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蟬蛻 作者:佳雲



  桑儀不知道747是怎樣飛越過太平洋的。十多個小時靠在椅背上打盹,除了空中小姐送餐的時候她醒過,其餘時間全都在夢鄉。

  西雅圖的國際化工商品展示會就像一個陀螺,桑儀一鑽進去簡直是頭昏腦脹。W公司在全球設立的二十幾個分支機構都派了代表來。桑儀作為CH分部的代表參加,在臨時組成的代表團裡被選為首席推銷員。與那些鬈發高鼻子的美國或歐洲人站在一起,桑儀感到了一種自信和自尊。不過。要維持這種自信和尊嚴卻不敢有一絲兒的馬虎,非要全身心的投入,實實在在的玩命。幾千個客商雲集的交易場所,作為首席推銷,桑儀幾乎讓臉上的每一條肌肉都二十四小時處於微笑狀態,喉嚨在最後一天幾乎痛得難以發聲,可依舊還得使用最明亮的音色與最柔和的音調來向各種膚色的對象介紹W公司的產品,反反覆覆地解釋和回答各種問題。

  當價值七千多萬美元的合同書疊在一起,由她向遠在中歐的斯圖加特的總部發出電傳之後,總部總裁吉森先生親自發來賀電,賀電特別提到了推銷工作的可貴努力,點名讚揚了桑儀。

  在代表團結束的晚宴上,桑儀彷彿成了明星。代表中年齡最大的巴黎分部的西蒙先生特地送了一束鬱金香給桑儀,還像父親一般慈愛地親吻了她的前額,祝福她前程燦爛。

  當桑儀告別西雅圖登上飛機返回時,她只覺得全身的骨架都快散了,沉重的睡意襲上腦頂,一切都變得渾濁模糊……

  分部的那輛「藍鳥」已經在等她了;她在司機大楊的幫助下,擱好行李,鑽進了轎車。

  「赫斯先生還在等你呢。」大楊開車後對她說。

  她看看表,時針已經快指到晚上10點。

  德國人很嚴謹,那是個出思想家的國土。赫斯的血液中也有民族的基因,他做任何事都講究精確。桑儀記得,有一次赫斯叫她打一紙電傳,告之對方匯出一筆資金,要求最後打出發出電傳的時間,桑儀遵命而行,可還沒出辦公室,赫斯卻喚住她。

  「你的表,現在什麼時候?」赫斯問。

  「三點二十一分。」桑儀看了看碗上的西鐵城。

  赫斯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腕,說:「我中午剛對過時,你的表快了半分鐘。」

  桑儀覺得這未免有點吹毛求疵。

  「如果你去過倫敦股票交易所,那你就不會忽視這三十秒的誤差了。」赫斯似乎看出了桑儀的不屑。

  這會兒,早該下班的赫斯竟還在辦事處等候,桑儀不知是何原因。

  「藍鳥」疾而無聲,滑到了香格里拉飯店的門前。

  桑儀跨下轎車,眼光在門廳那兒凝住了。

  大鬍子赫斯站在那兒,手上捧著一束粉紅色的夜來香。

  桑儀有些兒感動。平時不苟言笑的老闆來這麼個溫情的舉動可有點不尋常。

  大楊的一句低語做了註釋:「總裁的賀電也傳到這兒。」

  赫斯迎上前來,用漢語道:「桑小姐,歡迎你凱旋而歸。」

  桑儀說聲謝謝,接過那一束夜來香。那香味兒漫進鼻,令桑儀想起巴黎分部的西蒙先生。

  「你的出色才幹,也使我們CH分部所有成員——」赫斯繼續說漢語,他想了想,用了個成語,滿面春風。

  桑儀注意到赫斯使用漢語這個細節。在一般的場合,赫斯都用德語,今天他改變了自己的習慣。

  在CH分部呆了兩年,桑儀已經切身地體味到外國企業的生存法則:那就是尊重強者,只服從強者。只要你拚命去證明你的價值,就有可能站到你該佔據的位置上。而在證明自己的過程中,你必然會感到人生之冷峻多味。

  人生無悔。桑儀從那個人員臃腫的化工情報所跳出來時,就抱定了拼一輩子的信念。證明自己的價值絕不是給自己看的,就像孔雀開屏。她不敢說現在自己是一隻孔雀——當然,她也不想當孔雀,那只不過是觀賞之物罷了。

  桑儀和赫斯走進門廳。

  一盞璀璨的吊燈如海蜇般伸開它巨大的金黃色的須足,將大廳照得雪亮。左側還有個花瓣形的噴水池,噴灑出五光十色的扇面水霧。一圈一圈的青絲絨沙發椅上有好些紅男綠女,或竊竊私語,或暢快喧嘩。

  這當兒,一個衣著西裝的男人從靠窗的沙發圈椅上站起,快步走過來。

  桑儀的細眉一蹙,腥紅的指甲掐進了柔嫩的夜來香青莖中。

  她覺得自己並不想見到他,卻又感到一種久有的期待突然降至時心外的跳蕩。

  「赫斯先生——」男人向德國大鬍子彬彬有禮地微微頷首。

  「唔,是高一桐先生。」赫斯臉上顯出一種矜持。

  「你要的文件——」男人從黑色公文夾裡取出一份材料。

  「這麼快嗎?貴公司的效率令人佩服。」

  「只爭朝夕嘛。」

  「唔,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本部的公關部門主管桑儀小姐。這位——」

  高一桐搶先伸出手:「新浦化工公司總經理高一桐。」

  桑儀略一欠身,並未伸出手。

  高一桐眼裡掠過一絲尷尬和悻然,縮回了自己的手。

  「對不起,高總經理,待我們研究了你們的意向書再談吧。」赫斯道。

  「那就告辭了。」高一桐說。

  桑儀掉開了目光。

  待高一桐離開後,赫斯有點狐疑地瞅著桑儀:「你怎麼——」

  「沒什麼,並不是每個人我都願意跟他握手的。」

  赫斯眉頭一皺,嘴裡冒出一句德語:「桑儀小姐可別忘了你在本部的職責。」

  桑儀明白,老闆畢竟是老闆。

  「赫斯先生,又有什麼生意?」

  「你不是看見了嗎?」

  「——赫斯先生,我想,我該有兩天的假期吧?」

  「桑儀小姐,這是筆大買賣。」

  桑儀不吭聲了,老闆的旨意不能違悖,雖然自己眼下很受器重。

  「你認識高先生?」赫斯很敏感。

  「——唔。」

  「很熟?」

  「——很熟。」

  赫斯的眼光有一絲異樣,他雖不懷疑自己下屬的忠誠,然而生意場上萬事莫測。

  桑儀看出赫斯的心思,她正視老闆:

  「高一桐是我的前夫。」

  「前夫?」赫斯聳聳肩。

  驀地,他的厚嘴唇一張,下巴頦兒的那一大串鬍髭抖起來:「哈哈哈,這叫什麼?——唔,有緣相會還是冤家路窄?」

  「赫斯先生——」

  「噢噢,對不起。桑儀小姐,這次生意的談判,我全權委託你了。」

  桑儀盯老闆一眼,他可真會調侃。




  說實話,桑儀很不願跨進父母的家門。不是她不愛他們,而是每次回去面對母親那雙幽怨的眼神,她就感到一種無形的芒刺。

  她有時覺得,自己與父母同坐一起,瞅見他倆那種言不由衷的噓寒問暖,那種僅出自表皮肌肉的笑顏,她真想喊一句:「你們也離婚吧!」

  那會兒她還在讀高中,有一天夜裡聽見父母在臥室裡發出一聲碎響,緊接著是一陣低低的嚶泣。她下了床,走出自己的小房,來到父母臥室的房邊。父親的話語傳出來,她聽清了,也聽懂了——父親在外邊有了一個女人。

  她當時好傷心好傷心,同時,又好恨好恨那個女人。

  她以為要發生什麼爆炸事件,然而就像童話裡的山洞一樣,突然嘩啦飛過一隻夜鳥,一切又都沉子黑暗中。她再沒聽父母有過齟齬,不過她明白,她已看見了那條寒意森森的暗河。

  坐在籐椅上織毛衣的柳玉寒站了起來,迎接難得歸家的女兒。

  桑儀看了看書房,門關著。她知道父親又不在家。

  「永遠織不完的毛衣。」桑儀說。那是給父親織的,桑儀卻從未見父親穿過。

  「又去了一趟美國?」柳玉寒掉開話頭,無論是在丈夫和女兒面前,她都如水如煙。

  桑儀從挎包裡掏出一隻髮夾,紫羅蘭色的雕花鑲著兩粒「貓眼」,中年女人最相宜。

  「別出媽的洋相喲。」柳玉寒接過瞅一眼便搖頭。

  桑儀心裡歎息一聲,她突然覺得,原先對父親的深深的芥蒂,自從經歷了婚變之後,漸漸地如冰層在消融。

  窗前的寫字桌上,放著一疊教材。柳玉寒是小學教員,只有站到了講台上,她眼神裡的幽瞑才退去,閃爍起一道熱光。

  桑儀走到書房邊,推開門。那裡是父親的天地。作為一個昆蟲學的研究者,女兒曾感受到他的世界之博大、之美妙、之多彩。要不是一片陰雲的遮掩,她會以自己有這樣一個父親而向任何同伴炫耀。

  她詛咒過這樣的缺陷。然而,當她跨入成人行列開始漫長而並非處處丁香的旅途時,她才明白世界無處不有缺陷。猶如大山深海此起彼伏,白晝黑夜日昇月落。

  「你爸爸去南京開會——」

  身後母親在說。桑儀走進書房。兩排書櫃幾乎佔據了L形的整堵牆壁,除了那些有關昆蟲學的書籍,更多的便是標本,書房裡,還有一張更大的楠木書桌。桑儀走到桌邊。角落上有厚厚一疊資料,緊靠著的是一個根雕。

  一隻蟬。

  桑儀聚神而視。天啦,竟有這麼維妙維肖!那一截圓木與伸展的彎枝間冒起一個疙瘩,竟如此不可思議地如一隻抱樹的蟬。那回頭,那秀眼;那薄翅,那細爪,真切得令你彷彿聽見它在嘶鳴!

  雌蟬不發聲,桑儀憑感覺就認為這是只雄蟬。她輕輕拿起來。在圓木底部,微刻有兩行字。桑儀拿起父親的放大鏡——「木以高難飽,陡勞恨費聲。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這是李商隱那首題為「蟬」的五言律詩的上半首。父親桑仲年喜蟬,常以蟬自喻。桑儀幼時自然懂不得這深奧的詩,她最感興趣的是蟬蛻。父親說,那是幼蟲要長大為成蟲的過程。她問父親,她長大時是不是也要蛻一層殼?父親撫著她的腦袋,笑她傻。

  現在,她又想起那一個問題。

  人是不是也要蛻一層殼?

  她不禁啞然笑了。豈止蛻殼,還要「脫胎換骨」呢!但她立即收斂了笑,她覺得,自己已經蛻了一層殼——或者說,正在蛻殼。她想,人會不斷地蛻殼。

  轉過身,她看見母帶正默默地注視著自己。

  「這是誰送的?」她問。

  柳玉寒動動唇,卻什麼也沒說,轉過身從門邊消失了。

  她慢慢地放下根雕。

  蟬——母親為什麼不能像它呢?

  一輩子緊緊地蜷縮在一隻殼內。一個女人的悲哀。

  走出書房,她著見母親又拿起毛衣在織。

  「噢,昨天——那個小伙子來找你。」柳玉寒道。

  她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小儀——」柳玉寒歎口氣,又見「像你這樣的經歷,別那麼輕易與男人交往呀。」

  桑儀倒杯水遞給柳玉寒,「媽,你別操那麼多的心了。」

  「可是,我不能——」

  桑儀知道母親要說什麼。

  「我知道我不懂你的生活,你現在見了世面,媽一個墨守成規的小學教員,說什麼你都覺得有餿味兒。可媽是為你著想。要找,憑你的條件,還愁沒般配的嗎?那個羅天野,比你小九歲——」

  「你總這樣。我不想結識男人,你在一旁著急,現在有個羅天野作朋友,你不杞人憂天。媽,你活得未免太累了。」

  「好好好,我不說了。你們父女倆——」

  桑儀知道母親又要落淚了,果不其然。

  她真想又拔腿離開這兒,但她忍住了。她畢竟還是母親的女兒。




  夕輝在天邊撒下一片金箔,寬闊的馬路上剛有灑水車經過,濕漉漉的一股涼意。桑儀站在路邊,想搭的士回香格里拉飯店。

  遠遠的,一輛紅色雅馬哈140飛射而來,衝到桑儀跟前猛地剎住了。揭下頭盔,現出一張雖然稜角分明卻還稚氣未脫的臉。

  「『德國鬼子』說給了你半天假,我就……」羅天野望著桑儀道。桑儀還沒回話,他又說了,「這一趟西雅圖玩得痛快吧?」

  「給『鬼子』干能有你輕閒的?就差沒趴下了。」

  「還是聽我的勸——」

  「那咱們就趁早分道揚鑣。」

  羅天野一歪腦袋:「來吧,上車。」

  桑儀跨上了後座,摟住他的腰。

  雅馬哈如離弦的箭,向金霞射去。

  香格里拉飯店高聳的玻璃樓體光斑耀眼,桑儀從摩托車上跨下來。

  「今晚上的時間還是屬於你的,怎麼樣,不給我講講西雅圖的風光?」羅天野說。

  桑儀說:「你對這有興趣?」

  羅天野笑了笑:「只要是關於你的。」

  桑儀細眉一收:「我看你快成粘膠泥了。」

  羅天野打個哈哈:「那就隨你捏吧。」

  兩個人跨上電梯,來到頂層的旋轉酒吧。剛落座,桑儀的視線卻被落地玻璃窗外平台上的一個穿一身黑色西裝套裙的女子吸住了。

  「怎麼——」羅天野瞅一眼道。

  「上個月的今天,有個日本商社的職員從這兒跳下去自盡了——」

  「噢?那個女的——是他妻子?」

  「不,是跟我身份一樣的女兒。」

  「你認識她?」

  「不認識。這飯店裡有七八個外企機構,各自為陣,沒有業務上的關係,絕不往來。我們這些國內僱員,更要劃地為牢,免得惹麻煩。」

  「也許,她又是個悲劇人物?」

  「不大像。從氣質上看,我倒覺得她有一種不可小視的銳勁兒。」

  「就像你。」

  「大概難分伯仲吧。」

  招待小姐端來了酒和冷盤,兩人舉杯飲過之後,轉了話題。

  「昨天我看見你父親了。」羅天野說。

  「他不是去了南京嗎?」桑儀放下杯。

  「南京?——」羅天野狡黠地眨眨眼,稍稍放低聲音,「是你媽說的?」

  桑儀吁了口氣,道:「老伎倆了。其實,他以為我媽真的信了。」

  「反正,她默認這事實就好。」

  「我爸爸——我真佩服他,能這麼心安理得。」

  「你爸爸和我小姨——」

  「別提這事兒了!」

  「好好好。」

  羅天野趕緊打住,端起酒杯咂了一口。

  「你的『娜娜』生了?」桑儀問。娜娜是一隻獅子狗,全身純白的長毛。桑儀第一次看見「娜娜」,聽羅天野說值兩萬五千塊時,真有點咋舌。

  「噢,生了三隻,兩公一母。這回發哪,公的有一隻純白,前天來了個買主,開口出價就是一萬二。」羅天野喜形於色。

  桑儀瞅著他,覺得人生真是多味。這個戲劇學院表演系畢業的羅天野,分到某話劇團沒呆上半年,一見門前冷落車馬稀,便在郊區找了間農房,餵養起什麼獅子狗、哈叭狗,不過三年光景,已經往銀行裡紮了十來萬。

  「你辦商店的事兒怎麼樣?」桑儀問。羅天野並不滿足飼養,他想辦個寵物商店,說天津有了先例。

  「沒鬆口哩。還是國外好,動物都稀罕,貴婦人抱著小狗兒四處溜躂。」

  「還是到什麼坡唱什麼歌嘛。」

  「那不。等我當了百萬富翁,還得重操舊業。」

  「演話劇?」

  「電影電視都可以搞它一傢伙。」

  「就這句話,我才對你另眼相看。」

  「好,到時候還得靠你。憑你的經營才幹,我們搞個影業公司,讓台灣香港的瞧瞧,咱大陸並不都是窩囊廢。」

  「這話有點偏頗,其實大陸這幾年在國際電影節上也拿了金熊獎,金棕櫚獎嘛。」

  「那是國家資本,另一條道。」

  也許就這種奇談怪論奇舉怪招,桑儀才覺得羅天野對她的吸引。他異端、他邪門兒、他令你瞠目。

  就像二十三歲的他非要向三十二歲的她求愛一樣。

  桑儀端起酒杯,剛送到唇邊,眼光凝住了。

  高一桐穿過鋪著紫紅色地毯的甬道走了過來。

  她想起赫斯昨晚上說的那句話,她只承認後半句。

  「不打擾你們吧?」高一們說。

  「你已經打擾我們了。」桑儀冷冰冰地板著臉。

  高一桐卻兀自坐了下來。

  「你臉皮真厚。」桑儀豎起了細眉。

  「作為W公司的一名公關小姐,這麼對待客戶可不妥當。」高一桐毫沒理會這種羞辱。

  「我這會兒沒把你當做我們公司的客戶。」桑儀瞥他一眼。

  「可世界那麼大,我們偏偏又碰到一起了。」

  「冤家路窄。」桑儀很方便地借用了赫斯的後半句評語。

  「別那麼重的火藥味兒嘛,明天談判桌上要見面的,生意做成了,對你我都有好處,是不是?」

  桑儀不吭聲了,高一桐的能言善辯她是熟知的。從一個化工廠的科室幹部爬到新浦化工公司總經理的位置,除了實幹,沒一張令人刮目的嘴臉行嗎?

  「這位小兄弟貴姓?」高一桐很會迂迴,遞上一張名片。

  「羅天野。」小伙子答。

  「在哪兒發財?」高一桐又問。

  「——聯合國的動物保護委員會。」羅天野一本正經。

  桑儀差點噗哧笑出來,可一想捉弄的是高一桐,便極力忍住。

  「呵,看不出來,這麼年輕——那常駐紐約哪?」

  「是呀,上星期才回來。」

  「唉,我們可是青春已逝——」

  「高總經理也算出人頭地了嘛。」

  「不行呀,搞企業難哪。尤其是與外商打交道——」高一桐又繞上路。

  桑儀默默喝酒,倒想看看他插足其間的目的。

  「桑儀,這一次與W公司的生意,還想請你幫忙助一臂之力。」

  「你來這兒就為談這個?」

  「但願——過去的事兒已經煙消雲散。」

  「這句話從你嘴裡說出來,就說明你並未忘記過去。」

  「這個——」

  「不是嗎,把我當成要趁此踏你的小人?」

  「沒這意思。我是想,都是中國人嘛,關於W公司對我們產品的看法,能不能透點兒風?」

  「你是要我被炒魷魚嗎?」

  「——沒人會知道的。」

  「如果你要做一個真正的中國人,那你應該為你這種作法感到臉紅。」

  「我倒沒想到——」

  「什麼?」

  「你這麼忠實於你的老闆。」

  「人在任何位置上都該盡其責。」

  「我算又一次認識了你。」高一桐雖然臉上依舊保持著微笑,但眼光中分明暗含著一種輕蔑。

  桑儀咬咬嘴唇,這種輕蔑她承受得多了。尤其當她代表W公司與國內的客戶進行討價還價的洽談時,這種眼光都會在某一瞬間投射過來。她覺得,在這個位置上的一切緊張、忙碌、勞累甚至上司的毫不留情的斥責,她都能忍受,唯獨這種眼光像尖利的指甲摳進她的心,總會令她不由自主地顫抖一下。

  瞅著高一桐的背影在酒吧玻璃門邊消失,她默默地端起高腳酒杯,一口呷乾。

  羅天野瞅著手上的名片,口裡念著「高——一——桐?」驀地省悟般眠珠一轉,道:「是你原來那位——」

  桑儀點點頭。

  「這傢伙可有點脾氣。」

  「向來如此,自以為是。」

  「我看——是你現在的視角很極端了。我倒有個直感,高先生肯定討女性喜歡。」

  「——很可能。因為,連我最好的女友都——」

  桑儀打住了。羅天野卻已經明白。因為她曾說過離異原因是丈夫背叛了她。

  「如果不發生這種事。你是否還愛他?」羅天野問。

  桑儀略為一愣,沒想到他會有這樣的問題。

  「你得說實話。」羅天野指著她。

  「我想——當然不會有裂痕。」

  「你說過,他曾請你原諒他。」

  「這種事兒能原諒嗎?」

  「你太傳統。」

  「我還傳統?」

  桑儀想起了母親,竟同樣有如此遭遇,但她不能重蹈母親的前轍。

  「是的,其實你大可不必視如水火。只要他的心還在你身上——」

  「行吶,你才多大。簡直像曾經滄海似的,你要真正經歷過了,你就會明白愛是最自私的。」

  「所以我說你傳統。」

  「……」

  桑儀啞然了/她覺得這個比自己小九歲的小伙子怪異的腦瓜子裡有時也有真理。

  愛這個最美妙的字眼為什麼會同自私這個討厭的概念相聯在一塊兒?

  「這麼說,你認為我還該跟這種人相愛如初?」

  「我只說一種可能。」

  「要真如此,你我今天就不會坐在這兒了。」

  「不見得。」

  「怎麼呢?」

  「我不在乎你有丈夫。」

  「荒唐!」

  「又是傳統。一個女人並非只能被她丈夫愛。」

  桑儀嘖嘖兩下,她奇怪為什麼她遇到的男人都那麼善辯。她決定不再跟他談這種言情話題。




  「藍鳥」載著赫斯和桑儀駛進了新浦化工總公司所屬的晨光化工廠。

  W公司CH分部接總部電函,要他們在中國市場購買八萬噸乙基纖維素。這是巴拿馬的某家企業需求的。赫斯剛剛發出信息,新浦就捷足先登了。

  晨光化工廠是生產乙基纖維素的專業廠家,桑儀曾在那家化工情報所工作過。她知道國內除了晨光,在西南還有一家這類工廠,其餘的便排不上號了。

  赫斯對這筆生意充滿了信心,因為他手下有桑儀這位輕化工情報機構呆過的得力助手。

  「那麼,這家廠的產品是可以信賴的嘍」在聽了桑儀的報告之後,他的手指很蕭灑地彈鋼琴似地叩動桌面。

  「對,我們總不能捨近求遠。要說,西南那家廠的產品質量要高一些,但從價格、再加內地到出海口的運費,確實不合算。最主要的,是總部電傳來的產品的要求標準,晨光是完全達到的。」

  正因為心中有數,今天赫斯才在前邊那輛皇冠轎車的引導下,直奔晨光化工廠。

  前邊的車裡,坐著高一桐。

  昨天下午,作為W公司的代表,桑儀獨自前往新浦化工總公司。

  走進總經理辦公室,高一桐顯然有點意外,但立即換成苦無其事的熱情。

  「W公司對你們的產品很有興趣,不過,我們老闆想對你們的工廠作一次考察。」桑儀說。

  「我很高興聽到這個消息,隨時歡迎貴方前去晨光。」高一桐道。

  「關於產品質量,我們沒有什麼不信任的。」桑儀很含蓄地給對方一個暗示,她覺得那天在酒吧裡高一桐最後甩下的那句話——「我算又一次認識了你」——其潛台詞的意思應顛倒過來。

  「謝謝,尤其該謝謝你。」高一桐一點就明。

  「我們老闆主要擔心的是交貨期限。八萬噸乙基纖維素要三個月內從交貨國口岸陸續發運完畢,貴方有把握嗎?」

  桑儀這句話很巧妙。首先,所謂老闆擔心是假,其實擔心的是她。從她瞭解的情況,晨光年產乙基纖維素不過十五萬噸,如果三個月交八萬噸,每月就得生產兩萬七千噸。這明擺著大大超出了實際能力。當然,不排除有庫存,可照一般規律,數量也難以湊足。所以,她說這句話,是一種提醒——她不能明言,因為她是W公司的代表,只能站在這個立場上說話。

  高一桐意味深長地一笑。他立即察覺出桑儀這句話的真意。但有一點他不敢輕信,桑儀的這種擔憂是否會給這筆生意蒙上一層陰影?

  「過去的眼光不能看現在的事物——」他說。這也是一種暗示。已經離開化工情報所兩年的桑儀多半是憑她過去的掌握來判斷的,他需要給她注一支強心針,「晨光通過一系列技改,已經非昔日可比。」

  桑儀不動聲色,但她卻不能完全相信。晨光廠的那條冷裝置是七十年代中期從日本引進的,由於技術跟不上,產量一直未達到設備的飽和能力。哪怕就是進行了一系列技改,要想大幅度提高產量,也是不可能的。

  高一桐看出了桑儀暗藏的心態,很爽朗地一笑,接著道:「我們還有一定數量的庫存。」

  桑儀心想,這一點我早算在內了。她一擺手:「噢,既然貴方如此積極的態度,W公司當然願意攜手合作。」

  言罷,桑儀拿出了W公司的談判意向書。

  高一桐接過。

  「如果你們覺得可以談判的話,那請定個時間。滿足我們經理的要求。」桑儀站了起來。

  「歡迎他參觀晨光。」高一桐說,他仍然伸出了手。

  桑儀略一遲疑,還是伸出手去握了……

  赫斯和桑儀在高一桐及幾個新浦公司的首腦陪同下,沿著佈滿管道的廠區轉了一圈。赫斯是搞經營出身的,對於化工生產是只知其表不知其裡。桑儀地道的化工機械學院畢業,眼光雖然跟赫斯看的是一樣的景物,但分析力就深入透徹得多。

  當一行人參觀完畢,被領進廠部辦公樓的貴賓接待室時,她覺得疑團仍然存在。晨光的生產能力最多只達到飽和,絕不會超出。換句話說,每月不超過一萬三千噸的產量,三個月只有四萬噸。那麼,差額是一半,若要補足,能有這麼多的庫存量?

  貴賓接待室裡,高一桐等和赫斯談笑風聲。看來,雙方對這筆交易都頗有信心。

  桑儀喝了兩口龍井茶,不知為什麼,她卻覺得有絲苦味兒。

  她站起來,走到外邊陽台上。

  晨光的廠區盡收眼底。已經運行了十來年的合成塔高聳,銀灰色的運送筒和支架積水似的與之陪襯,偶爾見到的人影猶如細蟻。往左側掃去,一座庫房四四方方地立在陽光下。

  那兒最多能存一萬五千噸——桑儀默默計算著。

  她真不知高一桐打的什麼算盤。

  這當兒,她聽到背後的腳音,不用回頭,她知道是誰——在曾經有過的小窩裡,當她傍晚站在陽台上遠眺的時候,這腳音常常如此。

  「一個人在想什麼呀?」高一桐說,臉上很自然的笑意,不再有絲毫特別的含義。

  「高總經理,你忽略了個細節?」她說。

  「什麼呢?」

  「讓我們參觀一下你們的庫房。」

  「赫斯先生可沒這興趣。」

  「你別忘了,他委託我為談判代表。」

  「——噢?」高一桐很誇張地聳聳肩。

  「我不願意在這筆交易上出現什麼不愉快。」桑儀正色道。

  「如果簽定了合同,那我們肯定會恪守信用!」高一桐變了語調。

  桑儀緘默了。除了那一次懊悔的表示,他從未在她面前說過軟話。




  香格里拉飯店旁邊是展覽館。一年三百六十天都挺熱鬧。真正純展覽性質不多,幾乎都是各類商品的交易會。

  桑儀倒沒想到那兒突然如沙漠出現一塊綠洲,引起了大鬍子赫斯的興趣。

  「海報上說了,是著名的氣功師呃!嘖嘖,中國氣功,了不起!」赫斯口沫四濺。

  桑儀對此並不動心。眼下天花亂墜,沒見有遐邇一時的女氣功師到頭來鋃鐺入獄的麼?煙酒茶這些吃喝的偽劣氾濫,皮鞋襯衣外套穿上身便大呼上當,可謂狼煙四起。如氣功這中華之精奧本來就神秘莫測,誰能說個真假子曰?

  赫斯視此為圖騰,非要目睹耳聞為快。桑儀也不好違悖,被他硬拉著去拜謁。

  氣功報告會在展覽館後的小禮堂裡開。門票每人五元,桑儀和赫斯買票進去後,見已坐了大半場子人,約有三百之多。

  黃頭髮藍眼睛大鬍子的赫斯一出現,便引來許多視線,更有竊竊交頭耳語,神情便如廣告——瞧瞧,外國佬也來聽氣功嘍!

  講台上擱著雪白的布單鋪蓋的長桌,麥克風放置其中。桑儀就覺得如有隔閡——氣功能經過這種導體擴散傳遞?倒是赫斯鼻翼翕動,宛如空氣中已滲入了不凡之味兒。

  氣功師出現了,滿場肅然,如仙人降臨。麥克風中傳出他的聲音,竟有些沙啞。桑儀本想該是琴瑟之音金鐘之鳴吧,便更覺一絲沮喪。側目四看,周圍聽眾專心致志,表情虔誠。不多會就有人漸入佳境,或坐立不安繼而手舞足蹈或瞑目沉默甚至呼嚕鼾起。赫斯羨慕之至,極想冥冥入其中,偏偏無法超脫。

  「哎呀,桑小姐,我怎麼才能——」赫斯偏過頭,急問桑儀。

  桑儀一笑:「赫斯先生,氣功師的話你能都聽懂嗎?」

  赫斯搖搖頭。

  「所以,雖然你心誠,但語言有障礙,何以能接收呢?」

  「那你——」

  「我都能聽懂,可偏偏我不信。就像電視沒去調頻道,自然在局外了。」

  赫斯似懂非懂,一雙藍眼睛又盯著合上,隨後乾脆合上眼皮,費力去捕捉這種神秘之氣。

  桑儀覺得好笑,想離開卻又不能撇下興味無窮的赫斯。就這當兒,氣功師站起來講演,手也比劃起來。台下居然蹦出幾個大哭大笑者。

  桑儀的背皮陡然發麻!——並非她也被「氣」擊中要穴,而是鑽進視網膜的那一男一女。

  那男的在座席間的過道上,扭著身體,雙手如新疆舞一般擺動,腿似踩著鼓點,慢慢旋轉。而那個女的則站在座椅上,高舉雙手於頭頂,如風吹柳樹般左右搖著,口裡還在哼唱。

  那男的是桑儀的父親桑仲年,女的則是他的情婦——那個令桑儀一直懷恨的楚眉。

  桑儀沒想到又會在這兒遇上他們倆。

  第一次是大學畢業時,桑儀與同學去海濱浴場,當她穿著泳裝經過一段沙灘時,猝然碰到了在一頂五彩陽傘下的父親,他身旁,躺著楚眉。

  父親當時詫異中有些尷尬,但立即滿面笑容地站起來,拉著桑儀的手,介紹給了楚眉。

  「真羨慕你,這麼漂亮一個女兒。」

  她記得楚眉這麼說,她微笑著,沒一絲兒侷促不安,倒是桑儀腦子裡突然被什麼塞住了,紅著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父親還要說什麼,但桑儀一下子抽脫他的手,轉身跑開。她奔向大海,父親追了過來。

  「儀儀,你別——」父親游到她身邊。

  桑儀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哭了,臉上濺滿了浪花。淚是苦鹹的,浪花也是苦鹹的。

  父親一直陪在她身邊游著,父女倆游到了一塊礁石上。

  「儀儀,爸爸對不起你媽,也對不起你。」父親低沉地說。然後,他一直盯著女兒,他希望得到女兒一句回答,不管是什麼。

  「——我不會告訴媽媽的。」她終於滿足了父親的希望。

  因為她突然覺得,不僅她可憐,媽媽可憐,父親也可憐。

  她從小一直認為自己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可尊敬最有本領最體面的男人,然而這種形象破碎了,她看到了父親的自私和背叛……

  此刻,兩個手舞足蹈的男女令桑儀不禁微微顫慄。父親是小有名氣的學者,在公共場合從來是那麼彬彬有禮那麼莊重矜持。西裝永遠筆挺,皮鞋永遠珵亮。一切言談舉止都顯出高雅的風範。可今天,桑儀看到一個忘形的父親,一個失態的父親。

  桑儀把目光箭一般投向台上那沙啞著嗓音正煞有介事的氣功師——

  「我詛咒你!」

  她大喊了一聲。

  然而,鬧哄哄的禮堂裡沒人理睬她。誰都以為她也是在氣功的驅動下,進入了忘我的狀態。

  「噢——」連赫斯也睜開眼,手指點著桑儀,嘻嘻地笑起來,「你調準頻道哪?」

  桑儀不能再呆下去,她擠過椅縫,奔出了小禮堂。




  羅天野哈哈哈地前仰後合,笑得眼淚都嗆出來。

  「你還好笑——」桑儀說,一可話一出口,連她也忍不住,格格格地抖了好一陣。

  「你不知道,我小姨是氣功迷。那次去峨眉山,見佛就拜,找了個腳夫專門幫她背香燭。」羅天野說。

  桑儀知道楚眉是蘇繡公司的美術設計師,每年有創作假跑名山大川。羅天野曾告訴她,父親就是在昆明西雙版納去考察時結識楚眉的。那會兒父親已到不惑,卻墜入情網,與三十歲的楚眉同涉愛河。

  關於父親和楚眉的關係中的許多細節,都是桑儀與羅天野交往時慢慢從他口裡得知的。

  楚眉畢業於華東美術學院,大學時她的心上曾留下一個傷疤,一直到與桑仲年相遇依舊獨身。

  「我小姨對你父親可是太癡情了。」羅天野曾這樣說。隨後又告訴桑儀,他父親曾有一次決心斷絕彼此的關係,不料楚眉竟服安眠藥企求自絕,幸遇救脫險。桑仲年欲罷不能,遂重修舊好。

  「難道,她就安心這樣與我父親——」桑儀曾問。

  「她就那樣,只要事實,不在乎形式。」

  桑儀真希罕世間有這種女人。

  「她肯定你父親的心屬於她,是這樣嗎?」

  桑儀沒回答,但她在心裡默認,母親在這場角逐中是失敗者——準確地說母親根本放棄了角逐,與楚眉相反,她看重的是形式。

  桑儀有時很奇怪,這種關係居然能如此相安無事地保持十來年。其實仔細琢磨也不費解,兩個女人的人生觀決定了她們如兩個齒輪,剛好正反相嚙地運轉。

  「其實,有時我很佩服我小姨,真的。人能夠那樣執著也不容易。」

  桑儀卻並不以為然,她心裡對楚眉有一種天然的排斥。

  「當然嘍,一執著便顯出鋒芒。天生那般性格,美院眾所周知的怪女。她專攻工筆花鳥畫,師從那位有名的鐘叔平,又偏偏不循規蹈矩,半途便欲求變化,惹得教授側目,同學白眼。卻不聽勸,一味固執。所以戀人也覺得掣肘,才斬斷情絲。要不,她也不會跌到蘇繡廠。到了那兒她依舊我行我素,設計倒是出手不凡,卻又鶴立雞群一般,目中無人。領導明裡用她暗裡卻又踹她,她不知則罷,知道了便敢攔駕擋轎,當眾撒一回潑,再大的官兒也無可奈何。」

  對比起來,桑儀的母親柳玉寒就大相逕庭。她當了幾十年的小學教員,一輩子的班主任。教出的學生都有當市教委主任的。她從不想出人頭地,從不與同事有絲毫齟齬。什麼都謙讓,分房子調工資人家或臉紅脖子粗或私下拉幫結派,她都淡泊如平湖,腦子裡死死守著一句話:為人師表。

  所以,丈夫有了外遇,她不明火執仗吵鬧,也不分道揚鑣。這都有悻於她的人生準則。既然為人師表,無疑也該是位賢妻良好。

  「做人,其實還是少點羈絆為好。」羅天野又道,瞅著桑儀,「像昨天看到你父親和我小姨,那會兒忘形失態,其實是返樸歸真。沒有了那些處世之道的約束,隨心所欲又唱又跳,真是一種徹底的解脫。」

  聽了這話,桑儀也不能反駁。也倒是,所謂蟬蛻,不也是一種解脫嗎?生活在土裡的幼蟲脫殼變成了高踞於樹冠的知了,而人卻越到成年約束越多,越想高飛負荷卻越重。要蛻掉這厚殼,談何容易。

  「這幾天心態如何?」羅天野眼珠兒一轉,另擇個話題,「該不是春風又綠江南岸?」

  桑儀明白他指的什麼。

  「『至今窺牧馮,不敢過臨洮。』」桑儀答。

  「那又何必呢。」

  「解脫不了嘛。」

  「我也算服你了——哎,怎麼樣了,你與他談了生意?」

  「他確實又認識了我。」

  「據我所知,化工原料國內市場飽和,那這宗出口交易,他算如沐甘霖了。」

  桑儀微微一皺眉,欲言又止。

  「簽合同了?」

  「明天。」

  「看你——有什麼憂慮?」

  「我總懷疑他是否能如期交貨。」

  桑儀稍稍透露了一點情況,揣在心中的疙瘩她不能向赫斯講明,因為那樣她就認為自己真的成了高一桐說的小人。同時,高一桐那樣拍胸脯保證,國內除了西南那個廠家又別無選擇,即使她向老闆講了。也不會起多大作用。

  「他敢走這步棋,豈能心中無數?」

  桑儀不再多言,其實她心裡明白,高一桐這個人是喜歡冒險的。只要他看準了目標,不管距離多遠,他都會縱身一躍。




  香格里拉的酒吧裡,聚集著W公司CH分部的全體職員和新浦化學總公司的七八位要員。上午十一時正,雙方正式簽訂了由新浦向W公司提供八萬噸乙基纖維素的合同書。合同書上規定,新浦必須在三個月內向W公司指定的到達地發出全部貨物。超出期限,每天按拖延噸數計算,每噸賠償金1美元。W公司則從發貨之日起,首先付全部貨款之一半。一俟貨全部發出則付清餘款。同時,合同書第三條確認了有關乙基纖維素的各項指標要求。

  桑儀作為談判代表最後主持了簽字儀式,雙方簽字的是赫斯與高一桐。

  直到一切結束,桑儀才輕輕吁口氣。她現在不能多想了,揣在心底的疙瘩在雙方簽字的一剎那消失。

  她覺得高一桐不敢冒這種風險,賠償條件是夠苛刻的。在談判中,她根據赫斯的意見提出這種賠償金額,對方竟沒有一般的討價還價,立即答應了。

  「你們可得考慮清楚,若出現違約,就得照此賠償喲——」她當時還特別又加一句。她的語調很明顯,絕非一種威懾。因為她只能暗示,旁邊還坐著W公司的一位新加坡籍僱員。她得小心,誰知他是不是赫斯的耳目。

  「不會出現你說的這種情況!」高一桐斬釘截鐵地回答。

  其實,如果對方堅決要求削減的話,也不是沒有餘地的,然而他們自己把門封死了。當然,她也得承認高一桐的精明。在銷售價格上,他幾乎是把W公司頂到了牆角。使總部發來的最高限價竟作了兩次提高,每噸提高了1.65美元,總計提高10萬美元。桑儀曾與不少國內企業打過交道,那種做出口生意自已壓低價格,搞進口又不敢討價還價,被洋人擰著轉的人和事兒她是見得太多了。高一桐倒算是個例外。。

  簽字儀式結束後,由新浦作東,設宴慶賀生意成交。高一桐舉杯首先獻辭:

  「中國有句老話,一回生二回熟。新浦這一次又結識了一個新朋友。我想,我們與W公司的交往,前景非常遠大。W公司是跨國的商業集團,好似一隻翱翔於全球的大鵬。但願我們借助它的翅膀,把我們的產品推向更多的地方。」

  接著是赫斯講話,他沒說德語,而是用略略有些生硬的普通話:

  「我感謝高總經理的——是讚頌吧。也借用中國的成語——『有緣千里來相會』。我說有緣,不光是W公司和新浦,還有能代表它們的高先生和我很器重的桑儀小姐。他們兩個人曾經確實有緣。這次的成交,我想,跟這種緣分不能說毫無關係吧?」

  赫斯說罷,先自顧笑了起來。接著不少人都笑著鼓掌。桑儀沒想到赫斯會扯上她與高一桐過去的那段關係。

  她沒笑,笑不出來。她看見高一桐卻笑了,笑得很開心。

  那種開心的神情竟有點刺痛了她。

  下午她在向總部寫報告,父親打電話來說她媽患了重感冒,要她回去看看。下班後她稍事梳理,但準備去外邊搭的士回家。

  剛走出樓,卻見停車坪裡駛出一輛「皇冠」,逕直滑到她身邊。

  茶色車窗搖下來,露出高一桐的臉。

  「是要回家?」高一桐說。

  「你是怎麼了,這麼慇勤?」桑儀瞥他一眼道。

  「上車吧,我送你。」高一桐椎開車門。

  「難道,我們老闆的祝酒辭引得你想入非非了?」桑儀沒動。

  「你們老闆都那麼豁達,你又何必拘泥呢?」

  「我還沒加入德國籍。」

  「——算啦,別唇槍舌劍好不好?我有事兒跟你談?」

  「是公務?」

  「上車再說吧。」

  桑儀見他那麼執拗,不想再費口舌,腳一抬跨進車。

  「皇冠」沿著平坦的大道如鳥飛掠。

  「你還一個人生活?」高一桐把著方向盤,目光直視正前方向。

  「幸災樂禍?」

  「我不希望你這樣。」

  「喲,真是修行到家了。」

  「如果當初——我們有個兒子,那——」

  「你還嫌傷害的人少了嗎?」

  「桑儀,你把那件事看得太重了。」

  「確實該無所謂。」

  「你還耿耿於懷——」

  「你說錯了,離婚對我來說,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兒。這樣我才能更自主地去幹我想幹的事,可以自由地去接觸和闖蕩,否則,我今天也不可能以W公司代表的身份與你談判。」

  「這就是你的價值?」

  「當然。」

  「我很擔心你。」

  「你未兔太——」

  「哪怕我們之間是陌生人,我也如此。」

  「唔,我明白了。沒辦法,我的所有的同胞都總以為那些洋老闆到這兒來除了賺錢就是跟中國女人睡覺。」

  「我不是這個意思——」

  「用不著解釋。」

  「——我聽說,那個叫羅天野的小伙子對你有意思?」

  「你的情報很準確。」

  「唔,到底是有魅力的女性嘛。」

  「這話未免言不由衷。」

  「我是真心話。不過,你得慎重——」

  「他比我小,不合常規?」

  「這種事兒外國人也不習慣吧?」

  「兩個人相愛,還要考慮別人的態度?豈不是太滑稽了!」

  「我們可都沒生活在世外桃源。」

  「所以薩特說他人就是地獄?」

  「也不完全荒誕。」

  「偏偏我不崇拜薩特。我倒欣賞佛洛姆,他說人的最大悲劇就是『逃避自由』。一個人要實現自己的人格,就得解脫束縛,鑽出那個無形的殼。」

  「不愧是W公司的僱員,也受了德國人的思辨熏陶了。大概,你們那位赫斯老闆也是個哲學家?」

  「不錯。我說出來嚇你一跳,他對《資本論》的研究比我們這兒的大部分共產黨員還深入。」

  「是嗎?這裡有點幽默。」

  「當然你會這麼說,他們很實用,絕不會『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

  「這是政治術語。其實。現在誰都聰明了,都講利益。國家講,企業講,個人也講。上邊現在強調穩定。為什麼,只有相安無事,才能做生意。經濟不發達,再大的國家也沒前途。」

  「沒想到你也有憂患意識。」

  「我沒忘記我是中國人。」

  「作為新浦這樣頗具實力的大企業,你是有用武之地了。」

  「摸著石頭過河罷了。像直接與W這種跨國公司打交道,還是第一回。」

  「看得出來。」

  「是嗎?那麼,說明有什麼稚嫩之處嘍?」

  「——別神經過敏。」

  「你父母還好吧?」高一桐換了話題。

  「很好。」

  桑儀瞥了高一桐一眼,父親的外遇他是知情人。她立即扭轉話題。「你怎麼沒跟鞠芳終結眷屬?」

  「我在離婚前就回答你了。難道你不知道——」

  「知道什麼?」

  「她依舊跟她丈夫共同生活。」

  「有意思。」

  桑儀說了又覺得沒趣,怎麼繞來繞去又在這個圈子內。

  就這當兒,「大哥大」鳴響起來。高一桐從車窗邊抓起來通話。

  「喂,我是高一桐。什麼?去了產院——」

  他的目光一側,瞥了瞥身邊的桑儀。

  桑儀注意到「產院」兩個字。

  「好,我馬上去。」高一桐擱下「大哥大」。

  「讓我下車吧。」桑儀說。

  「很抱歉,我——妻子要生產了。」高一桐低聲說。

  桑儀能感受到他語調裡的一種企盼和興奮。

  她突然想起,那個時候他就很想當父親。而她總是推辭,她不想過早有累贅。

  「——祝賀你。」她說,這次很誠懇。

  「——謝謝。」高一桐抿抿嘴唇。

  她推開車門,跨下了「皇冠」。

  「等等——」高一桐突然又伸出頭,遞給她一個信封。

  「這是什麼?」她不解。

  「我們公司對你的一點兒心意。」高一桐說。

  她搖搖頭,有點惱怒和忿然地盯高一桐一眼,轉身橐橐橐地踩著路面離去了。

  高一桐歎口氣,掉過「皇冠」的車頭,往回馳去。他從反光鏡裡看見那穿著淡黃色西裝套裙的身影在變小,但他沒看見背對著他的那一雙眼瞳中,漫出了瑩瑩的淚光。




  五十多歲的桑仲年很健壯。作為昆蟲研究的學者,長期在空氣清新景色怡人的山野跑,可謂得益匪淺。盛暑從不搖扇,隆冬還堅持冬泳,一副令人羨慕的體魄。

  桑儀走進家時,他正在洗衣機旁忙碌。

  「媽呢?」她問,推開了旁邊父母的臥室門。

  柳玉寒躺在床上,像是睡熟了。

  「重感冒好幾天了,還硬撐著。」桑仲年低聲說,「還是我硬打電話去學校請的假。」

  「媽從來都這樣。」桑儀道,她瞟父親一眼。母親所有的人生樂趣都在學校裡,對自己的感情生活說不清是在硬撐還是軟磨。

  「你怎麼樣?」桑仲年問女兒。

  「很好。」桑儀答。

  「還住在飯店附近的同仁裡弄?」

  桑儀點點頭。與高一桐離婚後,她拒絕了父母的再三勸告,沒回這兒來住。自己租了間朋友的私宅。沒住上一年,朋友收回自用,她又搬遷。如此周折已經好幾次,平時難得回家,所以桑仲年問起她的住處。

  「你呀——」桑仲年搖搖頭,自己的獨生女兒長大了,簡直跟養育她時的想像南轅北轍。他曾經有個夢想,在黑亮的三角鋼琴邊,坐著位穿白衣裙的公主——

  「我給你帶了只領帶夾回來。」桑儀說。父親很注重儀表。什麼領帶夾呀,打火機呀,都很講究。

  「你媽給我了,你不容易,亂花美金幹嗎?」

  「孝敬你嘛。」

  「算啦,還說孝敬呢,少讓我們操點心就算阿彌陀佛了。」

  「我還是小孩嗎?」

  「還說哩,你在那種外國公司,能端一輩子飯碗?」

  「如果只想端飯碗,何須一輩子?三五年下來存一筆錢,吃利息也比那點薄薪強嘛。」

  「你爸爸也是靠薪水餬口的,就瞧不起哪?」

  「爸可真會打釘耙,我不過是申明我的觀點罷了。」

  「怎麼樣,呆在那兒還順心吧?」

  「那可由不得你順心不順心,要你幹的就得干,還非得幹好不可。否則就對不起——」

  「也倒是,中國人習慣不了那一套。講究個心情舒暢,講究個揚眉吐氣。就說掙錢,真要玩命,哪樣都嘩嘩地弄得進腰包。可大多數人不屑。一天八個小時混完了,各自回窩安頓,什麼別墅小轎車,稀罕不稀罕。自給你輛『皇冠』你還愁停擱哪兒,是吧?」

  「爸你怎麼哪,對社會心理也有研究了?」

  「明擺著的譜,誰不會唱個哆來咪發梭那希?」

  桑儀笑了,父親說話極風趣。嚴謹的學者風貌再加機智有味兒的言談,女性很容易被迷住,所以楚眉寧肯獨守寒寺傍倚大江東流呢。

  洗衣機的指示器鳴響,洗衣機脫水完畢。桑仲年剛要動身,桑儀說聲「我來」便搶先去了。從脫水筒裡拿出衣物,她端到陽台上晾曬。

  桑仲年也走到陽台上。

  「儀儀,還沒有中意的?」他問。

  桑儀沒馬上回答。她覺得父親並非明知故問。她與羅天野的交往,楚眉肯定知曉。那麼,她會不告訴他。

  對這件事,父親又持什麼樣的態度?她很難斷定。

  「有個男朋友,但還不能說完全中意。」她說。機會難得,她也想聽聽父親的意見。並不是要依從,她總覺得,除了父親,還有楚眉——羅天野的小姨,這種糾葛頗具戲劇性,每個人的態度亮出來倒很值得玩味。

  「是嗎?——」桑仲年遲疑一下,又道,

  「哪點不中意呢?」

  「年齡比我小九歲。」

  「這——其它呢?」桑仲年還問。

  桑儀立時悟到,父親並不是反對派。倘若是不贊成的話,一聽這年齡差別就會有所言語了。

  「其它印象也還不錯。」桑儀回答。

  桑仲年伸手到一盆文竹上,掐去了一彎枯枝,接著道:「你是有過不幸經歷的女子,一方面要慎重,一方面也不要放過機會,畢竟不同於青春時代了。世界上,十全十美的人是沒有的,每一樁婚姻都有缺陷,你懂嗎?」

  桑儀覺得父親的話語不光是對她說的,也是一種自歎。

  「我這個很自私,也很軟弱——」桑仲年繼續說,語調乾濕,先前的機趣感消失了,一種暮年的蒼涼隱約顯透出來,「說實話,我活得一直很內疚,常常不敢面對你媽、面對你,甚至面對自己。那天——一個朋友送我一隻根雕。我覺得,我這輩子以蟬自喻,也真像一隻蟬,一隻蛻不了殼的蟬。」

  桑儀很難見到父親如此敞開心扉。或許是因為母親病臥在床,有一支無形的矛刺向他,才引發了他的自咎和不安。

  「儀儀,你恨爸爸嗎?」桑仲年望著女兒,這麼問。

  桑儀愣了一愣,她沒想到父親會這麼問。

  她可以回答他,她曾經好恨好恨!恨他給媽媽帶來了屈辱,恨他給自己的夢幻帶來了毀滅。就是現在,這種恨意也只是漸漸淡化,但並未消失。同時,她認為這種事實她是不可能改變的,連她自己在婚姻上都是失敗者,她還能對父親說三道四?她覺得,父親這麼問她,也真顯出他為此而活得多麼沉重。他不是說他被裹在殼裡嗎,那自己又何必再給他加一道繩索呢?

  「爸,我們每個人都應當對自己的生活負責。至於別人的看法,有時用不著去問清楚。」她說。

  「你——」桑仲年拍拍女兒的肩,輕聲道,「爸爸感謝你。」

  桑儀突然覺得,雖然是父親,他內心深層的積澱,她還是不能完全明瞭的。




  半個月後,新浦已從本埠分兩次向巴拿馬阿木韋列斯港運送了兩萬一千噸貨物。樣品經過商檢,乙基含量符合N型,粘度達到7級。

  按照合同,W公司應該在第一次發運貨物時,就向新浦支付全部貨款的一半。然而,事情出了紕漏。

  這筆資金本來在CH分部簽訂了會同之後,總部收到電傳就該把錢匯到CH分部在本地的開戶銀行。但總部卻來電告知,資金要另由在沙特阿拉伯利雅得的一家銀行轉付。

  赫斯一接到此電,便直搔後腦勺,嘰咕著說:「鬼知道,那兒是炸藥桶,資金能準時匯得出來?」

  那會兒沙特成了全球重兵集結之地。大戰一觸即發,人心惶惶,誰也不敢打包票不出意外。桑儀心中也存一絲疑慮。

  沒想海灣戰爭說時遲那時快地打起來。當新浦發運貨物後已五天,資金還無影無蹤。

  高一桐打了幾個電話來催,都是桑儀接的。

  「怎麼回事兒嘛,W公司的信用這麼差!」

  「對不起,我們一直在催。」桑儀也不能告訴對方實情,只得道歉。說實話,雖然沒直接看到高一桐臉色,可她心卻窩囊得不行,真是船漏偏遇頂頭鳳。她在W公司幹了幾年也沒碰上這種倒霉事兒,一碰上就撞著冤家。

  「談判的時候口氣那麼大,跨國公司的氣派哪去了?你們到底還想不想在中國立足?」

  桑儀不能爭辯,人家佔著理,可同時她又想,你這麼衝我吵有啥用?合同書是有索貽條款,你怎麼不動真格的?明擺著W公司該罰嘛。這麼一想她也覺得窩囊,偏向自己的同胞也使不上勁兒。

  這一點在談判時她就有所感覺。

  照慣例,新浦應該要求在合同書上寫明,一俟貨物啟運,如果W公司的貨款未按時付,就應以日計算罰款。可當時,赫斯以W公司不計較貨物多少,一啟運就付一半貨款,所以再談什麼拖延付款就未免得寸進尺了。新浦方面看來是急於做成這筆生意,也覺得赫斯的意見——當然是桑儀作為代表談判的——也在理,便作了讓步。只是在最後全部交貨後付款的時間上規定了期限和罰款。細則明確每超出一天罰拖欠款的1%。

  現在回想起來,赫斯說不定當時就知道了這筆資金有可能延誤,才在談判時一再堅持要桑儀不能退讓。

  新浦滿以為貨一發出,一筆巨額美金就進了自己的帳戶,沒想到竟一分一厘也沒見著。

  「你們老闆在嗎?」高一桐硬邦邦地隊

  「他十一點回來。」桑儀答。對嘍,你該直接向他施加壓力才是嘛。利雅得那邊沒消息,CH分部還有一筆資金,數額雖小,擠一點算一點嘛。當然這話是在她肚子裡打滾兒,不可能向高一桐明言。

  十點四十五分,高一桐就帶著一位副手和他的企業法律顧問來了。桑儀迎接著,遞上幾杯茶,可高一桐板著臉沒接。

  桑儀瞟他一限。真是沉不住氣,喜怒形於色。這裡又不是黑社會,虎視眈眈能把人嚇出尿來?生意交往得講究抓住破綻見縫就鑽,腦袋瓜發熱只會摔破盆子砸爛碗,靜心方可釣大魚呢。

  「我們老闆馬上回來。你有什麼話可不可以先跟我講?」桑儀道。她是別有用心,讓高一桐退火,順勢引導一番,使他能有明確對策,以便能見到赫斯時步步緊逼。

  不料高一桐把眼一鼓:「跟你講?我想,你不過就是個關洋薪的僱員,做得了主嗎?」

  桑儀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怎麼惱,倒覺得高一桐今天要走敗著。

  十一點正,赫斯準時回來了。一見高一桐興師問罪的模樣,便賠笑臉。

  「赫斯先生,有關貨款的事兒,今天你得答覆明白。」高一桐義正嚴辭。

  「實在對不起——」赫斯把實情全部抖落出來,直是搖頭,「壓根兒沒想到海灣戰爭爆發嘛,是不是?我們以前在中國成交過更大的生意,從沒有不恪守合同的事情發生。這純屬例外。」

  「不管是不是例外,拖欠貨款是事實。總不能就這麼拖下去呀。到底什麼時候付?」高一桐追問。

  「——這個,請高總經理放心。不超過十天——」

  「不行!」

  「怎麼——高先生。我現在確實是沒有錢給你哪?」

  「你要拖延可以,不過,我們得再簽訂個補充協定。從該付貨款的那天起,每拖延一天,照原來合同規定一樣,罰款1%。」

  「什麼?!」赫斯瞪圓了眼,直擺手。

  桑儀暗忖,好傢伙,這筆賠償哪怕就算五天,也是可觀的一筆美金哪。赫斯豈能輕易答應。

  「我已經帶來了我的法律顧問,如果你拒絕,那我們就彼此不愉快了。」高一桐幾乎是在下最後通牒了。

  「如果——」赫斯一聳肩,攤開雙手,「你們沒有法律依據呀。」

  「是的,合同書上沒寫明第一次付款若是發生拖欠該如何處罰,可規定了必須交付全部貨款的一半。那麼,既然違約,就可參照最後付款的處罰規定。要打起官司,總不能違約的一方平安無事吧?」

  赫斯聽罷高一桐的這番話,額頭上沁出一層細汗來。不管怎麼說,他其實心裡怕打官司,那樣一來,W公司會弄得聲名狼籍。不止是公司倒霉,他個人恐怕也要被上司叫滾蛋了。無論如何他要想法避免出現這種局面。

  「高先生,我想,打官司對你們來說,也不見得就大有收穫吧?W公司要八萬噸乙基纖維,現在你們不過交了兩萬多噸。若是交情一斷,嗯?——」赫斯到底老練,很快以進為退,斜刺裡踩了一馬。

  桑儀明白這一招辣,赫斯可真有點知己知彼。

  合同書籤訂時,赫斯已摸準了中國化工原料市場的行情,知道新浦是全力以赴地要做成這筆交易。所以,他也完全表現出一種非新浦不取的態度。雙方都在同等的熱度上,擬定合同書時,就沒有規定買方若在購買數量上違約的處罰。桑儀曾想到過這一點,但根據她在W公司幾年工作的經驗,知道一般不會出現這種情況,所以這種對賣方不利的暗縫她也就沒想法進行彌補。這種事例她曾經經歷過幾次,那些急於跟外國人做生意的國內企業,也許是經驗不足,也許是盲目信賴,在具有法律效力至關重要的約束文件上,常常是顧此失彼,白留了許多漏洞讓別人鑽。

  現在輪到高一桐坐蠟了。

  如果與W公司翻臉,那對方也許真的會毀約。那麼,只成交了兩萬多噸——

  還有個秘密揣在他心裡,這是W公司的赫斯以及桑儀都不知道的。

  他必須成交八萬噸。

  他把目光端端地再投向赫斯。

  桑儀察覺到他的強硬已消失了一半。她有點惋惜,為什麼他的脊樑會挺不直。

  「赫斯先生,W公司在全球有那麼多機構,利雅得那兒匯不來資金,難道不能從別的地方再支付?」高一桐說。

  桑儀心裡叫聲完啦,這豈不是自己讓出一條路?

  「當然,我一直在要求總部迅速從巴黎或者德黑蘭匯資金來。可這也需要時間哪,是不是,高先生?」

  高一桐啞然了,他放出的箭矢碰到牆上折回射中他自己。

  「高先生,我作為W公司CH分部的負責人,當然不能讓這種意外的麻煩存在。我將盡全力解決,總會有辦法的。」赫斯說。

  「什麼辦法?」高一桐急切地問。

  「我手裡還有一筆資金,那是另外一個項目需要的。我已經跟對方談妥了——剛才我就是專門找他們的。我可以先劃撥一些資金給你們,雖然不足,但是,總算表示我們的誠意嘛。」

  「真的嗎?」高一桐喜出望外,又忙問:「有多少?」

  赫斯說了個數目,是應付款的五分之一、還不足兩萬噸貨物的金額。

  其實桑儀明白,赫斯手上的這筆資金眼下他完全可以動用,要支付兩萬噸貨物的貨款也夠。他不過擠了一點出來。如果高一桐趨勢進逼,他最終會全吐出的。

  然而,高一桐卻問:「馬上可以支付?」

  「當然。」赫斯捋捋他的大鬍子。

  「那就不要拖延了。」高一桐站了起來。

  「唔,桑小姐,你馬上去辦這件事。」赫斯說,接著又道,「高先生,為我們彼此的信任,我想請你共進午餐。」

  高一桐頷首答道:「謝謝你的邀請。不過改日吧,今天我還有其它事要辦。」

  高一桐告辭離去了,赫斯長長地吁口氣。

  「你的前夫,可不好對付呀。」赫斯道。

  桑儀卻從他的藍眼瞳裡看出了一絲狡黠和得意。




  「海鮮樓」的雅座裡,高一桐單獨成了赫斯的座上賓,作陪的只有桑儀。

  又是五天過去了,總部才電告赫斯,利雅得的資金已匯出。但起碼還得幾天才能到CH分部的開戶行帳上。新浦又來電話催問,赫斯決定再給個定心丸,便請來了高一桐。

  寒暄之後,赫斯令桑儀將總部電文的副本給高一桐看了。

  高一桐道:「赫斯先生,貴方這次拖欠,我們就算利息損失也是一筆不小的數額呀。」

  「實在對不起,這可不是我們蓄意——嗯,那兒發生戰爭嘛。桑儀小姐可以告訴你實情。」

  高一桐把目光掉向自己的前妻。

  「是這樣的,W公司跟本國國防部有很深的關係。具體地說,德國的一些軍火是通過W公司出售給沙特阿拉伯的。戰爭一爆發,資金突然出現缺口,所以才無法另外拔出。否則——不會出現拖延付款的事兒。」

  「總之,我希望呢,貴方能理解——」赫斯又插話道,「我已決定,再將手中的資金撥一部分給你們。等利雅得的錢到了,立即按合同要求兌現。」

  高一桐點點頭,舉起酒杯。

  「我們中國人,講究仁至義盡。赫斯先生,我相信我們以誠相待,就不會有意外的麻煩。」

  「唔唔,高先生是朋友,朋友!」赫斯也端起杯,蹺起大拇指,「我們的交往,以後會更密切。你們的其它產品,我們也很有興趣嘛。」

  「那為我們以後的廣泛合作,乾杯。」高一桐喜形於色。

  擱了酒杯,赫斯向高一桐湊近。

  「高先生,聽說你喜添貴子了?」

  「赫斯先失,這事兒也傳到你耳朵裡?」

  「恭喜、恭喜呀。」

  「謝謝。」

  赫斯向桑儀努努嘴,桑儀打開挎包,掏出一張支票,默默地遞到他面前。

  「這——」

  「高先生,一點祝賀的表示嘛。」

  高一桐拿起支票。

  桑儀盯著他,這五千美金赫斯可不是白給的。

  高一桐眉微微一皺:「就這點兒?」

  赫斯原嘴唇舔了舔:「唔,高先生的胃口還不小呀。」

  「那當然。」

  「你想要多少?」

  高一桐說了個數目。

  赫斯倒抽口氣。桑儀收回目光,夾了只大蝦扔進嘴。

  「——原來高先生很幽默呀。」赫斯回過神,哈哈哈笑起來。那是應付貨款的數額。

  「赫斯先生,這張支票你還是收回去吧,如果你還想與我再打交道的話,這種事兒可別再有第二次。」

  「高先生可是個精明的——紅色企業家。」赫斯又舉起杯。

  這當兒,赫斯先生的「大哥大」響了,他接過,說了幾句。

  「很對不起高先生,我有要事必須先走一步,請桑小姐代我陪陪你。」赫斯道。

  「請便。」高一桐說。

  赫斯告辭而去,桑儀不知這是他故意的伎倆還是真有事要去辦。困為他曾暗示桑儀,要她籠絡住高一桐這位新浦的掌權者。

  「你還是把這張支票收起來。」高一桐說,眼光中有一種意味,一種較量的意味兒。

  桑儀默默地將支票放回挎包裡。

  「你經常——」高一桐說了半句又頓住,呷口酒才說,「赫斯先生這手段怕頗有效力,以前常過關斬將?」

  「難免尷尬人遇尷尬事。」

  「尷尬?我看你是游刃有餘嘛。」

  「人常常會遇到身不由己的時候。」

  「這借口真堂皇。」

  「——也許吧。」

  高一桐瞅著桑儀,他確實從他眼光中看到一絲尷尬。

  「你有獨生子了。」桑儀問。

  「唔。」

  「也確實該祝賀你。」

  「男人總要當父親——你呢,什麼時候,也體驗一下一個母親的幸福?」

  「——不知道,我眼下考慮不到這一點。」

  「大概,你是想有朝一日展翅高飛了」

  「誰都這麼看我。」

  「難道不是?」

  「我並不想出國。」

  「言不由衷。」

  「真的。」

  「對你來說,這很方使。」

  「恰恰因為我置身W公司,我才覺得我的不適應。沒辦法,因為我是在腳下這塊土地上長大的,它的靈氣深深地浸入了骨髓。無論你怎麼變,哪怕蛻下一層殼,蟬還是蟬。」

  「我很欣賞你的體驗。確實,該對你刮目相看了。」

  「我並不想誰恭維我。」

  「我倒可惜——」

  「可惜什麼?」

  「可借你的才華為洋人所用。」

  「我知道,這話你早晚要說出口。」

  「難道不對?」

  「你的人格決定你會這麼說。」

  「有道理。」

  「傳統確實很束縛人吶。」

  「你也一樣嘛。剛才你還不是說,這塊土地的靈氣深入你的骨髓嗎?」

  「是的,那是指精血。可作為人,生活在同種同類的人當中,還有一種束縛制約。它融進了你的生活,也是無形無影。但你卻能感到它的力量,它的厚度。你會不自覺地依附它,哪怕你覺得它阻礙了你,你也不敢逾越。你只要認真想想自己,再看看周圍的人,就會發現,你缺少了什麼——或者說,多餘了什麼。」

  「這麼玄妙,你快成哲學家了。」

  「——話說回來,還是不要去想這些最好。掙脫束縛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兒。」

  桑儀說到這兒,又想起了蟬蛻。不知道蟬在蛻殼的過程中,是否有痛苦的感覺?

  「你怎麼樣?」桑儀擱下筷子,瞅著高一桐,她突然沒有再談下去的興趣。

  「可以結束。」高一桐掏出手帕來找嘴。

  桑儀叫了聲。「付帳。」

  兩個人走出「海鮮樓」,高一桐去對面停車場。桑儀看見旁邊有個婦女兒童用品商店。她走進去,選了一床鴨絨的娃娃被。

  「皇冠」駛過來,高一桐要送桑儀回香格里拉飯店。

  「用不著。」桑儀答道,把娃娃被塞進車窗,「送給你的小寶寶。」

  高一桐咬咬嘴唇,點了一下頭,開車而去。

  陽光燦爛,桑儀信步走到江邊。一艘艘巨輪或停靠,或斬浪駛行。江水有些渾濁,但最終流進大海,便是一派碧藍。她注視著江水,似有一種頓悟。


十一


  紅色雅馬哈駛過了南郊一座立交橋,再往左拐,來到紅光農貿商場附近。那兒一塊空坪,便是寵物交易市場。

  羅天野熄了火,揭下頭盔,後座的桑儀跨下來。

  「我的媽,你是讓我到這兒來開眼界?」桑儀瞅瞅四周,真有點驚訝。

  「這裡也是個小世界,你不會覺得乏味兒的。」羅天野把車推到一邊停好,便領著桑儀往裡走。

  兩旁都是竹筐和竹籠裝的貓,大都一身純白的毛,紅眼透亮,倒蠻逗人喜愛。

  「這是波斯貓吧?」桑儀問。

  「大多不是純種了。」羅天野答。

  桑儀止住腳步,有個中年婦女正和一個年輕姑娘談生意,前者竹籠裡的一隻純白波斯貓要價一百五十元,年輕姑娘最後一百一十元成交。

  「她上星期才買的,五十元買進,就賺了六十元。」羅天野對桑儀低聲道。

  「怎麼,她——」

  「就在這兒小打小鬧,一個月弄個三五百不在話下。」

  「是販子?」

  「什麼販子!那邊玻璃廠的工人,一個月四個星期天來這幾趟一水罷了。」

  桑儀唔了聲。她想起接觸過的一位港商,談起大陸人簡直不屑。說這邊嚷什麼「時間就是金錢」,其實壓根兒沒沾邊。在香港,只要有空時間,誰都是削尖腦袋四處找事兒做,連家庭婦女都尋思著怎麼炒股票。看來他未免武斷。眼前這位玻璃廠的女工,不是已經開竅了嗎?

  再往圈子裡走,便有好幾個人跟羅天野打招呼,很尊敬的表情。

  「你在這兒操得很派嘛。」桑儀說。

  「玩賞犬養殖協會我是創辦人之一嘛。」羅天野道。

  走到左側南角落,那兒居然有幾朵蘑菇狀的遮陽傘直立著,白色的沙灘椅圍著鍍鋁折疊小圓桌,七八個穿著講究的男女就座,有幾位女士或小姐,懷裡都抱著形色各異的毛毛狗。

  羅天野一一招呼之後,偕桑儀在邊上一張桌邊坐下。立時有個小伙子遞上兩杯飲料。桑儀驚詫地聽到他叫羅天野為「老闆」。

  「我可真有點懵了,你——搞的啥名堂?」桑儀瞅著羅天野。

  「有什麼值得驚奇的呢,這裡形成市場,我不過是搞個服務設施罷了,促進交流嘛。」

  「這些——」桑儀掃掃角落上這些桌椅和遮陽傘,「都是你置辦的?」

  「唔。」

  「看來,你已經在實踐你的那個玩賞動物商店的計劃了。」

  「我不能老等呀,什麼事一等就等化了。」

  「那些人——」桑儀向兩旁努嘴,指座中男女,「跟你是同類?」

  「差不多。」

  「那隻狗——」桑儀眼瞅著左邊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抱著的狗,一身純白長毛,覺得很稀罕。

  「那是馬耳他犬,歐洲最古老的玩賞狗。優點是無體臭,最適合室內飼養。那個女人是做服裝生意的,有了錢便想玩狗。」

  「顯貴婦人派頭?」

  「也許吧,那隻狗叫『麗麗』,是北京買回來的,兩萬。」

  「真是一擲萬金。」

  正說著,那女人抱著「麗麗」走過來。

  「羅會長,這一次我們『麗麗』要找你的『雪球』配喲。」

  桑儀聽她稱「羅會長」,便暗自好笑,羅天野這種野鶴閒雲之士居然也頂上這麼個頭銜。只聽羅天野道:

  「咳喲,周大姐,你的『麗麗』何等嬌貴,不嫌我的『雪球』委屈它了?」

  「你可真會說話,誰不知道『雪球』是第一流良種,那是沾光喲。」

  「別這麼抬舉我,周大姐說了話,我只有從命嘛。」

  「說定了的呀。反正,你的規矩,我一分不會少。」

  「這個嘛——嘿嘿,周大姐九牛一毛,我也就當仁不讓了。」

  桑儀在一旁聽著,多少懂得話裡的奧妙。便悄聲問羅天野:「配種還要錢?」

  羅天野一斜眼:「現在做啥不要錢?喂種狗就圖這個嘛。」

  「是嗎,配一次種多少呢?」

  羅天野在桌上的水跡中劃了一豎。

  「一百?」

  「那去找土狗。」

  「一千?」

  「熟人熟事,我算便宜了。」

  「那——你的『雪球』豈不成了搖錢樹?」

  「一年配十來窩嘛。也不過一萬多塊。」

  桑儀想,自己在W公司供職,對國內的人來說也是高薪階層了。可競跟一條良種狗配窩的收入差不多。真說不清是諷刺還是滑稽。說中國人窮,卻又活生生擺著抱如此昂貴玩賞犬的女人坐在那兒。

  「你在想什麼?」羅天野問。

  桑儀道:「也許,中國真的出現了一個中產階劇」

  「你鄙夷?」

  「有點兒。」

  羅夭野笑了笑,隨即收斂笑容,說:「其實,像周姐那樣的人,要獲得富有很不容易。她搞服裝生意,真是摸爬滾打摔擺出來的。最初跑廣州、深圳弄尼龍絲襪體恤衫什麼回來,擠船擠車,一個女人的滋味兒想也想得出來。有一次去廣州,夜裡遇上歹徒,搶走剛剛發家的一萬多塊,她差點跳珠江——」

  桑儀禁不住又瞅了那邊抱「麗麗」的女人一眼。

  「怎麼樣,感覺不同了吧?」羅天野道,接著又說,「何必那麼偏頗呢,願人窮恨人富?社會要現代化,中產階層自然會出現的嘛。不是說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嗎?」

  「給我上理論課了?」桑儀一笑。

  「倒不是,只不過覺得四周有太多的狹隘。」

  「你的觀念總很超前呢。」

  「就是想當先鋒派嘛。」

  這當兒,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走過來,皺巴巴的西服,繫著一條土裡巴嘰的領帶。

  「嘿嘿,羅老弟,那件事兒——」他滿臉堆笑,先遞上一支煙。

  「老吳,你別來磨了,你還是自己找買主吧,我給你介紹都行。」羅天野答。

  「咳喲,我這種角色,人家能看上眼?還不一甩兩串就到頂。」

  「老吳,其實你那只『阿春』下的仔論毛色、頭形都不錯,別妄自菲薄嘛。」

  「眼下有幾個玩家懂行?還不衝著名兒來的。買啥都講名牌哩,是不是?哪怕一樣的仔,你出手就長一大截。羅老弟,我不會白沾你的光,二八開怎麼樣?」

  「老吳,我可不是想做短命生意的人。在這兒不說樹碑立傳,也得講個名正言順。我要幹這種混攪勾當,人家背後不戳脊樑骨?唱句高調,我好歹扛個協會的頭銜,更不能偏偏斜斜地照一溜腳印出來,你說對不?」

  這位老吳見羅天野堵了口,訕訕一笑。不好再多言,掉頭走開了。羅天野轉臉對桑儀道:

  「啥人都有,就圖多賺幾個。」

  「你還弄成名牌哪?」桑儀取笑一句。

  「其實,這個老吳養狗歷史最長,十多年了。可就因為太貪利,種狗亂配,一窩一窩地弄出來糊弄人,到頭來誰也不敢信他,也瞧不起他。所以,他就是純種仔別人也壓價。」

  「你這後起之秀倒成一霸了。」

  「做什麼都得有謀略,要立足要出人頭地,既不能急功近利,也不能自慚形穢。我那會兒才初涉犬市,也是個說話被人踹的腳色。『娜娜』第一窩仔出來,販子們殺價好狠。連那個老吳也不如。我有個哥們兒,去日本『洋插隊』回來,聽我訴苦,一拍桌說要助我一臂之力。第二天他坐一輛的士來狗市,大模大樣逛一圈,遞給我兩萬塊嶄新的鈔票,抱走我的一隻仔。同時,為了不讓人識破,他硬是又花一萬五買了當時犬市最得意的王良一隻良種母犬。這下犬市像炸了營,都圍著我,簡直垂涎欲滴。羨慕之中,我的身價扶搖直上。其實,給我的兩萬塊,一個小時後就送回了我那鐵哥們兒的手中。那只仔算我送給他為了演出這場戲的報酬。真怪,就這麼一齣戲,我餘下的幾隻仔竟成了搶手貨,一傢伙幾萬塊到手。」

  「十足的邪門歪道。」

  「我知道你會這麼說。不過,我這邪門兒,可不違法,也不亂紀。只不過利用了一般人的比照心理。說句實話,不管你搞啥經營,太老實太刻板就別想飛躍。」

  「反正,這些什麼玩賞犬是工薪階層不敢沾邊的,少數人願意一擲千金,你狠心賺就是。」

  「瞧你,話又變味兒了。」

  桑儀不再吭聲。她覺得這個角落確實是個小世界,打上了當今社會的烙印。不過,她不願深入這個小世界。而且由此,她有一絲失望,這使她感到小小的沮喪。


十二


  還不到一個半月,新浦已經發運了四萬噸貨物,而W公司的貨款,在三天前就已經照合同規定支付給新浦了。一切似乎都呈現出完滿。

  可是,桑儀曾經耿耿於懷的那個疑竇,突然通過總部轉來的急電如定時炸彈爆炸。

  W公司在巴拿馬阿木韋列斯港的收貨監督代表在驗樣時發現,新浦發運的乙基纖維素有大量不符合等級。

  赫斯立即與柔儀驅車前往新浦化工公司。坐在「藍鳥」車裡,大鬍髭的德國人陰沉著臉,總部來電的措辭極其嚴厲,對於負責此項交易的他來說,好比一隻達摩克利斯劍高懸頭頂。

  桑儀心裡也像在敲著小鼓,有一種緊張感在胸間壓迫。很顯然,新浦的貨有問題。她一直懷疑他們是否能交付買方的數量,看來,高一桐的保證建立在虛偽的沙礫上。根據經驗,她推測新浦的貨中,除了自己的合格產品外,還有另外廠家的貨。驗樣發現的次級品,多半就是混加的這類貨。

  對於貨物的標準要求是合同書確認的,一系列指標都黑字白紙地擺在那兒。新浦現在的麻煩大了,合同書規定,若是貨物不符合指標,買方除了不支付貨款,賣方還得賠償運費,並每噸處10美元的罰款。

  眼下,收貨那邊還在查驗,究竟有多少次級品貨還未確定。桑儀估計了一下,前兩次發運的兩萬一千噸貨驗收是合格的,關鍵是後來發運的一萬九千噸。從晨光的月產量推算,從談判起到最近發運的時間差不多是一個半月,可生產近兩萬噸乙基纖維,加上庫存——該廠的庫房能存放八千噸,這是桑儀打聽到的數目,再多算一點是一萬噸,也只有三萬噸。那麼,混裝的次級品就有一萬噸呀!

  桑儀覺得手心也出了汗,若真是這個數目,高一桐可吃不了兜著走了!

  她的這種推測尚未告知自己的老闆,她希望最後查驗的結果最好能小於自己判斷的數目。

  兩人走進新浦公司總經理辦公室,高一桐見到赫斯把電傳的次級品材料一甩到面前,眼皮略略閉了一下。

  桑儀熟悉他這個細微的表情,證實這是個大劫。

  高一桐默默地審閱了材料一遍,搖搖頭道:「怎麼會呢,我們的貨物是送樣商檢機關鑒定了的。會不會——是化驗手段,我指的是你們收貨方的化驗手段出了問題。」

  赫斯把眼一瞪。「高總經理,這種話,可不該從你嘴裡鑽出來。化工產品的檢測手段全世界都一樣。做化工生意,這是起碼的常識。」

  「這——」高一桐啞住了。

  「高總經理,你們的貨確實有問題。那邊送來的查驗報告也是通過法律程序,以權威機關認定的。我看,問題出在你們出口時送樣給商檢局這個環節上。」

  「什麼意思?」

  「很明顯,送的樣品是你們晨光廠的合格品,而實際發出的貨物中,摻雜有其它生產單位的次級品。」

  高一桐緊縮雙眉,手中的一支筆叩動桌面。沉默片刻道:「是不是這樣,讓我查一查——」

  赫斯站起來,鐵青著臉:「我可以給你二十四小時,不管你怎麼答覆我,發送到巴拿馬的一萬九千噸貨中有次品是確切無疑的。我將根據合同書的規定,要求賠償。」

  「赫斯先生——」高一桐還想說什麼。

  德國人的大鬍髭一抖,轉身離開了。

  桑儀默默地跟著赫斯走出辦公室,她感受到背後粘著的一雙求助的目光。

  可是,她沒有勇氣掉過頭去。她能救助他嗎?高一桐,你可是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

  二十四小時還沒到,阿木韋列斯又來急電,稱查驗已畢,共有一萬一千噸次級品。比桑儀推測的還多一千噸。

  赫斯立即命桑儀和幾個屬員,根據合同書的條款擬出了索賠文件。

  桑儀不知為什麼,心裡像慢慢灌進一股鉛水,越來越沉。一萬一千噸貨物的貨款和運費要新浦退出——因為W公司剛好付了四萬噸的貨款,再加上一萬一千噸的罰款,每噸10美元就是11萬美元,新浦還得再把那一萬一千噸貨物運回來,擱在阿木韋列斯港也得付錢,這簡直是一條要命的繩索了!

  桑儀簡直不明白,高一桐明知合同書上有如此嚴厲的索賠條款,為什麼敢伸手去油鍋裡摸銅錢?

  剛吃了晚飯,桑儀正準備把索賠迅知書電傳給斯圖加特的總部,羅天野打電話來,約她去看話劇《大橋》。

  「沒心思。」她說。

  「怎麼哪?」

  「生意上出問題了。」

  「——是跟你那位前失嗎?」

  「唔。」

  「那傢伙不是那麼趾高氣揚嗎?」

  「倒霉的可不光是他。」

  「國家又得付學費嘍?」

  「中國人能這麼老賠下去?!」

  「小心點兒,別讓『德國鬼子』聽見,炒你的魷魚。」

  「——唉,夢裡夢外皆煩惱。」

  「算哪,還是超脫些。我在光明劇場門前等你,怎麼樣?」

  「不。」

  桑儀卡嗒擱下電話。前些天聽說《大橋》轟動,便要羅天野搞票。這會兒興味索然,腦子裡已被那一萬一千噸次級品攪得天昏地暗了。

  電話又響起來,桑儀很是冒火,拿起來剛想發作,卻臉色轉換。

  「是你——」

  「桑儀,實在沒辦法。我們能不能見個面?」

  「這種時候?」

  「燃眉之急呀。」

  桑儀想了想,終於答應了。

  一刻鐘以後,桑儀坐的土來到江邊碼頭。一輛「皇冠」駛過來,她鑽了進去。「皇冠」飛馳而去。

  暮雲灰暗低沉,郊外高速公路上,車輛已亮起燈光。「皇冠」拐進岔道,駛了公路,來到寂靜的水渠邊。

  「你們——已經決定索賠了了」高一桐點燃煙,吐了一口問。

  「通知書已擬定,明天交給你們。」桑儀回答。

  「沒有周旋的餘地了?」他的聲音有些發顫。

  「高一桐,你怎麼會幹這種蠢事兒?」她的語調也微微輕抖。

  「我也是上當了。」高一桐狠狠地答。

  「上當?」

  「唔。實話告訴你,我又另外找了一批貨。」

  「早猜到了。」

  「是浙江一家小廠的。我知道我三個月交不了八萬噸,想找一些來填補。西南倒有,但價格接受不了。所以——有人介紹了浙江這家。」

  「你連他們的產品也沒鑒定?」

  「——我操它祖宗八代!」高一桐突然厲聲罵起來,使勁拍了兩下方向盤。

  桑儀瞅著他。

  「他們送了樣品來,可是——」

  「假的?」

  「竟然是跑到西南那個廠家弄了一批來哄我們。」

  「你們沒派人去他們那兒考察一下嗎?」

  「——沒去。」

  「為什麼呢?」

  「急著跟你們談定。」

  「我的天!」

  「還有,那個廠的廠長——有背景,搬了化工部一位要員出來。要我們設法將他們的兩萬噸積壓的貨銷售出去。是跟我直接通的話——」

  桑儀聽他說到這兒,似有所悟。她嘴角邊滑出一絲輕蔑。

  高一桐察覺到,便默然不語了。

  「你簡直是在搞一場賭博。」桑儀冷冷地說。

  高一桐把臉轉向窗外。

  「倘若一切順利,那麼,這筆生意對你來說,就是一架梯子,對不對?——可是,你竟沒想到,你這是一種瘋狂的冒險?!W公司這樣的對手,你當成了可以隨意咬一口的肥肉?從赫斯到總裁,哪個不是久經沙場老奸巨滑,哄得過去嗎?人家索賠的條款早像把鍘刀似地擱在那兒,你要敢要小動作,卡嚓——非斷胳膊腿兒不可!」

  「你別咋唬了!」高一桐驀地打斷桑儀的話頭,悻悻地,「我請你來不是聽這些的,禍事已經發生,我是想——你在W公司呆了這麼久,如何能使損失減少到最小最小?桑儀,算我求你指條路——」

  桑儀端視著他,真不知該如何回答。

  「都是中國人嘛。」高一桐又補一句。

  「我用不著誰來提醒!」桑儀秀眉猝然豎起,好像她這類在外國機構工作的中國僱員都成了洋奴似的。

  「高一桐,我只能告訴你,赫斯的索賠條件與合同書的條款一樣,根據我的經驗,W公司會寸步不讓,這是他們的原則。」桑儀如實地道。

  高一桐咬著嘴唇,眼光中透出一種絕望。

  桑儀輕聲說:「請送我回去吧。」

  高一桐狠狠地啟動了車,重新駛上了高速公路。

  「皇冠」剛過立交橋,桑儀便叫停車。

  「我就在這兒下。」她說。

  高一桐把車緩緩滑到路旁,讓桑儀下了車。

  「你現在可以居高臨下地俯視我了。」高一桐陰鬱地說。

  「你從來都是不肯輕易認輸的。」桑儀道。

  「諷刺我?」

  「不。我是想,你應該挺直脊樑為你的過錯負責。」

  桑儀言罷,叫住一輛路過的士,鑽了進去。

  高一桐依舊讓車停著,愣愣地想著桑儀的這句話。這句話是第二次鑽進他的耳朵。

  第一次桑儀對他冷冰冰地說完這句話後,他同她分道揚鑣。而這一次,他又與誰分道揚鑣呢?與自己的公司,還是自己?

  他感到一陣寒噤。


十三


  桑儀跨進電梯的時候,心裡窩著一股火。這時候,忙得恨不得多長一雙手,羅天野還來糾纏,硬要她見面。

  她來到底層,往左拐出了側門,直奔酒吧。

  「怎麼嘛你,真成粘膠泥哪?!」一見羅天野,桑儀便嚷嚷。

  「坐下坐下,我絕對是有要事相告,」羅天野嬉笑著。

  桑儀哼了聲:「有屁就放。」

  「咳喲,這麼難聽?好好,我告訴你,你也許,快有個弟弟或者妹妹了。」羅天野眨眨眼。

  「什麼?」桑儀不懂。

  「你那麼聰明的呀,還不明白?」

  「你別陰陽怪氣的,到底怎麼回事兒?」

  「同父異母呀。」

  「異母?」

  「我小姨嘛。」

  「什麼什麼——」

  「咳,我再說明白一點兒。我小姨懷上了,你父親非要她去掉可她不肯,非要留一個你父親的種,你父親無可奈何——這下你總該明白了吧?」

  桑儀聽罷一怔,自己夠煩的了,還有這種事兒攪進來。

  回到辦公室,她腦子裡像一鍋粥,很難平靜下思緒。

  上午她和另一位新加坡僱員去了新浦公司,當面向高一桐交了索賠通知書。

  她有點奇怪,照理這麼重要的交涉應該是由赫斯親自出面的,為什麼他卻支派了自己去呢?是不是W公司留有餘地,她猜不透。

  高一桐鐵青著臉,收下了她遞交的通知書。

  「這批貨出了問題,我們願意承擔責任。我們與貴方簽訂的是八萬噸貨物的合同,待全部發運完畢,再根據索賠條款進行處理,怎麼樣?」

  「餘下四萬噸,你能保證質量?」桑儀以警告的語調問,她沒料到高一桐現在仍然要求發貨。

  「我再強調一句,貨物出現問題由我們負責賠償,但不能撕毀合同。」高一桐態度強硬。

  「關於這一點,我不能作主。請稍候——」桑儀說著,起身走到陽台上。掏出「大哥大」與赫斯通話,報告了新浦方面的態度。

  赫斯似乎也有點躊躇。

  合同條款上只有對貨物質量不符的罰款規定,並沒有說明買方以可據此而不再進賣方的貨。那麼,如果W公司單方面撕毀合同,那就是自己站到了不利的位置。

  桑儀捏著「大哥大」,靜候赫斯的回話。她明白,大鬍髭的德國人這會兒要狠下心才能決策。要麼,同意繼續進貨——這可擔著風險,萬一新浦這四萬噸乙基纖維素再出質量問題,那他就要擔責任了,總部可不會輕饒他,但是,拒絕進貨,新浦就有可能反索賠,借此抗衡。新浦的這一招奇險。桑儀透過玻璃窗,看見辦公桌那兒坐著高一桐的背影,分明也感覺到瀰漫在他胸間的一種緊張。

  終於傳來了赫斯的聲音,這—次他用的是德語:「可以繼續發貨,但必須先履行罰款條約。」

  桑儀又走進辦公室。

  高一桐緊緊地盯著她。

  桑儀傳達了自己老闆的意見。赫斯也真狠,先擠壓罰款,就等於新浦把已經入賬的貨款要吐五分之二出來。照此計算,W公司幾乎是比國際最低價還低三分之一的價格買了兩萬九千噸合格的乙基纖維素。桑儀覺得嗓眼乾澀。高一桐。你一句話多輕鬆,「貨物出現問題由我們負責賠償」,國家幾十萬美金就扔進了太平洋!

  「履行賠款應該在貨收齊之後,這一點我們不能讓步。」高一桐針鋒相對。

  桑儀瞅了高一桐一眼,暗地裡倒欣賞這句話。同時也明白,雙方處在這樣的立場,再談是不相宜的。於是她以回去進一步請示為由,告辭離開了新浦公司。

  「我估計會有如此局面,所以派你去。」赫斯聽了桑儀的報告後道。

  桑儀心想果然如此,他要出面談崩了就無迴旋餘地。

  赫斯估計新浦在賠款上會強硬堅持,究竟怎麼辦他也沒對策,同時還得將繼續進貨的決定告訴總都,便親自寫了報告電傳斯圖加特。

  桑儀心中卻還懸著一個問號,新浦硬要堅持恪守合同,它有四萬噸乙基纖維素嗎?腦子沒空閒,羅天野又硬塞進一個不倫不類的尷尬事兒,真叫她好煩好煩。

  她抓起電話,撥了個號,想找父親。通了對方說沒人,兩天沒上班。

  桑儀一想,煩躁中有了決斷。她把桌上的材料收拾一下,快步出了辦公室。

  來到樓外,她招輛的士,跨進車便對司機說:「去江西路北段。」

  她想,父親准在那個女人那兒。


十四


  四十出頭的楚眉並不給人那種徐娘半老的感覺,因為從沒生育的關係,身材就形容窈窕也不過分。獨身女子一般都有潔癖,再加善於或者說是注意保養,皮膚也潤澤細嫩。

  聽見悅耳的門鈴聲,她還抓起唇膏,往薄薄的嘴皮上塗了幾筆,才快步去開了門。

  門邊,站著不是她意料的桑仲年,而是他女兒。

  「——請進。」她在略一遲疑之後,立即換上一副笑容,以長輩似的表情迎接這位不速之客。

  桑儀走進了房內。

  居室的擺設很有一種藝術氛圍,作為一位美術設計人員的才華很醒目的表現出來。白色的格子架懸掛在牆上,許多造型別緻的小玩意兒放置其中,色彩斑斕悅目,更有不少根雕。

  桑儀突然想到了父母的居室。對比起來,那是一片灰色調的乾涸之角。

  楚眉眨眼間已端了一杯雀巢咖啡遞到桑儀面前。

  「我們是第二次見面了。」楚眉說。她特別強調第二次,顯然是想讓彼此的關係能融洽一些。

  桑儀很想說是第三次。不過那一次只是自己見了她,還有父親。她沒說,那樣的記憶她不能留存。

  「我爸爸不在這兒?」她問,沒接對方遞上的雀巢咖啡。

  楚眉把杯子擱到中間的圓桌上,她嘴角的微笑消失了。她可不是逆來順受的人。

  「你有什麼事兒嗎?」她語調中的柔軟度降低了。

  「我爸爸沒在這兒?」桑儀依舊問。

  「要找你父親不一定非到這兒來不可。」

  「是的,我從沒想過會跨進這個門。可今天不同,因為你強迫我父親要他接受一個他不願意接受的事實。」

  「誰告訴你我強迫了他?」

  「這你用不著問。」

  「我知道怎麼回事兒了——」楚眉攬了攬垂在耳鬢的一綹頭髮,在沙發上坐下,

  「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很感謝你。這些年,我一直在等待,等待著你,或者是你母親。」

  「你把我們的隱忍看作是可以得寸進尺的跳板?」

  「我直覺得好笑。像你這樣的女性,說什麼『隱忍』,太俗套了。」

  「別跟我玩弄詞藻,我是什麼樣的人,有什麼樣的想法,不需要你來指教。」

  「還有什麼『得寸進尺』,更是狹隘可笑——」楚眉素來如此,並不理會對方的辯駁,仍照她的思路闡述,「我對你父親,是一個女人全部身心的愛,我付出的甚至比我得到的多。我早作好了失去他的準備,那就是我離開這世界的一天。」

  「大概瓊瑤的書你挺愛讀。」

  「哪一個人不想這樣濃烈的去愛?可他們不敢。」

  「……」

  「當然,他的隱情是不可能都告訴你的。那麼我現在告訴你,他這輩子有過兩個女人,可稱得上愛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我。」

  桑儀垂下眼睫,楚後直言不諱令她一時不知該說啥了。

  「羅天野告訴你,我想做—個母親,對吧?」楚眉毫不遮掩地將引起桑儀跑到這兒來的導火索抖落出來。

  「你已經攫取了不少,這條暗河讓它靜靜地流,彼此相安無事不好嗎?你為什麼又興風作浪呢?」桑儀說,這話已經折斷了鋒芒。

  「我乾脆向你和盤托出吧。我知道,你也是個敢作敢為的女人,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我說懷上了,其實是騙你父親的,我想考驗一下他,看他對我的感情究竟有多深。我投入了自己全部身心,只希圖他能像對待妻子一樣地關心、體貼我……」

  桑儀覺得自己的怨忿已經在消失。作為一個女人,她能夠理解楚眉的這種感情。

  就這當兒,桑仲年走進來,手裡提著一兜水果和營養品。見到房中站著的桑儀,他不禁一怔。

  桑儀瞅著父親那有些花白的兩鬢,很憐憫很不安,可她又不能立即將實情告訴父親。

  「咬著牙挺吧。」桑儀終於迸出一句話後離去了。

  她覺得這句話不僅是對父親說的,也是對自己,對所有活著的人的一個警告。


十五


  「藍鳥」駛進了國際航空港,桑儀下了車。從漢堡飛來的3016次航班馬上就到,她是來接總部的特派主管科爾先生。

  赫斯沒有來,出發之前他特別把桑儀召進辦公室,要她先在這位手持尚方寶劍的欽差耳邊多吹吹風,博得他的好感。

  「總之,用中國的一句話來說,你我算是一條繩上的蚱蜢,對不對?要想法化不利為有利因素;否則——大家真得拜拜了。」

  桑儀一路都在想,如何才能使這個科爾先生別張牙舞爪。

  3016次航班進港,桑儀站在出口那兒。她手裡有科爾的照片,很快在旅客中認出他,她迎了上去。

  「你好,科爾先生。我是CH分部的桑儀,特別來迎接您的。」她用流利的德語說。

  「唔,桑小姐,謝謝你。」科爾卻回答的是英語。

  德國人與異族人交談時,更喜歡對方用德語。可科爾卻反而用英語接茬,桑儀立時感受到他的不協調。

  桑儀笑了笑,領著科爾出廳。一邊依舊用德語與其寒暄。到跨上「藍鳥」,科爾便改用德語與桑儀交談了。她感到一絲信心。

  「赫斯先生很忙?」科爾問。

  「也不盡然。」桑儀答道。

  「怎麼——」科爾微微一蹙眉。

  「其實,他是怕陡然見到你,畢竟生意上有了麻煩呀。」桑儀乾脆把底抖出來,有時候隔一層膜說話總是遍三掩四,彼此反而打肚皮官司。

  科爾一聽,嘴邊滑出一絲微笑。桑儀這句話中,暗含著一種奉承,洋人也喜歡戴高帽子。同時,又巧妙地把話引到麻煩事兒上,以便探探科爾的口氣。

  「赫斯的膽子並不小噢。」科爾這麼冒一句。

  桑儀稍一尋思,便明白他指的是繼續進貨這個決定。

  「是要冒風險的。可對方同意賠償,再出問題,更賠得慘,豈會睜眼跳崖?」

  「關鍵是總部根據瞭解的情報分析,新浦要供應四萬噸也成問題。」科爾漏了底,

  桑儀暗暗一驚,W公司果然厲害,連這種情報也能搞到手。看來,科爾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加強對這四萬噸貨的督查。

  要命的是這四萬噸乙基纖維素新浦怎麼交出來。

  「聽說,那位新浦的總經理——是桑小姐的前夫?」科爾冷不丁道。

  桑儀點點頭,看來「德國鬼子」對自己也有點不放心。

  「桑小姐請別誤會,我提到這件事,只是想轉達總裁吉森先生的一句話,相信桑小姐會以自己的才幹使W公司的業務在中國發揚光大。」

  「謝謝。」桑儀略一頷首,明白這其實是一道緊箍咒。

  「桑小姐,你是搞化工情報出身的。關於新浦的貨,沒察覺出數量上的問題嗎?」這句話差不多是在審察了。

  「我也感到疑惑。」

  「那你沒向赫斯先生提出來。」

  「——沒有。」

  「為什麼?」

  科爾的目光如箭。

  「科爾先生,也許你對中國並不瞭解。」

  「什麼意思?」

  「我想問你,新浦公司跟W公司有什麼區別?」

  科爾怔了怔,歪歪頭,很空洞地答一句:「當然,有很大的區別。」

  「W公司是私人資本,而新浦卻是中國的國家企業,對不對?實際上,它是屬化工部管轄,你懂我的意思嗎?」

  「唔——」

  「新浦與W公司的這筆生意,化工部絕不會不知道。新浦的產量可能不夠,然而中國並非只有一個新浦,而且,市場上的乙基纖維索可以通過計劃槓桿來調節。所以,對方堅持可以供貨,我怎麼能說三道四呢?」

  科爾聽桑儀這麼一說,額際的陰雲悄悄退去。

  「桑小姐,你果然是個精明的人才。」

  「科爾先失過獎了。我能理解你剛才為什麼問我。」

  「是嗎?」

  「中國有句話,叫『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桑小姐,我向你表示歉意。」

  「我很感謝吉森先生的評價。不過。W公司要站穩中國這個市場,光靠我,甚至CH分部所有職員的努力都是不夠的。因為做生意,還得有中國客戶的合作。」桑儀很委婉地表達了一種意向。

  科爾已經領會了桑儀這番話更深層的含義。他翹起嘴唇噓了聲,便思索起來,不再言語。

  桑儀也緘默了。她瞅著反視鏡中科爾凝神的表情,不知自己在這場角逐中最終扮演的是什麼角色。

  科爾與赫斯見面後,立即關在辦公室裡密談,連桑儀都被拒之於門外。下午兩點,赫斯通知桑儀,要她立即準備車,科爾要去新浦見高一桐。桑儀從赫斯的語調中感覺出他的忿惱,顯然他與科爾之間並不愉快。

  「藍鳥」載著科爾、赫斯以及桑儀直奔新浦,科爾同赫斯坐在後邊,路上競都沒說一句話,桑儀證實了自己的猜測。

  來到新浦公司,卻是一位劉副總經理接待了他們,聲稱高一桐去北京了。

  「那麼,你是可以負責的了?」科爾硬邦邦地問,就如他那乾瘦的身材。

  「總經理不在,由我代管。」劉副總經理回答。

  「我現在再次向貴方要求立即賠款。」

  「科爾先生,關於這一點,我們已經和赫斯先生談妥了嘛。怎麼又節外生枝呢?」

  「你們的貨混裝了次級品這是事實,賠款已成定局,難道賴得了嗎?」

  「科爾先生,請你注意用辭。我們與貴公司的這筆生意還在進行,你們已經同意繼續進貨,最後的結果未卜,你何必那麼急著索賠呢?」

  「劉副總經理,我很懷疑,你們是否能如期交出八萬噸貨來。」

  「你盡可以懷疑——」劉副總經理正說著,一位秘書送了份電報來,他拆開看了看,「唔,科爾先生,我們將於後天向巴拿馬發運一萬五千噸乙基纖維素。」

  「噢?」科爾略略一怔。

  「是從本地發運?」赫斯插嘴問。

  「不,從廣州。」劉副總經理答。

  桑儀站在一旁,立即明白自己那天對科爾說的話竟言中了。西南那個廠家距廣州鐵路運輸不過十多個小時,高一桐去北京就是想調用計劃經濟這條槓桿。

  「這一次,不會又混裝次級品吧?」科爾一句嘲諷。

  「誰都會有過失,科爾先生。就像貴方曾經拖延付款一樣。」劉副總經理回答。

  桑儀想,高一桐的這位副手倒也不是孬種。

  「科爾先生,赫斯先生,我想,你們最大的意願也是希望我們能供應八萬噸合格的乙基纖維素吧?」劉副總經理又說。

  「當然。」料爾聳了聳肩。

  「我們交付的貨物中,有二萬九千噸合格品,是這個數目吧?」

  「唔。」

  「餘下的五萬一千噸,我們將按合同規定,準時運送到巴拿馬。」

  「我的天!」科爾用德語嘰咕了一句,攤開雙手,似乎遇到了一件荒誕的事兒,「只有一個半月的期限了,你不是開玩笑吧?」

  「你願意聽到這種玩笑嗎?」

  「科爾先生,我們——」赫斯湊到科爾身邊,用德語放低聲音說:「我們不能太過分了。」

  科爾悻悻盯赫斯一眼,邁腿走出去。

  「劉副總經理,但願——我們之間的麻煩煙消雲散。」赫斯用一種友好的姿態拍拍劉副總經理的肩。

  桑儀輕輕地吁口氣,可隨即又想,八萬噸貨也許能按時交齊,可已經運到巴拿馬阿木韋列斯港的一萬一千噸次級還得運回來。這一去一返的運費、手續費、碼頭囤積存放費等等也是一筆可觀的數目。那是難以挽回的損失了。

  高一桐,雖然你能力挽狂瀾,可你還能問心無愧地坐在你的位置上嗎?再進一步,你能否坦蕩地面對自己?


十六


  又是劃價又是收費又是取藥,全得排隊,桑儀的一點兒小感冒經醫院這麼一折騰,倒更不見輕了。巧的是剛取了藥朝外走,卻遇見了楚眉迎面而來,想迴避也來不及。

  「你好。」楚後很自若地先招呼道。

  她略一點頭,嗯了聲。桑儀本想就這麼招呼一下便各自東西,不料楚眉卻湊近她。

  「你沒去看過羅天野?」她的語調有些詭秘。

  「怎麼——」桑儀一愣。

  「你不知道呀?」楚眉瞅著她。

  「知道什麼?」

  「天野出事哪。」

  「出什麼事?」

  「咳,我當你父親轉告你了。」

  「我這一陣子沒見過他。天野到底怎麼了?」

  「拘留啦!——」

  楚眉將桑儀拉到牆角落,講了羅天野的事兒。原來他花一萬五買了條馬爾他犬,不料人家哄了他,是條病狗。牽回去死了不說,惹得「娜娜」一命嗚呼,「雪球」也危在旦夕。他一怒之下,不知從哪兒弄來把自製的火藥手槍,找到賣狗的要求賠償,對方不認帳,他掏槍便是一傢伙,結果以傷害罪被公安局抓了。

  桑儀直搖頭。她那次被羅天野帶到狗市去過之後,總替他隱隱地擔憂,沒想到這是第六感覺的預料。

  「你該去看看他。」楚眉說。

  桑儀點點頭,問明他關押在市公安局第二拘留所。楚眉當即又寫了一張條子,她認識那兒的一個監警,說會給些方便。

  桑儀走出醫院,立即叫了的士去了第二拘留所。

  倒很方便,半個小時後,她已經在探視室見到了羅天野。

  與她想像的相反,羅天野並不那麼狼狽,面色雖然蒼白了一些,幽然的眼光中依舊有一種不折不撓的神采。

  「你的腦袋瓜子怎麼那麼容易發昏?」桑儀說。

  「誰也別想坑我!」

  「你這可是自己坑你自已。」

  「在那個地方混,心不狠就別想有出頭之日。」

  「我簡直不明白——」桑儀搖搖頭,她想起另一個男人。她遇到的男人為什麼總有野心?

  「桑儀,你不用擔心,沒事兒。」羅天野倒動起她來。

  「你已經身陷囹圄,還說沒事兒?」

  「大丈夫嘛,總有落難之時。」

  「幹嗎不能清清靜靜地走一條路呢?」

  「還說我,你呢?」

  「——可我不會鋌而走險。」

  「因為你是女人。」

  「天野,我真的——很失望。」

  「桑儀,你別這麼想!」

  「我能說什麼呢,你我之間也好像是南轅北轍。」

  「你太大驚小怪了,我不會在這兒呆多久的。我已請了律師,他說,我賠償受害者了,最多不過兩年,還可以緩刑。」

  「出來你幹什麼呢?」

  「我當然重操舊業。」

  「你不能放棄?」

  羅天野盯著桑儀。

  桑儀輕輕地吐一句:「為了我。」

  羅天野沉默著,半晌,他站了起來,默默走出探視室。

  桑儀慢慢地垂下眼睫,她知道,他是屬於另一條軌跡的隕石。

  回到香格里拉飯店,赫斯一見她便說總部來電召回科爾。

  「這麼說,撤除警戒了?」她道。

  「跟中國人打交道,非我赫斯莫屬。」赫斯有點喜形於色。

  陸續從廣州發運的貨物在抵達阿木韋列斯港後,經檢驗都合格。總部遂放下心來,召回了科爾。他將於午後三點半坐飛機返回斯圖加特。

  依舊是桑儀陪送他去機場。

  「桑小姐,我真有點不明白——」科爾很認真很思索的模樣。

  「不明白什麼?」桑儀風

  「跟中國人做生意,好像神出鬼沒。」

  「你這是褒獎還是貶抑?」

  「——兩者都有。」

  「科爾先生,說句實話,你還不熟悉中國。」

  「那位高一桐先生,倒很有辦法。這樣的局面,他能化險為夷。來中國之前,我曾想像過,有朝一日他走投無路怎麼辦?」

  「我曾經告訴過你,差別就在這裡。實際上,他並不只是代表新浦公司跟你們做生意。他還代表了國家。」

  「唔——」

  「他不會走投無路,明白嗎?」

  「有意思,世界上許多公司因為經營不善破產,卻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會因為生意賠錢而垮臺。」

  「道理就在於此。」

  「可是,桑小姐,我以為這並不是一件值得誇耀的事實。」

  「一種事實該誇耀還是鄙屑,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結論。我想,就是中國人亦如此。」

  「那你呢?」

  「對不起,我不過信口而言。究竟持什麼態度,我也難以表示。」

  「桑小姐很聰明呀。」

  桑儀笑了笑,這個德國佬的誇讚是由衷的。她本想我的聰明不過成了W公司這部機器能運轉的一滴潤滑油,但卻沒說出口。

  「藍鳥」抵達機場,桑儀陪科爾先生走進候機廳。她照看著他的行李,等他自個兒去辦理登機手續。

  這當兒,一位衣著考究的女士走過來。她認出是同住香格里拉飯店的日本某商社的那位同行。

  「你好。」對方招呼她。

  「你好。」她回答。碰面的機會多,只是眼光短暫地交流,還從未招呼過。

  「你也來送人?」桑儀問。

  「我去日本。」她答道。

  「——定居?」桑儀問。不知為什麼,她有一絲苦澀漫上心尖。

  「還不知道,去了再說。」

  桑儀望著她,感受到她的一種無法言說的悵惘。難道,對於像她們這樣的女性,最終就只有這種歸宿?她不免愴然。

  「我叫桑儀,你呢?」她問。她對她的印象很深,卻一直不知姓名。

  她遲疑一下,搖搖頭:「還是不知道的好,免得留一絲牽掛。」

  言罷,她苦澀地一笑,朝檢票口走去。

  桑儀愣愣地瞅著她的背影,彷彿那橐橐的腳音像鼓槌一樣在心上叩動。


十七


  想了巧妙的辦法,桑儀將一千美金請那位新加坡僱員回新加坡以一個杜撰的昆蟲研究機構名義寄給自己的父親,佯稱一筆稿酬。

  為什麼這樣做她也不明白。

  有一點很清楚,父親要應付兩個女人,手頭絕不會寬裕。可他的薪金從來都是交與母親的,如果他沒有私房錢,那就有點束手無策了。

  直接把這一千美金交與父親也不行,父親絕不會接受。他有他的自尊。

  一切都有點滑稽。只有把這一切想成是一場滑稽的遊戲,桑儀才覺得釋然,覺得鬆弛。

  W公司這次犒賞了CH分部的僱員,赫斯把一張三千美金的支票親自交給桑儀。新浦公司如期交付了八萬噸貨,W公司也就沒有理由再要求索賠,對於赫斯來說,免去這樣的糾紛是最好不過的了。

  「我們還要繼續與新浦打交道。」赫斯滿面春風地說。

  桑儀卻想,新浦恐怕不會彈冠相慶吧,那擱在阿木韋列斯港的一萬一千噸乙基纖維素還是個沉重的包袱呀。

  半個月後,桑儀再次與赫斯—起去了新浦公司。

  高一桐和劉副總經理接待了他們。。

  「我們想購買貴方一批聚丙烯。這可是你們的拳頭產品。」赫斯說。

  桑儀遞上意向書和有關產品的材料。

  高一桐接過看了看。又遞給身邊的劉副總經理。

  「赫斯先生,這筆生意要由劉副總經理與你們交涉談判了。」高一桐說。

  「怎麼——」赫斯不解。

  「我就要調離新浦公司了。」高一桐的表情很平靜。

  桑儀瞅著他。

  「為什麼呢,我們與你合作得很愉快嘛。」赫斯皺起眉來。

  「是呀,與W公司的第一筆生意,可以說是成功的。」高一桐回答。

  「我真不理解——」赫斯搖搖頭。

  劉副總經理插話道:「赫斯先生,你誤會了。高總經理要調到部裡去,剛成立了一個對外貿易的協調機構,他要去主持工作。」

  「噢噢,原來這樣——高總經理,那我可得祝賀你呀。」赫斯張開雙臂,以德國人的方式擁抱了高一桐一下。

  「謝謝。」高一桐的眼光中,這才透露出一種得意。

  桑儀卻不動聲色。她知道自己的前夫到底得到了他想要的位置。

  「赫斯先生,我相信,新浦公司與貴方的合作將有更大的發展。」高一桐儼然巳經以部裡的一個要員身份在說話了。

  「唔,還務請高先生大力協助。」赫斯答。

  劉副總經理請赫斯去他的辦公室商談,桑儀跟著走到門邊。

  她感到背上粘著一雙目光。

  「桑儀——」

  她止住步,轉過身來。

  「你不祝賀我?」高一桐說。

  桑儀盯著他,嘴裡卻冒出一句。「也許,那一萬一千噸乙基纖維素的次級品成了你的墊腳石。」

  高一桐眉心一縮,愣怔片刻又道:「你對我有這麼深的成見?」

  「因為我很瞭解你。」桑儀說。

  高一桐幽幽一笑,搖搖頭:「你對化工產品那麼內行,難道不知道乙基纖維素的次級品也有其它用途?我可以告訴你,那一萬一千噸貨我們就近轉賣給哥斯達黎加的一個客商了。」

  桑儀鼻子哼了哼:「你心靈的黑洞已經曝光了,那是無法彌補的。」

  高一桐刷地陰下臉來。

  桑儀還想說什麼,卻只是投去冷冷的一瞥,邁步走出去了。

  中國人真有點神山鬼沒——她記起科爾說的這句話。這話用在高一桐身上,倒很妥貼,褒貶很難分明。

  一間辦公室裡,突然傳出兩個男人哈哈的暢笑,那是劉副總經理和赫斯。

  桑儀深深地吁口氣,每個人都有他該笑的時候。但此刻,她卻笑不出來。

  高一桐,未必你能笑得出來。

  桑儀回過身去,掃了掃剛才出來的那間房門一眼。

  門已經緊閉上,沒有一絲兒聲響。

  〔作者簡介〕

  佳雲,原名廖家雲,男,1952年出生於成都。曾插隊下鄉,後考入溫江地區文工團當舞蹈演員。現為成都話劇院編劇,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

  1982年開始發表作品。迄今為止已發表長、中篇小說若干,近二百萬字。部分作品曾獲省、市文學獎。


誰沒有殼

佳雲


  小時候我住的那條街,一半是低矮陳舊的灰色院落,一半是被一道紅磚牆守護的一棟米色巍峨大樓。裡邊幽雅清靜,住著蘇聯專家。偶爾可以看到窗口或陽台上冒出一個黃頭髮藍眼睛的人。那會兒我們正「瓜菜代」,而在圍牆拐角的一個垃圾洞裡,許多孩子經常能扒出非常精美的糖紙,看一眼都會使你想像它的誘人的美味。對於我們這些穿補疤褲兒的孩子來說,樓裡邊的異族人是高不可攀的。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

  如今,在大街上碰到一兩個騎自行車的外國人再也不會引起視如猴猻的矚目了。

  不過,這僅僅是才開始。

  應該說,直到最近幾年,中國人——我指的是普通老百姓才逐漸真正看到了世界。

  世界正注視著中國。它準備歡迎這個巨人,中國也別無選擇地必須伸出手去。

  一切都不會毫無阻礙地契合。

  從某種意義上講,中國還是一個孩子。「初級階段」也許算是這種形容的一個註釋。在國際經濟大流通這個領域裡,這個沒有多少經驗的孩子不可避免地會摔跤的。好比在競技場上,面對那些久經沙場的選手,我們的動作一定有些粗糙,有些遲鈍。但是,我們必須迅速地適應和熟悉竟爭法則,否則,我們只會永遠地鼻青臉腫。

  我閱讀過一些有關研究日本現代社會的書,都是中國的有識之士撰寫的。他們不約而同地承認日本既擁有西方現代文明,躋身於西方先進工業強國之列,但又保留著許多東方傳統。而這些東方傳統,就是從泱泱中華傳遞過去的。

  社會的現代化需要人的現代化。

  一個問題,具有中國特色的現代人究竟是怎樣一種形象呢?

  世界上有不少民族都有一種危機感,日本人如此,以色列人如此,甚至美國人亦如此。

  我們該不該有一種危機感呢?

  我們的危機感又最該直射於哪一點呢?

  人,必須是人。

  中國人實在是被禁錮被束縛得太久大久了!

  哪一處沒有亮?從整體到局部,從他人到自身,從內體到靈魂。

  我試圖從不同的視點來勾描過些再也不能繼續下去的人生軌跡,來展示渴求再生的靈魂的追索與掙扎。

  《蟬蛻》如此,我的另一部同類題材的中篇《彼岸》也是如此。

  印上深深的烙印的每一個形象,在奔向現代社會各自的目標時,自然會拋下一個個是或非的訊號,儲存於這座古老而正在改制的系統中。

  但願我沒白費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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