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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當父親的死訊被一份電報傳來,我背部的一個毒瘡已經潰爛得不成樣子了。這個毒 瘡起於三周前。那時我估計它只有針尖那麼大。但它很疼。當我的手指一不小心抓到它 的時候,它引起的劇痛讓我的嘴都歪到一邊去了——我的臉部差一點中風,是我打了自 己一個耳光,我歪向一邊的嘴巴才得以恢復原位。這個針尖樣的毒瘡在迅速地發展。很 快,我就感覺到它在我的背部不停地跳動。我已經不能轉動自己的身體了,因為就是我 衣服與後背一點點輕微的磨擦,都能引起一陣劇痛。頷下和腋下的淋巴結都腫大起來了, 彷彿在皮下埋了一顆顆飽滿的黃豆。不久這個毒瘡就開始潰爛了。看來我已到了非去就 醫不可的地步了。但是你知道,我就是疼死也不會去見醫生的。去醫務室?去向那個肥 大臃腫的校醫展示我屈辱的後背?它開始出血了,流膿了。我的衣服開始被膿血污染, 以致我都能聞到自己身體上散發出來的惡臭。在忍住這份疼痛的同時,我又有點幸災樂 禍。我想這下好了,這個毒瘡一定會把我的後背爛穿,父親的這幅畫兒也就算是毀了。 不是我要毀它,是天要毀它。如果它只是一幅普通的畫,一幅畫在宣紙上的畫,那麼, 這個毒瘡就是一條銀魚。不說一個洞,留下個疤在上頭是沒有問題的了。這當然是對父 親的一種報復,他知道了說不定會放聲大哭。他有一陣確實變得愛哭了,在我上S大學 之前,他就開始大聲啼哭了,他喜歡把腦袋套在某些容器裡哭,比如臉盆、水桶,或者 就是痰盂。這些容器使他的哭聲變得嗡嗡的。D

  我身體上的變化讓蘇文軍察覺到了。他的嗅覺比較靈。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我發現 他常常掀動他的鼻翼,彷彿在凝神諦聽什麼。我知道,他聞到了從我身上散發出的臭氣。 他一定在搜尋,哪個角落裡是不是躺著一隻死耗子。與此同時,他幾次向我提出了一個 非常大膽的設想,那就是,要與我一同離開學校到一個全新的地方去過一種全新的、自 由自在的生活。D

  我告訴他,我非常不幸,近來我發現自己變了,變得越來越臭了,像一塊腐肉。我 沒有對他說我正受著毒瘡的煎熬,我只是說我變得很臭,「你聞出來了麼?」蘇文軍湊 近我,他嗅了嗅,說:「我還真不知道這臭氣是你發出來的呢!」我說,我臭了,我變 得很臭。我長長地歎息了一下,眉頭不由得皺了起來。D

  蘇文軍說:「你也許是腸胃不好,你該服點中藥來調理調理。」我對他說:「我不 是口臭,我是整個身體都臭了。」說著我向他哈了一口氣,要讓他知道,我的口腔並沒 有異味。D

  他堅持要我去醫院,他相信我一定是得了什麼怪病。「你確實很臭,」他說。D

  這時候一份電報飛來了。這東西對我可有點陌生,電報,它可不是一件什麼好東西。 這個電報告訴我,我的父親死了。D

  我又回到了我原本決定永遠不再回來的家。父親躺在家裡的地上,他的下肢已經化 掉了。是的,他像一個雪人,下肢已經化掉了。他雖然蓋著被子,但我還是看出來了, 他的下肢已經不復存在了。他只管閉著眼,對進門而來的任何人都不打一個招呼。我的 鄰居李文革提醒我,這時候我所應該做的,就是啼哭。「為什麼?」我問。李文革對我 說:「你父親都死了,你當然要哭。他是不是你的父親?」我說:「他已經死了,根本 無法聽到我的哭聲,我哭不哭,他都一點兒也不知道了。」後來李文革等鄰居幫助我, 一起把父親運出去燒成了灰。我覺得父親不是一塊好的燃料,他發出了很紅的火。藍火 才更旺,這我知道。D

  在火化場,有一個人與父親同時被推進了熊熊燃燒著的焚屍爐。在被推進焚屍爐前, 他看了我一眼。當時我覺得非常奇怪,我想死人不可能睜開眼來看我一眼的。但他真的 是看了我一眼,我保證我說的是實話。他瞥了我一眼,這眼光讓我回憶起什麼。對呀, 這個人我好像在哪兒見過嘛!想想,讓我再想想,哦,想起來了,他不是魯敢闖麼?他 怎麼也到這裡來了呢?D

  我整理父親的遺物,發現櫃子裡存放著不止一張人皮。有好幾張,整整齊齊地疊放 著。我正打算一張張展開來看,看看上面的圖畫是不是跟我後背上的一樣。需要特別說 明的是,櫃子裡非但不臭,反而散發著一種香,大約是檀香。倒是我背上的臭還那麼令 人生厭。父親一定對他的藏品採取了什麼措施。他一定找那位精通中醫的叔叔要了一個 配方,將這批人皮畫處理過了。一些特殊的草藥,也許真的讓父親的藏品從此不再腐臭, 反倒清香宜人了。D

  這時候響起了敲門聲。D

  李文革走了進來。他提出來要跟我做一筆交易。「沒有,什麼都沒有!你都看到了, 這個家裡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呢?」我對他說。D

  他神秘地走近櫃子,說,他現在可是一位小有名氣的文革文物收藏家,他知道父親 的這個櫃子裡有一些特殊的藏品,他非常希望能成為這些東西的收藏者。「你出個價 吧!」他說。D

  「你是說那些人皮?」他豎起食指放在嘴唇上,讓我不要這麼說。他只是說,你出 個價吧!D

  我突然覺得後背一陣鑽心的疼痛,彷彿有誰用刀子在揭去我的皮。我轉過頭去,沒 有發現有什麼人在我背後。但我的心一陣陣緊縮。我想,李文革一定知道我身體上的秘 密,看他的樣子,是無所不知的。他既然能知道父親的櫃子裡裝著這樣的東西,那麼, 他也一定能知道我的後背上刺著一幅他渴望得到的圖畫。他猜也能猜出來。D

  我突然撥開他,飛也似地奔出了屋子。

  我的後背上濕淋淋的,不知道是汗呢,還是膿血在淌。D

  返回學校後,我迷迷糊糊地睡了幾天。蘇文軍說:「你終於醒來了,你是個孝子, 你死了父親,自己也差一點死了。」我讓他把門關起來,我說:「不要讓任何人走進我 的寢室來!」他說:「你怎麼啦?疑神疑鬼的。」他安慰我說:「現在好了,你醒來了, 你已經好起來了,你聞聞看,你的身上已經不臭了!」真的,我聞不到自己身上的臭了, 也感覺不到後背上的疼痛了。我認真地聞了聞,只聞到一股香氣。D

  蘇文軍說:「你的棉毛衫上,全是膿血和汗,現在好了,全換掉了,你身上干乾淨 淨了!醫生給你塗了幾次藥,現在你完全好了。」我很緊張,我問蘇文軍:「你看到了 麼?你都看到了麼?」蘇文軍說:「我都看到了。」我吼起來:「你怎麼可以?」蘇文 軍說:「其實我早就看到了,這早已不是什麼秘密了,除了我,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你 身體上的秘密,都知道發生在你和你父親之間的這個不幸的故事。」我覺得非常絕望。 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所有的人都知道,而且是早已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所有 的人都知道這個秘密,它其實已經不是什麼秘密,而我卻還把它當作一個天大的秘密死 死地守著。D

  現在的問題是,李文革,那個我昔日的鄰居,今日的文革文物收藏家,一定會想方 設法找到我的。其實他要找到我也不難,誰不知道我正在這所大學裡讀書呢?我一把抓 住蘇文軍,說:「救救我,蘇文軍,你一定要救救我!」蘇文軍說:「你怎麼啦?」我 說:「有人要殺我!」「殺你幹什麼?」「他要剝我的皮,他要把我後背上的皮剝下 來!」蘇文軍說:「讓我們遠走高飛吧,我們走,我們走得遠遠的,到一個很遠很遠的 地方去,去過一種全新的生活,一種自由自在的生活。」我想事到如今,也只能這麼辦 了。我們立即開始行動。我們最後一次到圖書館閱覽室,找出一本厚厚的地圖,我們交 頭接耳,仔細研究何處才是我們理想的棲身之處。地圖上許多陌生的名字令我們既興奮 又迷茫,它們儘管陌生,但怎麼都不顯得遙遠。我們要到一個最遙遠的地方去,只有遙 遠,才是安全的,才會給我們以全新的感受。D

  最後我們決定從水路出發,這樣比較不太引人注目。D

  黃昏時分,我們登上了一艘江輪。我們逆水而行。江輪終於開動了,在它隆隆的聲 響中,我突然驚恐起來。因為我感覺到,在這艘船上,始終有一雙眼睛在監視著我。我 對蘇文軍說:「我們能不能立即離開這艘船?」蘇文軍說:「你開什麼玩笑?要離開這 船,唯一的辦法就是跳江。難道說你要和我一起跳江麼?」我覺得,不管怎麼樣,我都 要離開這隻船,在這船上,一定有人要取我的性命。也許正是李文革,或者就是他派來 的人,正手持利刃,伺機將我後背上的皮撕下。也許他們會選擇先將我殺死,然後再取 皮。當然,直接取皮會使它更有價值。D

  蘇文軍說我完全是神經過敏,他不相信有什麼人會要來取我的皮,「那是你的幻 想,」蘇文軍說。我告訴他,那個人,那個滿臉堆笑的人,他的名字叫李文革,他已經 在我家裡跟我談過價錢了。他將父親櫃子裡的那些人皮取走之後,一定會緊接著來取我 背上的那幅畫的。他是個文革文物收藏家,他不會輕易放過一件這樣的藏品。何況他說 了,我背上的這幅畫可是一件價值連城的極品。他一定就在這隻船上,這一點我感覺到 了,我幾次看到了他的眼睛,一雙躲藏在暗角裡的賊亮的眼睛。「要是不立即離開,今 晚就是我的死期了!」我對蘇文軍這麼說。D

  蘇文軍終於被我說服了,他表示,跳進湍急的江中,顯然不是一種明智的選擇。他 決定,等船停靠下一個碼頭,我們立即秘密上岸。蘇文軍很有經驗地說:「我們不要立 即上岸,那樣容易引起注意。我們必須等船起錨即將離開碼頭的當口,閃電般地上岸。」 第一次我們失敗了。正當我們想衝過跳板向岸上奔去時,上船的人流把我們推了回來。 我們顯得勢單力薄,不堪一擊。潮水一樣的上船的人們,把我們一下子沖了回來。我們 差一點被他們踩死。蘇文軍的一隻鞋都被擠掉了。他幾次想去輪船的廣播室廣播找鞋, 都被我制止了。我不想暴露目標,我覺得在生死攸關的時刻,失去一隻鞋實在是無足輕 重的。「可是,我穿著一隻鞋,走起路來非常彆扭,像一個瘸子!」聽他這麼說,我想 到了華丹。在這樣的時刻,在倉皇的奔逃中,我突然想到了華丹,那個外語系的姑娘。 她的雙腿一長一短,長短之差,也不過就是一隻鞋底的高度吧?她為什麼不去定制一雙 鞋呢?把另一隻鞋的鞋底做得略為厚一些,不就什麼問題都解決了麼?D

  蘇文軍還在嘀咕他的鞋子。我脫下我的一隻鞋,踢給了他。我說:「拿去,把我的 鞋子拿去,這總可以了吧?」蘇文軍用腳勾過我的鞋,試了試,說它太大了。我讓他將 就著穿吧。現在的當務之急,是等待下一個碼頭。這次我們要吸取上一次的教訓,要提 前蹲到甲板上去,要把握住機會,在上下客的縫隙裡突然躥到岸上去。D

  這次成功了。當跳板被收起來時,我們正好到了岸上。船離開了碼頭,我看到在那 甲板上,在那密密的人群裡,有一張特別的面孔。他就是李文革。你瞧他的樣子,袖子 裡一定籠著一把鋒利的匕首。我向他吐了一口唾沫。D

  我們日夜兼程,乘坐一列快車,終於來到了一個我們完全沒有料想到的地方。計劃 外的地方。這地方星光特別明亮,星星看上去是那麼碩大,它們在天空中高懸著,向大 地灑下寒冷的光。我們伏在旅舍的窗口,長時間地抬頭看星。後來蘇文軍提出來,要再 次仔細看看我的後背。他讓我撲倒在床上,他脫去了我的上衣,他的手冰冷冰冷的。他 打開了另一盞燈,那是一盞雪白的日光燈。他一邊輕輕地撫摸著我的後背,一邊說: 「多麼好的一幅畫啊,可惜,這地方有了一個疤痕!」我幾乎是流著淚,把發生在我和 我父之間的悲哀的故事說給蘇文軍聽。蘇文軍耐心地聽完了我的故事,他說,其實他 早已知道了這個不幸的故事。我不明白他是怎麼會知道的。他說:「你不知道麼?一本 有關這個故事的書,正在圖書市場上流行。並且,全國各地都有了盜版,許多人都靠它 發了一筆大財。」我放聲大哭。我抱住蘇文軍,希望他能想辦法把我的皮剝下來,像脫 一件貼身的衣服那樣,把它脫下來。「你會死去的,」蘇文軍說。「就讓我死吧,讓我 死去吧!」我對蘇文軍說:「你把我這張皮賣掉,你就可以發一筆財。你去找李文革 吧。」蘇文軍說:「我已經殺死過一個人了,我再也不能殺人了。」「你殺了人?你殺 了誰?」我忽然懷疑蘇文軍其實也是李文革派來的。D

  蘇文軍說:「現在,你已經沒有秘密了,那麼,讓我來把我的秘密告訴你吧!」他 的秘密是那樣的令我感到意外,驚詫不已。我真是沒有想到,就在我接到父去世的電 報返回家中的那幾天裡,蘇文軍會把華丹給殺了。那是一個驚人的機會,蘇文軍和她竟 然在飛光古塔上相遇了,他們彼此微笑了一下,算是招呼。「我順手推了她一下,她就 從寶塔的第九層飛落下去了。她的衣裙呼呼地飄揚,她落到地面上一點聲音都沒發出 來。」

  (此文原載於《當代》2000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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