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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正月裡鬧元宵

二十七


  正月十五,出社火的日子到了。

  這一天,是湟水谷地裡莊稼人的狂歡節。

  一大早,火神廟址前就響起了鑼鼓聲,緊密的鼓點敲得人心裡慌慌的。娃娃們等不及吃早飯,或捏一個油餅,或拿一疙瘩熟肉,就往火神廟址前跑。

  各路「身子」都按其表演的類型分成了組,「八仙」、「八大光棍」、「丑角子」、腰鼓隊、高蹺、「錢棍子」、「老秧歌」等,各自領了胭粉去預定的人家裝扮了。至於「燈官」、「胖婆娘」、「啞巴兒」、「馬報子」等「大身子」,火神會派了專人負責裝扮,不敢稍有馬虎。其他如「瞎婆兒上墳」、「貨郎兒」、「王辯」等身子,由演員在自己的家裡裝扮好,再去集中就行。但集中的時間是有定數的,時刻一到,三聲炮響,裝扮好的身子就得集合整齊,如不到位,則按那張「規約」施罰,絕不馬虎。

  過去記時用點香法,燃盡一支香算一時辰。如今看表,定好的上午九點出社火,八點四十響三聲炮,各路身子便到齊了。

  九時整,在一片「呼威」聲中,「燈官老爺」上堂了。

  眾人一看,裝扮燈官大老爺的,並不是別人,原來就是山海阿爺,這也是鄉親們所預料到的。燈官有燈官的一整套說詞,而那些詞兒除了山海阿爺,如今再沒幾個能說得全的人了。

  只見這位燈官老爺,身著大紅袍,腰勒斷草繩,歪戴官帽,官帽上貼一紅聯,上寫「槽頭興旺」四字。

  此時,各路身子立於燈官老爺兩旁,聆聽吩咐。

  這燈官老爺往堂上一坐,一拍驚堂木,先來了一段開場白。

  「本豆腐(燈府)老爺,牛羊府出身,坐鎮青菜(欽差)衙門。我狗時出仕,豬時上任,子時出巡,牛時下馬,坐了一時三刻的春官,人役們,是也不是?」

  「是!」「人役」們齊聲回答。

  「我上奉了王母的金牌,玉皇的敕旨,佛家的寶號,三教的碟文,倒金主(財神)的財運,隨帶了毛糙社火一台,飄飄蕩蕩,來到下界神州,一來是龍廟降香,二來是清街兩行,三來是鎮壓四方!是也不是?」

  「是!」

  「我東走了東京卞梁,西走了西京長安,南走了南京金陵,北走了北京燕山,所到之處問善惡,帝王頭上管三分!我一路上講的是風調雨順,說的是國泰民安。今兒來到貴方寶地,給寶莊帶來吉祥如意。老爺我來了空沒來,清風細雨帶著來,金銀財寶滾進來!老爺我走了空不走,災難病痛全帶走,要把那些惡風白雨、瘟蝗邪煞、萬般口舌、小兒的豆疹、騾馬的黑骨眼病一袍袖打在九霄雲中,叫它永消永散,永世千年不犯!是也不是?」

  「是!」

  於是,燈官老爺驚堂木一拍,就開始吩咐:「各路身子,照令行事!磕風鈸打得天下太平、五穀豐登;鎮煞鑼催散冰雹冷蛋、遠消遠散。是也不是?」

  「是!」

  「啞巴兒不說話,封定了官謗吏詐;胖婆娘肚子大,懷的是福兒福女。是也不是?」

  「是!」

  「要實行計劃生育!」人伙裡有個小伙子捏了鼻子細聲細嗓地喊。

  人群中爆出一片轟笑。

  燈官老爺裝作沒聽見,繼續吩咐:「馬報子騎白馬,報出個天下太平;八仙家唱道情,為百姓送財賜福;乘高台、點狀元,表萬古忠孝賢良……」

  燈官老爺吩咐完各路身子應負的責任和應盡的義務,接著問:「人役們,有無國事要本豆腐老爺理來?」

  「稟老爺,沒有。」

  「有無民事要本豆腐老爺理來?」

  「稟老爺,沒有。」

  此處前一句話是「打官腔」,後一句話卻有講究。

  麻尼大莊的社火留下古規程,正月十五演社火,燈官老爺上堂,有審本莊民事的權力。村裡如有姦淫晦盜者,忤逆不孝者,如果有人來告,燈官老爺就真有權問審。

  麻尼大莊過去演社火,幾乎年年要審一樁案。把那犯了村規民約的「人犯」帶上「堂」,先行審問,然後吩咐「人役」們,或將「人犯」壓在「堂」前柳棍「治病」,或一根皮繩捆了,吊在火神廟前示眾,以壓本莊的邪氣。過去村裡出了惡棍流氓,橫行漁肉鄉里,民不敢管,告官官又不問,村裡人就盼正月十五出社火,燈官老爺一上堂,村民便齊跪在「大老爺」面前告那惡棍。燈官老爺一聲令下,命人役們將那惡棍押上堂來,輕者「柳棍治病」,有那民憤極大、十惡不赦者,就讓其斃命於亂棍之下拉出村去埋了了事。因為這是「替天行道」,問審者、執刑者全是身子(神祇)所為,於那些動手打了人的鄉親們無關,即便有冤枉了的,也只能自認倒霉,決不能去向當時扮演了這些身子的某個人算帳,否則,聽說要受到老天更嚴厲的懲罰。

  所以,村裡出現姦情盜案、件逆不孝者,受害者就罵:「你們這些個叫燈官審、衙役打的賊雜果,等著正月十五演社火了再說!」

  而更有喜劇意味兒的,是如今坐在「大堂」之上的「燈官老爺」在五十多年前也當過「人犯」,被壓在「大堂」前,讓另一位「燈官老爺」,也就是紀國保的爺爺以「勾引有夫之婦」罪,判打了四十柳棍,躺在炕上半個月沒能動彈。

  山海阿爺在五十多年前將當時只有十七歲的下院奶奶、也就是現在的菊花婆婆抱進麥草堆裡成其好事後,兩個人暗中來往越來越頻繁,婆婆公公見這媳婦一天不像一天了,猜疑媳婦有外遇,卻又拿不住人,便在家裡養了一條大狼狗,嚴防媳婦偷情。

  出事那一年,下院奶奶已過了二十歲,人長得很結實,能像男人一樣把一口袋糧食背回家。由於公婆看得緊,她無法把山海弄進家來,在外面又頗不方便。這一年秋天,她從場上往家裡背麥草時心生一計,她先讓山海鑽進大背斗裡,她在背斗上面蓋上草,背起來走進家裡,當著公婆的面從從容容地走進草房,把山海藏進草堆裡。等到了晚上公婆和小女婿睡熟了,她趁著上茅房把山海從草房裡帶進自己的房子裡成其好事。趕天亮前,她先去大門口捏住狗的嘴,山海上房,從干打壘莊廓牆上跳下去逃之夭夭。

  有一天,她又如法炮製,背了戀手(情人)進家,公婆在院子裡幹活,她背著背斗剛走到公婆前,天公不做美,偏不偏的背斗繩兒斷了,那背斗沉沉地摔到了地上,可憐把藏在背斗裡做著好夢的山海差點摔斷了氣。圖窮匕見,頭上頂著草的山海不顧一切地奪路便逃,那行動之快,連拴在大門口的那條正在曬太陽的狗都沒反應過來。公公起身要追,媳婦撲通一聲跪在公公面前,並一把抱死了老人的雙腿。

  紀家老人先用拾糞叉子把媳婦狠狠打了一頓,然後喊,「天爺呀,你看他們幹了些啥,正月十五快來吧,我要叫燈官打斷他的賊腿!」

  然而,這一場「官司」,那一頓柳棍,不但沒有打散這一對野鴛鴦,反而使他們相牽相戀了一輩子。

  人日那天,菊花婆婆打發走菊花後問山海阿爺,你為啥要纏我一輩子?山海阿爺悄悄地給自己的老戀手說了一個「花兒」:

   九月裡到了九月九,

   黃菊花開在路口;

   人沒有戀手沒活頭,

   陽世上沒有個鬧頭。

  菊花婆婆高興了,她搗了山海阿爺一指頭說:「你呀,你這個叫燈官審、衙役打的賊雜果!」罵完了,抓住老山海的手,感歎不已。

  今年「火神會」開他們的「理事會」時,有人提出燈官應該市紀國保領頭拆火神廟一案,並要求判他重點捐款,但此項提案叫山海阿爺一票否決了。他說,紀國保領頭拆廟不是他個人的事,再說了,不管如今的紀國保成了啥樣子,可人家還是共產黨員,我們沒吃豹子膽,敢把共產黨拉到大堂上?弄不好,上面一干涉,廟都修不成。

  今天,燈官老爺只是例行公事地一問,「人役」們例行公事地一答,燈官就高興了,他用力一拍驚堂木說:「既無國事,又無民事,天下太平,人心歸一,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為酬謝神明護佑萬民,各路身子,給我好好地要將起來!」

  頃刻間,鞭炮大炸,鑼鼓齊鳴,嗩吶嘹亮,人聲沸騰。才讓拉毛老爹身著黃布龍褂,頭紮一條黃包巾,他擎起龍頭,拉開架勢,先來了個探海,龍頭從半空裡呼一下劃了個漂亮的弧線,直撲地面,臨近地面,又忽一揚首,騰空翻起,昂首弄姿。才讓拉毛老爹身後的十幾個舞龍者緊跟在他的後面,按了他的招數,一起一落,左騰右挪,使那條布做的黃龍像頓時有了生命般,在人們的頭頂上快活地舞了起來,但是,這條龍剛舞出點花樣兒來,男女老少便瘋了般從龍身下鑽過來,擠過去地進行「過龍關」,祈求龍的保佑。可憐舞龍者被狂熱的人們擠得東倒西歪,龍就更舞不出花樣兒來了,直直地繃緊了身子,在人們的頭頂上掙扎。

  跟在龍後面的是獅子。玩獅者手持繡球,翻著跟頭,打著旋子,逗引得那一對兒獅子或滾或趴,或立或躍,惹得莊稼漢們喜笑顏開,樂不可支。

  八大光棍們扭著「八步兒」過來了,四男四「女」,男的一律白布汗衫青絲褲,頭戴黑禮帽,腰勒青絲帶;「女」的身穿織錦緞的花棉襖紅褲子,拖根長辮子,腰勒綠絲帶。男「女」全戴墨鏡,他們手持扇兒唱:

   正月啊十五廟門兒開,

   姐妹三人降香來,

   (楊柳嘛葉兒青哪啊!)

   姐妹三人降香來。

   大姐姐插香二姐姐拜,

   三妹妹跪下著不起來,

   (楊柳嘛葉兒青哪啊!)

   三妹妹跪下著不起來……

  而翻穿皮襖,特意讓皮毛朝外,頭戴羊角帽的「老秧歌」們的裝扮和簡單機械而誇張的舞蹈動作,絕對能讓民俗考古專家們發現圖騰崇拜時代羌人祭司們裝扮成公羊(羌族的圖騰)祭拜的痕跡。他們唱:

   麻尼大莊是一座城,

   青龍黃龍的盤當中,

   青龍抬頭天年好哇,

   黃龍保佑著莊稼成!

   哎!

   黃龍保佑著莊稼成!

   ……

  各路身子和老百姓匯在一起,相跟在龍的後面,圍了麻尼台轉圈兒。浩浩蕩蕩,載歌載舞,瀟灑極了。

  宋菊花拉了一輛架子車走進了人群。架子車裡鋪了氈,氈上面是花條絨褥子,婆婆裹著一件厚厚的白板子大皮襖,坐在車裡,懷裡抱著她的寶貝孫子維軍。

  眼看眼兒正月十五到了,婆婆不小心把尕腳兒崴下了。尕腳兒腫成了十二磅的大錘,坐在炕上動彈不得。十五那天早上,婆婆對菊花說,我老了,不想看,你領著維軍兒去看社火吧,我一個人看家。菊花知道婆婆好看社火,再說了,這是社火停了幾十年之後的頭一回,咋能把婆婆放在家裡呢?就說,今兒大家看社火要緊,沒有人來偷我們的家,我還是把你拉到社火場子裡去吧。婆婆聽見媳婦的話,眼裡就湧滿了眼淚,兒女們在跟前時,也沒有她這樣知人心肺的。

  「菊花,車放下,緩一會兒,我說我不出來,你的心不肯,你看把你吃力的。」

  婆婆疼愛地說。

  「姆媽,你聽你說的這點話怪嗎不?我把高高兒一車麥捆子拉到場上者,拉你們倆,就像拉個空車一樣。」

  「呃,呃呃,哇呃,呃哇……」

  菊花一回頭,發現發出這古怪聲音的,是「啞巴兒」。

  啞巴兒是成娃裝扮的,他也如老秧歌一般翻穿著皮襖,只是沒有戴羊角帽,倒扣了一頂沒了頂子的破草帽。翻穿的皮襖上左右各掛了一串鈴鐺,屁股上也掛了一個大鈴鐺。他尻子一撅一撅地走,大鈴鐺一下一下地響,很有節奏感。

  更讓人可笑的是,他用鍋灰拌了青油,將臉兒塗成了一錠墨。幾個油餅用線串在一起,項鏈兒一般掛在脖子上。

  「呃呃呃,哦哇,咦呀呃……」

  他樹起大拇指,先朝菊花指指,又朝向奶奶:「呃,呃呃,呢!」意思是說,菊花是個好媳婦。婆婆非常贊同「啞巴兒」對自己兒媳婦的評價,從懷裡抓出幾個紅棗兒塞到啞巴兒手中。啞巴感謝著,又把紅棗往菊花的手中塞,菊花厭惡地低下頭去,對啞巴的極力表演無動於衷。啞巴急了,他把紅棗塞進自己的懷裡,一揚腿,把套在腳上的一隻破鞋高高撂起在半空裡。那破鞋在半空裡翻了個跟頭,直直地朝一群穿著入時的大姑娘小媳婦中間落下去,一時間,那些大姑娘小媳婦突如炸了群的牛,抱著頭往四處人群中擠去,尖叫聲淹沒了「錢棍子」隊們唱的《織手巾》。

  啞巴兒朝菊花狠狠地「呃」了一聲,赤著腳尋他的鞋去了。

  菊花不想走了,她把架子車停在路邊,坐了下來。流動的一演員和流動的觀眾從她眼前熙熙攘攘走過去,踏起的塵土落了觀眾演員一頭一身一脖子,卻不見一個人往無塵土處躲一躲。

  「姆媽,走呀,拉我去看維黨哥哥和維民哥哥呀,姆媽快看,維黨哥哥他們過來了,奶奶你看呀!」維軍用小手指著高蹺隊高興地說。

   一(啊)更子裡,

   月兒照花台,

   情郎哥帶信,

   今(吶)晚上來呀啊!

   叫丫環忙打上二兩酒呀,

   四個頭的菜碟兒,

   急忙端上來

   ……

  高蹺隊果然過來了,步伐整齊的蹺子在地上踏出「啪、啪、啪、啪」的節奏聲,使他們的唱腔更有韻律。

  「維黨哥哥!維民哥哥!」維軍喊了起來。他知道兩個哥哥今天踩高蹺,他太佩服他們兩個了,踩著那麼高的蹺子也不害怕。可他今天認不出來到底哪是他們倆,他想他一喊,兩個哥哥就會答應,一答應,他就知道誰是維黨哥哥,誰是維民哥哥了。

  「悄悄看,喊啥喊,滿場子就你的聲音。」菊花把維軍壓進奶奶的懷裡。

  「維軍,給奶奶指,哪,哪個是你維黨維民哥哥?我認不出來。」

  「我姆媽不讓我喊,我也認不出來了。姆媽,你說,你說嘛,你快指呀!」

  「你看那個穿一身白衣裳的,是你維黨哥哥裝的白蛇娘娘,那個穿黑衣裳的,是你維民哥哥裝的黑蛇娘娘。」

  「哦,看見了,看見了!」小維軍高興得拍起巴掌來。

  「喲!兩個毛頭尕娃,平日裡黑臉大手的一臉的虎氣,沒想裝上姑娘了水靈靈兒的,倒比西寧城裡戲院子裡的女戲娃子好看,你們看那個走手,一甩一甩的,多像他們的媽媽。」

  高蹺隊從他們面前走過時,維民特意向他們揮了揮扇子,喜得奶奶孫子笑瞇了雙眼。而維黨卻用白手套遮住自己的一半兒臉,裝做沒看見他們,只顧自己大步地走了過去。

  菊花傷心地低下頭去。這時候她真想跑過去,抓住維黨踩的高蹺,一把將他拉翻在地。

  「唉……這個維黨,這年一翻過就搭了二十九的頭,才要開媳婦了。就怪你大哥,不管娃娃們,那麼大的小伙子了,沒有個媳婦兒,一晚上咋盼得天亮哩。」老太太久久地看著漸漸遠去的高蹺隊,自言自語地說。

  「姆媽,看你,說了些啥嘛!」菊花難為情地看一眼注視他們的鄉鄰們,朝一邊裡轉過臉去。

  「奶奶奶奶,我也要踩高蹺,我也要娶媳婦!」維軍又稚聲稚氣地喊了起來。

  「維軍!你,你再胡說,看我不擰你的嘴!」菊花忽然拉下臉來,惡煞神般盯住維軍,嚇得維軍鑽到奶奶的懷裡,再也不敢出聲了。

  八洞神仙過來了,個個身背了五彩繽紛的花樹,手持魚鼓簡板,吹拉彈唱,一曲《道情》,唱出了他們的仙風道骨:

   撥開祥雲往下看哪,

   眾位仙家排兩邊哪;

   壽星老兒雲頭上站哪,

   鹿鶴兒長存萬萬年哪。

   哎……

   一年四季呀,保平安!

  菊花婆婆突然坐直了身子要菊花把架子車往那些「仙家」們跟前拉。菊花便拉了架子車往裡靠,人們看見這一對兒婆媳,紛紛讓開道叫她們過去。

  「壽星爺」看見了她們,當下裡停住了腳步,口中唱的立即改了詞:

   撥開祥雲往下看哪,

   有婆媳來迎眾大仙哪,

   四鄰八捨說賢良呀,

   賢良人就在眾仙前,

   哎……

   道德文章呀,天下傳!

  有個女人對菊花婆婆說:「紀家嬤嬤,你聽,壽星爺誇你的媳婦呢!」

  菊花婆婆把臉笑成了一朵花兒,「多謝了多謝了……菊花,快,把仙家們的花兒折上一朵兒。」

  菊花不解地:「折花兒幹啥嘛。」

  婆婆說:「給維黨折上個媳婦。」

  菊花低下了頭說:「我不折。」

  菊花婆婆急了:「你看你這個媳婦,人家維黨操了我們家的多少心,快,求個仙家,給維黨折個花兒,寄個好媳婦。」

  狗得娃不知啥時候鑽進來了,他說:「奶奶,你別急,我給你折。」說著,跑到「何仙姑」的後面,折了他背在身後花樹上的一朵花兒,過來,塞進了老人手中。

  老人看著花兒說:「這就好這就好,維黨終於有了媳婦了

  社火身子們在唱在跳在扭。幾個小時前,他們還是供神拜仙的黑頭凡人,而現在穿紅戴綠地搖身一變,自己成了神,成了仙,成了王孫公子,成了主宰這個給了他們無數苦難的世界的皇天霸主!不管明天後天的日子怎麼過,不管倉裡有糧無糧,不管兜裡有錢沒錢,在這一刻裡,他們進入了平日裡與他們毫不相干的極樂世界,他們要過把癮,他們要乘機放飛在他們心房裡關了很久的感情藍鴿,他們要發洩,他們要狂歡,凡塵世間的苦難通通見它外奶奶的腳把骨去吧!

  看他們陶醉的樣子,看他們歡樂而笨拙的步子,看他們快要唱破的嗓子,看他們揚起在半空的黃塵,看他們甩得極為誇張的大紅大綠的扇子!這哪裡像受命運擺佈的莊稼人,分明他們就是這個世界的主人。

  身子們忘我的表演感動了觀眾,沒加人社火行列的人們也被這狂歡的氣氛感染了,他們也唱了起來,跳了起來,扭了起來。漸漸地,連往日裡最靦腆的人們也變了臉色,發一聲喊,跳將起來,那舞姿竟比演員還棒,那聲嗓也比演員的好聽,於是,演員和觀眾摻和在了一起,敲鑼鼓的亂了點兒,打旌旗的栽了跟頭,再也搞不清誰是神,誰是人,誰是官,誰是民了……

  麻尼台頂上,經幡獵獵,香煙繚繞,麻尼台下旌旗飛揚,鑼鼓喧天。這種情景下只要你有豐富的想像力,憑你怎麼想像也不過分。你可以將此隊伍看成是一個原始部落,他們將去進行一場牽扯到自己部落命運的戰爭;你也可以把他們直接看成是某個部族為他們戰爭的勝利在進行慶祝活動。

  但這與麻尼大莊的莊稼漢們無關,他們傾村出動,並吸引來四鄰八鄉的像他們一樣的莊稼漢們,和他們一起看他們自己出演的社火,只是想發洩一下他們由於一年的辛苦而積淤太久的情緒,這一天是他們直起身子渲洩情感的日子。

   正月裡到了是新年哪,

   風吹著燈籠兒嘟嚕嚕轉哪,

   苦命的莊稼漢哪,

   歡樂了這兩天!

  有錢沒錢,光光頭兒過年。腸子餓癟了十八轉,社火裡裝上個有錢漢,還盼著盼來年。在過去的幾百年裡,不管是好年辰還是壞年辰,只要到了正月,社火定要鬧,人老幾輩子,這是鐵板上釘釘子的事。

  公元一九六○年鬧饑荒,大隊食堂裡的代食品能當鏡兒照人臉,喝少了肚子空,喝多了腦子暈,年輕人走路像老漢,老漢們走路扶牆根。可那一年的社火照樣兒出,只是由於怕站不穩而沒有踩蹺子,就這樣,社火場子裡還是餓暈了幾個「公子」「王孫」。只是到了「文化大革命」中,社火才被當做「四舊」勒令停演,使他們失去了過這個乾癮的機會。

  今天,社火又出現在麻尼大莊了,麻尼大莊的莊稼漢們重新迎來了他們自己的狂歡節,他們能不激動嗎?

  他們唱對黃土地的酷愛與痛恨,那每一個出自他們口中的調兒中,無一不滲透著對生命的讚美與體驗、對這方黃土地的感恩戴德。

  不要看莊稼漢們吃雜糧喝清水,他們對人與自然不但有富有哲理的認識,而且把這種認識悟到了極至:

   前三十年人吃土,

   後三十年上吃人,

   人吃土時土常在,

   土吃人來永無蹤。

   哎呀!

   人是土裡生來土裡長,

   到頭來還叫土吃上!

  讓聽者口服心驚,惶惶不可終日。但看透了這一切的莊稼漢們卻毫無悲觀厭世之情,照樣兒與貧脊的黃土地鬥,直至黃土地一口吞了他們為止。

  那一天,有一位極富情感色彩的浪漫詩人到麻尼大莊來采風,看了麻尼大莊的社火後,他幾乎流出淚來,他說湟水谷地的社火所演的,真是一部生存在這片黃土地上的人們的苦難風流史。

  實際上,湟水谷地的社火中隱含著世世代代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生命中最本質的東西,這東西只能用心去細細體味,用嘴,是永遠無法說清的。

  高原的寒風,吹你的吧!今天凡在社火場子裡的人們的心全在燃燒,燃燒得他們直想撕開自己的胸脯!


二十八


  今天的社火場子裡沒見兩個人的面。

  一個人是紀國保,另一個人是神娘娘。

  沒出社火前,莊子裡開進來了一輛「桑塔納」小轎車,停在麻尼台前。從車窗裡伸出一個頭髮像牛舔了一樣的人的頭。他向人們打聽神娘娘的家。等圍過來看熱鬧的尕娃們朝神娘娘家一指,「桑塔納」就開到了神娘娘家的大門口。那個有像牛舔了一樣光滑的頭髮的人,著西裝扎領帶,從車裡鑽出來,腳剛一落地,烏黑的皮鞋便踩進了半尺厚的浮土裡。他一隻手裡提了一大疙瘩東西,沉甸甸地進了神娘娘家。不一會兒工夫,神娘娘就穿戴一新,在那個人的帶領下走出大門,鑽進車裡,砰一聲關上車門,「桑塔納」就在毛頭尕娃們的奮力追攆中一溜煙地開出莊子,消失在氣喘吁吁的尕娃們的視線中。

  紀國保躺在家裡沒有出門,他說他的胃病又犯了。

  等兩個兒子一出門,他就迫不及待地出房門,從牆角里拉過梯子搭在房簷上,爬上了房頂。他特想去看社火,但他就是鼓不起勇氣出門。他受不了今天莊捨們看他的那種古怪的眼光。他們家離麻尼台並不遠。從房頂上就可以看見麻尼台前的一切。但有誰不願意親臨現場,一飽眼福呢?

  他想起了他年輕的時候。白天裡踩高蹺,晚夕裡頂碗燈。頂碗燈是個功夫活,一把剃刀刮光了頭,八個小伙子一人的頭上頂一粗泥大碗,碗裡是青油,青油裡插一根手指頭粗的棉花捻子點著了,既不要繩兒固定,又不要兩手相扶,四人一隊,面對面兒一站,在鼓點的指揮下,那身子曲、直、俯、仰,扭、轉、跳、挪,做出千姿百態讓觀眾們手心裡捏了一把汗看。而那碗燈就像是長在了頭上,紋絲不動,碗裡的油不濺,燈不滅,他們忘情地載著扭著,鼓點越催越緊,越催越緊,越催越緊,越催越緊……他突然摔倒了,碗燈滾到脖子上,領子著火了。那是哪一年?哦,就是土改的那一年,人們從場外捧了土跑進社火場子,往他的脖子裡打,有人大喊:「火神爺下凡來,火燒財門開!」

  再也沒有人會頂碗燈了。他看著人頭攢動的麻尼台這樣想。

  好幾次,兩個兒子問他年輕時演些什麼,他也懶得說。兒子們聽說過他們在年輕時有一手頂碗燈的絕活,要他教給他們,他懶懶地說,那是個功夫活,能一下兩下就學會?這會兒,他好像看見麻尼台前有人朝他指著說什麼,就急忙回過頭,走到房簷上,踏上梯子下到了院子裡。

  下到院子裡他就感到了極端的孤獨。而這種無奈的孤獨他曾在朝鮮戰場上領略過。那是進入朝鮮戰爭的第二年,他所在的團在五二三高地上與敵人爭奪陣地,戰鬥進行了整整一天一夜,敵人在半夜裡退了,而他們卻被敵人在更大的範圍裡所包圍,我軍和友軍都不知去向。

  那天晚上月亮特別的亮,他和受傷的戰友們躺在寒風淒淒的山頭陣地上,就感到了一種極端的孤獨,那種孤獨就像是將人拋棄到了月球的背面一樣,一切生命的和非生命的東西都遠遠地離他而去了。為了驅趕可怕的孤獨,他便唱了起來,當時唱的就是社火調兒:想妹妹到三更,盼天天不明,千里的路兒上,給誰帶個信……

  他歎了一口氣,下意識地揮了一下手,要把孤獨趕蒼蠅一樣趕走似的。喧天的鑼鼓震響在他的耳朵裡,他急步走進房裡,「光當!」一下關死了房門。然後從櫃上抓過一瓶酒,瓶口兒對嘴地喝了起來。

  半瓶酒下去了,他也慢慢變得興奮了,就攥著酒瓶子一邊喝,一邊在地下扭了起來。他醉眼朦朧地唱:

   一盞燈來什麼燈?

   鴛鴦樓上的呂洞賓,

   洞賓吃了仙藥酒,

   連吃三杯醉醺醺……

  這是他們當年頂碗燈時唱的調兒。

  「如今的人們不會頂碗燈了,他們,嗨嗨,不會了……你們不會……我會,嗨嗨,就不嗨嗨,耍給你們看……我耍,給我看,不給你們看……嗨嗨,你們不會……」

  他嘴裡嘟囔著,跌跌撞撞地走過去,從碗櫃裡拿出一個大碗來,放到他自己的頭上,撂開手,扭了起來。沒扭兩下,大碗從頭上滑下來,掉到地上摔了個粉碎,他也跟著一個跟頭栽倒在了地上……

  等社火散場,維黨和維民卸了裝,一身疲乏地回到家時,吃驚地發現屋裡酒氣熏天,炕桌被掀翻在地,櫃子上的東西沒一個是站著的。他們爺兒仨吃飯用的三個大碗全被摔碎了扔在地下。父親躺在地上鼾聲如雷,手背被玻璃渣劃開著一道口子,抹得滿臉都是血,而傷口上的血早已凝固,不再往外流。

  弟兄倆相互看了看,什麼話也沒說,相幫著將當爹的抬到炕上讓他睡好,默默地收拾了一切,又用掃帚仔細地掃乾淨了碗渣酒瓶渣。

  弟兄倆來到了廚房。

  「哥,我們揪面片吃?」

  「揪就掀。你把火架著,我先洗上點青菜。」

  「哥,阿大到底阿麼了?他老糟踐自己。」

  「還不是為了火神廟?實在犯不著這樣糟踐自己,那時候全中國都在拆廟,那是破『四舊』!誰敢不拆?阿大他就應該理直氣壯地把這話說出來,根本犯不著自己折騰自己。」

  一陣鑼鼓聲進了巷道。

  「這又是在幹嘛?」維黨問維民。

  「我去看看。」維民從灶火旁跳起來跑了出去。幾分鐘後,他又跑回來了。對正在切菜的維黨說:「火神會正在一戶挨一戶地收修廟錢呢,現在進了成娃家,一會兒就輪到我們家了,哥,你說,我們給不給錢?」

  維黨把菜刀往菜板上一剁說:「給個球!怪球的很!過去把廟拆了,不叫人講迷信了,那些神呀鬼呀的也不知道鑽到哪裡去了,如今國家政策一寬鬆,莊稼人才吃了幾天飽肚子,這神也來了,鬼也來了。小學校爛得像豬圈,老師們快把嗓子喊啞了,誰給了一分錢?一座破廟沒有了,就像把老祖宗的墳頭挖掉了,死了親娘老子也沒有他們那樣心疼的。不給!有錢也不給。看他們把紀國保的後人一口吃掉來!」

  「好,哥,到時候你說,我看著。誰敢強一句,我不抽爛他狗日的嘴!」

  「維民!」

  突然出現的聲音把弟兄倆嚇了一跳。兩人回頭看時,他們的父親一條瘸腿戳在廚房門坎上,兩隻眼睛死了一般盯著自己的兒子看。

  「阿大……」維黨叫了一聲。

  「你們倆要是心疼你們的阿大,就給他們十塊錢打發他們走,我心裡頗煩。」他的眼光如風中的燈火,開始顛沛流離。

  「阿大,你……」維黨急了。

  「阿大把你們求個,再甭生是非。眾怒難犯,今兒錢不給是要起禍端,我們還要在這個莊子上住下去,石頭大了彎著走,你們倆就聽阿大這一句話,啊?」

  此時的紀國保,這位多少年來在麻尼大莊裡說一不二,唾沫渣子掉到地上能砸下窩窩,人見了他都要往後退一步才敢講話的原大隊黨支書,他說話的聲調和他的形象,都不由要讓人想起一個可憐的乞丐。當他說到最後一句時,抬著的頭完全低了下去。

  「唰!」一下,維黨將才切在案板上的菜一把攬到了地上,氣沖沖地跨出廚房的門,朝大門外走去。

  紀國保的嘴角抽動了兩下,他從衣兜裡取出十元錢塞到維民手中,「去吧,半路上就給掉,別叫他們把那個報喪鑼敲到我們的大門上來。」

  維民看著可憐兮兮的阿大,沒有再說啥,手裡捏著錢,也出門去了。

  紀國保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他走到案板前,把維黨攬到地上的菜揀進洗菜盆裡,舀了兩馬勺水,洗了起來。

  從背後看去,他那佝僂著的脊背如因走了太多的路而破損的半個車輪。


二十九


  太陽從霍兒嶺上落下去的時候,那輛「桑塔納」又開進村裡來了。車一直開到神娘娘家的門口,紅光滿面的神娘娘從車裡一出來,那車便打了兩聲喇叭,又開出了村口,留下一道車輪帶起的塵土,在黃昏的山村小道上飛揚。

  頃刻之間,神娘娘家的門口便圍滿了看希罕的人。

  「他嬸嬸,那個尕臥車兒把你拉上著幹啥去了?」

  「跳神。」神娘娘說。

  「縣裡?」

  「哼,縣長也坐不上那麼好的車。」

  「你去了西寧城?!」

  「對!西寧城!一個當官的人的婆娘得了瘋病,叫我去跳神,尕臥車兒一溜煙,西寧就到了,比去上莊裡的還快!到了人家的家,乖乖!一進門七八間房,全是一色的紅地毯,叫人連放腳的地方都沒有。我就脫了鞋精腳兒進去了,進去後回頭一看,還是留下了一串兒黑腳印。」

  「哈哈哈哈……」人們都笑了起來。

  「再?」有人又問。

  「我再一看,天哪,那就不是人坐的房子。」

  「那是鬼坐的?」

  「屁!像神仙娘娘們坐的。」

  「那你去就對了。」有人打岔。

  「為啥?」神娘娘不解。

  「你不是正兒八經的神娘娘嗎?」

  「哈哈哈哈哈……」人們又大笑起來。

  「老娘就是神娘娘,你不服氣?」

  「好好好,服氣服氣,你往下說,你跳了神?」

  「屁話,人說邀處兒要到,留處兒要坐。我是叫人家動了大駕請了去跳神的,能不跳?跳完了,還給我吃了一桌席,嘿!那才叫席!你當是我們莊稼人哄莊捨一樣的半碗洋芋半碗臭羅卜?人家的席上大魚大肉,雞兒鴨兒全有,還有叫不上名堂的,一碟子端上來,全是花樣兒,心疼得認連筷子也捨不得嫌下去。」

  「給了多少錢?十塊?……十五?!」

  「就這兩張。」神娘娘從衣服兜裡拿出兩張票子來。

  「天!二百塊!」人們一下子把自己的眼睛瞪成了瓦缸口口。他們中有好多人還沒見過這種有四位領袖的頭像的百元大票呢。

  「還有這些兒。」神娘娘神氣十足地將錢裝進口袋,指著放在地上的一個鼓囊囊的大包袱說。

  「這裡是啥?」

  「衣裳,全是半新不舊的衣裳。」

  「也是人家給的?」

  「人家說,拿上去吧,你們能穿的穿,不能穿的呢,就拆了當鋪襯……」

  「神娘娘,你也教我跳神吧?」一個小伙子滿臉巴結相地開玩笑。

  「胡說啥,這又不是木匠,教得來的嗎。」

  「那咋辦?我也想像你一樣跳兩下就吃好的,掙大錢。」

  「那好辦。神娘娘不教,我給你教,保證你立馬會跳神。」一個中年人說。

  「啥辦法?」

  「把紀國保請來。」

  「請他幹啥?」

  「叫他當眾宣佈停發你的救濟款!」

  「哈哈哈哈哈……」

  人群中立即爆發出開心的大笑,他們一下子就想到了十幾年前,紀國保停發了火神姐的救濟款後,火神姐大哭大鬧,滿莊子撒潑,罵紀國保是國民黨,要餓死貧下中農的事來。

  「你放你媽媽的狗臭屁去!」神娘娘臉一紅,罵了一句髒話,提起包袱,將看熱鬧的人撂在大門外,自個兒進了大門。

  「哈哈哈哈……」

  人們又笑了起來,越笑越開心。這開心的笑把因神娘娘進城跳了一次神,就掙了二百塊錢給他們造成的心理落差一下子笑沒了。

  高原的天氣是孫悟空的臉,說變就變了。白天還艷陽高照,晚上天一陰,竟落雪了。瑞雪如絮,非常敘情地落下來,如田園詩人筆下的一首首小詩。

  人們喜孜孜地從草堆上抱來大抱大抱的麥草,一堆一堆地在巷道裡放成一串兒,點著後,跳起了「冒火」。

  火焰升騰,濃煙滾滾,每家的巷道都成了火龍的世界。男女老少從火堆上來回地跳,他們一邊跳,一邊喊,這邊有人高聲問:「青龍關過了沒?」

  那邊有人應:「過了!」

  「白虎關過了沒?」

  「過了!」

  「地煞關過了沒?」

  「過了!」

  「過了!」

  「過了!」

  「過了!」

  「過了!」

  「冒火消了百病了!」

  「永世千年不犯了!」

  叫聲喊聲笑聲鬧聲把個平日裡寂靜冷清的山村變得熱鬧而又紅火。

  雪越落越大,漸漸地,給貧瘠的黃土地蓋上了一床白白的棉被。

  晚飯後,鑼鼓又響起來了,人們扛著掀,拿著大栽把掃帚,來到場面上,剛把場面打掃乾淨,出黑社火的炮就響了。


三十


  就像變戲法一般,漆黑的山村裡出現了一點一點的亮光,那些亮光一閃一閃地朝一個方向——剛掃乾淨了雪的打麥場上匯攏。

  漸漸地,那些亮光越來越清楚了,哦,原來是一盞盞五彩的燈籠。

  老年人們穿著大皮襖,而年輕人們卻不願讓這寒冷的天氣使自己變得臃腫起來,他們三五成群,穿紅戴綠,說笑著,談論著比式自己和別人的燈籠,快步地朝場面上走去。沒過多少時間,那打麥場就變成了燈火的海洋。

  各式的燈籠匯聚在打麥場上,問老年人們,他們便會告訴你:這是一字長壽燈,那是二郎擔山燈;阿爺挑的是三戰呂布燈,阿奶提的是四海龍王燈;左面掛的是五福捧壽燈,右面懸的是南斗六郎燈;前面走的北斗七星燈,後面跟的是八大金剛燈;姑娘端的是九天玄女燈,小伙舉的是十面埋伏燈……還有那碌碡燈,西瓜燈,五星燈,飛機燈,三角燈,四方燈,燈燈相碰,交相輝映,熱鬧非凡了。

  黑社火開始了,在鑼鼓聲中,又是才讓拉毛老爹領頭的龍出場。龍身裡點了燈,於是,這龍就在飄著雪花的夜空裡拽光吐焰、精神抖擻地舞了起來,直舞得呵著熱氣、把臉兒凍得紅撲撲的莊稼漢們心旌蕩漾,喜上眉梢。

  滾燈上來了。他們手推著滾燈在打麥場上走「四門」,走「八卦陣」,走「剪子花」,走「太極圖」。他們唱:

   正月裡到了(者)正月正,

   雪打門前五彩燈;

   滾燈壓雪了轉呀啊,

   明年的莊稼成吶啊—啊—

  每唱一段,就有震耳的鑼鼓喧天地響,嗩吶激昂地吹。鑼鼓嗩吶把人們的喜悅之情激發到了亢奮狀態。

  這時,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喊一聲:「天哪,看,走馬燈!」

  人們像發現了飛碟一樣,幾乎在同時「刷」一下,將頭扭了過去。

  確實有一個走馬燈在上百個燈籠中。正由於在上百個燈籠之中,所以,忙於看社火的人們(確切地說是老年人們)沒有注意到它的存在。

  人們一看就知道,這燈籠並非出自麻尼大莊哪個能人之手。這是縣百貨商店的櫃台裡擺著賣的燈籠。燈呈八角型,當然不是用紙糊的,而是粉紅色的絹,絹上有畫,分別為松竹梅歲寒三友。燈籠裡是一宣紙糊就的圓形燈罩,罩上畫的是「嫦娥奔月」圖,在蠟燭的熱作用力下,嫦娥奔月圖在徐徐旋轉,給人以飄飄欲仙的感覺。

  持燈人是狗得娃。

  前兩天狗得娃到街上去買糊燈籠的紙,碰上了他的姑夫,姑夫在縣文化館當保管員。為迎接元宵節,縣上要舉辦燈會,文化館派他出來採買燈籠。燈買好後,這位保管員正愁沒人幫他往車上裝,碰上狗得娃,自然高興。問狗得娃來街上幹啥,狗得娃腦子一轉說,隨便轉轉。

  「剛好,我正愁沒人給我裝車呢,幫我裝車,我叫我們館長給你開兩塊錢的小工錢。」

  狗得娃就幫姑父往車上裝燈籠。燈籠裝好後,他在車頂上,他的姑父鑽進駕駛室裡,司機開了車往文化館走。車過林業站的一片苗圃地,靠路邊是一道護林牆,狗得娃看準一個地方,拿起一個燈籠就撂到了牆那邊。

  車到文化館,他姑父打開倉庫的大門,讓狗得娃往倉庫裡放燈籠,他自己去找館長開了條子,又到出納那裡替他領了兩塊小工錢。再來時,狗得娃已經把燈籠全搬進倉庫了。他姑父鎖了倉庫門,把那兩塊錢給他後說,你娘娘身體不好,你自己到街上吃上一碗飯吧。

  狗得娃朝姑父一笑就出了文化館。出得門來,他一趟子跑到苗圃邊上,翻牆過去,找回了他撂進去的燈籠。就這樣,他不但沒花一分錢,反過來掙了兩塊錢還弄回來了這個走馬燈。

  正月十五晚上,狗得娃讓他的媳婦打上他老子糊的燈籠,他自己就往他弄來的燈籠裡點了蠟,挑在一根柳木棒上,打了出來。

  莊稼人笨手笨腳地糊出來的燈籠,哪能跟得上他的這個燈籠的腳後跟?一開始他就希望自己的燈籠打出來後能把大家的燈籠全蓋了,可這半天了,人們才看見。

  聽得有人朝他喊叫,他把燈籠拚命往高裡舉。

  人們的眼光一下子集中到了他的燈籠上。

  「天哪,這就是走馬燈嗎?」

  「本來就是。」

  人們紛紛議論。

  狗得娃得意洋洋。

  「撕爛!」

  「踏掉!」

  「打!打這個不知忌諱的賊打鬼!」

  狗得娃還沒弄明白是咋回事,人們突然朝他擠了過來。於此同時,他的走馬燈,被人搶過去,在一片混亂中撕得粉碎、踏了個稀巴爛。狗得娃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切搞懵了。他此刻的樣子,更像是一條正在幽閒地覓食的狗突然遭到了一群頑童的攻擊。當人們又朝他喊打,並且屁股上真的挨了狠狠一腳後,一種出自本能的自我保護意識讓他幾步躥出圈外,橫過原是用來挑燈籠的柳棍,叉開八字腳一站,喊了聲:「誰敢過來!」

  一時間社火場子大亂。擠散的人們相互喊著名字,一個小孩大概被人踩了,發出尖利的哭叫聲。

  紀國柱沒在社火場子裡,他是火神會的理事,今晚上他的任務是守在火神廟廟址上的帳篷裡,一為火神牌位添燈油,二是那帳篷裡有許多東西,怕人進去亂拉。

  狗得娃的老子忙著火神會裡的事,一天到晚的不在家,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的寶貝兒子會把這麼個東西弄到家裡,更沒想到此時此刻,社火場子因他的兒子而大亂。

  「狗得娃!你不知道我們麻尼大莊裡不叫出走馬燈嗎?」劉七爺質問。

  「五百年前我們的老祖宗就因了走馬燈遭了大禍的事,你的老子沒給你說過嗎?」才讓拉毛用指頭搗著狗得娃的臉罵。

  「你不知道我們莊子裡出社火的古規嗎?我給你說,誰敢在我們的莊子裡打出走馬燈,全莊子的人就要把他亂棍打死!狗日的,你還不給我跪下!」山海阿爺唾沫渣子四濺地喊道。

  狗得娃的腦子裡一陣混亂。

  此時的他才算是真正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恍惚中,他似乎記得小時候他老子說過此事,但他沒想到,人們還真的在乎這事。透過一盞盞燈籠發出的光,他發現了人們眼中的憤怒,他知道,這時候如果他聽了山海阿爺的話,順從地跪下去,情況會比大白天出社火時壓在燈官老爺的「大堂」前,讓「人役」們柳棍「治病」更糟。人們會把諸如高蹺、錢棍、鼓棒、以及船姑娘的槳板等當成武器,朝他沒頭沒腦地砸過來。他咬緊牙關,用一種幾乎是乞求的目光緊緊盯住殺氣騰騰的眾鄉親。

  「他要是不跪,就亂棒打死這個想把災難降到我們身上的喪門星!」

  「對,不打死他,天理不容!」

  「打呀,打呀!」

  人們裡三層外三層的把個狗得娃圍了個水洩不透,有幾個人高高地舉起了剛從腿上解下來的楊木高蹺。

  「誰敢動狗得娃一指頭!」

  說時遲,那時快,正在這危急關頭,人群中突然跳出兩個人來,他們兩個幾步跳到狗得娃身邊,一人手中提一根碗口粗的旗桿,把狗得娃護了起來。人們仔細一看,這兩個人不是別人,正是紀國保的兩個寶貝兒子維黨維民。

  「嘿!大正月的,誰的褲襠爛了,掉出你們這兩個蛋來,不走開,就別怪棍棒不認人。」

  「對,他兩個不走開,連他們一塊兒打!」

  見此情景,抱著維軍站在人群裡的菊花嚇壞了,但她又不敢出聲,渾身卻不由她的顫抖起來。

  「維黨哥哥,維民哥哥,你們小心,他們要打你們,你們快跑呀,媽媽媽媽,你快叫維黨哥哥和維民快跑呀!」小維軍在媽媽的懷裡使勁兒喊。

  維黨扭頭看了看小維軍喊的地方,他沒看見人。他這就喊:「婆娘娃娃們回家去吧,這裡都快出人命了,看的啥熱鬧。」

  菊花的眼中幾乎流出淚來,她聽得出來,維黨的話是對她」說的。

  「鄉親們,別打了,熱熱鬧鬧過十五,出個事兒不好,如今不是過去了,出了事有法院、公安局。實在要是有哪個想去蹲兩天班房,就先報個名你再打,我紀維黨當個免費跑腿的,今晚上就把公安局的請到麻尼大莊來。」維黨一字一頓地說。

  聽到此話,人們再也不敢輕舉妄動了。幾個舉起楊木高蹺的人相互看看,也把手縮了回去。

  「維黨維民,他狗得娃把老先人的古規犯了,難道你們不知道?」

  山海阿爺氣得抖著山羊鬍子說。

  「不就打出了個走馬燈嗎?就是打出了十個又咋樣?你們今晚上到縣城裡看看去,滿大街的走馬燈,誰有本事,去打縣長啊!」

  「縣上的事我們不管,誰敢在麻尼大莊打出走馬燈,我們就和誰算帳!」

  「山海阿爺,就算狗得娃犯了先人的古規,你們當老人的說說不成,非要打人嗎?再說了,狗得娃又不是故意的,他是不知道才打出來的呀。」維黨口氣溫和地說。

  「這個……」山海阿爺沒話可說了。

  「山海阿爺,你說一句話,你說打,我們就打!」有人高聲喊。

  形勢已經非常明顯,此時,人們也在尋找台階,只要山海阿爺說一句,「好吧,那就看在老天爺的面子上,饒了這個『保掉沒贖身』的賊打鬼!」人們就會四散而去。

  狗得娃見惹惱了眾人,孤獨一人怕吃眼前虧,嚇得軟了腿骨。他沒想到居然有人支持他,並一地裡替他說話,真不知天高地厚了,突然撂出一句話來:「誰敢動我一下,我就放火把誰家的房子燒掉!」

  「好哇,馬沒跳,鞍子跳開了!你惹了眾人,沒說個賠禮道歉的話,維黨維民出來保你個狗小子,你倒毛驢兒騎到人背上,反過來行開事了。你這個驢日馬下,騾子伙裡長大的畜生,我打你,你今晚上就去燒我的房子!」說著,山海阿爺順手從一個殺娃手中奪過一個「錢棍子」,跳過去,「啪!」朝狗得娃的頭上一棍,那錢棍子便斷成了兩截。

  「打!」

  人們發一聲喊,棍棒像雨點兒一樣,朝狗得娃打去。一時間喊聲、叫聲、哭聲、罵聲和夾雜在其中的狗吠聲代替了鑼鼓歡歌聲,使麻尼大莊的正月十五之夜由熱鬧而喧囂,繼而慘烈了。

  維黨和維民雖然挨了幾棍子,他兩個見情況不好,幾步跳出了人群外,所以並沒受多大的傷。

  而可憐這狗得娃叫人這一頓亂棍打得腿也瘸了,頭也腫了,身上也青了,還丟了一顆門牙。

  事情沒有就此而結束,山海阿爺一聲令下,讓「人役」們押了狗得娃往臨時火神廟前走。

  社火場子裡的人們不歡而散,場面上一片狼藉,踏碎的燈籠、打斷的高蹺、丟失的帽子,都靜靜地躺在雪地上,和正月十五的喜慶氣氛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後窯洞裡的紀國柱正在往用面捏成的燈裡添油,突然聽見外面吵吵嚷嚷地來了人,跑出帳篷時,見人們推推搡搡地拉著一個人已到了帳篷前,他仔細一看,這人不是別人,竟是自己的兒子。

  狗得娃三天兩頭的給他惹禍,當老子的也已司空見慣了,可這正演著社火的當間,由「人役」們將兒子拉到這裡來,這狗小子一定干了啥大不敬的事,於是上前,先踢了兒子一腳,罵問:「狗日的東西,你又闖了啥大禍了?」

  這廂裡狗得娃哪裡還說得清楚,劉七爺把前因後果的湯湯水水給紀國柱一說,紀國柱的腦子裡「轟」地一聲,就啥也不知道了。

  就這樣,可憐的狗得娃不但讓眾人「柳棍治病」,而且火神會的「理事」們當場開緊急會議,決定除了按社火榜文上的規約對狗得娃「罰銀二十」外,還決定罰饅頭一副(十二個)、豬頭一個、丈二長紅兩段、長香兩包、紅蠟四對,責令他在二月二「龍抬頭」那一天交到火神會,否則,眾人將逐狗得娃出麻尼大莊,永不得回。

  這時候的狗得娃跪在火神爺的神案前,耷拉著頭,再也不言語了。眾人等他給火神爺磕了頭認了帳,才讓他媳婦將他和他老子用架子車拉回了家。回到家裡,狗得娃越想自己越窩囊,他有苦無處訴,只好躺在炕上一會兒要喝燙開水,一會兒要喝涼茶的給媳婦要脾氣。

  紀國柱緩過勁兒來,卻在窯洞裡一邊抽旱煙,一邊歎氣。他沒想到大正月的會有這麼個倒霉茬子戳在了他的心窩上。

  他叫婆娘壓指頭算火神會罰狗得娃的東西。白面倒是有,一副饅頭好辦,到時候蒸上就是了。家裡宰了年豬,豬頭還吊在梁頭上,準備過二月二的,大不了不過,給掉火神會。可丈二的紅布要兩段,這得花錢買,長香兩包,紅蠟四對,也得拿錢買,再加上那二十元的「罰銀」,整個兒沒有六十元拿不下來。可手頭連十元錢都沒有,大正月的上誰家去借錢呢?

  紀國柱家住在麻尼大莊北邊的一孔土窯洞裡。

  這地方不像陝北,雖然也靠崖靠山,並且是一色的黃土山,但人們沒有住窯洞的習慣。哪怕是幾根木頭搭在土牆上,也要當房子住。靠山靠崖住的人家的也挖窯洞,但百分之百是用來圈牲口或存放柴草的。紀國柱家住窯洞的原因決不是因為他們一家對窯洞有特殊的感情,而是由於他們家的房子在一次山體滑坡時壓掉了,同時壓在裡面的還有紀國柱自己和他們家的一頭豬。

  三天後,人們從土裡將他和他家的那口豬一起挖了出來,想著這一下全沒命了,憑誰也沒想到他們居然都還活著,只是紀國柱的一口牙脫落的沒剩一個。後來,他們一家就住進了這孔本來是生產隊放草的窯洞裡,一住二十多年。慢慢地,人們說起他們家時,就說後窯洞裡的咋樣,後窯洞裡的咋樣,不再指名道姓了。

  給狗得娃說媳婦時,有姑娘的人家一聽這家人住窯洞,連個客氣話也不給。逼得紀國柱從黨家鄰舍連借帶要地弄了幾根木頭,搭了兩間房,才說來了個媳婦。如今,小兩口住在房子裡,他老兩口依舊住在窯洞中。

  這位後窯洞裡的紀國柱的年齡雖然還不到六十歲,但現在看上去,像整整活了一個世紀。上下嘴唇緊緊地包在沒了一顆牙齒的牙床上,極像一個駝腰躬背的老太太。

  「給山海阿爺說個情,不中嗎?」婆娘問。

  「你當這是老山海罰我們的?」紀國柱反問。

  「不就是他們罰的嗎?」

  「放屁!這是火神爺罰的!」

  婆娘嚇得一下子摀住了自己的嘴。

  「神罰的東西你就賣了貼身的褲子也得給,要不呀,一把天火下來,我們連命也顧不住了。」紀國柱搖著頭說。

  「錢啊錢,你是個要命的閻王爺呀!」婆娘抽泣著說。

  山村裡各家窗戶上的燈一盞一盞地滅了,連無聲無息的雪也停了,麻尼大莊陷進被黑暗包圍的寂靜之中。偶爾出現的一兩聲犬吠,也被無邊的沉寂吞沒了。

  後半夜刮起風了,刀子一樣的西北風裹著雪襲上麻尼台,把在風中站立的經幡打得嗶剝作響,那聲音像孩子們在放鞭炮。

  這天晚上,菊花的兒子維軍從夢中驚叫著哭醒了好幾次。他哭著對媽媽說,他夢見人們在打維黨哥哥和維民哥哥。

  菊花摟緊兒子說,你好好睡覺,要是他們再敢打維黨哥哥和維民哥哥,我叫公安局的人來抓他們。

  兒子這才又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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