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日子,郵商們很不好過。郵票行情經過夏日暴漲,秋季暴跌,入冬以後便陷入長久的蕭條。肇嘉濱路郵票市場冷冷清清,顧客很少光臨。即便有幾個老郵迷來到,也是打聽行情的。他們與郵商閒聊一會兒,結論總是一句話:「還要跌!」然後匆匆離去。寒風在郵市空地滾來滾去,套著整版郵票、成封小型張的塑料袋,被風刮得窸窸窣窣顫抖。郵攤主人一臉苦相,與街心花園枯敗的花草、馬路邊光禿禿的樹梢,以及陰溝旁凍結的薄冰,構成一幅色調蒼涼的圖畫。
林鶴又在郵市裡出現。他領著一個眼睛彎彎、面色蒼白的小姑娘,緩步於郵攤之間穿行。他微笑著向郵商們打招呼,飄逸的長髮像往日一樣引人注目。他開始購買郵票,少量地、持續不斷地買進!郵商們振奮起來,這是一個正確無誤的信號:郵票價格見底了,郵市的春天快要來臨!
郵王回來了。他肯定要回來,離開郵市他能上哪去?用郵商的眼光看,林鶴深謀遠慮地做了一次空頭,黑皮阿三迅速地計算出:林鶴現在可以用比他拋出郵票低百分之四十的價格,將這些郵票全買回來。也就是說,郵王的財富一下子增加了百分之四十。真是做得漂亮!牛司令說,他賣給林鶴的西南藥業,一路漲,林鶴一路拋。股市沖千點大關時,他正好全部拋完。股市稀哩嘩啦又跌下來,林鶴卻賺到手一千萬……總之,在他們看來,林鶴從夏到秋進行了一場大規模的戰役,堪稱投資界的傑作!
然而,林鶴自己好像不在意。他神情溫和平靜,眼睛裡略帶一點憂傷。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小姑娘身上,時時彎下腰,絮叨地給她講郵票常識。他決定買進幾萬、十幾萬元的郵票,只是簡單地向王老頭、黑皮阿三等人吩咐幾句。小姑娘指著郵票問這問那,他便趕緊彎下腰去。他像一個普通的父親,領著寵愛的女兒來逛逛郵市。
郵商們當然記得那個不尋常的婚宴。一場颱風吹滅蠟燭,新娘忽然失蹤了!這事情像神話一樣,在郵市裡流傳了很久。現在,看見這小女孩,大家都猜測林鶴的生活又有了新變化。誰是林鶴的新伴侶呢?
「多漂亮的竹子呀!瞧,這張郵票上畫的竹子,一節一節往外鼓,像豆莢一樣……哪裡會有這樣的竹子?」
「這叫佛肚竹。另外三枚郵票是紫竹、茶稈竹、金鑲玉竹,一套四枚。還有一枚小型枚,畫面上畫的毛竹,邊框印著清晨的竹林,是一幅逆光照片……」
「我喜歡竹子。我的集郵冊裡有一片竹林多好哇!」
「那就買吧。記住,集郵不能亂買濫集,揀自己喜歡的,買一套是一套,深深印在心底裡。」
「我懂。今天就買一套《竹子》,媽媽也會喜歡的……」
小姑娘穿著紅色滑雪衫,戴一頂大紅絨線帽,她的病態的小臉被這一片鮮紅印上了血色。她將新買的郵票捧在手上,珍愛地欣賞著,一彎月牙似的眼睛蕩起笑意……林鶴在一旁注視她,覺得她的笑容很像她媽媽。他內心被什麼東西觸動了,臉上也浮起笑容。
林鶴與紅娣結婚了。這對青梅竹馬的情人,經過幾十年的曲折坎坷,終於結合在一起。這似乎是必然的結局。雪子一走,林鶴就厭倦了熱鬧紛繁的生活。他遣散了司機、保鏢、賣了汽車,康泰路上那棟小樓連同咖啡廳都租給了大胖。他搬到華僑公寓住,與紅娣、顧阿婆、兩個孩子過著恬淡安寧的日子。經過暴風雨般的動盪,林鶴又回到原來的生活軌道。
換一種活法是不可能的,林鶴只能這樣活。他常想起韋柏輝的話:一個人熱愛一項事業,在事業上表現出天才,並且與事業有奇緣,他就注定從事這項事業並取得成功。每當打開郵冊,林鶴都會暗自吃驚。他的《紅印花》、《藍軍郵》、《祖國山河一片紅》,匯合到韋柏輝的闊邊大龍四方連、福州對剖票、孫中山像中心倒印等珍郵中去,構成極為豐富的郵藏。清、民、紀、特、文革、JT……各個時代的郵票集中在林鶴手中,構成一條長長的項鏈,令他目不暇接。紅娣嫁給他,帶來了韋柏輝的遺產。好像歪打正著,林鶴怎麼走,都走在郵王之路。
林鶴與紅娣的情感深厚、平穩、猶如樹根默默地紮在泥土裡。他們彷彿從來就生活在一起,片刻未曾分離。回憶往事會給他們帶來新鮮感,他們經常倚在床頭,久久地談論著三十多年來的人和事。冬月明亮清冽,將帶著寒氣的銀光撒在床上。紅娣偎在林鶴胸前,望著窗外的月亮,總覺得自己是在做夢。林鶴這時就會產生一種感覺:這才是真實的生活。
郵票市場的人們不知道林鶴這段婚事。這一次,林鶴對誰也沒說。郵商們對他的一切都懷有強烈的好奇心,種種傳說又在郵市裡流傳開來。林鶴平靜的笑容,從容的舉止,在他們眼裡又像過去一樣神秘。
林鶴先買回文革票、紀特票,又買回《荷花》、《唐朝簪花仕女圖》、《紅樓夢》等前景看好的小型張,再買《三國演義》、《韓熙載夜宴圖》、《敦煌壁畫》之類年代較近的郵票……他好像對什麼郵票都感興趣,一批一批買進,表現出巨大的信心。許多猶豫不決的郵迷跟在他後面,也開始選擇吸納他們喜歡的郵票。郵市漸漸有了活力。
「林鶴,這郵票還會漲嗎?」王老頭疑惑地問。
「為什麼不會呢?」林鶴微笑著反問,「你是老郵商了,當然應該知道,接近春節單位企業發獎金,大家手中有錢,很多人會來買郵票的。郵市又會起個小高潮。」
「現在這個樣子,誰會買郵票呢?」王老頭喃喃地道。
「他們會買的。」林鶴滿懷信心地說。
林鶴喜歡站在蘑菇狀水泥涼亭下。從這裡向西南角望去,有一棵生長在柵欄外的香樟樹,樹冠伸進郵市。夏天,王老頭等幾個郵商總愛在樹蔭底下擺郵攤子。那天,雪子就站在離樹蔭很近的空地上,拎著手袋甩來甩去,洋娃娃似的臉上充滿迷惘的神情。林鶴站在這裡,一眼看見她,心就被某種東西攫住了……現在,他下意識地往那邊瞅,彷彿雪子還站立在原地。他心中湧出縷縷思念,對那一段奇遇終不能忘懷……
雪子一直沒有消息。她像一陣清風消失得無影無蹤。黑皮阿三不知從哪裡聽說,雪子嫁給一個台灣老闆,已經在海峽那邊安家了。牛司令則神秘地告訴林鶴:雪子在希爾頓大酒店、貴都賓館一帶出沒,螃蟹老張曾看見過她……種種謠傳不足信,卻總有人提起她。林鶴自己也夢見過雪子的下落:她在課堂上繪聲繪地講故事,一群小學生瞪著眼睛,入迷地聽著……
一切都過去了。夢醒時分總有一陣惘悵在心頭繚繞。這種滋味很難明言,它傷感而美麗,是夢與現實的橋樑。
夕陽西下,林鶴領著晶晶離開郵市。他們沿著肇嘉濱路的街心花園緩緩西行。冬天的落日大而無光,白塌塌地像一張薄餅。林鶴回想起雪子就在這裡停住腳,問他《蝴蝶》為什麼那麼貴。他把《蝴蝶》按面值價賣給了她。這是他們結緣的起點,也是林鶴受騙的開始。世上的好與壞,惡與善,常常交織在一起,叫人難以分辨,正因如此,林鶴對這個地點,對雪子回眸一笑這個瞬間,有著特別的感觸。他說不清人生的意義,卻覺得那是一條寬闊的河,不管有多少暗礁淺灘,不管有多少漩渦潛流,它總是那樣坦蕩地、無可阻擋地向前流去……
「爸爸,世界上有多少人集郵?」晶晶打斷了林鶴的沉思,忽然問道。
「全世界嗎?那可數不清……中國就有上千萬郵迷。」
「他們為什麼集郵?」
「郵票很美麗,同時又能保值、升值。有的人為了投資,有的人出於愛好。但不管是什麼目的,只要跨進這個領域,他們就被美吸引了,心漸漸地沉浸進去,被美的幻想控制住了……」
「將來還會有更多的人成為郵迷嗎?」
「當然。」
「我懂了。人心總是熱愛美啊!」
他們說著,漸漸遠去。夕陽在他們身後投下一高一矮兩個影子……
一九九六年八月於煙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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