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鬥又談何容易,但私淑的心情卻是有的,由於自幼看著忠厚勞苦的母親受人欺凌而死,小妹失恃漂泊而死,而我也就是漂泊於欺凌者群之間的一個,以沉默為反抗,日積月累,便釀成了一副戇脾氣。這是昇華吧,但欺凌者群也有「昇華」的,我們不是感到窒息嗎?
周木齋:《消長集·前記》
一九四一年七月二十五日午後,在武定路一家殯儀館裡,我參加了一個亡友的喪儀。這朋友是年輕而寂寞的,他和冷酷的社會戰鬥了一生,和纏綿的疾病掙扎了十個月,現在他匆促地放下一切,悄然走了。
人是社會的生物 ─— 我們生活在流光的海裡,人的海裡,愛與憎,擁抱與鬥爭,使人間悲喜交織,充滿著大熱鬧。然而人們有時是極其寂寞的 ─— 寂寞地生下來,寂寞地活著,寂寞地戰鬥,然後寂寞地死去。
恰如死者的生平,喪儀也異常地落寞,靈堂地位很小,孝幔低垂,冷清清掛著僅有的一副輓聯─—舊小說上說「白頭人反送黑頭人」,這唯一的輓聯正是他尊人的哀辭,那素樸的駢語上就淋漓著老人的血淚。靈前有三五個花園,供桌上除了香燭,是一張高度還不滿一尺的遺影─—他還是生前那樣,拘謹、溫和、沉靜地望著人,似乎有許多話要說,可是又說不出來。
孝幔裡面傳出哭聲,是一種使人斷腸的哭聲。靈前有幾個樂人弄著喪曲,像塞上黃昏的嗩吶,淒淒切切地迴盪。
望著死者的遺影,我覺得眼瞼的酸澀和沉重。他是這以前的三天死去的,他的死訊在熟人間無一得到,直到大殮這一天,一個朋友偶然從報紙上看到他的報喪廣告,才驚疑地通知了幾個較為接近的朋友。到殯儀館去的路上,我還懷有萬一的僥倖心,希望廣告上所刊的或者竟是別一個同姓名的人。─—人有時不免於自私,我們願意幸運降臨於自己的周圍,而不幸屬於陌路的他人。可是現在證明了這是一種妄想,我們已經永遠失去這可敬愛的朋友了。無常的人生!活得這樣強的,卻死得這樣早,鋼鐵的意志竟無補於生命的脆弱!
我和同去的朋友黯然坐在靈堂的一角,我們都沒有說話。死者生前的耿介使他寡交,趕來弔唁的更顯得寥落。零星地來,斷續地去,看情形,有許多怕還是他父親和哥哥的友人,為了慰唁生者而來的。他自己接近的朋友總共不過六七人,他們都是默然而來,默然向靈前行禮,接著眼紅紅地退下來,默然相望,不發一言。
要恰當地讚美一個人,正像中肯的批評一樣艱難。要寫出對這亡友的正確的理解,而又不偏於感情,或偏於理智,是困難的。他和有些舊知識分子一樣,有點潔癖,一生遠避著勢利和虛驕,但他同時是謙和的;而且,他並不躲避現實,他站在新世界和舊世界鬥爭的前線,近十年來不斷發表數量可觀的雜文,正是他馳突的痕跡;這些文字是尖銳、進步的,說明他是一個勇猛的革命鬥士。可是這鬥士卻出奇地孤獨,「由於自幼看著忠厚勞苦的母親受人欺凌而死,小妹失恃漂泊而死,而我也就是漂泊於欺凌者群之間的一個,以沉默為反抗,日積月累,便釀成了一副戇脾氣。」這戇脾氣使他對一切都不肯將就。
「沉默」,真是他的一個大缺點。他的性情實際並不冷,他愛朋友,但不擅談吐,即使是最熟的熟人,跟他在一起,也常常弄得相對無言。他溫和而沉靜地望著你,似乎要說話,到頭卻是沉默。他可以給你潛在的溫暖,但你沒法從他得到娓娓清談的愉快。最糟的是過分的拘謹,送朋友必送到大門以外。這些缺點使若干友人縱然惦記著他,也輕易不向他訪問。
誰都想得到,在這崇尚招搖、時行哄騙的社會裡,這樣的性格會招致什麼結果。冷淡!在如海的人潮中,他永遠是寂寞的一個。
戰前他在一家晚報當編輯,上海淪陷,那報紙接受了敵人的檢查(但後來不久就改懸「洋商」招牌,恢復獨立),他冒著飢餓的危險,跟幾個同事一起毅然退出了,隨後他又前後在兩家報館做事,接著卻不歡而散。在一家報館他編的是副刊。上海的報館老闆,是像一個模子裡塑出來的,他們發最廉的薪水,出最低的稿費,卻要求三教九流無不愛看的好讀物;他自然沒法滿足要求。有一天,老闆笑嘻嘻地提出交涉:「先生!副刊最好編得趣味濃一點,我們徵求一篇×××的小說,你看好不好?」他沒有回答,第二天默默地辭了職。以後由朋友介紹,還有兩家報館請他,他咬緊牙關,不再幹這個了。
「合則留,不合則去」,原沒有什麼了不起,可是在這樣的世道,至少也得骨頭硬一點才行,因為接下去他就要受生活的熬煉。
好!冷淡,失業,貧窮,都來吧,他還有一枝筆!兩年來他關緊房門,不斷地寫,以比戰前更刻薄的稿費,應付著漲了十倍的生活高潮,直到力疾而僕。(香港一般書店盧豫冬主編的「新現實叢書」中,他有一本近四百頁的《新中國政治史》,就是這時期寫成的。)可是他不喊一聲音,即使在最接近的朋友前面,在文字裡,他也輕易不表現自己。……
是那樣落寞的生,默無一言的死─—幾乎像是隕星流瀉,落地無聲。他什麼人都不驚擾。
坐在四壁蕭然的靈堂裡,面對這莊嚴而蒼涼的人生,誰能夠無動於衷呢?
大殮時,我們向死去的友人作了最後的告別。他平靜地躺在黑洞洞的棺木裡,閉著雙眼,除了過分瘦削,還是那樣的安詳,那神色彷彿傳達著一片無產的語言:磨盡了生命的光,完成了為人的義務,「施比受更為有福」,他已經無所憾於人世。每一個送別者都懂得這語言,他們多數低了頭,用手中擦著眼。
白髮的老人對愛子重溫了最後的一瞥,又逃避似地跑開去,從喉嚨底裡發出了一串乾嚥。他的哥哥在一邊揮淚相向。攀著棺沿嚎啕的是他的夫人,兩個女眷抱著勸解也解不開她瘋狂一樣的悲痛,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滿身縞素,怔怔地望著母親,卻不發一語。─—可憐的孩子!讓我們來祝福她!這小小的靈魂,似乎已經承襲著不幸的遺傳,她平時就不愛跟一般孩子作伴,一看見生人就要哭泣,那孤獨的性格正像她的父親。
我再也禁不住我眼淚。
走出殯儀館,茫然踅向歸途,我被一種矛盾苦惱著:有些正直的人一生受盡排擠,一經長眠,卻無論敵友,都來悼惜,哄哄然好不熱鬧;這種熱鬧固然令人啼笑皆非,像這樣從生到死的冷淡,卻也真使人禁不住倒抽一口寒氣。但對這位已逝者,這恐怕倒是最合適的吧?
這寂寞的戰鬥者,讓我用最虔敬的哀悼來紀念他─—周木齋先生。
一九四一年七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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