的心境漸趨平緩。

  怡紅的灰牙卻一如既往地保持著它的本色,沒有任何的改觀。常在報紙上可以看到牙病防治所專治四環素牙的廣告,說是用進口藥水沖洗,可以抽出牙齒內部的灰質成分,洗幾十次吧,能夠煥然一新變成雪白。洗牙的高價錢是可想而知的,但是現在哪怕價再高,怡紅口袋裡錢是有的,可是她沒有時間,她的時間比金子還寶貴。

  小野公司的業務如火如荼地展開了,從裝修動工到預訂開業以後的貨物,每一個關節都開始運轉起來。怡紅戴上安全帽,跟在小野先生後面指手畫腳地調度工人們。工地上,只聽見怡紅向上高挑的發音刺激著人的耳膜,她對小野說的既不像上海話也不像日本話,可是小野先生聽得懂,小野先生的話怡紅也聽得懂,這樣就好。酈小姐走後,小野公司又來了一個外國語學院畢業的男翻譯,可是男翻譯卻常常會在小野先生話講得過快時翻譯卡殼,而怡紅不會,小野的意思她條條領會,有時小野剛說了上半句,怡紅就猜得到下半句,猶如小野先生肚腸裡的一隻螢火蟲。私下裡,男翻譯搖糊了腦袋,他貼著同事的耳朵說,我的外語水平怎麼能和她比,人家和老闆實行「三同」的嘛!

  怡紅已經不來我這兒上日語課了,她說已經沒耐煩學說完整的句子,有單詞就夠了,而單詞她在生活中、工作中日積月累越來越豐富,只要將單詞排排隊就可以講出來,比我們平常說日語先考慮客套再考慮婉轉用語最後思量動詞的時態方便多也簡捷多。我想這正適應目前改革大潮的需要,說不定將來怡紅這一套可以出口輸入日本本土,成為「牛康日語九百句」,向全世界推廣。

  日子過得平靜而乏味。突然有一天吃晚飯的時分,好久不來的怡紅踏進門來,手裡抱著一隻長毛絨的玩具狗,怡紅帶禮物來我家是破天荒第一次,我女兒歡天喜地叫了一聲阿姨。我一眼就看出怡紅有事。

  果然她坐下直奔主題,問方強有沒有地段好價格公道的僑匯房可以買。方強在一家房地產公司供職,有生意當然做,就取出一大堆資料讓她挑。一會兒怡紅挑中了一幢地處西區的公寓房子,樓不高,裡面的套房全是大廳小臥室落地長窗明廚明廁朝南陽台的洋式結構。怡紅氣派很大地點中一套四室一廳的大套房,方強拿出計算機一按,價格是一百三十萬美金,折成人民幣是一千多萬吧。

  方強還在囉囉嗦嗦地說什麼一年付清是什麼價,半年付清是九五折等等,怡紅一揮手說,一次付清一千萬日元吧!於是他們討價還價起來,將那只計算機按得「啪啪」響。看怡紅鎮靜自若胸有成竹的架勢,已經是一個非常老練的談判能手了。幾番交戰,方強終於抵擋不住洩下氣來,他大叫道:「怡紅你太厲害了,你為老闆買房子也要叫我們做房地產的人有口飯吃吃呀!又不是你掏的錢,可以了吧!可以了吧!」

  怡紅這時才露出灰牙笑起來:「強哥你叫救命了,我也到此為止,不過這套房子的一切手續都得由你代辦,一切拜託。錢麼,我明天就將支票開給你。」

  「什麼?」我和方強大吃一驚,我們同聲驚問:這房子是你怡紅買的?

  怡紅站起來,在房中央「哧溜」轉了一圈,揭開茶杯潤了潤口,說:「奇怪嗎?小野先生要在上海買房子,錢由他出,戶主是我。這裡的奧——妙——我說也說不清。」,怡紅竟開玩笑似地唱了一句京劇「紅燈記」。

  方強板下臉來,甕聲說:「小野買房是想與你同居?」我害怕地看著怡紅,怕她真的承認下來,因為那次去杭州,怡紅與小野關係發生了質的變化這件事,我一直沒敢告訴方強,不是我想袒護怡紅,也不是我思想開放,說真的,我怕事情牽扯到我身上,家裡鬧起來可不是好玩的。

  怡紅站在吊燈下,噘起嘴眼望茶杯說:「小野他當然想和我同居,可我沒這麼笨。被人養起來輕鬆固然輕鬆,金絲雀嘛。但是我想走的並不是這一步……」怡紅停了一會兒說:「小野要買房產,我對他說,僑匯房很貴的,專門斬外國人。我可以弄到用人民幣買僑匯房,便宜五分之一,不過要用中國人的名字做戶主。小野他在上海當然最信任我囉,他請我幫忙。所以強哥明天要煩你來公司走一趟,當面向小野解釋一下。你只要照我的意思講就行,讓他開支票,如果他開日幣,我就說去為他換成人民幣,如果他開人民幣,我也有辦法請朋友立即調成外幣的。」

  我被怡紅一番話搞得腦子像漿糊一樣面目不清,連忙說:「你不要拉方強做這種事,拆穿了西洋鏡我們擔當不起。」

  怡紅像早料到一樣,她不睬我,眼睛直視方強:「我不會讓強哥白做,我出一萬元。強哥你不是想去炒股票嗎?大嫂不給你錢,我給你一萬你去過過癮!男人不會炒股票算什麼男人!」

  方強眼裡射出欣喜之色,他被怡紅當著我的面挑撥離間的話鼓舞起來,他不顧我的白眼,算是答應她了。

  怡紅快快樂樂地與我們拜拜,達到了她來時的一切目的。我罵方強道:「傻乎乎的,被人家賣掉你也不會明白。」

  「頭髮長見識短,你怎麼不想想,怡紅是我弟媳婦,她將老頭子的財產騙過來,不也就是她和我弟弟的嗎?」方強辯解道。

  「你怎麼知道怡紅不會和你弟弟離婚?她看上了老頭子要嫁給他,你不是雞飛蛋打,白開心一場。」

  「哎,那是你說過的,日本男人儘管在外面養情人,家裡女人可以忍氣吞聲不吵不鬧,婚是不會離的嘛。反正小野先生不會同怡紅結婚的。」

  「你現在腦子越來越能使了,你的意思是儘管讓怡紅去做小野的情人好了,只要有錢拿回來。」我挖苦方強道。

  「這有什麼辦法?怡紅和方波分居兩地,互相拴不住對方,眼不見為淨。我想得很通的!」方強一副流氓氣,話中有話地說。

  我料不到他心裡會有這種想法,瞪大了眼睛說:「我看你在後悔當初不鼓動我在日本時找一個男人姘居,那樣的話省得開銷,回來的時候一定可以多帶一些錢到家給你用。」

  方強怪聲怪氣地說:「我怎麼知道你兩年在日本幹了些什麼呀!說不定真和哪個日本鬼子住在一起。」

  「那你不就變成戴綠帽子了嗎?你覺得戴著舒服是不是?也要給你弟弟找一頂戴戴?」

  方強揚起手臂作出要打我的姿勢,我搶先撲上去卡他的脖子。方強被我按在沙發上,憋得兩腳亂踢,女兒哇哇哭了起來,來拖我的腿。

  我放了手,「吭哧吭哧」說不出話,方強轉轉脖子嬉皮笑臉道:「開個玩笑嘛,老太婆!沒有人會要你的!」這話又把我氣得哭了起來,我一甩手進了臥室。




  「有錢能使鬼推磨」,方強很快為怡紅辦好了一切買房手續。接下來裝修新房,買傢具,只聽說怡紅忙得熱火朝天,我雖空,卻沒有心情去忌妒她。

  怡紅從一年以前一無所有變得什麼都有了。小野從日本免稅進口了一輛「奔馳500」轎車,長長的車身,烏黑掙亮。小野親自駕著它往返於辦公室與新家,少不了車上坐著怡紅。

  怡紅為配合如今的身份,去美容院燙了個大圈的長波浪髮式,又定期去蒸氣磨面修飾自己,她果然變得雍容華貴起來。細長的眼睛很媚人,瘦削的鼻子挺小巧,葫蘆瓢一樣的臉型性格得很。人的眼光真是勢利極了,一切都倒了過來。

  可是上帝是有眼的,正在怡紅春風得意之際,突然,她的合法丈夫方波要回來了。方波一反往常,從澳洲發回兩封長信,他哥哥讀到的是一紙疲憊和無奈,可不知怡紅收到的是不是長長的懺悔和懇求。方強打電話給怡紅,問她去不去機場接她丈夫?怡紅說:「當然去,不過可能公司有事要耽擱。我家的門鑰匙請你先代我拿著,晚了就交給方波,夜裡我准回去。」方強放下聽筒,琢磨了半天怡紅的意思,有點糊塗,覺得這個女人越來越有深度了。

  知道那晚方波和怡紅倆口子碰面的情況,已經是事隔兩天的晚飯後。我那小叔子看上去全然沒有吃過洋麵包的感覺,他鬍子拉茬地窩在我們的沙發裡,反覆地說著同一句話:「真沒想到,怡紅她怎麼這樣?」

  我做嫂子的裝傻問他怎樣了?「怎樣了?你們不知道?」方波兩眼醉醺醺佈滿紅絲逼著我的眼睛。「她全變了!說話、穿衣、吃飯、做愛!她是誰?」

  我乾笑幾聲,言不由衷。「是你老婆唄。」

  「不!她是那日本鬼子的姘頭。我要宰了那小野!他讓我戴綠帽子,我嚥不下這口氣!」方波轉而眼睛看著雙膝說:「我辛辛苦苦拚死拚活在澳大利亞求生存,我洗碗、擦車、揀破爛,什麼事沒有幹過,好不容易熬了幾年拿到綠卡可以定居。我積了些錢,想這次將怡紅辦出去共同買房子買汽車,在澳洲生兒育女……」

  「你真的這麼想?」我看方波的神情不像是胡說,便問道。

  「當然!我在那兒沒有干的唯一事情就是與女人同居。」

  方強一聽在旁跳了起來:「你小子倒賴得一乾二淨了。前年那個女人的老公來我家吵得天翻地覆,說你勾引良家婦女,硬逼他老婆與你同居,後來他又吵到怡紅的學校,弄得全校都知道怡紅的老公在澳洲與有夫之婦同居,你說怡紅怎麼還有臉呆在上海?」

  「什麼?」現在輪到方波從沙發上跳起來,「哪個女人?怎麼像是在說《天方夜譚》?」

  我在一旁已經聽出事情不好:漿糊被掏得一塌糊塗,就快快將女兒打發睡覺,來個「說來話長」。

  兩兄弟抽了一煙缸的煙蒂,事情總算搞清楚了,那個吃醋丈夫據說現在已經到了澳洲。在上海做留守男士那陣,他像是吃錯了藥一樣,整天懷疑妻子在澳洲不貞。一天半夜,無端打電話到老婆住處偵察,恰巧那夜方波與幾個同學在那個女士的房間裡喝酒,是方波接聽的電話,隨手就給了女主人。不料吃醋丈夫從此糾纏不休,三天兩頭不是打電話就是寫信,要她承認是已經與別的男人同居,所以不熱心辦自己丈夫出國。其實那時候,澳大利亞的國門已經對中國關得很緊,申請簽證而批不下來的人不計其數。那女士奔波於生存線上,哪裡有閒功夫反反覆覆向纏不清的丈夫解釋。有一次睡夢之中她又被電話鈴吵醒,一氣之下就包攬下自己的「罪名」說:「是的,已經與方波同居了,就是因為不想再見到你。」

  這事的結果是澳洲方面的人所無法預料的。上海確實存在這種閒得發癡的男人,那男人失去理智一般調查研究,惡意地去打破方波的家庭平靜,他到方家、到怡紅的學校去吵去鬧,以圖讓大家與他一起承擔被「遺棄」的痛苦。

  事情竟然是這樣!我們三人目瞪口呆,曾經認定的一幅幅畫面在眼前虛幻搖晃起來,虛假的事實多麼不堪一擊,三下五除二便成為無稽之談。一陣沉默後,方波梗著脖子說:「可是怡紅她為什麼不來問問我?她怎麼就信了呢?」我不做聲,怡紅雖然高智商,但是女人的自尊心會使她變得很蠢很蠢。我回憶起那段時間怡紅失神的瞳孔和在我們方家人面前故作的輕鬆姿態,那是怡紅最困難的時期了,不久她就去了深圳。

  方波低頭想了一會,突然神經質地抓起電話撥了一串號碼,聽筒裡傳來空洞的鈴聲。「怡紅怎麼還沒回家?她每天晚上都這樣嗎?還是她根本不住在家裡?」方波一連串地問。

  「他們公司可能有應酬吧?」方強心虛地說。方波聽罷「騰」地站起身,將茄克衫甩在肩上,說:「我去接她。」

  方波走後,我和方強久久沉浸在幻覺之中,想著弟弟與弟媳這兩三年的矛盾竟然起源於一個無稽的故事,那麼這世界上還有什麼戰爭不可以是由一個小小的誤會而引發的呢?




  第二天下午,怡紅突然打電話到我單位,約我出去喝茶。從語氣中我聽不出怡紅的態度,只覺得她懶洋洋的。

  怡紅已經在我之先到了「城市酒吧」的咖啡座,她化著淡妝穿一身粉紅色「阿迪達斯」休閒運動服,仰在圈椅裡吐煙圈。我問:「你怎麼沒去上班?辭職了嗎?」

  「昨晚一夜未睡,早上方波不讓我出門,我向公司請了假了。」怡紅懶懶地說。

  我仔細地看看她的眼睛,說:「你好像沒怎麼哭過嘛,眼睛一點兒也不腫。」

  「是啊,我沒哭,他倒是哭了半夜,他說要馬上帶我去澳大利亞,再也不分開。」怡紅平靜甚至是嘲笑地說著,像是不關她的事一樣。

  「唉,男人脆弱起來真是比女人還女人。現在好了,一切講清了,怡紅,你也想得簡單一點,大家沒有什麼原諒不原諒對方的事了。」

  怡紅用小勺子攪了攪咖啡,抬眼說:「大嫂,你真的認為就這麼簡單?我和方波之間已經完了。」瞧我驚愕的樣子,怡紅又說:「一個可以被誤會輕而易舉毀壞的愛情,它不是愛情。這種愛情是瀰漫在人頭腦間的幻覺。在我,這件事使我認識到我們之間愛情的份量。而在方波,事情發生後,他連我這幾年對他的態度改變一點兒感覺也沒有,這說明了什麼?說明他根本不在乎我,他的頭腦裡只有他自己。他一直充滿了委屈,他覺得只有他在付出,要求人家去理解他,同情他。他卻從來不問我,你做留守女士苦嗎?」

  怡紅接著說:「我對方波說。當初我被那個癡男人羞辱的時候,我痛哭過,而我現在想起來,那時的哭實在根本是憐憫我自己,而不是哭我們愛情的毀滅。我憐憫我自己無法保護自己,我太弱了,我承擔不起婚姻帶給雙方的責任。」

  「怡紅你不要這麼理性好不好?事情可以是很簡單的。只要方波還能接受你,你就跟他出去,時間會彌補你們心靈創傷的。」我勸怡紅道。怡紅說的那種對自己的憐憫,在我看來是幾十年前的事了,我思忖道,怡紅你現在不是那時了呀,你身上哪裡還有弱者的影子呢?

  「你是不是認為我現在比他髒了,」怡紅反應靈敏,尖銳地看著我說,「是不是只要方波能原諒我與小野先生同居的事,我就應該充滿悔意地匍匐在他的腳下,讓他在不稱心的時候將這一過失像利劍般懸起,隨時可以落到我的頭上?」我驚駭怡紅的直率,一時語塞。「其實,和方波帶給我的痛苦比起來,我現在所做的一切根本沒什麼,方波他應該為我已經能夠獨立而感到高興。」

  「這樣說,方波他已清楚你與小野的事了?」我不大相信怡紅會這麼傻。

  「是的,我昨晚告訴他了。還給他看了我和小野拍的結婚照,哈哈……那是我們為了在商場中設一個藝術人像社,到外面婚紗攝影店拍了試效果的。」怡紅說著這些話,仰頭眼睛朝上翻,捉弄過人的洋洋得意從嘴邊漾開來。

  她從坤包裡掏出個用金線織成的長方形小包,小包開口處金色的搭扣是由一男一女兩尊裸體像交叉構成的,那搭扣正巧扣在兩人的肚臍處,使那個小包打開時就像那兩個男女充滿了慾望,互相伸長脖頸渴望著交歡;而扣合時,兩具裸像就合成了一體。怡紅從這長方形煙包裡抽出根「百樂門」香煙,夾在塗了寇丹的尖尖食指上,又從裡面倒出根細長的女用打火機,動作嫻熟地點火抽煙。

  我愣在那裡想不通,眼見得怡紅周圍一團妖氣繚繞,她變得活像只白骨精。

  怡紅見我不作聲,用細眼瞟了瞟我,說:「你真以為方波那麼純情?到國外經歷了那麼多風雨,他也全變了!你們做哥嫂的就只相信弟弟的話。告訴你,他解釋的這個誤會我聽過算數,方波他可能沒有幹這件事,可是他不幹這件事不等於說他沒有幹那件事,一個男人獨身在外,引誘和被引誘時時存在。難道做留守夫人的就一定有義務要承擔這種擔驚受怕嗎?」

  我簡直不能相信怡紅是這麼不寬容、這麼自我這麼殘酷的人。我氣憤地責問她:「你用女色去勾引老闆,達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現在又承認是小野的情人,用這個事實會轟炸方波的男人自尊,你太過分了!你到底想幹什麼?你究竟是要小野還是要方波?」

  「瞧你那認真勁!一個女人的選擇可以是多樣化的嘛。講白了多無聊。」怡紅懶洋洋地回答,端起咖啡杯將小勺子攪了幾圈,她總是不屑計較我對她的態度,好像我與她不是一個等量級的選手一樣。

  看樣子,下午茶的時間結束了,服務員小姐在旁邊的幾個桌上「光當光當」擺放起刀叉來,似乎在催促我們離座。這時,怡紅的中文BP機響了起來,她看了看,微微一笑,不緊不慢地到吧台去回電。我見她側著頭在講日語,嗲聲嗲氣的,知道是在跟小野調情,氣不打一處來,便收拾了提包,站起來等她。

  怡紅還靠在吧台邊扭那條細腰,我等得不耐煩了走近去,竟聽到怡紅在說「生理生理」的,日語的生理就是指女人的例假,一定是怡紅在用這做借口搪塞小野可以拖延見面。下流!環顧四周,幸好吧台邊沒有懂日語的人,我簡直為怡紅無地自容。

  怡紅打完電話回頭見到我,解嘲似地說:「這色鬼,兩天不去就這樣急!」下午的談話我已經忍耐了很久,這時一聽炸了起來:「你不也是色妖嗎?你們倆正好配對!」怡紅嘻嘻一笑,拍拍我的手臂:「說得對!嫂子。」

  回到家裡我才發現,咖啡店兩小時話談下來,我光顧了激動,居然還沒有弄清楚這一次怡紅和方波的婚姻關係究竟是維持呢還是「一拍兩散」?得!這年月,「各人自掃門前雪」吧,我可管不了人家那麼多。




  又過了好幾天,方波小倆口那兒一點兒動靜也沒有。方強嘀咕說,怕是這倆口子早就抱著滾著和解了,沒準已經在忙著準備行李去澳洲,沒時間向大哥大嫂匯報呢。

  我不以為然地聳聳肩。我心裡有底,現如今怡紅當著小野先生的「姨太太」,整個公司排行老二,又有汽車又有公寓,況且公司的業務上根本缺不了她,而怡紅她亦缺不了頗能顯示自己實力的這份事業。而從方波回來後談到的在澳大利亞的境遇看,他生活在社會底層是不言而喻的,混了四五年,還沒有一個固定的職業,攢下的錢連買半間房子還不夠,頂多回去後買輛二手破車,倚在上面拍張照,寄回來唬唬上海鄉下人。

  我算是留過洋的人了,最清楚華人在國外所承受的精神和經濟的雙重壓力。如果怡紅跟了方波去澳洲,一切都要從頭來過。小倆口子小心翼翼地打工掙錢,吃些牛奶麵包之類的過期食品,整天要麼疲憊不堪,要麼面臨失業的恐慌。這樣比起來,排除了怡紅對方波與小野之間的感情因素,究竟上海好過還是澳大利亞舒坦,這個結論是比較明顯的。

  可畢竟感情是塊「重金屬」呀,沒有人敢打包票說已經全然將它拋棄。雖說我看不慣怡紅的作派,甚至暗暗地希望她倒霉,但是同站在女人的立場,卻也有點同情她如今的兩難處境。我憋不住向小野公司打電話找她。怡紅的電話現在不是她親自接了,先有個秘書小姐很有禮貌地問清了我的身份,才轉到怡紅手裡。怡紅一聽是我,唉地叫起來,說是正想找我,方波明天要走了。

  「你呢?你不走嗎?」我真奇怪他們倆的保密功夫。怡紅說公司裡說話不方便,到外面去說吧。我們約在小野先生的朋友開的日本式酒吧。

  如今上海開了很多日本式的餐飲店,都是木移門上掛一副青白布簾,兩邊挑出兩個大燈籠來。這種店在日本叫居酒屋,是晚上營業的。可是到了上海,日本菜成本高,味道不合上海人的口味,生意卻不那麼好,這些居酒屋就只能在中午賣麵條,下午賣茶和咖啡,晚上再做正式的日本料理,接下來又成為酒吧和卡拉OK的場所。

  小野朋友的這家店在小野公司附近,是怡紅他們經常關照的地方。我進去時,怡紅已經坐在白樺木的小桌旁,這次怡紅穿了黑白鑲嵌的套裙,手裡捏著個折成兩半的移動電話機,顯得老成了許多。怡紅盡量平靜地告訴我,她已經當上了小野公司的副總經理,不跟方波去澳大利亞了。

  「是嗎?你又使了什麼鬼把戲吧?」我放下背包冷冷地諷刺她道。

  「冤枉!這次是方波幫了我的忙。前天我去向小野辭職,我說要到澳大利亞去了,辭了職可以專心學英語,說不定很快可以動身。你猜小野他聽了怎麼樣?」怡紅故弄玄虛地瞇著眼,咬住紅嘴唇說。

  「他打開抽屜,扔出一大疊錢來請你留下。」我想像當中應該是這樣的場景,便猜道。

  「不——對——!小野先生哭了!」怡紅「嗤嗤」笑出聲來。

  「哎……」我拖長了調子,聲音往上提就像日本婦女碰到令人不可思議的事情,「他對你感情那麼投入?動真情了?」

  「喏!我分析,第一聲哭,為了捨不得我,第二聲哭,是怕公司要垮了,後面一片抽泣是二者兼備,茫然不知所措啦。」怡紅像開玩笑一樣嘲笑她的老闆兼情人。

  笑了一陣,怡紅靜下來告訴我,小野剎那間表現出來的對於她的依賴,使她很震動。平心而論,小野對她是不薄的,日本人一般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既然他如此重用怡紅,就是把很多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他也相信怡紅是忠心耿耿對他的。怡紅一說要走,嚇得他當場失態。如果這時候,小野是從抽屜裡取出一大疊錢給怡紅,怡紅也不見得會如此感動。

  怡紅見小野哭了,趕快跑過去將辦公室門鎖住,抱過他的頭貼在胸前安慰他。小野在她的懷裡涕淚交流,許願如果怡紅留下來,就讓她當副總經理,等到商場開門大吉,全盤業務讓她打理,就譬如這家商場是她的了。小野說,他在日本的老婆是個無能的女人,除了照顧好他的兒女,從來不插手他的公司業務,他老婆又是個極賢惠守婦道的,只要每個月給她開支,她是不會過問小野先生在上海的任何事情。而怡紅雖然是個日語並不熟諳的中國女人,但是半年合作下來,小野很佩服她的聰明果斷,料定她絕對是個經營之才。

  「小野難道不談談他對你的感情嗎?」我有意試探說。

  「他緊緊地扣住我的腰不肯放手,說我是他的紅粉知己,他很孤獨,孤身在上海特別需要我,半年多來,他已經習慣有我了……他求我不要走……」怡紅一面說,一面聲音低了下來,她把頭別了開去似乎有一點難過。

  我們沉寂了一會,酒吧裡在放一張爵士樂的CD片,暗啞的薩克斯管奏出一腔無奈,有氣無力的鼓聲點蕩著人的五臟六肺,這音樂讓人感到歲月的流逝是那麼的無可奈何,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吧!寬闊的吧台那兒趴了一個男人,腦袋斜斜地一直望著他的那杯「瓊漿玉液」。

  怡紅把頭轉過來,我看見她眼眶有些濕潤,她究竟為誰而泣?方波?小野?還是她自己?怡紅是一個固執的女人,她找我說話從來只需要我做聽眾。果然。怡紅搖搖頭說:「男人都是一樣的。今天我同情了他,明天就會為世人所同情。我只有撇開一切感情因素,從我自身的需要考慮,什麼是最值得我去追求的。」

  看到怡紅最終那副冷靜倔強的模樣,我想起她年少時與她父母衝突的事情。那時怡紅和我家是鄰居,她家經濟情況不太好,中學畢業時,她媽媽讓她考中專或者技校,可以早一點畢業工作。可是怡紅非考大學不可,她甚至在暑假裡不告而別,跑到鄉下奶奶家去複習功課。她曾說過,我要借讀大學來改變我的人生,我不甘心像我媽媽一樣過這麼清貧的日子。

  「現在你都想定了?」我看著怡紅,就像看著一個雙唇鮮紅的冷血動物。我想不出怡紅又怎樣去面對方波呢?

  怡紅像是猜出了我的心思,「方波他不會吃虧的,我答應不和他離婚,讓他先回去,以後看形勢發展。我在上海搞得好,他也可以回來幫我,他在那裡有發展,說不定我投奔他。」

  「呵,四個人和平共處了。怡紅你不覺得這裡面不對頭?方波把自己的老婆拱手讓給別人,以後要靠吃軟飯過日子,他原來可不是這種人。」我被他們的荒唐協議搞得沒有了方向感。「最吃虧的還是小野先生吧?這個日本八格!」我越來越覺得好氣又好笑,說。

  怡紅一點兒不生氣,反而樂道:「喂!你這個老八股,你仔細想想,我們幾個人可是大家都不吃虧的哦。」

  至於怡紅如何靠她的三寸不爛之舌,如何利用她的兩條常青籐一樣的細臂在這兩個男人之間周旋的,靠我這種青澀的腦瓜子是無法將它形象化起來的,我只有怔怔地看著怡紅那張似笑非笑的臉,那口灰灰白白的牙齒,感到自己像瑟瑟寒風中,泥地裡一棵落令的塌棵菜。




  方波飛走了,兩下相安無事。無事的日子就無聊起來,沒有可以嚼舌頭的話題,失去了咋咋乎乎的新發現,我們家暮氣沉沉。

  忽然一天來了個不速之客,是我在日本時一起打工的林媚。她告訴我說已經回國半年了,還沒有找到工作,後悔在日本時買那麼多漂亮的時裝,現在又不能撕下袖子來喂肚子。

  看她苦惱的樣子,我想到怡紅,聽說小野公司正在招聘人員,就扯上林媚一起去怡紅那兒碰碰運氣。

  小野商場坐落在虹橋開發區的一條主要馬路上,正是四叉路口,周圍是一群群高聳入雲的賓館和商住樓。站在中間環顧馬路四周,已經有點東京大手町的格局了。小野商場已經褪下土建用的腳手架,正在進行內部裝潢,看樣子很有氣派。

  遠遠地就已經看見怡紅站在一堆沙礫旁與幾個工程人員模樣的人在爭吵。她穿了件白色棉布茄克衫,裡面豎著鮮紅T恤的領子,套了條牛仔褲。在她的身後,小野先生衣冠楚楚絞著一雙手,皺緊眉頭,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

  怡紅操著方言在點著一個瘦子的鼻子罵:「我不找你找誰?你是這個工程的負責人,質量不好就要返工,我管你時間來得及來不及的,過了竣工的日期就罰款,沒有商量的!」

  那個瘦子猛抽一口煙,憋著火氣說:「小姐,你不要這麼厲害好不好?這牆面的質量不是你說不通過就不通過的……你把我剛才的解釋翻譯給老闆聽,看他怎麼說。」

  怡紅打斷他說:「不用翻譯,這件事我作主,馬上返工,否則後果自負。」說完轉身就走,小野先生由於聽不懂中國話,尷尬著臉朝瘦子點點頭也只好隨她走了。

  「媽的!婊子!今天我輸在她手裡就是不服氣!」瘦子狠狠地一腳踢起滿天的沙土,眾工人都打趣他說:「好男不和女鬥,得啦……」

  我和林媚知道今天來得不是時候,但還是緊緊頭皮趕上去喊怡紅。怡紅不鹹不淡地招呼我,我們說了來意,怡紅也不請我們進去坐,直截了當地說:「翻譯我們不要。如果有會計上崗證書的可以考慮做會計。」林媚當然是沒有的。怡紅說:「倉庫保管員或者是超市管理貨架的工作,你幹不幹?月工資八百元。」隨後,怡紅眼睛掃了林媚一眼加上一句說:「像你這種年齡只有這工作。」

  我見怡紅用這種語氣說話很生氣,說:「林媚也是東渡歸來開過眼界的,怎麼會要掙每月一萬日元的工資!如果是坐辦公室又另當別論。」

  怡紅嫌我囉嗦似地:「我不會用懂日語的女人,道理想來你也懂。我很忙,你們考慮一下吧!」說著,一個男職員畢恭畢敬走過來,拿著幾份文件對怡紅說:「副總,請過目一下,馬上要發傳真了。」

  怡紅作出要開步走的樣子,歪著頭等我說話。你說我這會兒還能說什麼?我說了一句蠢話:「方波有信來嗎?」怡紅嫵媚一笑:「當然!」

  我和林媚挽著手,像當初在東京時挨家挨戶找工作被日本人一一拒絕一樣,又恨又沮喪。「這就是你弟媳婦嗎?她花了幾年達到如今的一切?」林媚羨慕與妒忌相交地問我。「九個月!怎麼樣?你學得會嗎?」我說。

  林媚搖頭,我也搖頭。搖頭,搖頭,直搖得天旋地轉。我們又笑,笑啊,笑啊,突出一大堆陳舊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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