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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習問題 作者:賈興安


  過完暑假開學後,林小勇所在的四年級變成了五年級。

  上第一節課時,一位年輕漂亮的女教師出現在講台上。她自稱姓楊,名玲,說原先的胡老師生病住院了,從現在起,由她擔任這個班的班主任。

  楊玲老師眼睛大,皮膚白,身材窈窕而豐滿,小圓臉紅撲撲的,披肩的長髮散落在淡青色碎花連衣裙背後,像山崖旁垂瀉著一道黑色的瀑布。她說話很好聽,既標準又柔潤,微笑總是翹在嘴角上,比那個從一年級一直帶到他們四年級的胡老師強多了。胡老師也是個女的,很土氣很老相,個頭兒矮膚色黑,講課時夾雜著家鄉話,總是婆婆媽媽、絮絮叨叨的,經常拖堂,喜歡搶佔自習課,佈置作業狠得像《半夜雞叫》裡的周扒皮。林小勇不知道以後這個美麗的新班主任怎麼樣,但眼下對她的印象卻非常非常的好,好得就像自己正坐在鳥語花香的公園裡。他甚至想,我要有這樣一個媽媽多好。

  點名時,楊老師叫林小勇。遐想中的林小勇騰地漲紅了臉,他站起來囁嚅個「到」,便激動得有些不知所措了。楊老師又叫了個林小勇,說你坐下吧,林小勇才恍恍惚惚坐了下去。

  這一節課,林小勇沒有上好,他心孩意馬,一直在飄飄忽忽地想,漂亮的楊老師叫了我兩次,從她嘴裡說出來的「林小勇」,怎麼就像鳥叫那樣好聽呢?

  中午放學後,林小勇像從前一樣,急急忙忙回到家,扔下書包先掏大米,再點燃液化氣灶,然後將高壓鍋放到灶上。隨即掏出課本,邊溫習今天講的新課,邊等著爸爸回來炒菜。每天的中午飯,都由林小勇和爸爸協作著完成,暑假期間也不例外,因為每天的這個時候媽媽最忙。

  媽媽在附近菜市場賣紅燒雞塊,中午前後是「黃金時段」,全天的生意就數這一會兒「紅火」,絲毫耽誤和馬虎不得。爸爸相對時間稍鬆閒些,但爸爸所在的商場距家裡遠,要走半個多小時,況且爸爸租賃櫃台賣鞋,掙錢也是自己的,必須收起攤子抬掇好才能回家吃飯。所以,媽媽規定林小勇中午煙大米飯,爸爸回來後再炒菜,媽媽待下班高峰期一過,便趕到家吃現成飯。

  大米蒸熟後,爸爸回來了。一進門,林小勇就高興地對他說,爸,我們新換了一個班主任,姓楊,年輕的,長得可好看了!

  去!去!爸爸撥拉他一把,皺著眉頭道,換不換老師,長得好賴,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心煩,別給我耍貧。

  林小勇撅撅嘴,又說,下午,老師讓交錢。

  怎麼又要錢,書費、學雜費不是讓你帶走了嗎?

  學校統一買作業本,不買不行,一共15塊。

  操他媽,什麼本?要這麼多錢!爸爸在門外敲得鍋沿兒噹噹響。

  過了一會兒,媽媽端著一隻大鋁盆回來了,髒圍裙上全是油,一群蒼蠅追著嗡嗡飛。

  中午才賣了6斤。媽媽氣喘吁吁,將鋁盆放到門口,解下圍裙說,一個臭娘們用筷子挑來挑去,把肉都撥拉掉了,最後也沒買,真他媽缺德!

  媽,我班換新老師了。

  換就換吧,跟我說什麼!

  聽說胡老師住院了。

  愛住不住,跟我有什麼相干!媽媽邊洗手,邊沖林小勇爸爸喊,你怎麼樣?

  爸爸說,不怎麼樣,今天上午還沒開張咧。

  我說吧,你不聽,看看,看看,進的那批涼鞋,非砸在手裡不可。夏天快過了,要換季了,誰還買你那涼鞋!媽媽大聲埋怨起來。

  那是早先進的貨,誰知道銷路不好!我又不是諸葛亮。爸爸怒氣沖沖道,你埋怨我,我還有氣沒地方出咧!只賺不賠,就不叫生意了!

  林小勇把三碗大米飯端到窗台上,高聲說,你們別吵了,先給我15塊錢,等會兒我上學去,別忘了,下午必須交給老師。

  怎麼又要錢?媽媽像爸爸一樣急。

  買作業本。林小勇丟一句,拿筷子去鋁盆裡撈雞塊。

  媽媽衝過去打他一巴掌,喝叱道,誰叫你吃!整天上學光花錢,還想饞嘴,放下!你吃一個雞大腿,等於我一天白幹了,小敗家子!

  一個星期後,班裡開周會,楊老師拿著花名冊,又要進行點名。但這次點名跟前兩次有所不同。這次點名叫到哪個同學以後,她還問該同學的爸爸媽媽在哪個單位工作,是幹什麼的。

  對學生進行家庭調查,從前的班主任胡老師也搞過,好像是在二年級的時候,但她不像楊老師這樣在課堂上當場提問,而是讓班裡同學每人寫個紙條交給她。這幾年,胡老師一直跟著這個班升級,對每個學生的家庭狀況都比較熟悉,因此就沒有再做這件事情。現在,新來的班主任對全班每個學生的家長進行一番「摸底」,是十分必要的,所以,楊老師除調查方式與胡老師不同外,並沒有讓同學們感到特別意外。

  點名開始後不久,林小勇感到了某種驚訝,這種驚訝隨著一個一個同學的「亮相」,變成一塊塊大石頭,層層疊疊朝他心上壓來,讓他越來越恐慌不安越來越透不過氣來。

  也許是因為從前沒太在意,也許是因為從前年齡小些,也許是因為從前是悄悄寫在紙上而現在是當著眾人說。總之,現在林小勇驚異地發現,一些同學的家長,已不是他原來印象中的樣子了。那些家長們在自己孩子的嘴裡,長成一個變形金剛,威風凜凜地矗立在林小勇眼前。譬如,在二年級的時候,林小勇記得同桌蔡永麗給胡老師的紙條上,寫著爸爸是鞋廠的工人,媽媽在公共汽車上當售票員,現在她卻說爸爸在鞋廠當廠長,並強調說是正的,一把手,媽媽是公共汽車公司財務科長。還有在三年級時有一陣子和林小勇很要好的張宇傑,從前他爸爸在市政府大院寫材料,每天放學時騎個破自行車來校大門口接他,現在,他卻對楊老師很自豪地說,我爸爸在市政府當副秘書長。張宇傑怕楊老師不明白或者誤解,還特意解釋說,其實我爸是市長秘書,市長在電視裡的講話,都是我爸寫的,老師你有什麼大事,可以找我,小事就算了,這是我爸讓我跟你說的。那種高傲的神態,彷彿張宇傑就是市長秘書。張宇傑的大人模樣兒,使楊老師笑出了聲,她很親暱地請張宇傑坐下,仔細看他幾眼,並在花名冊上記下了些什麼。對其他來往少的同學,林小勇沒大留意,而對平時和自己在一塊玩兒的那幾位同學,他聽得十分用心。劉軍說他爸爸是派出所所長,媽媽是幼兒園園長,這使林小勇很驚訝。在這之前,他一直認為劉軍爸爸戴大蓋帽是個公安,媽媽是幼兒園的阿姨,孰不知覺都是當官的。就連那個綽號為「火柴棍」的王巍,兜裡整天裝著十幾塊錢,光買零食吃,林小勇知道他爸爸是煙草公司一個科長,但現在,王巍卻吐著舌頭做個鬼臉笑嘻嘻說他爸爸當經理。

  楊老師一邊點名,一邊在花名冊上記著。林小勇抓耳撓腮,如坐針氈,聽聽別人的家長,再想想自己的父母,他額頭上剎時就冒出了一層虛汗,不知道呆會幾輪到楊老師點他的名時,他該怎麼說自己的家長……

  林小勇的家長,似乎像臭豆腐那樣上不了席面。

  林小勇的爸爸,是土生土長的農村人,上學時正趕上「文革」,雖然在公社讀了兩年高中,但實際文化程度不到初中。後來,他從老家應徵入伍,在內蒙古陰山一帶挖了幾年坑道和塹壕。復員時,他不想回家種地,就托在城裡工作的堂叔四處請客送禮,將戶口轉入這個城市到一個新落成的市場站櫃台。這期間,他搞了個對象,是郊區的菜農,即林小勇的媽媽。當時,林小勇的媽媽在晶牛塑料廠當工人,屬於佔地工,並非吃商品糧的城市戶口。生下兒子林小勇後,為解決將來孩子上學及日後就業等問題,林小勇父母省吃儉用,藉著外債費盡周折才將母子倆的戶口買進了城市。林小勇5歲的時候,媽媽的塑料廠不景氣,工人放了長假。為了生存和償還債務,她先買了一輛三輪車,起五更去東郊蔬菜市場批髮菜,然後拉回來到居住地附近的菜市場去賣。後來見賣菜的太多,起早貪黑不掙錢,並發現有個老頭兒賣紅燒雞塊生意不錯,就開始從冷庫買來白條雞,紅燒後用大沙鍋燉成雞塊去賣,收入果然比賣菜強一些,而且沒有那麼辛苦。不久,林小勇爸爸所在的市場管理不善,在日趨激烈的商業競爭中氣息奄奄敗下陣來,為此,市場將櫃台全部租賃給個人,除兩個經理和一個會計坐著收租金外,商場所有人員一律下崗承包櫃台。這時,被調到業務科當來購員不到三個月的林小勇爸爸,只好包了兩節櫃台賣鞋。多年來,林小勇父母的單位都沒有分過住房,一直在城市西郊租賃著一間民房,家什和用具結婚後沒添過一件,電視機是黑白12英(口寸),出來的圖像宛若收藏的遠古繪畫。屋裡除了一張三人睡的大鋼管床,亂七八糟擠了一堆,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很像暴滿的車箱。林小勇寫作業,有時在小圓桌上扒出一塊地方,有時就趴在紙盒上,因為爸爸每新購進一批鞋,都一古腦堆在屋裡,佔得連小圓桌也沒有了。平時,林小勇的家長都很忙,一個忙著煮雞賣雞,一個忙著買鞋賣鞋,週而復始,起早貪黑,沒時沒點,一天窮忙窮忙,越忙越窮,越窮越忙。每年掙出的血汗錢,大頭還外債,小頭勉強夠房租費、水電費、液化氣費、衛生費、治安費、承包櫃台、賣雞的攤位租金、稅金和林小勇上學的各種費用及一家三口吃喝穿用等還有意想不到的開支,根本沒有多餘的錢曠花。林小勇用的書包,是爸爸從部隊帶回來的破軍挎,鉛筆使得捏不住了,才捨得丟掉。至於平時像有些同學那樣大手大腳花錢買小食品吃,更是林小勇不敢想的事。因此,林小勇父母無論從經濟上還是生活上,都無暇顧及兒子的學習問題,他們認為,自己命裡沒福,活得下賤,也不必強求兒子將來有什麼大的作為和出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世界就是這麼個理。國家讓孩子上學,不上不行,他將來能認幾個字,不是睜眼睛的文盲,會寫自己的名字,算不錯賬知道錢該怎麼找,也就行了。現在,家裡欠了一屁股債,命還顧不住,整天累死累活的,哪裡還有工夫管一個小孩子,是苗自己長吧,長成個什麼樣算什麼樣。學校開家長會,林小勇的家長從不參加。原先的班主任胡老師挺生氣說全班還沒有人像這兩個家長。有一次,她叫林小勇帶她來家訪,一看進不去門,況且家裡也沒有人,於是就讓林小勇領她去菜市場找他的媽媽。到了菜市場,胡老師見他媽媽一手油,正拿著大筷子在鋁盆裡為幾個人撈雞塊,嘴裡還嘟嘟嚷嚷誇自己的雞塊好,說你們吃了下次肯定還會來買。林小勇捅捅媽媽,說胡老師來了。媽媽扭過頭,這才沖胡老師笑笑,並撈出兩塊雞大腿裝進塑料袋朝胡老師懷裡塞。胡老師往後退幾步,見她無意跟自己說話,歎口氣悻悻地走了。後來,胡老師拍著林小勇的小腦袋,語重心長道,咳!小勇啊,往後靠自己努力吧,誰也幫不了你。

  林小勇很踏實,也聰明,學習成績一直不錯,到上四年級時,已經上升到班裡前10名了。胡老師知道了林小勇的家境後,很同情他,為鼓勵他更快進步,便讓他當了學習委員,還給他家長寫了一封信,意思是林小勇仍有潛力,希望家長配合一下,多給他提供一些學習條件,有時間幫他輔導輔導功課,監督他做一些課外題,千萬別耽誤了孩子。林小勇把信帶回來,他媽媽正在剁雞,讓他找爸爸。爸爸累了一天,此刻仰在床上抽煙看電視。他懶洋洋接過信瞟幾眼,丟到一旁撇撇嘴說,你老師真是瞎了眼怎麼叫你當班幹部,你願意怎樣,我不管,可你記住回家做飯洗自己的衣服,你學習好壞管什麼用?將來還不是像我一樣沒出息?咱林家祖宗三代都是吃苦受累的平頭百姓,你爸我根本不指望從你的墳頭上冒青煙。一邊去吧,想玩就玩,想學就學,我和你媽沒空輔導你,只要不打架,不偷人家的東西就行,至於學習,咱交了學費,就該叫學校的老師去管,況且她還拿著國家的工資咧。我累得不行,讓我歇會兒吧,別站我跟前擋住我看電視。

  鳥似的聲音在叫林小勇。林小勇站起來,臉先紅了。

  楊老師像先前對其他同學那樣說,你說。

  林小勇垂下腦袋抱著手指頭說,我爸在華光商場,我媽媽在晶牛塑料廠。

  你爸爸在商場幹什麼?

  原來當採購員。

  現在呢?

  現在搞承包,他租了兩個櫃台。

  賣什麼?

  賣……賣鞋。

  同學們哄堂大笑。

  趁這個機會,林小勇偷偷看了看楊老師,見楊老師漂亮的小圓臉上露出了一絲鄙夷的神情,她不但沒朝花名冊上寫些什麼,還將花名冊當扇子在自己的臉旁搖來播去。

  你媽媽在塑料廠做什麼?

  媽媽的工廠早就停產了。

  噢!下崗女工。

  老師,他媽媽在菜市場賣紅燒雞塊。有個叫吳紅亮的同學忽然吆喝一聲,又引出了一片笑聲。

  他媽做的紅燒雞塊味兒可好了,我爸常去買,老師,你要吃,就讓林小勇給你從家拿。

  這是課堂,嚴肅點兒!楊老師拿黑板擦拍拍桌子,拿起花名冊又叫另一位同學。

  林小勇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坐下的,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下的課。

  放學後,每天都跟林小勇一路回家的王巍叫他做伴走,他不理,獨自背著書包下了樓梯。王巍從後邊攆過來,扒住他的肩膀說,怎麼了小勇!看你的臉都成青的了。

  林小勇扭動身子甩開他,瞪著眼道,你以後少理我,都有什麼了不起啊;

  我怎麼你了?哪兒惹你了?

  你爸爸是經理,我爸爸是賣鞋的,往後,咱還是各走各的吧。

  你不跟我玩,那以後,我可不叫你吃巧克力和冰糕了。平時,林小勇沒有零花錢,王巍買零食吃時,總分給他一些吃。

  不吃就不吃,我還不稀罕咧!

  到家後,林小勇沒有像往常那樣先去做飯,而是趴在小圓桌上寫作業。

  過了幾天,楊老師找班裡幾個同學談話,有張宇傑、劉軍、蔡永麗、徐明明、王巍等。此後,楊老師上語文課時,經常讓他們回答問題,有一些出頭露面的事,也點名讓他們去幹。一次作文講評時,楊老師還在課堂上宣讀了張宇傑的作文,說他寫的如何如何好,全班同學都應該向他學習。還有一次,楊老師臨下課前問同學們誰能找輛汽車,十幾個同學爭著舉手,結果,楊老師用一個學生家長派來的客貨車辦私事,第二天就指定這個學生當了板報組的組長。不久,班裡改選班幹部,張宇傑就當了班長,瘦得像猴似的王巍,當了體育委員,而林小勇的學習委員,則被換成了蔡永麗。

  一天放學後,王巍從後面追上林小勇,看看四周無人,悄悄趴在他耳朵上說,你知道楊老師為什麼撤了你的學習委員,而叫蔡永麗當嗎?

  林小勇說,我才不在乎呢,我正不想當哩,看畢業後,誰能考上重點中學,那才叫本事。我知道,楊老師她看不起我,嫌我家長沒有本事。

  楊老師的姐姐,在蔡永麗她爸的鞋廠上班,想從車間調到科室。蔡永麗昨天告訴我,她爸爸已經把楊老師的事辦了。

  哼,我猜就有點兒事,那你呢?你為楊老師辦了什麼事?

  那天,楊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說是讓我問問我爸爸,看煙草公司要人不。回家我跟我爸說了,我爸說現在人多沒事幹,不要人。可這事我又不敢對楊老師說,後來她又問我,我便說我爸爸讓等等再說。

  你這不是撒謊騙老師嗎?

  沒事,等我以後再纏磨纏磨我爸,叫他答應為楊老師辦事就行了。我爸是經理,雖然是副的,但管人事,說話算數,進一兩個人,還不是小意思。要不,我這體育委員當得也不踏實。

  這個學期,林小勇很沉悶。

  楊老師的心眼兒像她的衣服和臉蛋兒一樣花枝招展,她似乎不是來當班主任的,倒彷彿是個公關小姐,總是在學生與家長結成的關係網中捕捉些什麼,這和從前的胡老師根本不是一回事。林小勇認為楊老師不喜歡自己的原因,就是因為自己的家長沒有身份,沒有地位,沒有本事,不能為老師辦任何事情。一個學生的好與不好,為什麼以這個學生的家長如何為標準呢?林小勇想不明白,於是便默默下決心:我要憑我的成績好,一定讓漂亮的楊老師喜歡我,咱走著看吧,我要把全班同學甚至全年級的同學都甩在我的身後。

  小勇啊,往後靠自己努力吧,誰也幫不了你。林小勇的耳畔常常迴盪著胡老師這句情真意切的叮囑。

  幾次單元測驗,林小勇的成績都一般,語文總不如楊老師喜歡的那幾個同學。但林小勇並不知道這是由於楊老師私改了他們的試卷,有意提高這些同學的分數,所以,他暗暗鼓著勁兒用功,學習更加勤奮和刻苦。

  每天晚上,爸爸看電視,媽媽拾掇著做雞塊,林小勇便趴在小圓桌上做作業,一隻手不停地在脖子裡背膀上抓撓,因為屋裡有蚊子,葉得他又癢又疼。爸爸看見了吵他,說你傻不傻呀,天這麼熱,蚊子成堆,別寫了,去外邊玩吧。林小勇堅持寫完,然後拿上課本,去外邊路燈下背課文。有時剛要走,媽媽喊他,讓他把髒水潑了或將雞腸子扔到街邊的垃圾桶。街面路燈下,有擺攤設點的夜市,也有下象棋、打撲克、唱卡拉OK等乘涼的閒人。林小勇棒著課本,坐在熙熙攘攘、嘈嘈雜雜的馬路邊便道的磚台上,旁若無人般背誦今天所學的課文或預習明天要學的新課。

  有一次,林小勇看見同學王巍跟爸爸媽媽在路邊乘涼,急忙將書藏進大褲衩裡,悄悄到一旁的書攤旁假裝看連環畫。

  王巍看見了林小勇,急忙走過來,問林小勇幹什麼。林小勇說沒事玩呢,我想買本小人書。王巍塞給他幾顆話梅,譏笑道,你連個自動鉛筆都捨不得買,怎麼捨得買小人書!

  年級裡挑選參加市級作文和數學競賽的學生,試題是區教育局出的,監考和批卷都由外班的老師擔任。平時考試成績不錯,常受表揚的幾個同學落選了,這個班,只有林小勇意外地取得了參賽資格。

  學校開秋季運動會,林小勇獲得全年級兩個第一,一個是跳高,一個是800米;不久,市裡組織的全市小學五年級作文和數學競賽開始了,林小勇代表區裡參賽,分別獲二等獎和優秀獎;元旦前夕,學校舉行「露一手」比賽活動,林小勇的圖畫《高歌》獲得一等獎;期中考試,林小勇語文數學得了雙百,總分排全班第一,列全年級第三名;期末臨近放寒假,林小勇被評為「三好學生」。

  班裡有學生在市裡或本校組織的各類競賽中獲獎,校方將對班主任進行不同層次的獎勵,這是該校多年的規定。林小勇這個學期表現突出,成績優異,連續拿了幾個獎,也使楊玲老師在學校大出風頭,她不但獲得獎金二百多元,還理所當然地被評為區「模範教師」和校「先進工作者」、「優秀班主任」,並當上了下學期的教研組長。

  放假前夕,楊老師給林小勇買了個新書包和一個進口的鉛筆企,鉛筆盒裡放了兩支高級自動鉛筆。在課堂上,她當著同學們的面送給林小勇,並含著眼淚站到林小勇課桌前給他鞠了個躬,感慨萬千地對同學們說,論條件,你們各方面都比林小勇優越,可為什麼各方面都不如林小勇優秀?這個問題,你們回去認真想一想,寫一篇作文,明天交給我。

  林小勇寫的作文題目是:感謝老師和我的家長。

  過完寒假再開學,林小勇當了班長。

  讓林小勇家長震驚的,不是兒子獲了幾次獎,經常考雙百,也不是當了班長和三好學生,而是在小學畢業後升初中的會考中,林小勇考上了全市唯一一所重點中學的實驗班。這是該校近300名小學畢業生考入該實驗班的唯一一名學生。

  儘管林小勇的爸爸媽媽整天焦頭爛額地忙於做生意掙錢,不理睬兒子的學習問題,但由於自己有個學齡期的孩子這一客觀事實,還是能經常有意無意接觸或聽到別人談及有關孩子上學的這個「熱門話題」。比如,林小勇爸爸在商場賣鞋時閒著跟同事聊天,同事問他孩子今年初考去哪個學校,他說,隨便吧,有個學上就行。同事又問,你孩子學習怎麼樣?他說,差不多,他拿回來幾個獲獎證書,還是三好生,咳,我也沒管過他,但這孩子好學,我估計肯定有個學上。同事說,那你該讓他考XX中學的實驗班。小勇爸爸好奇地問,為什麼?同事說,考上這個班,等於一隻腳邁進了大學。小勇爸爸一驚,說有這麼嚴重嗎?同事說,當然,這個班,幾乎95%能考上重點高中的快班,而重點高中的快班,又有95%的學生能考上大學,這事難道你沒聽說過?此後,林小勇爸爸又聽到許多這個實驗班如何難考,每年才招千分之一不到小學畢業生的傳聞。還有林小勇的媽媽,在菜市場賣雞塊時,常跟一個賣豬下水的女人拉家常。這女人說,去年,她女兒初考,差3分沒考上那個學校的實驗班,但又想上那個學校,可由於去那個學校上學的孩子很多,該校就開設了一個比實驗班低而比普通班高的快班,按分錄取,收高價學費,結果,差一分拿一千,她交了三千,女兒才進了快班,一年的豬下水,她辛辛苦苦等於是白賣了。她還說,聽人家說,那個學校的實驗班多招了10個不夠錄取分數線學生,每個學生一萬元,看看,孩子的考分,就是一沓沓錢喲!

  現在,林小勇把那個中學試驗班的錄取通知書拿回來了,爸爸和媽媽兩人你搶我奪,看了又看,驚叫著輪番問兒子。

  這是真的嗎?

  你有這麼大本事?

  那個學校,我聽說可是幾萬人裡才招一個班啊!

  好小子,咱林家要從你這一輩兒開始光祖耀宗、出人頭地了!

  這天,林小勇的爸爸沒去商場守鞋攤,媽媽也沒去菜市場賣雞塊,兩人圍著兒子說長道短,噓寒問暖,中午做了幾個好菜,還破例讓林小勇啃了兩個雞腿喝了一瓶「杏仁露」,一遍遍問他都需要什麼,想買什麼。

  林小勇說,買輛自行車吧,以後路遠了。

  下午,爸爸和媽媽領他上街買了一輛新自行車,同時還要再買一個書包,說是老師給的那個書包不好。林小勇執意不肯買,說有個用的就行了,何必再花錢。之後,三人一同去那個中學轉了一遭。

  爸爸望著高大的教學樓,吧咂著嘴說,小勇,你真給你爸我裝臉爭氣,好好學,從現在開始,你爸我要全力以赴支持你,決不會再像從前那樣不當回事了。就是砸鍋賣鐵,要飯賣血,也要供養你上學讀書。說句不恰當的話,兒啊,往後,你爸我不論做什麼,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多掙錢為你活著。

  這時,媽媽也接嘴道,別光說自己,好像只有你對孩子親,還有我呢!小勇,媽我也是為你活著。往後,什麼活兒也不叫你干了,飯我提前回來做,衣服你也別自己洗了,等快開學時,我再給你買一身新衣服。還有他爸你,給孩子挑一雙真皮的旅遊鞋,雙星牌和李寧牌都行。

  爸爸聳聳肩說,我賣的那旅遊鞋,咱不能穿,都是假的,等我再去進鞋,專門到公家的大商場給你買雙進口的耐克,雙星和李寧咱才不穿咧!

  暑假過後,林小勇到那個中學實驗班上初一。

  報到後,林小勇才知道,他的初考成績,在這個60名學生的實驗班裡,名列第4名。根據林小勇在小學五年級的獲獎情況並當過班長,班主任暫時指定他當學習委員。

  在林小勇考入重點中學不到一個月,他爸爸也忽然時來運轉,稀裡糊塗便成了商場的總經理。

  這件事的最初起因,由原商場高經理「亂搞女人」引起,但林小勇爸爸開始一點也不知道。高經理這人很色,早就和商場兩個有姿色的女營業員「姘靠」。市場疲軟後,商業不景氣,高經理便借坡下驢,將偌大的商場像賣肉那樣一刀一刀割給大家,讓職工們承包櫃台,他自己則悠哉悠能搞著女人「仨飽一個躺」儼然「地主」般坐收「漁翁之利」。斂集來的租金,除交稅後上交一部分給商業局,餘下的大頭,他一分也不發給大家,整天吃喝嫖賭,肆意揮霍。這還不算,他除睡那兩個女營業員外,還以少收甚至免收櫃台租金的卑鄙伎倆,誘姦在商場二樓承包櫃台賣桌罩的某工廠一位下崗女工。這女工是個未婚的年輕姑娘,肚子讓高經理弄大了。此時,正逢這姑娘結婚,婚後沒幾天,男的發現妻子居然懷了身孕,到醫院一檢查,都已經三個月了。丈夫大打出手,逼問她是誰幹的,她哭泣著說了。於是,男的就拿一把菜刀去找高經理算帳,並在辦公室裡砍傷了他。出事後,組織上經調查,除發現高經理道德敗壞外,還有嚴重的經濟問題,當即撤銷了他的職務並交由檢察機關立案查處。為此,商業局召開緊急黨委會,研究由誰接替這個商場的經理。當時的商業局長兼黨委書記,是才上任三個月的原商業局許副局長,許兩年前從部隊轉業,是林小勇爸爸在內蒙古當兵時那個團的政委。林早就認識許,但許不認識林,因為全團政委就一個而當兵的戰士卻成千上萬。許轉業後回家鄉到這個城市的商業局當副局長,跟林屬一個系統並是林的頂頭上司,所以林在另一個戰友的帶領下,以探望老首長為名去拜訪許,於是彼此便熟了。林常到許副局長家裡走動,逢年過節都拿點兒禮品,並捎帶著談論一些對商業以及對自己商場的看法和見解。當時,林有意讓許為自己調動一下工作,但許不贊成,說這是大氣候,局下邊的基層單位都一個樣,哪兒也不景氣,還不如在一個地方扎到底好,有群眾基礎,各方面熟悉,你又是黨員,年輕人總是有機會的,況且上邊還有我。林想想也是,就不再提了。高經理被撤後,兩個副經理老了,混上一年半載等著退休,有能耐的人,早就離開商場另求發展一直不肯露面,從其它基層單位的負責人中調一個過來或從機關派一個下來,誰也不肯到生地方拾掇這個爛攤子。因此,局裡經過反覆討論,決定「瓦罐碎了自己補」,在商場現在骨幹中不拘一格選擇經理。局人事科將商場現有的一些黨員骨幹排排隊,選出幾個報給了黨政一把手的許。許一直想著「戰友」林的事,且在名單上也看見了林的名字,就拿筆圈出三個人,並將林放在首位,然後讓人事科夫商場搞民意測驗。人事科當場讓三個候選人演說,當即叫商場全體職工無記名投票,結果林高出另外兩人。第二天,局裡就任命林小勇的爸爸當了經理。林當了經理後,第三天便宣佈中止承包,大刀闊斧進行了改革,全面整頓商場秩序,將三層樓分設經理,自己任總經理,所在職工全部競爭上崗,實行規模經營,增強集團優勢,積極參與市場競爭。一時間,林總經理被輿論炒得炙手可熱,新聞媒體說他是商海弄潮兒,改革急先鋒,晚報還以「昔日擺鞋攤,今日總經理」為題,報道了林危險之時走馬上任,很快將商場扭虧為盈的動人事跡。

  商業局機關新蓋了幾棟家屬樓,搬遷後餘下的一部分舊單元,局裡分給了下屬幾家大商場和一些公司。林小勇爸爸現在是商場總經理,局裡給商場的那幾套住房,他理所當然得到了一套。

  林小勇和爸爸媽媽喬遷新居,永遠離開了那間租賃了近十年的小破屋。新房儘管最舊樓,才兩室一廳,那個廳也不算廳,是個小走廊,僅能放一對沙發,但粉刷以後鋪上地板磚,和新的一樣,跟原來的小黑屋比起來,簡直一個是天堂一個是地獄。

  最關鍵的問題也是最令人興奮的事情,是考上全市重點中學的優秀初中生林小勇有了一間屬於自己的房間,在這個溫馨舒適的環境裡,他可以關起門來不受昔日的干擾安安靜靜學習了。

  原來的舊傢具,爸爸媽媽一件也沒要,他們買了一套新傢具和一台遙控大彩電,還給林小勇房間添置了寫字檯、書架、單人席夢思床。

  新家距菜市場遠了,媽媽說,以後賣雞可是不方便了。

  爸爸說,你還賣什麼雞?有我掙錢就夠了。現在不比從前,我也算多少有點兒名聲了,總經理老婆在街上賣雞塊,讓商場職工知道了影響多不好。早跟你說不讓你幹,你不聽,像有癮似的。現在搬家了,正好完事。往後,你就在家做飯吧,小勇學習挺緊張,什麼事也不能再耽誤他。你伺候好我們倆,就是你最大的功勞。

  林小勇也說,就是啊,媽,我爸當官了,有權了,能掙大錢了,你還賣雞幹什麼,叫人家看見笑話。那天,我同學問我你在哪工作,我弄了個大紅臉,羞得沒法跟人家說。

  林小勇的班主任姓喬,是個清瘦的中年男教師。喬老師有個高中畢業的女兒,複習兩年了仍沒考上大學,如今在家待業。

  有一次,喬老師下課後在樓道裡截住了林小勇,問他道,我聽說你爸爸那個商場要招工,是不是啊?

  林小勇說,是的,不過招的不多,我聽我爸說,總共才要20個,這幾天,晚上老有人來家找我爸爸,喬老師,你有事嗎?

  喬老師把女兒的事簡單說了幾句,讓林小勇詳細問問他爸,看行不行,不行千萬不可勉強。

  林小勇回家跟爸爸說了,爸爸問,喬老師對你怎麼樣?

  不錯呀,林小勇說,剛開學時,有很多同學在小學都當過班幹部,還有考分比我高的,可他指定叫我當學習委員,在當時,你並沒有當經理。

  爸爸說,行,行,只要他對你好,我就挖了他孩子,而且安排個好工作,這樣,你班主任往後就更加關照你了。

  幾天以後,喬老師的女兒很順利地到商場當了一名廣播員。

  喬老師很感動,領著已上班的女兒來給林小勇爸爸送禮,拿來兩條雲煙兩瓶五糧液。爸爸大大方方收下了,但沒過幾天,爸爸又領著林小勇去拜訪喬老師,帶著兩條紅塔山兩瓶茅台酒兩盒八寶粥。

  喬老師過意不去,執意不收,林小勇爸爸扶著喬老師說,你的東西,我收下了,我的東西,你也得留,況且,這東西我比你來的容易,家裡有的是,不是特意買的。往後,喬老師別見外,小勇在你班裡,還得求你多費心多管教咧。

  林經理你就放心,這孩子,就跟我自己的一樣。喬老師激動不已,親見地拍著林小勇的腦袋道,小勇各方面都很優秀,將來肯定有大出息,考個清華北大不在話下。

  不久,班裡正式選舉班幹部,經喬老師提名,林小勇當了班長。

  班裡有一個叫黃致遠的學生,是數學課代表,每次單元測驗及最近的期中考試,他的數學、英語、政治都是第一。林小勇不服氣,很忌妒他,總想超過他,但除了語文偶爾能考第一,別的主課均在5名左右徘徊。這使林小勇耿耿於懷,忿忿不平,一直想尋找機會壓壓他的銳氣。

  黃致遠家離學校遠,爸爸是軍人,在外地工作,媽媽生病不能料理家務,所以他吃飯不及時難免遲到。為此,林小勇就故意多記他的遲到次數,讓班主任開周會時狠狠批評他。黃致遠覺得委屈,知道是班長林小勇從中作梗,對他極為不滿,便在背後向別的同學說他的壞話,說林小勇驕傲自滿,學習浮漂,到下個學期,他肯定會倒退到最後幾名;還說他依仗他爸爸是個經理,巴結溜舔老師,所以老師才偏向他袒護他。有同學把黃致遠的話添枝加葉告訴了林小勇,林小勇大怒,有一天傍晚放學時,偷偷去拔黃致遠的自行車氣門芯,但這時黃致遠正巧走進車棚,看見了林小勇的舉動,於是兩人就吵了起來。林小勇矢口否認,反罵黃致遠故意污賴好人,並當胸搗了他一拳,氣沖沖說老子早看你不順眼。黃致遠沒還手,忍著氣去找喬老師。喬老師來到車棚,先沖林小勇笑笑,然後瞪著眼沖黃致遠說,你抓住他的手了嗎?誰來作證,光說不行。接著就問周圍的同學見沒見林小勇拔他的氣門芯,別的同學不想管閒事也不敢說,所以都說沒見。為此,喬老師劈頭蓋臉將黃致遠訓了一頓,說以後沒事不要找事,車胎沒氣打打不就行了!喬老師走後,林小勇罵黃致遠道,小王八蛋,你沒有資格跟我叫勁,以後少炸刺,再不服氣,別說拔你的氣門芯,我還拔你的腦袋咧!

  英語老師對林小勇一直比較冷淡,也不知什麼原因。儘管他笑語不錯,單詞背得很熟,課堂提問時總把手舉得很高,但老師從來都看不見他。

  爸爸知道這件事後,打聽到英語老師家的住址,有一天晚上瞞著林小勇,單獨坐小轎車去了英語老師家裡一趟。第二天,英語老師就在課堂上提問林小勇,並表揚了他。

  林小勇很蹊蹺,中午回家跟爸爸說,爸爸沾沾自喜道,天下沒有走不通的路,沒有打不倒的人,小勇,你就好好學吧,有什麼事,跟我說,你爸我現在有這實力,保證排除你學習中的所有障礙,為你鋪平通向名牌大學的所有道路。

  你是不是給老師送禮了?林小勇問。

  禮尚往來,禮尚往來,禮就是互相送的。人家給我送這麼多東西,放著都壞了,不送幹什麼?爸爸不屑一顧道,教書匠都是窮酸窮酸的,看見兩箱可口可樂,就高興得不知道東南西北了。要不有人說誰寒酸,就說看你窮得像個老師咧。

  第一次開家長會,是在期末考試以後,林小勇成績不錯,既是實驗班也是全年級前10名。爸爸很高興,坐著轎車風風光光,滿面笑容去了學校。散會後,他特意找到校長,先大大方方遞上一支煙。再恭恭敬敬送上一張名片,笑著說,以後,無論是你個人,還是老師們及學校有什麼事,可以叫林小勇捎信兒,也可以直接給我打電話,手機號和BP機號,名片上都有。校方有什麼贊助項目,記住提前給我打招呼,我好早做安排。

  爸爸當總經理後,林小勇家裡來人漸漸多起來。開始,只限於爸爸商場裡的人,大多涉及人事調整或崗位分工,請求爸爸提拔重用他們或安排其去一個比較理想的部門。後來,來人就複雜起來,有爸爸的戰友、同學、鄉親或老家近的遠的親戚,還有媽媽原工廠裡一些工友、賣菜賣雞時說得來的女攤主以及市郊娘家人那些亂七八糟的關係。這些人,有很多早就不和林小勇爸爸媽媽來往了,現在聽說或在報上看見林小勇爸爸當了總經理,紛紛登門以祝賀的名義探訪。他們有的有事,有的沒事,但無論有事沒事,都有那種期望與林家重敘友誼、加深感情的意思,真真應了那句「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的古諺。

  閒聊時,客人們大都無話找話般提及孩子的情況,問孩子叫什麼?多大了?在哪上學?學習一定不錯吧等等。林小勇爸爸媽媽照實說了,客人們嘖嘖稱讚,連連叫好。這時,正在屋裡寫作業的林小勇就要被家長叫出來與客人們見面寒暄。林小勇按父母的提示,該叫叔叫叔該叫大伯叫大伯。客人當面天花亂墜般誇獎林小勇一番,說他長得個兒高,白淨,英俊,一看就是好材料,將來到名牌大學也是高材生。隨即便將帶來的禮放到茶几上,說大侄子學習這麼辛苦,這是大伯給他墊補用的,一點兒小意思,讓小勇好好學,等考上高中時,我送他一支金筆。

  後來,林小勇爸爸見說孩子學習好客人們話茬太多,就不敢說林小勇學習好了,當客人問時,只談談說一句,一般吧。這一招很靈,客人聞聲頓然語塞,話峰一轉,便連忙岔開了話頭。但林小勇媽媽對此不高興,說孩子好就是好,你說一般,這不是往咱自己臉上抹黑嗎?

  林小勇也不太樂意,撅著嘴說,我在最有名的中學實驗班裡數前10名,也就是全市初一的前10名,怎麼是學習一般!

  爸爸說,我這不是嫌麻煩嗎?我說你學習好,他們會一個勁兒誇你,好像全世界就你一人亮了,那話讓人聽了肉麻。我說個一般,你們沒見大家都變成結巴舌了,這樣會省去許多廢話。

  林小勇說,那你也該說實話。

  媽媽說,就是嘛,咱孩子好就是好,實事求是嘛!

  爸爸想了想,笑笑說,行,實事求是,實事求是。

  從此,林小勇爸爸便繼續眉飛色舞對客人說孩子怎麼怎麼優秀怎麼怎麼拔尖。

  初一的課目比小學五年級多四五門,再加實驗班抓得緊,作業留得多。所以,林小勇每天晚上連複習功課寫作業,一直忙碌到夜間11點才能睡覺,而早晨,又要6點起來趕到學校上早自習。現在,家裡幾乎每天晚上來人,爸爸和客人在外面走廊(客廳)的沙發上坐著說話,林小勇隔著門聽得清清楚楚,思想總也集中不起來。

  你們老影響我學習。林小勇為此有些苦惱。

  爸爸說,我們說我們的,你學你的唄,從前,你趴在電視機前還能學,坐到路燈下還背課文,現在說個話就不行了!

  林小勇說,從前那是沒辦法。

  媽媽說,咱該換個三室一廳的,有了大客廳,就不影響小勇了,現在這個走廊,巴掌大,根本不是會客說話的地方。

  爸爸沉吟片刻說,最近商場效益不錯,再有一年,我就能蓋一棟住宅樓了,再忍一忍吧。

  呆了一會兒,媽媽忽然說,你的那些戰友,以後少招惹,咱賣雞賣鞋那會兒,誰也不來,幾年見不著一個人影兒,現在可好,天天輪著撥兒來咱家耍貧嘴,屁股沉得一坐就是半宿。我記得,那年為辦我和小勇的戶口,你去找你那些戰友借錢,跑了半個月一分錢也沒弄來。這會兒看你當官了,有權了,一個個跑得歡得像陀螺。哼,一幫用人靠前,用不著人靠後的勢利眼!

  爸爸沉著臉嘟囔道,這些人誰怎麼樣,我心裡有數,可人家來了,我總不能把人家趕出去吧。你別說我,你的那些親戚和朋友,不是也那樣嗎!

  媽媽不服,大聲說,我的那些朋友,可比你的那些戰友強。跟我一個班組的惠娟,當初可借過我兩千塊錢。

  爸爸被噎住了。蠻橫地說,我的事你別管,整天沒個工作,只在家做飯,你有什麼資格說三道四!

  我沒工作怎麼了?那都怨你!你當經理了,怎麼不給我找個好工作?我做飯怎麼了?整天洗衣裳買菜做飯拾掇屋子伺候你和你兒子。你老不回家,有時也不在單位,你幹什麼去了?這兩天,有個女的總打電話找你,我問她是誰,她不告訴我,誰知道你和她怎麼回事?你要敢在外面尋花問柳,看我不拿剪子捅了你!

  爸爸大怒,拍案而起道,你敢!

  看我敢不敢!媽媽朝前跨了兩步。

  你們還叫我學不叫我學了!整天吵架,窮了吵,富了也吵,沒錢吵,有錢也吵!吵,吵,我叫你們吵!林小勇義憤填膺,將作業本和筆狠狠摔了一地。

  最近一段時間,林小勇爸爸中午和晚飯幾乎沒在家吃過,雙休日也不例外。不是他請別人,就是別人請他,總之應酬很多,也很重要,根本沒有推辭或拒絕的理由。有時,他還必須帶上妻子和兒子,因為客人提出請他們一家三口,如果不去,似乎就顯得架子大沒有禮貌,使客人很栽面子,所以林小勇隔三差五總要到豪華飯店或酒家坐一回宴席,好吃好喝以後,偶爾還能帶回來一些客人贈送的禮品。在一般情況下,林小勇被請出去吃飯,事先並不知道。有時中午或傍晚放學後,他爸爸的小車司機會在校門口截住他,說你爸爸讓你去吃飯,上車吧。林小勇覺得中午還有作業,想回家去做,但司機說你媽媽已經去了,家裡沒人。於是,林小勇沒有辦法,只好背著書包鑽進小轎車裡去赴宴。

  晚上喝酒回來,爸爸經常醉熏熏的,進屋後也不睡覺,在房間裡踉踉蹌蹌到處遊蕩,嘴裡還嘮嘮叨叨說我是神仙我是神仙。

  林小勇說,爸,你酒量不行,以後就別聽他們勸,少喝點兒。

  爸爸硬著舌頭說,少喝?沒門,我要把從前欠喝的酒,都統統喝回來。兒啊,你不知道你爸從前受了多大的罪,吃了多大的苦。現在,我都要統統找回來,即使是我喝死了,那也是享福享死的。

  媽媽過來攙他,說別胡說八道了,快上床睡覺吧。

  爸爸趔趄一步抱住林小勇,感慨萬千說,兒啊,你比別人家的孩子,看享了多大的福,想吃什麼有什麼,想用什麼有什麼,好好學吧,等下一個期末再考前10名,我獎你快鍍金手錶。

  有個叫譚建忠的同學,放學時跟林小勇同路回家。他們每天傍晚路過那家名曰「同聚德飯店」時,經常被一些在該飯店門口拐彎排放的小轎車擋住去路。望著車水馬龍,霓虹燈閃爍的飯店,譚建忠總是大惑不解地咂著嘴問林小勇說,這裡都有什麼高級的好飯菜呀?怎麼老有這麼多人來吃?每天像開大會似的,你看這一片亮錚錚的轎車,都排到馬路上了,有錢人可是真多。

  林小勇說,誰也不會個人掏錢,都是花公家的,我和我爸在這兒都吃膩了,一桌得五六百,其實也並不怎麼好吃,就那麼回事。

  媽喲!五六百一桌,夠我家吃半年了,還能不好吃?

  不好吃,稀奇古怪,淨是擺樣子。

  肯定有紅燒肉吧。

  嘁!紅燒肉算什麼,那是最賴的菜。

  乖乖,紅燒肉不好,什麼才算好!

  咳,看你真是沒吃過好東西。林小勇笑了笑,側臉看譚建忠一眼說,這樣吧,我快過生日了,正巧是星期天,你給我送點兒紀念品,我到時請你在這裡吃一頓嘗嘗鮮。

  譚建忠高興地說,行,你說我送你什麼好?我家窮,我家長平時可不給我零花錢。

  林小勇想想說,我知道你家窮,就買個生日賀卡算了,帶音樂的那種,才幾塊錢一張。另外,你再給其他幾個同學說,就說我過生日,請他們吃飯,到時也好湊齊一桌。

  我們送你的東西,不值幾個錢,你請一桌花那麼多錢,不是太不合算了。

  咳,我請客不用花錢,吃完喝完,我爸簽個字記上帳就行了。

  幾天以後,林小勇爸爸媽媽領著林小勇和幾位同學,在「同聚德飯店」為林小勇過生日。

  菜上齊以後,譚建忠突然哭了,將頭紮在桌子下偷偷流淚,忍不住哽哽咽咽抽泣。大家很驚奇,忙問怎麼了怎麼了。

  沒事,沒事。譚建忠擦乾淚,滿瞼通紅著不好意思說,我長這麼大,第一次看見世界上有這麼多花樣兒的菜,有這麼多可吃的好東西。

  林小勇噗哧笑了,捶著譚建忠的肩膀上氣不接下氣道,建忠,你……你可真運,那也不至於……不至於哭吧!

  初一最後一個期末的考試成績下來了,按五門主課的總分排名,林小勇列全班倒數第四。

  這一消息,是林小勇家長從班主任喬老師嘴裡得知的。那是放暑假的前一天晚上,喬老師帶著在林小勇爸爸商場當廣播員的女兒突然來到家中。坐定後,喬老師神態呆板,笑臉僵硬、很不自然地連著叫了好幾聲林總經理沒有下文,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林小勇爸爸以為他女兒在商場有事,便慷慨地說,喬老師有什麼事,讓小勇捎信兒或讓你姑娘轉告我就行了,何苦還勞你大駕跑一趟,有事就吩咐,咱都不是外人。這一年來,小勇沒少叫你費心,最近商場事忙,我快有兩個多月沒去家裡看看了,等放了暑假,我正說要領小勇去探望你咧。他這麼一說,喬老師更窘迫了,抓挽著手指頭想了想,這才紅著臉說,林總經理,難道小勇沒給你說過?你真的一點兒不知道?林小勇爸爸大惑不解道,到底出什麼事了?林小勇媽媽也著急地問,喬老師,小勇是不是在學校惹事了?

  於是,喬老師很難為情地把事情說了。原來,林小勇在期末考試中發生了意外,答政治卷時作弊,被監考老師將考卷沒收了,所以這門課的考試成績算是零分,而其它功課考分也不高,全班一排隊,他落了個倒數第四。按照學校規定,實驗班的最後5名,將降到普通班,而普通班的前5名,將調進實驗班裡來,也就是說,林小勇由於考試作弊、初一學習不好或考試成績太差,等開學後升初二時,必須離開實驗班進入普通班上課。

  林小勇家長震驚之餘大怒,當即揪住林小勇大打出手。林小勇嚇得嚎叫著,在屋子裡四處奔竄,撞得家什叮叮光光亂響。

  喬老師面色極為尷尬,攔住林小勇父母連聲說,這都怨我,怨我,怨我對小勇管教不嚴,怨我太慫恿小勇,有事咱慢慢教育,打不好,打不好。那樣子,好像是他自己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

  期未考試這幾天,媽媽天天給林小勇變著花樣做好吃的,爸爸還給他一些錢,讓他每考完一門功課後,隨便買自己喜歡吃的零食,說只要能考到班裡前10名,一定兌現原來曾許下的諾言,獎一塊名牌手錶。考試中途,林小勇說鋼筆不好用,媽媽竟花百十塊錢給他買了一支德國進口銥金筆。每考完一門課目,爸爸媽媽都關切地問怎麼樣,林小勇總是滿不在乎說,我覺得不錯,都會做而且都做對了。各課考試全部結束後,爸爸媽媽跟他要成績單,林小勇說哪有這麼快,現在根本批改不出來。為此,家長只好等著,可等來等去,沒料到競等來了這個結果。

  喬老師走後,林小勇爸爸餘怒未消,瞪著藏在牆角裡的兒子,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氣沖沖吼叫著問道,你說,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怎麼就考了個倒數第四?!

  林小勇抱著腦袋,哆哆嗦嗦地嚶嚶抽泣。

  爸爸點燃一支煙,抽幾口歎聲長氣,慢慢坐下來,自言自語道,從前我上學時,鉛筆頭上綁根小棍,作業本用草紙割開訂在一起。到公社上初中,從家帶一個星期的窩窩頭當乾糧,每頓的菜是蘿蔔絲拌點兒鹽,連一星油都沒有,一個月的伙食費才兩塊錢。冬天,教室窗戶上的玻璃都讓搗蛋學生打碎了,釘上塑料布,他們又用煙頭燙成窟窿,聽課寫字得帶上手套放下帽耳朵。我想學習,可想造反的學生在課堂上罵老師,叨著煙在教室裡走來走去,老師敢怒不敢言,只好夾著課本逃走,大家誰也學不成。現在,時代變了,條件這麼好,環境這麼優越,不愁吃不愁穿,你怎麼就不好好學習呢?聽喬老師說,你有好幾次沒上學,說是家裡有事,咱家有什麼事?你每天都早早背著書包走了,原來你撒謊說瞎話。你他媽居然敢逃學!是不是去打電子遊戲了?那天,我見你桌上扔著幾枚銅幣,我問你,你說是同學的,小兔崽子,你欺騙家長!

  我說別給他那麼多錢,也別常帶他出去吃飯,可你從不聽,總慣著他。媽媽插嘴道,你扯得太遠了,說「文革」、「四人幫」那會兒幹什麼?就說現在吧,家裡有你一間房子,冬天安著暖氣,今年夏天又專門給你裝了空調,什麼不用你幹,像寶貝一樣養著你,像皇帝一樣敬著你,可你卻反而不行了,退步了。一年前你在上小學時,咱家窮得不行,忙得不行,我和你爸誰也顧不上管你,飯叫你做,衣服你自己洗,屋裡冬天冷,夏天熱,連你學習的地方也沒有,可你卻好學得不行,刻苦得不行。從前媽賣雞你吃不上雞,現在你吃雞都吃膩了;從前你沒鉛筆盒捨不得買橡皮,現在你的鉛筆盒摞成堆橡皮一塑料袋;從前沒錢給你買輔導材料,你借同學的看,現在你的課外書一書架,奧林匹克競賽輔導資料都沒看過,你說,你這是怎麼回事?你怎麼越大越不懂事了?這到底是哪個地方出了毛病?

  過完暑假開學後,林小勇到普通班上初

  第一次上英語課,講台上出現了一位年輕漂亮的女老師,她介紹自己姓苗。苗老師眼睛大,皮膚白,身材窈窕而豐滿,小圓臉撲撲的,一笑,翹嘴角分顯現出兩個小酒窩。英語老師的俏模樣,使林小勇不由自主想起了在小學五年級時的班主任楊玲。

  講過幾個單詞之後,苗老師忽然點名提問林小勇。

  Where does your father work?(你爸爸在哪兒工作?)

  My father works in a shop.(商場。)

  What does he do?(是幹什麼的?)

  What does he do?(是幹什麼的?)

  He sells ShoeS.(賣鞋。)

  有同學在下面嗤嗤作笑。

  And where does your mother work?(你媽媽呢?)

  She sells chicken.(賣雞塊。)

  教室裡爆發出一片笑聲。

  林小勇悄悄坐下,見苗老師衝自己看一眼,並沒有像從前的楊老師那樣流露出不屑的神情。

  幾天以後,爸爸媽媽不幸被林小勇惡作劇般的詛咒所言中。但爸爸的下場比賣鞋更慘,更見不得人。他在商場營銷活動中,利用職務之便,為某個體戶代銷VCD影碟機150台,從中收取賄賂兩萬元,經商場職工檢舉揭發,反貪局對其住所進行突然搜查,還抄出來歷不明的現金三萬餘元及一批貴重禮品。

  爸爸被捕後,媽媽迫於生計,又開始到那個菜市場賣紅燒雞塊。

  一個雷聲滾滾的傍晚,林小勇提拉著一塑料袋方便面和兩個雞大腿,跟媽媽又一次去監獄裡探視爸爸。

  在接待室裡,媽媽說,為了孩子,我想把現在的房子退了,再搬回到咱原來租賃的那間民房,這樣,我去菜市場也近些。

  爸爸連連點頭,咳嗽兩聲說,行,行,這樣最好,真苦了你和孩子了。

  林小勇走近爸爸,將方便面和雞大腿遞給他說,爸,你別操心我和媽媽,我們很好,你老咳嗽,以後別吸煙了。

  爸爸摸著林小勇的頭,迷茫的眼睛裡閃爍著亮晶晶的淚花。

  林小勇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折疊的紙,展開遞給爸爸說,這是我期末考試的成績單。

  爸爸抖著手棒過成績單,仔仔細細看了好幾遍,嘴裡不停地叫好。

  媽媽在一旁說,小勇又當班長了,這次考試,是全班第一,如果下個學期再考第一,初三就可以重返實驗班了。

  好孩子!好孩子!爸爸將林小勇的頭摟在懷裡,聲淚俱下道,兒子你能再回實驗班,爸我坐一輩子牢也不虧!

  外面響了一聲炸雷,孕育多時的大雨,嘩嘩啦啦如注般傾瀉而下。

  〔作者簡介〕賈興安,男,1960年4月出生於豫北。畢業於河北師大中文系。系河北文學院第二、三、四屆合同製作家。現任《散文百家》主編。1981年開始文學創作,發表各類文學作品多篇,1992年起轉入小說創作,發表長、中、短篇小說150餘萬字。作品多次獲獎、被轉載並收入集子或改編成電視連續劇,1998年底被評為河北文學院「優秀作家」。本刊曾選載其中篇小說《狗皮膏藥》,該作被天山電影製片廠拍攝成同名電影,並獲河北省第七屆「文藝振興獎」。

  河北省作協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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