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多可愛的小狗!」雪子驚喜地叫道。
小狗在陌生的地板上嗅了一陣,抬起頭來用疑問的目光瞅著新主人。這是一隻獅子狗,蜷曲的白毛幾乎遮住它的眼睛。雪子穿著一件粉紅色睡裙,蹲下來逗狗玩兒。她給小狗起了個外國小姐名字:傑奎琳。她柔聲地呼喚:「傑奎琳!傑奎琳!」那小狗卻溜溜地跑了,跑到走廊上兩腿一趴,撒了一泡尿。雪子呀地驚叫一聲,追過去教訓它……
太陽漸漸炎熱起來,好在有風,南面的圓孔窗和靠馬路的方形鋼窗形成對流,三層閣樓還算涼爽。東面也有窗,窗外是一位將軍家的花園,一棵巨傘似的樟樹拔地而起,油亮的樹葉幾乎伸到林鶴家裡來。清晨,雲雀、黃鶯、杜鵑總在花園裡叫成一片,現在鳥啼逐漸稀落,蟬兒的鳴叫卻像海水漲潮似的漫淹過來。
林鶴平靜地看著雪子逗弄小狗,心裡卻十分煩亂。警察大老黑給他出了一個不小的難題,報臨時戶口要編一堆假話,關鍵是雪子沒有身份證啊!這些日子他和雪子彷彿生活在童話裡一般,大老黑當頭一棒把他打回現實世界。報上臨時戶口怎麼樣?以後怎麼辦?和雪子結婚嗎?還是像現在老闆們流行的那樣,長久同居永遠做一對情人?……
林鶴什麼也沒想好。一隻蝴蝶飛進他的窗口,雪子的出現突兀而又神秘。林鶴對自己感到奇怪:周圍有許多女人,他為什麼偏偏要了雪子呢?雪子來歷不明,並且腦子有點毛病。林鶴從沒和女人有過這樣深的關係。自從與紅娣那段戀情結束以後,他身體裡什麼地方彷彿暗藏著一個機關,卡嗒一下關死了。他對女人始終是淡淡地交往,熱烈地觀賞,永遠保持一段固定的距離。和雪子睡在一起,生活在一起,是他一生中第一次。第一次應該是隆重的,深沉的,而他和雪子的關係卻這樣奇怪,簡直有些荒誕!林鶴剖析自己,百思不得其解。
「我要給傑奎琳洗個澡,你來幫我。」雪子跑來對林鶴說。
「是啊,它身上挺髒的。」林鶴答應著跟雪子來到浴缸前。
雪子的睡裙薄得透明,肩上只有兩根絲帶吊著,十分性感。粉紅顏色不理想,換成黑色就好了,他心中浮現出初次見到雪子的情景,那天她渾身穿著一片黑色,反襯出白雪似的肌膚。黑色使他心悸,彷彿觸動了意識深處的東西。雪子把小狗浸在水裡,小狗驚恐地嗚咽起來。雪子喃喃細語地安慰它,用浴液搓洗它長長的絨毛。林鶴發現她洋娃娃一樣的臉上,有一種做母親的神情。林鶴覺得有趣,就盯住她看……
「嘿,你看!它是個男的!」雪子在洗小狗的肚子時忽然叫起來,「我們搞錯了,傑奎琳是個男的!」
林鶴笑出聲來:「它是男的……一條男狗。」
雪子撫弄著小狗的肚子思忖道:「那就要改名了……傑奎琳,傑克……叫傑克怎麼樣?」
雪子抬起頭,正迎上林鶴注視她的目光。臉上飛起兩朵紅雲,嬌嗔地打他一下,道:「你真壞!」她迅速地擦乾小狗,把它抱到南窗台曬太陽。
林鶴跟到前面房間,伸出兩手從後面抱住雪子。雪子輕輕掙扎幾下,倒在他懷裡,白淨潤滑的雙臂環繞著林鶴的脖頸。林鶴覺得這種時候雪子更能引起他的衝動,他閉上眼睛吻她。他聽見雪子喘息著在耳邊喃喃:「你……你是不是男的?」
林鶴大窘。近來林鶴越來越懷疑自己有病,他始終做不成男人。怎麼辦呢?還是叫雪子走吧。但雪子抱得他更緊,豐潤的嘴唇吻他更加熱烈,林鶴不由自主地捲入進去。
「彭!彭!彭!」樓梯口傳來敲門聲。
新得名傑克的小狗站窗台上汪汪叫,頗有男子漢的威風。林鶴與雪子慌忙分開,林鶴去開門,雪子躲到衛生間換衣服。林鶴家幾乎沒有客人來訪,這敲門聲來得突兀引起一陣慌亂。
來訪者是底樓的大胖。這個從小欺侮林鶴的胖子,如今已經胖到塞滿了樓梯。他吃力地鼓湧進門,連連聲明自己是來抄電表的。這個樓三家輪流負責收電費,小電表統一裝在林鶴家大浴缸上方的電表箱裡。所以,雖說鄰居關係不好,一個月一次來往還是免不了的。不過以往都是大胖老婆來做這類事情,今天卻是這個胖子親自出馬,十分罕見。
大胖直愣愣地往衛生間闖,林鶴急忙攔住他:「請等一下……」
大胖小眼一瞇,詭秘地笑起來:「怎麼?有貴客?」
那笑容分明表示他知道了什麼。林鶴頓時想起大老黑和大胖是哥兒們,定是大胖看見雪子進出向派出所打了小報告。一股厭惡攪得林鶴嘴巴發苦,但也只好無奈地笑笑。大胖不等林鶴邀請,搖搖晃晃走進房間,山一樣堆在凳子上,呼哧呼哧噴著熱氣。
「你曉得吧?二樓的三子、四子差點拼刀子!」大胖剛剛喘定就吹起來:「這次出售公房要現鈔,三子沒有錢,想問四子借。兄弟一起買下二樓房子,產權共享。你說這個四子,貿易公司老闆做得這樣大,偏不拉兄弟一把,想趁機獨吞二樓三間房。三子是一般幹部沒錢,可你也知道他是有名的拚命三郎,小時候敢和我打架,現在氣得天天拍菜刀!他們家老頭子死得早、哥哥姐姐都在外地,兄弟相爭有得好戲看了!」
「三子應該有份,他的戶口也在這裡。他不放棄產權四子也沒辦法。」林鶴說。
「可是他沒錢呀!出售公房白給你得便宜嗎?國家要回籠資金的!三子本事不大,酒量不小,一點點工資都給他灌黃湯了……」
「你和小胖怎麼樣?」
「我家沒問題,老頭子有錢!小胖自己一套房子很實惠,不會跑回來跟我搶房子。老頭子說了,我買房小胖買房錢都由他出,錢不夠找後邊周司令借——我老子四二年是周司令的警衛排長,救過他命呢!老頭子很火,他要找老首長問問:幹了一輩子革命快死了怎麼還要自己掏錢買房?老腦筋,拎不清!」
正說著,雪子梳妝整齊地走進房間,大胖站起來拿出他當年當兵的神氣,一個立正,說「你好!」接著斜眼瞄瞄林鶴,彷彿補充道:「瞧瞧,這樣漂亮的女人也養起來了!」
林鶴狼狽地乾咳。這傢伙從小是樓裡的魔頭,一隻手抓住瘦弱的林鶴的衣領提到半空,號稱要摔死「卷毛老鼠。」林鶴最恨他也最怕他,至今和他說話還不能揮灑自如。
大胖慇勤地對雪子作自我介紹:「我是底樓魏國林,他們都叫我大胖。我和林鶴從小是赤膊兄弟,好得沒話說,對吧林鶴?今天我來取經,哦,也來抄電表,婆婆媽媽的事現在都要做。我說兄弟,你到底在做什麼生意?我熟人多,打聽了半天,康泰路上沒人知道你究竟在幹什麼,真是一個神秘人物啊!怎樣發達你教教我,有什麼機會喊我一聲,到底我們一幢樓裹住了四十年呀!」
「不要拿我尋開心,我不會做生意。你還是向四子取經吧,他不是貿易公司經理嗎?對了,我幫你去抄電表。」
林鶴說完徑直上衛生間去,大胖只好跟在後面。看電表的時候,大胖擠眉弄眼地說:「告訴你,四子在外面養了個小老婆,他老婆和他鬧離婚呢!我看見過那個小老婆,年紀和你那位差不多,長相可就差遠了……兄弟,有兩下子!」
林鶴被他折磨死了。總算抄好電表可以走了,那胖子到了樓梯口卻又折回房間,拿起窗台上曬太陽的小狗玩。他攤開一隻巨大的手掌,讓小狗趴在上面,忽地往空中一拋,落下來用大手接住;再一拋,再接住,好像拋錢幣一樣。他咧開大嘴哈哈笑,雪子卻驚叫起來。林鶴急忙奔上前去救出小狗,可憐的傑克嚇得鑽到沙發底下去了。
「小狗真好玩!不過,上海設了舉報電話,沒有牌照的狗只要被人舉報,武警馬上開了車子來抓。昨天晚報上說,全市已經消滅三千條無證狗了。怎麼樣消滅你知道吧?我一個朋友在武警當支隊長,他告訴我:用柴油生起一個大火爐,烈火熊熊;一車車狗拉來都是活的,武警戰士抓住狗脖子就往火裡一扔!嘩,狗在火裡跳舞,馬上化為灰燼。
這個胖子據說會寫詩,講起來繪聲繪色。他面朝雪子講,肥胖的臉變得猙獰恐怖。雪子退到傑克躲藏的沙發前,腿一軟跌坐下來,嚇得面無人色。林鶴想起雪子沒有身份證,還有報臨時戶口的事情,腦子頓時轟轟響。
大胖終於走了。他留下一個惡夢。
雪子抱著傑克無聲地哭泣,眼淚滴落在它剛剛洗淨卻又沾上灰塵的白色卷毛上。林鶴站在沙發前,心事重重地撫摸著雪子的長髮。
「這個人好可怕呀……」
「不要緊的,」林鶴安慰她,我想辦法搞個牌照,一定讓傑克活下去!」
「要快一點,快一點!」雪子仰起臉,被淚水浸亮的黑眼睛充滿了希望。
林鶴總是在郵票世界裡躲避現實矛盾,活生生一個雪子的出現,卻使他無處躲避了。他預感到安寧的日子就要被破壞,危險像屋角的陰影一樣漸漸逼來。一剎那他冒出這樣的念頭:讓雪子和小狗都走,就不會有麻煩了。但他馬上又想:我為什麼就不能隨心所欲地生活一次?林鶴單薄的胸膛裡燃起一片豪情,同時,豪情的火焰後面又有一個細小而清晰的聲音不停地追問:「為什麼呢?為什麼呢?」
「雪子,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訴你。」林鶴沉吟道。
「什麼?」
林鶴將早上大老黑令他報臨時戶口的事情告訴雪子。他把自己最為擔憂的問題擺在雪子面前:「你的身份證究竟哪去了?沒有身份證就是黑人,住旅館也不行,更別說報臨時戶口了。你知道這個嚴重性嗎?」
雪子呆呆地坐著,眼神發直。
林鶴在屋裡度步,思索一陣似乎下了決心,道:「這樣吧,我陪你一同去佳木斯,補辦一個身份證,也好看看你的家,看看你的父母。雪子,你看行不行?」
雪子沒有回答。她眼睛裡好像有一片濃霧,看什麼東西都朦朦朧朧的。林鶴走過去,俯下身子用探詢的目光盯著她。雪子恐懼地睜大眼睛,鼻翼翕動著,身體往沙發裡面縮,彷彿林鶴前來傷害她似的。林鶴歎口氣,只得作罷。
小狗傑克活躍起來,它找到一個紙盒子,又撕又咬,小爪子撥弄著,將紙盒子從屋子的這頭推到那頭。間或,它抬起頭看看兩個沉默的大人,「汪」地叫一聲,見沒人理它,趁機在屋子中央撒了一泡尿。
陽光變得酷烈,風停了,三層閣樓的弱點顯露出來;它像火爐一樣悶熱烤人。若在平時,林鶴會把三面窗戶的竹簾都放下,這樣房間裡至少蔭涼一些。
該吃午飯了。雪子像個瓷人坐在沙發裡一動不動。林鶴上廚房做飯,他心神不定不知燒什麼菜好。末了,他下了兩碗麵,煎了兩個荷包蛋,端進屋去。
跨進房門,林鶴愣住了:雪子已經離開沙發,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在來時提著的旅行袋裡。她準備走!林鶴張張嘴,卻說不出話來。雪子彎腰抱起小狗,另一隻手提著旅行袋,夢遊似地向門口走來。林鶴端著兩碗麵條,不知如何是好。雪子一側身跨過門坎;在臉對臉的一剎那,林鶴看見她的眼淚噴泉般地濺落在臉上。雪子沿著長廊走到樓梯口,一拐彎,背影消失在陰暗的樓梯裡。
林鶴彷彿丟失了一件珍貴的東西,端著麵條就去追。他喊:「站住!」
那截樓梯封閉在門裡。雪子倒不出手開門,就把旅行袋放下。這時候林鶴追到樓梯口,放下手中的碗,急急跨下幾階樓梯,伸手抓住了雪子。他緊緊摟住她,用力搖晃她,好像搶救一個昏迷的病人。
「雪子,你怎麼了?」林鶴大聲喊道:「你要幹什麼?雪子!」
雪子怔怔地望著他,淚下如雨。
「你要走?你上哪去?……你有病,你沒身份證,你哪裡也去不了,懂嗎?……雪子,我不是趕你走,我說的是真話!我們到佳木斯去,把身份證補好,這是唯一的出路……」
雪子放聲大哭:「我不回佳木斯,上哪去都行,就是不能回佳木斯啊!……」
林鶴摀住她嘴,兩人在樓梯坐下。林鶴吻她臉頰上的淚水,竭力使她安靜下來。他在她耳邊輕輕說:「慢慢地告訴我,為什麼不能回佳木斯?」
「我不知道……我忘了……我害怕!我害怕!」雪子混亂地說著。渾身顫抖得厲害。那雙眼睛有著瘋子一樣狂亂的神情,教林鶴看著也恐懼起來。「放我走,我不能連累你啊!……不要問為什麼,你不要問了,求求你!」
「好了,好了,我們不說了。來,我們回去,我會有辦法的!」林鶴一手扶著雪子,一手拎著旅行袋,慢慢走上樓梯。
小狗傑克不會上樓,急得嗚嗚叫。林鶴把雪子放在床上躺好,又回去把那只同樣有生存危機的小狗抱進房間。雪子閉著眼睛,豐滿的胸脯還在急烈起伏。林鶴倒冷靜了,他又把放在樓梯口的兩碗麵條端回來,在桌上擺好。小屋好像暴風雨過去,恢復了平靜。
雪子擺擺手示意林鶴過來,林鶴走到床邊坐下。雪子說:「你知道我的心思嗎?我愛你。我在郵票市場看見你長長的卷髮,就覺得你和別人不一樣。你送我蝴蝶郵票,救了我,我就愛你了。我愛你更需要你!我沒辦法,只能依靠你指望你,你又對我這樣好……我想做你老婆,做你情人,可你又不要我,我不能引起你男女間那種興趣……我怎麼辦呢!你不讓我走,我就做你傭人吧,做牛做馬做什麼都可以!我只有靠你了,我什麼都聽你的……可是你不要提佳木斯,那太可怕了,答應我好嗎?」
林鶴眼睛裡已經噙滿了眼淚,他點了點頭。
雪子長長地鬆了一口氣,閉上眼睛。沉默了許久,她忽然又睜眼問道:「你能不能像對小狗傑克一樣,也幫我弄一張牌照?」
這時候林鶴再也忍不住了,眼淚撲簌簌滾落下來。雪子天真而悲哀的聲音將永遠留在林鶴的記憶裡,像刀刻的一樣,伴著一種疼痛。雪子伸手抹去他的眼淚,無限溫柔,無限深情。她懂得一個男人的眼淚的價值。
小狗在床邊叫了一聲:「汪!」它餓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