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悒鬱而又固執地傾瀉著。那淙淙的細語正編織著一種幻境,使人想起遼廓的江村,小樓一角,雨聲正酣,從窗外望去,朦朦朧朧,有如張著紗幕,遠山巔水墨畫似的逐漸融化,終於跟雨雲融合作一處。我又記起故鄉的烏篷船,夜雨漸漸地敲著竹篷,船頭水聲汩汩。─—可是一睜眼我卻看見了灰色的壁,灰色的窗,狹窄的斗室。
誰家的無線電,正在起勁地唱著。─—像是揶揄。
氣壓低得叫人窒息,黃梅季特有的感覺,彷彿一個觸著蛛網的飛蟲,身心都緊貼在那粘性的絲縷上。推開半閉的窗,雨絲就悄悄地飛進來,撲到臉上,送來一點並不愉快的涼意。
蟻群排著整齊的陣列,在窗下的牆上斜斜地畫了一條黑線,從容地爬行,玲瓏的觸角頻頻搖動,探索途徑。這可憐的遠征隊,是為了一星半粒的食糧,或是地下的巢穴也為淫雨所浸沒了?剛爬到窗根上,卻被一片小小的積水所阻,彷徨一陣,行列便折向下面,成了一個犄角。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雨腳忽然收了。厚重的雲堆慢慢移動,漏出一角石青的天,灑下一片炙人的陽光。是羞於照臨這不潔的都市嗎?有如一個嬌怯的姑娘,剛探出頭就又下了窗簾。於是留下了陰黯─—彷彿比先前更濃的陰黯。且多了一種濕膩的燠熱,使人煩躁。
雨又急驟地落下,忽然又停了。
傍晚倚窗。新晴的天,西邊紅得出奇。我憂鬱地記起鄉間老農的傳說:這是「大水紅」,預告著水災的。
滿地積水,將一條街化裝成一道河,只是中間浮著狹窄的河床。這雖是江南,而我們所缺少的正是一滴足以潤澤靈魂的甘泉,有如置身戈壁;眼前的一片汪洋,就得到了許多孩子的喜愛,他們跣著雙腳,撩起褲管,正涉著水往來嬉戲。
公共汽車如大鯨魚,泅過時捲起一帶白浪,紛飛的珠沫,還有清澈可聽的激響的水聲,孩子們的哄笑送它逐漸遠去。黃包車渡船似地來往,載渡一些為衣冠所束縛而不願意裸露腿腳的行人;而一邊卻另有一群苦力,身體傾斜,用他們醬色的臂膀,在推動著一輛為積渚所困的雪亮的病車,這意外的出賣勞力的機會!
一個赤膊者佇立在人行道邊,用風景欣賞家似的姿態靜靜地看著這奇異的水景,看了一陣,就解下頸上烏黑的毛巾,蹲在水裡洗起臉來。另一個少年卻用雙手掬起水來喝著。人世間的一切,對他們彷彿都是恩惠。
可是我想起了早上從新聞紙上得到的一個印象,─—那是一個關於雨的故事。一個十七歲的少年,戰爭奪去了親人,留著他孤單的一個,開始流浪生活。他輾轉飄泊到這五百萬人口的城市,販賣糖果。可是生活程度跟著季候的熱度飛昇,幾天的淫雨又困阻著謀生的路,僅有的本錢經不住幾天坐吃,空空的雙手,空空的肚子,生計成了嚴重的威脅。在崎嶇多歧的人生路上,他選取了最難走然而最近便的一條,一腳越過了生的王國,跨進了死的門閾。
年輕的靈魂淹沒在一片水裡。─—生命的怯弱呢,雨的殘酷呢?……
晚間,有撩人的月色。雲鱗在藍空上堆出疏落有致的圖案。
積水似乎淺一點了,人行道上已經可以行人,只偶有汽車從水中駛過,還受著浪花的侵蝕。
從未有過的寧靜。風吹起一街漣漪,迎月光閃耀著銀色,遠處的微波搖動街燈的倒影。是這樣奇異的幻覺的水國風光,缺少的只是幾隻畫舫,一串歌聲了。
轉過街角,我解放了幾天來拘羈的腳步。
很少行路人,除了我前面的兩個:一個挾著藍花布的破棉被,一個拿了蓆子和掃帚。是找尋什麼的?他們低著頭一邊走一邊就四處察看,沉默如同一塊頑石鎮在他們身上。到一處比較乾燥的地方,他們停步了,一個用掃帚輕輕掃了幾下,就在地上攤開了捲著的蓆子;另一個也就鋪上棉被。
「今晚還露宿嗎?」我不禁吐露了我的疑問。
「唔,在屋子裡就得飼臭蟲。」拿掃帚的咒詛似地說。
我看了他一眼,是胡桃似的多皺而貧血的臉。天上的雲在厚起來,月亮一時隱沒在雲裡了。我低低他說了一句,近乎自語:「天恐怕要下雨。」
他自始至終連正眼也沒有看我,「下了雨再進屋裡去吧。」咕嚕著算是回答,身體卻已經在潮濕的地上倒了下去。
「要生病的。」可是我沒有勇氣再開口了。病魔對他們算得了什麼呢?
我這才看見,不遠處早有一個露宿者在做著好夢,連蓆子也沒有,墊著的是幾張報紙,已經完全濕透了,入夢的該是一身稀有的清涼吧?再走過幾步,一家商店的門前又躺著四五個,蜷縮著擠作一堆。─—上面有遮陽,底下是石階,那的確是燥爽的高原地帶,不會有水災的。什麼幸運使他們佔了這樣的好風水!
多麼殘酷的生活的戰爭呵,可是人們面對著戰爭。他們就是這樣地活著,並且還要生存下去……
夜半,夢醒時又聽到了奔騰的雨聲。
一九三九年七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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