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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河那邊 作者:孔捷生


  謹獻給至今仍生活在陰影中的人們,願他們早日得到解脫,和我們享受同樣清新的空氣,同樣明媚的陽光。

  形狀猙獰的烏雲挾著雷聲翻過了山巒,白茫茫的雨幕消失了。小河很快漲滿了渾濁的水。

  在大陸上是難得遇見中秋節還下雷雨的。而這海南島正逢雨季,它才不管中秋不中秋呢。正像熱帶的陽光,不管春夏秋冬都是那麼酷熱。

  嚴涼,一個二十多歲的農場工人,等喧嘩的小河靜下去,就戴上舊草帽拿著挎包走出茅屋,沿著芒草叢生的羊腸小道向農場場部走去。

  到場部一路上要趟過八次河。實際就是同一條河。它環著山勢迂迴曲折地流淌,叫人非得一次又一次地趟過它不可。誰也不曉得這條小河叫什麼名字,正如五指山區數不清的大小山峰,世居這裡的黎胞菌胞都沒想起給它們起名宇。人們甚至不知道它從哪裡流來,向哪兒流去。

  嚴涼走到場部,把草帽拉得低低的,避免見到熟人。他走進窄小的農場商店。打倒「四人幫」快一年了,但這商店與農場一樣,沒有多大變化,到處張貼著過時的政治口號,書架擺滿永遠賣不出去的書,甚至還在出售那幅《月夜哨兵》,沒有人知道它的作者是誰。真是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漢。嚴涼總算發現一樣新到的商品——印著嫦娥奔月圖案的信封。他於是買了一些罐頭、香煙等日用品,見嫦娥奔月的信封印得漂亮,也買了兩個就轉身走了。

  他又趟過八道河水,回到孤零零的茅屋,日頭西落了。他掏出信封欣賞,不禁苦笑了一下。他在這世間孑然一身,沒有親人,也無朋友,似乎已被人遺忘了,又能寫信給誰呢?


一、深山孤侶


  幸福的家庭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這是托爾斯泰的名言。

  嚴涼出生在一個幹部家庭,他那時的名字叫谷嚴嚴。爸爸原來是個隨軍南下的一般幹部,媽媽則一直在甫方一個城市搞地下工作。到文化大革命開始時候,爸爸在軍區某政治處當處長,媽媽在人民銀行當副科長。他還有個姐姐叫谷嵐嵐。一家四口人。在外人看來,這是一個幸福的家庭,事實上卻遠非如此。

  嚴嚴從懂事起就察覺爸爸與媽媽的感情並不好。嚴嚴是很受爸媽寵愛的,但他發覺爸爸一點也不喜歡姐姐。姐姐從小就寄養在郊區姨婆家裡,爸爸根本不讓她回來。有一回爸爸出差去了,嚴嚴正好放暑假,就偷著到姨婆家去看姐姐。小姐弟倆在草叢裡捉蚱蜢,在河湧裡撈蜆,扯著紙鷂線兒在田埂上奔跑,兩顆快樂的心兒隨著紙鷂飛上了藍天……多麼歡樂的日子啊。可惜太短了。爸爸一出差回來,就乘吉普車來把嚴嚴接走了。嚴嚴看見姐姐抹著眼淚跟著車子跑,他自己的淚珠兒也淌個不停。

  就這樣,嚴嚴跟姐姐一年難得見一兩次面,還是媽媽悄悄從後門把姐姐帶進來的。姐姐每次來,都給弟弟帶了禮物,有時是一隻小鳥,有時是一對蟋蟀。嚴嚴不明白,這麼好的姐姐,爸爸為什麼死不讓她住在家裡。

  嚴嚴發現媽媽雖然在姐姐的事兒上委曲遷就爸爸,但在其他問題上卻常跟爸爸爭吵。那大都是嚴嚴不甚懂的「黨性」、「政治品質」一類問題。

  還沒來得及讓嚴嚴想個究竟,文化大革命爆發了。當時他在念初中一年級,姐姐在郊區也是念的初中一年級。幼稚的嚴嚴和紅衛兵戰友一道狂熱地投身各種「革命行動」。抄了許多人的家,燒了成噸書籍字畫,砸碎了百貨公司的花露水、雪花膏櫥窗。很快地,命運之神的雙翼也給嚴嚴的家庭投下了陰影。媽媽被「造反兵團」查出是「假黨員」,被投入「牛棚」,嚴嚴的爸爸在最短的時間內辦好了離婚手續。嚴嚴跟著爸爸,姐姐當然是假黨員的女兒。儘管這給嚴嚴以極大的震動,但他和思想正統激進的革命小將一樣,接受了這個難以接受的事實。況且,不須他作出任何姿態,爸爸的離婚已經「劃清界線」了。嚴嚴還是當他的「紅五類」。當他和戰友們殘酷鬥爭那些「牛鬼蛇神」,總不免想起媽媽的遭遇;當他呵斥「黑七類」同學時,不免想到在另一間學校,姐姐也站在「狗崽子」中間。

  嚴嚴心裡埋下了一顆懷疑的種子。

  爸爸很快通過組織壓力娶來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女護士,時常對她誇耀自己和軍區某首長的一個什麼秘書是戰友,很快就會陞遷云云。這使嚴嚴常去想:爸爸和媽媽究竟誰更像真正的共產黨員?

  六八年秋,爸爸果然高昇為市軍管會的要人。嚴嚴卻不顧爸爸的阻撓,自願報名到海南島上山下鄉了。他對家庭已無什麼留戀。臨行前,到郊區姨婆家去了一趟。誰料事隔兩年,屋在人亡,姨婆死了,姐姐也不知去向了。唉,姐姐呀姐姐,你在哪兒啊……

  嚴嚴到了海南島生產建設兵團,分配到五指山區,就寫了一封信寄到姐姐的學校,但卻杳無回音。姐弟關係從此斷絕,嚴嚴的思念之情也逐漸淡薄,因為他和姐姐相處,時間實在太少了。嚴嚴曾寫信給爸爸,但寥寥幾行,沒啥可說。他開始發現,在所有的親人中,自己常想到的是媽媽,畢竟她給自己的愛最多。也許該給媽媽寫封信?可是,誰知道她現在處境如何呢?

  種種懷疑並沒妨礙嚴嚴在伐木開荒之餘熟讀「老三篇」,學會幾十支語錄歌,虔誠地做早請示、晚匯報。還常常為歡呼沒頭沒尾、意義可作多種解釋的「最新指示」的發表而在山間小道舉著火把遊行。嚴嚴到海南半年就入了團,被指定為團支委(那時不用選舉),並在兵團到處「講用」。嚴嚴沒想到自己生活道路上的一帆風順是父親帶來的。那時,他爸爸的地位火箭式地上升,在省、市革委會裡都踞重要席位。

  當嚴嚴的入黨志願書剛通過表決,中國出現了巨大的事變。嚴嚴的命運隨之發生了急劇的變化。那是在「九·一三」事件以後。黨支部正式通知嚴嚴,他的入黨志願書被團黨委否決了,以後不許再寫信給父親。因為他是林彪死黨,為林家王朝另立偽中央扮演了可恥角色。

  生活的險惡風濤把嚴嚴這隻小船衝到了暗礁林立的險灘。他被劃入「黑幫子女」的行列,終日受到各方面的冷遇,由於父親的臭名昭著和自己的一度走紅,他甚至不能見諒於同學們。十九歲的嚴嚴開始背上了沉重的黑鍋,看不到有出頭之日。

  七三年春,嚴嚴終於請准了假,回家「探親」。他首先和「爸爸」辦了斷絕父子關係的手續,然後到人民銀行政工組詢問媽媽的下落。答覆卻冰冷得使嚴嚴的心都緊縮了。

  媽媽已經死了!說是「病死」的。她才四十多歲,從來沒什麼病。媽媽到底是怎麼死的?

  「林彪迫害了許多老幹部。希望組織能複查一下我媽媽的問題。」嚴嚴說。

  政工人員答覆:「首先,你不是她的兒子。其次,她不僅是假黨員,還是中統特務,證據確鑿。她在唸書時候受過報務班訓練,那是特務組織。」

  從什麼時候起,白變成了黑,光榮變成了恥辱?嚴嚴曾聽媽媽說過這段往事。那是在抗日戰爭時期地下黨指示她利用學生的軍訓班去學習電台報務的。但是,已經嘗到人生苦味的嚴嚴,明白要申辯也不會產生什麼作用的。就這樣,他默默地走了。從此在世上能稱得上親人的只剩下姐姐,而她在何方?嚴嚴已經不想也無法去找了。

  嚴嚴登上輪船,呆滯的目光眺望著霧氣迷濛的南方大城。他明白,從此要和故鄉永別了,這地方曾留下了他快樂的童年,但他今生今世再也不會回來了。

  回到海南島,他完全成了另一個人。笑容在他臉上消失了。他抽上了煙,指頭灼得焦黃,還學著喝酒。二十一歲的青年變得暮氣沉沉。他恨透了父親,也恨不公平的命運。他唾棄了父親的姓,改名嚴涼,取其人間冷暖,世態炎涼之意。

  歲月緩緩流失,兵團的「革命化」是聞名的,生活極為枯躁單調,今天完全是昨天的重複。然而五指山再高也不是與世隔絕的。許多同學探親回來,都談到大陸上的動盪的政治局勢。嚴涼聽了,再聯想到自己的身世浮沉,覺得自己是被欺騙、被玩弄了。當年他狂熱擁護的血統論成了自己脖子上沉重的鎖鏈。多麼骯髒的政治,多麼醜惡的現實!難道理想信仰只是一個夢?

  嚴涼很願意離開喧囂的塵世。離連隊三公里外有一塊橡膠、台灣相思(移植作防風林)苗圃地,有必要派人去管理。於是,嚴涼就在離那條小河不遠的地方搭起一間茅屋住下了。除了每月一、二次領工資、口糧和肥料、工具外,他與外部世界的聯繫只是一部半導體收音機。時光象小河的水一樣流逝,收音機裡傳出時代紛亂的腳步聲,卻驚擾不了嚴涼心頭的冷漠。

  終於,電波傳來「四人幫」覆滅的消息。嚴涼開始把這看成是習以為常的政治風雲變幻,但收音機不斷傳出令人耳目一新的電訊。他總算相信祖國正在走向光明,幾年來纏繞著他的惡夢慢慢消逝了。

  兵團已經改建制為農場。他們的這個農場照例歡呼一陣又歸於沉寂。嚴涼很快就認定,魔鬼的灰飛煙滅只對大多數人是福音。被玷污了的他將永遠留在陰影之中。果然,農場裡的知青都陸續招工回城,只留下孤零零的嚴涼。

  嚴涼明白,他那漫長的餘生將在這苗圃地旁渡過了。他的飄萍身世有如這無名的小河,它日夜水聲淙淙,細語喃喃,卻沒有人聽懂它在訴說什麼衷曲;它九曲迴腸,日夜奔波,卻沒有人知道它流向何方。

  真的,小河,你流向何方?


二、小河那邊


  在農場這些年,嚴涼已忘了中秋月餅是什麼滋味了。他開了個罐頭,胡亂應付了一頓中秋晚餐,就吸著煙靠在床上,欣賞著收音機播送的熟悉而又陌生的廣東音樂《彩雲追月》、《月圓曲》,腦子飄浮在一片空虛之中。

  最後一曲《良宵》播完,嚴涼想起該下河洗澡了。他脫剩一條褲衩,拿著毛巾走出茅屋,仰面賞月,月亮卻躲在一片落雲裡。故鄉的明月是多麼明媚,中秋之夜是澄澈纖埃的。而在海南,再寥廓的秋天也有雲朵。是因為熱帶樹木蔥蘢還是海洋性氣候?嚴涼忘了關於雲的形成課本上是怎麼說的了。他有許多事情都忘記了,有些事情想忘也忘不了。

  嚴涼倚著檳榔樹,固執地仰頭等著。中秋圓月總算從雲層裡鑽出來了,皎潔的銀輝灑滿連綿山巒,夜色像夢一般恬靜。彷彿靈魂裡有個惡魔似的,嚴涼忽然想到明月也有它永遠黑暗的一面,就像最公正的社會裡也有不公正的事一樣。他的心情驀然惡劣起來了。

  這時,在一片蟲鳴之中傳來一縷若有若無的柔漫歌聲。嚴涼回身進屋看看收音機已關,就責備自己想得太多,腦袋耳朵都有毛病了。他向河邊走走,歌聲卻越來越清晰。嚴涼遲疑地止步細聽,是悠揚悅耳的女聲在唱一支他也曾會唱的歌——

  「皎潔的月亮高掛在天上,

  把大地照耀得明亮,

  四週一片銀光,使我懷念故鄉。

  ……」

  嚴涼放輕腳步走到很陡的河岸上。立即驚訝得呼吸都停止了。在小河那邊,有個姑娘在銀波粼粼的河裡洗衣服。她是什麼人?為什麼跑到這荒僻的地方?

  月光把嚴涼的身影投到河面上,那姑娘霍地直起身子,直視著對岸的嚴涼,月色下可以看見她一閃一閃的眸子,她的衣服隨著河水漂走了。嚴涼想起自己赤身露體,急急抽身走了。很快聽到小河嘩啦嘩啦的水響,準是嚇呆了的姑娘沒命地逃跑了。

  可是,小河那邊又響起姑娘的歌聲,顯然她剛才不過是去追那漂走了的衣服。倒是嚴涼驚魂未定。他知道小河那邊再走十多分鐘有一塊別的農場的苗圃地,那兒也有間茅屋,沒有固定管苗圃的人,來人從不在茅屋裡睡,就是白天也不過一個月來幾趟。寂寞的小河邊只偶而有扛著火槍,牽著獵狗的黎胞經過。這姑娘是哪兒來的呢?

  ……中秋之夜,嚴涼在林濤蟲鳴聲中入睡了,耳裡卻迴響著那溫馨的歌聲。

  天色發藍,當第一抹朝霞泛起,嚴涼就踏著晨露下河洗臉。歌聲又飄蕩起來了,這回唱的是《太陽出山》,隨著歡快的歌聲,野芭蕉叢中閃出了昨晚那姑娘的身影。她揮著一條毛巾,沿著被蕨類植物覆蓋的小徑走下河來。

  姑娘一眼看見嚴涼,止住歌聲,落落大方地打招呼:「你好」!

  「……你好。」嚴涼迷惘地望著姑娘,吐出這生疏的、城市人才用的字眼。

  姑娘很纖瘦,曬得黝黑,穿著打補丁的舊衣服,光著赤褐色的腳丫。她長得很平常。也許是嚴涼對姑娘們的長相不會鑒賞,任何人在他冷漠的眼裡都是一樣的。

  姑娘爽快地笑道:「我們是鄰居了,共飲一河水,嘻嘻,那茅屋就你一個人嗎?你叫什麼名字?在這兒多久了?」

  「我叫嚴涼,一個人在這兒四年了。」嚴涼聽出對方的口音,問,「你是海州人?」

  「是呀,你怎麼知道的?你是什麼地方人?」

  「也和你一樣。」

  「唷,你的普通話說得真好。你是什麼學校的?哪一屆?」

  「我是……八一中學六八屆的。」一陣屈辱感又咬噬著嚴涼的心。母校是間軍干子弟學校。

  姑娘打量著嚴涼,沉吟一陣才說:「高中嗎?」

  「初中。」

  「唷,跟我一樣!晦,真看不出來,我以為你有三十歲了。你幹嗎不理理髮,刮刮鬍子?你這模樣,回家時親爹也不敢認你了。」

  嚴涼心頭又一陣刺痛,要是把混蛋親爹的名字說出來,這姑娘就會變臉了。

  姑娘正撩著毛巾洗臉,忽然叫起來:「哎呀,你瞧,你快瞧!」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有一群羽毛鮮紅的小鳥啁啁地掠過展空,落在河邊一棵花椒樹上,枝頭一下象開滿了紅花。這是一種奇異的熱帶鳥兒,黎胞奉為神鳥,從不捕捉。即使如此,這種鳥平常也不易看到。

  「喲,真美極了!這地方真好。」

  嚴涼這才想起姑娘說過的「鄰居」一詞。難道她住到小河那邊的茅屋了嗎?他很想問問,又忍住了。他洗過臉要走,姑娘又開腔了:「幹嗎急著走啊,嚴——你叫嚴什麼來著?」

  「嚴涼。」

  「瞧你,還沒問過我的名字呢。我叫穆蘭,穆桂英的穆,花木蘭的蘭。咱們以後隔河相望了,嘻嘻……我還以為這方圓幾里就我一個人呢,昨天我看到小河那邊的檳榔樹就放心了。」

  那棵檳榔樹是嚴涼到這裡後栽的。檳榔樹很怪,沒人煙的地方長不活。在五指山區,看到檳榔樹就知道有村寨了。

  「你到這兒幹什麼?」嚴涼終於好奇地問。

  「哈!咱們是同行,我們隊那片苗圃快讓茅草給封了,這活兒攤到我頭上了。」

  嚴涼實在不明白幹嘛要派個姑娘來管苗圃,但又不便多問。這時天色已大亮,他覺得穆蘭姑娘烏溜溜的眼睛在好奇地端詳自己,心裡有點不自在,就離開了河邊。

  從此,小河那邊常飄過來穆蘭的歌聲。嚴涼在河邊又碰到她幾次。嚴涼每次說話都不多,穆蘭卻像只陽雀似的不停嘴。嚴涼從她口中知道對岸那個農場的城市來的知青也走得差不多了。她的隊裡只剩下她一個。

  穆蘭豪爽潑辣,說話常帶小伙子才用的字眼。比如她說:「什麼抓綱治場,扯蛋!我們場那個頭兒,雙突幹部,小雜種!『四人幫』那陣臭來勁,批『四人幫』又喊得響。放他娘的狗屁!還是這王八坐莊,我們場都虧損光了,還提什麼現代化!」嚴涼想說,他那個場情況也差不多,但沒敢說出口。

  國慶節前一天的黃昏,嚴涼在河邊洗被單,穆蘭又唱著歌來了。她看見河邊有棵木瓜村結了幾個黃澄澄的大木瓜,就赤著腳撥開葉芒鋒利的芒草走過去搖落木瓜,順手扔了兩個過來。嚴涼只來得及接住一個,另一個半浮半沉地飄走了。穆蘭笑得喘不上氣來,嚴涼也不禁笑了。穆蘭象發現什麼似的叫道:「哎呀!你的臉整天像個苦瓜,我還以為你不會笑呢,嘻嘻……」

  嚴涼又笑了笑,卻已是苦笑了。他沒答話。

  穆蘭又說:「嚴——涼,哎!你的名字真不順口,不如叫閻羅呢,哈哈……你別生氣,閻羅有什麼不好?我還恨不得當上閻羅王呢!我要差牛頭馬面去催那些混帳王八蛋的命,讓他們嘗嘗上刀山下油鍋的滋味!唉,嚴涼,我剛才想問的是,你幹嗎調不回海州?」

  嚴涼躊躇地含糊其詞:「我在海州沒親人了。」

  觀察力敏銳的穆蘭收斂了笑容,說:「怕是有別的原因吧?哎,這有什麼呢,我也沒親人,媽媽給逼死了,還沒平反,不過快了。我調不走就因為我是個現行反革命!」

  「你?」嚴涼打了個哆嗦。

  「是呀,前兩三年有人寫了一張講民主法制的大字報,你聽說過吧?我寫了封信表示支持,就啪的一下定了我個現行反革命,綁著我到各個隊游鬥。那些畜生真他媽的狠毒,揍得我半個月直不起腰!哼,我怕這個就不姓穆!」

  嚴涼震驚地盯著穆蘭,實在想像不出她纖瘦的身子是怎樣熬過那法西斯的拳腳。這樣年輕的姑娘怎麼成了反革命,這是一輩子的事情啊!沉默了好一會,嚴涼說道:「你的問題總會解決的。我跟你可不一樣,父親是個十惡不赦的林彪死黨,累得我永無出頭之日。」

  穆蘭同情地默視著嚴涼,停了一會才說:「我的帽子要摘也不容易,他們可以在幾分鐘內把人打成反革命,卻不知要花多少年來證明打錯了。再說我這個問題不是農場就能解決,還牽涉到某些大官。哼,天王老子我也不怕!」

  稍停一會,穆蘭又問:「你回隊裡過國慶嗎?」

  「不。」嚴涼不覺地反問:「你呢?」

  「這還用問嗎?晚上我到你那邊拜訪,歡迎嗎?」

  「……當然……」嚴涼有點不知所措。


三、茅屋夜話


  嚴涼剛把茅屋裡外收拾乾淨,遠處五指山的峰頂已粘上幾道血紅的晚霞。他趕忙升火做飯。飯剛煮熟,天色朦朧了。這時外面又響起了穆蘭的歌聲,這口唱的是《山楂樹》:

  「歌聲輕輕飄蕩在黃昏的水面上,……」

  穆蘭在屋外叫道:「噯,客人來了!」稍停一陣才隨著笑聲走進茅屋。

  「哎呀,你臉上怎麼黑了一道?煮飯嗎?算了吧,留著明天炒著吃得了。瞧,我帶來了包子,是海州風味,嘻嘻……」

  穆蘭的手藝很不錯,豆沙餡的包子鬆軟可口。嚴涼坐在床沿上,把唯一的竹椅讓給穆蘭。她卻哼著曲子走來走去,打量著低矮的廚房,翻著嚴涼不多的書籍。

  「你唱歌唱得很不錯。」嚴涼沒話找話說。

  「我?哎!那是唱給你聽的,怕你有什麼不方便,我到河邊就得使勁唱,警告你有個女的來了,哈哈……」穆蘭開懷大笑,清脆的笑聲衝出了茅屋。嚴涼開始察覺說話沒遮沒攔的穆蘭其實是個細心人。

  穆蘭坐下,毫無拘束地看著嚴涼說:「不知怎麼的,我老覺得以前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你。」

  嚴涼有點不好意思地迎著她的目光,想了想說:「我過去紅的發紫,到過你們那兒『講用』。你大概見過我在台上獻醜。哼,『講用』,現在聽起來有多麼可笑!」

  穆蘭冷笑道:「這倒不會,那些騙人的話我半句也不聽,更不會去瞧你的尊容。」

  「這麼說,我是一個騙子手,小爬蟲?」

  「不,我們都是受騙的人,不過有的覺醒得早,有的晚些罷了。噢,想起來了,上回我到你們場部商店,那天正好賣毛選五卷,人擠得不得了。我看見一個頭髮老長,又黑又瘦的人獨個兒在買香煙,那人就是你。不知道我那時怎麼特別注意你。」

  嚴涼不安地想到,當時自己的舉止如此引人注目,很可能會造成麻煩。他懊悔地掏著香煙,又不好意思地停住了手。穆蘭的眼睛實在厲害,她說:「你抽嘛,也給我一支。」她真的笨拙地點起一支煙卷。

  嚴涼的拘謹隨著煙霧飄散了。他長吁一口氣說:「你剛才說到覺醒,我也算很早就把那套騙人的把戲看透了。可正如從一場惡夢中醒來,四周仍然是一片黑。」

  穆蘭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打量著嚴涼,笑笑說;「你入過團嗎?」

  「還差點入了黨吶。可剛滿二十五歲他們就要我退團了。」

  「那你信仰共產主義吧?」

  「老實說,曾經懷疑過,當然,現在不了。但信仰是天上的太陽,現實是地上的陰影。『四人幫』倒了台,絕大多數的人都享受到陽光,我卻不幸仍留在陰影之中。好比五指山,別人都看見峰頂的五個指頭,可從我們這兒望去,只能見到三個指頭。這是我們的位置角度決定的,也就是說——」

  「我明白你的意思。」穆蘭嘻嘻一笑說,「你有點像頹廢派詩人和虛無主義哲學家。」

  嚴涼心裡一動,覺得穆蘭學問非淺。他淡淡地說:「你當然不贊同羅?」

  「為什麼不?你說得很對。」穆蘭收起笑容,嚴肅地說:「我算是『黑七類』子女,從來沒入過團,後來又戴了帽。可我從來沒懷疑過共產主義,相信它一定會實現的。我信仰的是能使每一個人都得到幸福的共產主義。不是說無產階級要解放全人類嗎?為什麼同是國家公民沒有平等權利?憑什麼要把人民分成紅幾類黑幾類?憑什麼無法無天地把人整死?憑什麼把我打成現行反革命?革命和反革命法律上的依據在哪裡?就拿你來說,父親混蛋關你什麼事?憑什麼非得要兒子一輩子背黑鍋?」

  穆蘭黝黑清瘦的臉上漲得赤紅,從她恨恨的語調中,嚴涼感覺到對方心靈的創傷要比自己深得多。他從心底裡歎息道:「也許要等你信仰的那個共產主義到來,我們才能得到解脫。」

  「為什麼?為什麼要等?」穆蘭閃閃的眼睛比昏黃的煤油燈還亮,一肚子的怨氣怒氣總爆發了。「我一分鐘也不向那些整人的惡棍低頭,我一級級上訴,告到農墾總局、法院、省委、最高人民檢察院,再不行就告到鄧伯伯那裡。我就是要控訴,非要把那些混帳王八蛋告倒不可!」

  嚴涼被穆蘭的膽氣骨氣深深震動了。但他又想到自己畢竟沒戴什麼帽子,有什麼可上訴的呢。

  穆蘭緩了口氣,語調變得深沉了:「我們的國家這十年遭到一場大災難,這是為什麼?如果僅僅因為林彪、『四人幫』,那些野心家又是怎麼爬上去的?讓他們當權,問過人民的意見沒有?雖說他們倒台了,可人民要是沒有民主,不知到哪一年又會出個『五人幫』『六人幫』,中國又得遭大殃!我上訴不僅僅為了自己,還為被整死的媽媽,為所有屈死的冤魂,為永遠不再重演這血腥的悲劇!」

  一陣良久的沉默,只聽到煤油燈芯滋滋細響。嚴涼一直把十年間的罪惡都歸於萬人詛咒的林彪、「四人幫」,從來沒細想過社會制度有什麼缺陷。他在費力地思索著。

  穆蘭盯著嚴涼說:「你也真該寫信給《人民日報》,說說你的遭遇。怎麼?你害怕?怕什麼呢!現在《人民日報》是為人民說話的了。我從前膽子也不大,可我什麼都失去了,也失去了害怕。現行反革命都當上了,還怕個屁!」

  嚴涼苦笑了一下,他知道,對人民來信通常的處理方式是批轉原單位領導,那後果是更加不堪的。

  ……夜闌了,開始聽到樹葉上的秋露滴落在曬焦的野草上的響聲。穆蘭告辭了。她從門後那野荊竹紮成的掃把上抽出一根荊竹,呼呼地抖了抖說:「這兒蛇真多。」

  嚴涼不放心地說:「我送你回去。」

  穆蘭格格一笑說:「用不著,我不怕蛇。這兒有山豬吧?山豬我也不怕。」

  嚴涼執意要送。他們到了河邊,穆蘭把嚴涼輕輕一推,連跑帶跳地趟過小河,轉身隔著河對嚴涼說:「不用你送,可有件事請你幫忙,我那破棚子離苗圃夠近了,可離河太遠,不方便。我想搭個新巢兒,地點嘛,用優選法,嘻嘻……」穆蘭沒等嚴涼答話就笑著跑了。


四、同是天涯淪落人


  第二天國慶節,嚴涼和穆蘭頂著熱毒的日頭幹了一整天。一間挺紮實的茅屋落成了。地點就在小河那邊一叢野芭蕉後面。嚴涼還在新茅舍周圍灑了些硫磺驅蛇。末了,穆蘭可沒說什麼感謝的話,只是含笑盯著嚴涼說:「你真能幹。」

  以後,嚴涼就熱心地給穆蘭教授嫁接膠苗的技術,還教她剪些碎頭髮灑在苗圃裡,這樣,山豬聞到人氣味就不敢糟蹋膠苗了。晚上,他們總是在一起讀書、聊天。穆蘭知識面很廣,傾談之間,天南地北,古今中外,無所不及。但敢說敢為的穆蘭卻挺會體貼人,她從沒問過嚴涼的家庭,正如嚴涼所做的一樣。他們都避免觸痛對方的創傷。

  嚴涼失掉了心靈的寂寞,豪爽的穆蘭猶如一縷明亮的陽光照進了他陰暗的生活。他覺得好像和這姑娘認識了很久似的。許是孤獨得太久了吧,一種朦朧的感情迅速在嚴涼心頭騷動起來。

  有一回嚴涼在指導穆蘭嫁接膠苗,蹲在一旁的嚴涼不自覺地把目光移到穆蘭掛著汗珠的臉上。過了一會,穆蘭忽然抬起頭說:「你幹嗎?」

  「……什麼?」

  「你眼睛往哪瞧?我出了錯你也不知道!」

  嚴涼滿臉赤紅,舉止失措。

  到了晚上,嚴涼沒有到小河那邊去。他正整理著紛亂的思想,穆蘭又隨著歌聲飄然來了。她像什麼事也沒有似的對嚴涼說:「噯,往後你別自己開伙了。隔條小河,一衣帶水嘛,幹嗎各煮各的飯。再說你根本不會做飯。」

  此後,他們更常在一起了。儘管嚴涼竭力抑制自己的某種念頭,卻不能不感到,穆蘭的眼睛也常默默地注視著自己;即使遇上嚴涼惶亂的目光,她也只閃閃睫毛,並不把眼睛挪開。

  同是天涯論落人,相逢何須曾相識。愛情迅速在兩顆苦多於甜的心裡滋長起來了。

  海南是沒有秋天的。十一月份是颱風季節。一九七七年第十三號颱風襲擊了五指山區,颱風中心正好在這裡經過。第一輪狂風暴雨呼嘯而去,颱風眼裡居然出現了短暫的晴天。嚴涼趁小河的水還沒漲得很滿,就拄根木棍涉過激流去給穆蘭加固茅屋。他剛修補好漏雨的屋頂,回頭風來了。烈風挾著急箭般的雨點抽打著呻吟的山林。穆蘭煮了鍋薑片糖水。兩人喝完又說了會話兒,天色已濃黑。嚴涼披起雨衣出門走沒多遠就愣住了。暴漲的河水幾乎與河岸一樣平,狂流發出可怖的吼聲飛瀉而去;透過茫茫雨幕可以看到對岸那孤獨的檳榔樹在颱風中發瘋似的亂擺。他已前無去路了。

  穆蘭衝出來把嚴涼拖回屋子裡。她抹去臉上的雨水,目光炯炯地盯著嚴涼,語調平靜地說:「別走了,反正過不去,留在這裡吧。」

  嚴涼象觸了電似的顫抖起來。

  「你是道學家?你信奉那套道德經?」穆蘭冷笑著,其實那不過是掩飾她自己心靈的顫動。

  嚴涼還是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穆蘭動手脫去嚴涼的雨衣,說:「你在發抖,瞧,都濕透了。」嚴涼突然捏住了穆蘭溫熱的手……

  不知何時,狂風把煤油燈撲滅了,他們再也沒去點亮它。

  這對幸福而又不幸的年青人是不是太輕率了?他們才認識了兩個月啊!然而,他們卻覺得姻緣是前世注定的。在這渺無人煙的荒野,在這暴戾的颱風之夜,是共同的命運把他們結合在一起。

  這件事情若被農場的某些頭兒知道,後果是極為不堪的。人們儘管承認某些戒律,也決不願意讓它掌握在冷酷無情的惡棍手裡。這對設誓終身相愛的年輕人做得對不對,那只有天知道。而老天爺正在發怒,空間充滿颱風的怒吼,不時聽到樹木折斷的巨響。狂風暴雨震怒地搖撼著這小小的茅屋。天哪,它要懲罰誰?

  然而,在戀人的心中,天地間一切聲音都十分遙遠了。


五、是誰之罪


  天色灰白,颱風過去了。渾濁的小河飄著斷枝殘葉和半浮半沉的木瓜、椰子,在疲乏地流著。嚴涼牽著穆蘭的手涉過小河,去查看自己劫後餘生的茅屋。

  感情的暴風雨也過去了。也許愛情的甜蜜在於和風細雨之中,他倆依偎著談論未來。

  「我們明天就結婚吧。」嚴涼說。

  「隨你的便。哎呀,要辦什麼手續?很麻煩吧?」

  「我一點也不清楚,大概要填個什麼表。」

  「怎麼填?嘻嘻,你填家庭出身是反黨分子,我填個人成份是現行反革命,黑上加黑!嘻嘻……噢!還得填親屬什麼的,我們都沒親人。」

  嚴涼吁口氣說:「說來我還有個同胞姐姐,只是不知道她在哪裡。」

  「啊!是嗎?怎麼回事?」

  「我們從小很難得在一起,爸爸不喜歡她,後來父母離了婚,她就跟了媽媽。對了,我媽媽也姓穆。」

  臉色煞白的穆蘭突然捉住嚴涼的手,驚恐地追問:「你姐姐叫什麼?」

  「她叫谷嵐嵐。」

  穆蘭象遭了雷打似的,猛地掙脫嚴涼的手臂跳起來,神情恐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嚴涼。

  穆蘭沒有血色的嘴唇哆嗦了一陣,低語道:「你…你…是嚴嚴?」

  嚴涼的思想陷入了雲霧之中,他什麼也不明白。

  「媽——呀!」穆蘭發出一聲駭人的慘叫,雙手捂著臉,發瘋似的衝出茅屋。嚴涼下意識地追出去,只見穆蘭沒命地跑下小河,在河心拌了一跤,渾身濕透地跳起來一直向前奔去,留下一陣淒厲的哭叫聲。

  嚴涼突然想到她、她是……天哪!嚴涼雙膝一陣癱軟打顫。他踉蹌了兩步,雙手抱著檳榔樹幹,又無力地滑下來,坐倒在泥濘的地上。他渾身哆嗦,直想嘔吐。

  嚴涼不知自己怎麼回到茅屋倒在床上。不一會他就發起寒熱來。在這熱帶高瘧區,嚴涼曾得過瘧疾,這病治好後也容易復發。此時他時而發著高燒,在床上打滾;時而打著擺子,把床腿搖得吱吱直響。他昏亂的大腦出現了幻象,忽然看到自己和姐姐扯著紙鷂在田埂上快樂地奔跑;忽然看到媽媽在暗無天日的「牛棚」裡輾轉呼喚著兒女;忽然又重現昨晚在小河那邊的情景——多麼恥辱!多麼罪惡!天哪,從哪兒飛來這麼多耀眼的金星?啊,又黑了!媽媽呀,您在哪兒?救救您苦難的孩子吧!

  ……不知過了多久,嚴涼爬起來吃了些奎寧。腦袋無力地埋在膝蓋上。命運的魔掌又一次沉重的打擊,把他僅存的一切都粉碎了。這是誰的罪過?誰的罪過?

  兩朵遲暮開放的花結出了一個苦果。小河那邊沉寂了。幾天之後的一個黃昏,嚴涼在河邊遇見了……姐姐。啊!她瘦得厲害,臉上灰黑。嚴涼惶亂地垂下眼簾,不敢搭話。穆蘭也沒抬眼睛,汲於半桶河水象躲開什麼似的,匆匆走了。

  嚴涼更深切地感到,此後姐弟見面,在雙方都是一種痛苦。他開始想到一個可怕的念頭……

  一天,嚴涼正靠在床上睜大眼睛做著那個惡夢,穆蘭姐姐無聲無息地走進來了。她木然坐下,嚴涼卻打個冷戰霍地坐起來。一瞥之中,發現姐姐帶血絲的眼睛裡有一種深沉的目光。

  沉默了一會,穆蘭開口說:「嚴嚴,姐姐把一切都想過了,這不是我們的錯。把那些事忘掉吧,永遠忘掉!」穆蘭似乎說不下去了,她停了一陣又說:「嚴嚴,你聽我說。我上午到場部去了一趟,知道媽媽單位來了公函,說媽媽已經平反,快要開追悼會,要我回去參加。那個黑心肝爛肚腸的臭書記不讓通知我,是副場長悄悄告訴我的。嚴嚴,咱們一起回去——你怎麼了?別這樣,媽媽的魂知道了也會原諒我們的。」

  嚴涼含淚點點頭,哽塞的喉頭什麼也說不出。穆蘭站起來把手輕輕放在嚴涼肩上。嚴涼顫抖了一下。

  「嚴嚴,別這樣,把那些忘了吧……弟弟,你站起來,叫我一聲姐姐。」穆蘭聲調也變了。

  「——姐姐」

  「好了,我晚上再來。」穆蘭抑制不住自己,急急走出了茅屋。

  嚴涼的心象刀絞一樣痛,伏在桌上痛哭起來。


六、飛向光明


  嚴涼明白農場不會批准他請假的。但他已把一切置之度外。幸而天下好人要比惡人多得多,沒有探親證明的姐弟倆路途上沒遭到什麼留難就登上了回海州的輪船。

  夜深了,半輪明月在海面上投下一道銀波粼粼的光帶。鹹味的海風撫慰著姐弟倆發燒的臉頰。他倆靠著船舷面對無垠的大海傾談著。

  嚴涼從姐姐那兒知道了許多過去不知道的事情——媽媽離婚後就和姐姐住在銀行的宿舍裡。不到半個月,媽媽就被關進「牛棚」,姐姐也被攆了出來。好心的看門老伯收留了她。有一天,老伯難過地告訴她,媽媽被打折了鎖骨,發高燒說胡話,喊著嵐嵐和嚴嚴的名字。她近在咫尺,欲見不能。她買了些藥,寫了張字條請老伯找機會遞給媽媽。為了媽媽,她到八一中學找弟弟,誰知入校門要報成份,說是「狗崽子」不讓進。她又寫了封信寄到弟弟家裡,卻無回音(嚴嚴根本沒見過這封信,不用說是狼心狗肺的爸爸所為)。姐姐恨透了弟弟,覺得他和爸爸一樣壞,從此她就忘了世上還有個親弟弟。六八年學校分配她上山下鄉,她沒去,等了半年,媽媽慘死獄中,她始終沒能見上媽媽一面。以後她就隨老伯在第五中學的女兒到海南島來。她改了名字,只說自己是五中的。從此她舉目無親,飄泊天涯,直到遇上了同樣不幸的弟弟。前後十一年,真是恍如隔世啊……

  在革命公墓舉行的追悼會上,一向秉性剛強的穆蘭哭得像淚人兒一樣。一向失於懦弱的嚴涼卻像木雕泥塑一般,定睛望著那個骨灰盒。他不能相信親愛的媽媽、一個忠貞的共產黨員能裝進這樣一個小小的盒子裡。他甚至懷疑盒子裡是否裝著媽媽的遺灰。

  是誰殺害了媽媽?是誰害得我們姐弟歷盡人間苦難?

  嚴涼丟掉了怯懦。他和姐姐一道到有關領導部門群眾來訪辦公室申述,到中級人民法院上訴,他們還聯名寫了張大字報貼到農場領導機關,憤怒控訴那些以整人為樂事的惡棍和冷酷無情的官僚主義者。在人民銀行黨委的全力協助下,穆蘭的問題得到了澄清。中級人民法院發函農場要昭雪穆蘭的冤案。銀行黨委還派人跟姐弟倆一道回農場,以免他們被辦私自潛逃之罪。銀行還提出準備明年把姐倆調回,安排工作。

  嚴涼無所謂「平反」。他不過是受到某種不成文的「政策」的壓迫,不能跟別人享受平等權利罷了。但嚴涼已深深懂得,自由民主不是別人給你預備好的可口點心,越是生活在陰影中的人們,越要奮起和惡勢力抗爭。他和姐姐聯名寫信給報社,要求健全法制,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那些以為山高皇帝遠,就自立土政策的土霸王可以休矣。黨的陽光總有一天要撕裂雲層照進每個陰暗角落的。穆蘭的農場改組了黨委。嚴涼的農場也來了總局的工作組,正在整頓領導班子。

  誰能說五指山區永遠是炎熱的?張開雙臂呼喚吧,春風就會來到了。


七、鵲橋相會


  小河兩岸常響起姐弟倆的歌聲笑聲。遺憾的是,世間之事難得美滿。有樁不堪回首的往事成了姐弟終身的隱痛。他們都暗自設誓,永世不結婚了,只願姐弟倆在一起,永不分離。

  啊,祈願我們的各級領導都是這樣給人們以幸福的好人。嚴涼收到了銀行黨委的一封信,信上寫道:「嚴涼同志:最近我們找到了你媽媽的遺物。在一本語錄的紅皮裡夾著一封寫給你的信。顯然還有另一封寫給穆蘭同志,但我們找不到了。很抱歉,請轉告穆蘭同志……」

  嚴涼迫不及待地展開了媽媽的遺書,薄薄的紙片上密密地寫滿了小字。薄紙在嚴涼手中悉卒地響起來。他顫抖著把遺書展平在桌上,一行行字跡在嚴涼的淚眼中跳動起來——
  嚴嚴: 
    媽媽不會活得太久了,有幾句話一定要告訴你。你爸 
  爸為人品質惡劣,靈魂卑鄙。你千萬不要跟著他跑。媽媽 
  死了,你一定要去找嵐嵐姐姐。以前你們年紀還小,我有 
  一件事一直瞞著你們。五一年底,我到十萬大山搞土改。 
  當時那裡土匪還未剿清,山區很窮。在一個小鎮上,有位 
  貧窮婦女托我把她的嬰兒抱一會,說要上茅房,她走了就 
  沒再回來了。後來打聽,原來她因為家窮,要把嬰兒送給 
  別人養。這就是你的姐姐嵐嵐。她大概比你大半年。 
    永別了,小嚴嚴!不要流淚,要挺起腰桿活下去!媽 
  媽最後祝願你們姐弟能夠團聚,永遠在一起,互相照顧, 
  互相鼓舞。這兩封遺書是在黑牢裡寫的,也不知道能不能 
  轉到你們手裡。到了媽媽沉冤昭雪那一天,你們姐弟一定 
  要一起稟告我,媽媽是會聽見的。 

                    你的媽媽 



  嚴涼讀罷猶如萬箭穿心,淚如泉湧。他呆呆地把遺書讀了又讀。突然,有如一道閃電照亮了他整個思想。他捧著遺書邁出茅屋,趟過了清澈的小河……

  啊,小河,人們知道你的源頭了。你從天上的每一朵雲彩,樹葉上的每一顆露珠流來,你最清楚人寰的愛與恨,甜與苦。

  啊,小河,人們知道你向哪裡流去了。你九曲迴腸,歷盡艱辛,最終將流入浩瀚的大海,正如世途之有坎坷,人生之有曲折,前景之有光明。

  啊,小河,你日夜淙淙低語,人們聽懂你的話了。你在訴說:「願死者得到永恆的愛,願太陽發出永恆的光和熱,願人間充滿永恆的溫暖和安慰。」

  一九七九年二月一日

  (原載《作品》1979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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