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誰也無法預料,它很偶然、很突然地發生,猶如一顆流星劃破夜空,在生活中留下深深的痕跡。雪子的出現就是這樣,她一下子打亂了林鶴的生活格局,將他捲入一場奇異的戀愛漩渦。
這天下午,天氣特別熱,西斜驕陽撒下千萬根金針,把郵市鐵柵欄後面的美人蕉、棕櫚樹、法國冬青刺扎得蔫頭縮腦。這裡原是肇嘉濱路的街心花園,人們聚集在此地交換郵票,漸漸地發展成全國數一數二的大郵市。街心花園有幾個水泥制的蘑菇狀涼篷,郵商們蹲坐在涼篷下面,議論著最近一段日子郵市的異動。據說,有一批炒股大戶捱不住漫漫熊市的寂寞,一個回馬槍殺到郵市上來了。他們不問價格地大肆收購《三國演義》小型張,導致價格暴漲。郵商們心情激動,郵市的氣氛也與天氣同步升溫。
林鶴破例在這樣的日子來到郵市,因為郵商黑皮阿三鄭重其事地約見他,說有一位重要人物要與他會面。林鶴愛選人少的時候來郵市,總在星期三下午,很定時。他是一個溫和風雅的人,來郵市觀察行情,彷彿在花園裡散步,逢郵攤必打招呼,對郵商們很客氣。他個兒高且略顯單薄,衣著樸素隨便。一頭黑髮天然蜷曲,長長地披至頸項。說話或轉身時他常常將頭髮一甩,顯出一種藝術家氣質,靜默思考時低垂的卷髮使他變得神聖起來,看上去有幾分像圖畫裡的耶穌。他神情恰然,舉止從容,慢悠悠地在郵市裡轉。在他身後,總跟著一陣陣詫異的議論:他的身價五百萬?一千萬?甚至可能有一億!……
林鶴是人們公認的郵王。
當某一枚郵票如明星升起的時候,人們驀然想起林鶴曾在它最不值錢時大批買進過!比如猴票,一九八○年發行的生肖郵票,那只用黑油墨描在大紅底版上的可愛的猴子,面值只有八分錢,十五年漲了將近一萬倍,是JT系列中漲得最快的郵票。黑皮阿三說:「猴票一出,林鶴從我手裡整版整版地大批買進,少說有幾千版!」人們驚訝地計算著這些金猴的價值,同時發問:「他哪來那麼多資金?」資格者一些的郵迷就回憶起《毛主席詩詞》紀念郵票發行時那個細雨濛濛的早晨:林鶴打著傘在郵電局門口排隊,滿臉激動。買過郵票,他轉回來再排。他那單薄的身影始終在隊伍裡蠕動。老郵迷們肯定地說:林鶴只要拋出那天早晨買進的《毛主席詩詞》的三分之一,就足以買進那些猴子了。因為當《金猴》發行時,文革郵票已經增值好幾百倍了。黑皮阿三予以證實:林鶴確實委託他賣出文革郵票,用這錢買進了《金猴》。好事者繼續追溯:文革期間工資很低,林鶴買《毛主席詩詞》的錢又是哪來的呢?郵商中資格最老的王老頭說話了:林鶴托他賣出了一些《梅蘭芳舞台藝術》小型張。這套一九六二年發行的紀念郵票當時最紅,儘管中國全體藝術大師正在受批判。王老頭說:一枚《梅蘭芳》小型張那時至少能換幾十套《毛主席詩詞》。至於林鶴最初買了多少《梅蘭芳》,已經難以考察了……他就是這樣滾動發展:賣掉高價郵票,買入更多增值快的平價郵票;待平價漲為高價,他再拋出一部分,籌集資金買入新的前景美好的郵票。
這叫以郵養郵。如此養了幾十年,林鶴養成了郵王。他的郵藏與他的為人一樣,看上去平常,其實深不可測。
大凡成器者都有些怪僻,林鶴也不例外。郵商們都知道他選購郵票不太計較價格,卻出奇地計較品相。他拿起郵票反反覆覆檢驗,用放大鏡照,對著太陽瞄,好像一個有潔癖的女人在自己臥室裡尋找未擦淨的塵埃。發現了點兒污垢他就會皺起眉頭,咕咕噥噥地抱怨著什麼。郵商們尋覓到品相上等的郵票,都要給林鶴留下;可是林鶴一來總能在這些郵票裡挑出暇疵,這種時候他很難說話。黑皮阿三曾經賣給他一套《雲南山茶花》,那品相真叫絕,色彩鮮艷,背膠勻密潔白,簡直沒有一點毛病。可是林鶴用放大鏡照來照去,竟然發現二十分那一枚山茶花的花蕊裡有一粒黑點。黑皮阿三氣得喊:「太陽裡還有黑點呢!」最後,林鶴還是買下來了,一九七八年發行的《雲南山茶花》至今保留著如此品相,確實不易。然而他心裡很難受,花蕊裡那粒看不見的黑點彷彿長在他愛人鼻子上的一顆大痣,叫他在熱戀中時時湧出遺憾的心情。品相是重要的,林鶴沒錯。可是世界上哪裡有完美呢?
黑皮阿三背地裡說:「這個人太嘎,怪不得沒有老婆!」
林鶴至今獨身。人們雖不同意黑皮阿三偏頗的評論,但也經常推測他獨身的原因。其實,林鶴自己也說不清楚。他暗暗自嘲:「總是緣份未到吧?」
這神秘的、令人嚮往的緣份,就在黑皮阿三約林鶴去郵市的那個炎熱的下午突然降臨了。他是沒有準備的,只覺得不是星期三去郵市有些怪。這種怪的感覺一直夾在他的心扉間,或許就算預感吧?
約他見面的「重要人物」也有些怪。他是個矮子,出奇地白皙,戴一副法國進口的金絲眼鏡,小手小腳,舉止卻有巨人氣派。見面他就緊握林鶴雙手久久不放,說起話來石破天驚:「你是郵王,我是股王。咱倆聯手,試看天下誰能敵?」
這位熱情而有力的小人兒是牛司令,在上海灘的股市裡赫赫有名。他聚集起十幾個大戶號稱「艦隊」,在股票市場呼風喚雨。本人真實姓名不詳,只因他一句口頭禪:「我到哪裡,哪裡就來牛市!」人們就叫他牛司令。牛司令說,他的艦隊已經把市面上《三國演義》吃掉三分之一,他要把這小玩藝兒炒上天。他說他喜歡神話,比如一九九一年上海股票認購證的神話,比如生肖郵票《金猴》漲幾千倍的神話,那才叫有勁!現在,他要使《三國演義》小型張成為第三個神話!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中國這塊土地最容易創造神話,難道不是嗎?他請林鶴加盟,當艦隊政委,股王郵工並肩作戰,創造出的神話保證讓芸芸眾生目瞪口呆……
林鶴對神話並不感興趣。可是這小矮人激情澎湃,說話滔滔不絕;且胸脯貼胸脯地緊靠林鶴,以芭蕾舞動作慢慢地踮起腳尖,達到與林鶴對視水平。林鶴進退不得,只好目光散漫思想開小差。就在這時,他看見對面靠近鐵柵欄的樹蔭下站著一位漂亮小姐。
王老頭的郵攤擺在那片樹蔭裡,她就在他郵攤前站著。她被什麼東西吸引住了,又猶猶豫豫,神情一片迷惘。鬍子拉碴的王老頭正激烈地爭辯著,長長的手指一直指到漂亮小姐鼓凸的胸前。漂亮小姐睜圓洋娃娃才有的黑眼睛,彷彿對整個世界提出疑問。王老頭揮揮手,把頭扭向一邊,不再搭理她。她卻不走,一隻手將女式挎包甩來甩去,迷惘的霧在她臉上漸漸變濃,而她就像濃霧中一隻迷途的羔羊。她穿著繡花邊的緊身黑衣,短至膝蓋的黑裙,長長的深入裙底的黑絲襪,還有一頭蜷曲的披散至脊背的黑髮。這一片黑色反襯出她的潔白,偶然裸露在外的肌膚猶如片片積雪,在陽光下閃耀著誘人的光亮……
牛司令終於說完了一切,瞪著小眼等待回應。林鶴簡單說明自己淡泊孤僻的性格不宜加入艦隊,更不用說當政委這樣的領導幹部。不過他是夠朋友的,只要幫得上忙牛司令儘管吩咐。這位矮小、精緻的艦隊司令顯然有些失望,腳尖一軟跌回原形,摘下法國金絲眼鏡擦擦,戴好。他十分難過地與林鶴握手道別,好吧,那就不做戰友只做朋友了,友誼地久天長。不過郵王顯然失去一個歷史性的機會,他只要明白過來隨時可以找他,牛司令永遠為他留好政委的位子……一群男女跟班簇擁著失望的牛司令離去。
林鶴總算鬆了一口氣。他已經長久無法與這個世界的人對話了。
王老頭在對面樹蔭下招手。林鶴離開蘑菇狀涼篷徐徐地走去。姑娘還在那裡站著。他覺得心裡一動一動,必須遏制住什麼才能保持從容。走過那位漂亮小姐時他聞到一股茉莉花的香味,但他沒看她,目不斜視地走到王老頭郵攤跟前。
「我幫你收了一套《蝴蝶》,品相一級。你看看!」王老頭說。
林鶴仔細檢驗郵票。《蝴蝶》屬「特」字頭郵票系列,一九六三年發行,一套二十枚,深受集郵者喜愛。價格已從面值的二元四角伍分漲到一千多元。這是漂亮的大套頭郵票,二十隻珍奇品種蝴蝶翩翩起舞,與花草樹木、山巒瀑布、藍天白雲構成艷麗無比的畫面。品相很好,紙質光潔,色彩精美,看得出它曾被原先的主人細心保存。不過,毛病還是有一點的……
「真漂亮啊……」林鶴身後傳來姑娘的讚歎。他能感覺到姑娘俯身緊靠他所帶來的體溫,那股茉莉花香也濃郁起來。
「走開,走開!」王老頭老花眼鏡滑到鼻尖上,兩隻眼睛完全脫離了鏡框,朝林鶴身後恨恨地瞪著。「林先生,真是碰到鬼了!剛才她問我《蝴蝶》多少錢一套,我告訴她從朋友那兒收來一千元,不賣的,要留給你的。可人家算來算去卻說只要兩元四角伍分——她算面值!你說是不是有毛病?喂,你到別的地方去找兩元四角伍的《蝴蝶》,不要站在這裡好哦?」
林鶴不再挑剔毛病,他把這套《蝴蝶》裝進一隻塑料郵票袋,笑容可掬地對王老頭說:「火氣不要太大。這貨我收了,加你一百元。前兩天你幫我賣了《三國演義》,帳一起算吧。謝謝你啦!」他怕姑娘陷入窘境,拿好郵票趕快走開。
林鶴到其他幾個郵攤看看,漂亮小姐竟在後面跟著,跟得不太緊,有時就用目光盯住他飄逸灑脫的長髮。林鶴預感到一段故事要發生,忐忑不安又有點兒激動。今天真奇怪,好像一群蝴蝶撲頭蓋臉向他飛來,突兀而又色彩斑斕。林鶴隔著塑料袋瞥一眼裡面的郵票,心想:哦,《蝴蝶》!你會帶來什麼?
當林鶴離開郵票市場,沿著肇嘉濱路街心花園一側回家時,晚霞已將成片的夾竹桃染紅。一股由好奇心引起的衝動使他轉過身,靠著街心花園的鐵柵欄站住。姑娘迎著晚霞走來,面色宛如桃花,黑色短裙鍍上一層金黃顏色。她就像熟人一樣徑直走到他面前,問了一個早就想問的問題。
「那些郵票不是明明標著四分、八分嗎?加起來一共二元四角伍分,難道我算錯了嗎?」姑娘的眼睛真的很像洋娃娃,黑葡萄似的眸子裡有一片霧。
這完全是外行提出的問題。林鶴要給她解釋郵票的增值保值功能,顯然是十分麻煩的事。他忽然產生了童心才具有的歡愉,反問道:「你想買這套《蝴蝶》嗎?」
「是的。」姑娘用力點頭,「可那老頭子好凶哇,要賣一千元哩……」
「他有毛病。」林鶴晃動著手中的塑料郵票袋,和藹地微笑著,「你沒有算錯。喏,你想要我讓給你好了。」
姑娘驚喜地接過郵票袋,久久凝視著塑料紙後面一隻隻翻飛欲出的蝴蝶。然後,她輕輕地說一句:「我想家了……」
「你的家在哪裡?」林鶴注意到她的外地口音。
「我的家鄉有許許多多蝴蝶,和郵票上的蝴蝶一樣……可是,我記不清那是什麼地方了……」
林鶴看見她一臉迷惘的神情,心裡忽然震動了一下。他站在蘑菇狀涼篷下遠遠注視她時得到的第一印象驀地湧上心頭:一隻迷途羔羊!
姑娘鄭重其事地付給他二元四角伍分。那伍分錢硬幣在小手袋裡找了半天才找到,林鶴在一旁默默地等待。算完帳,林鶴就離開了她。林鶴覺得很有趣。其實一套郵票他送給她也無妨,但通過一樁交易讓她保留一份天真,不是很有意思嗎?
「我叫雪子。」姑娘在他身後喊道:「你真是一個好人!」
爬上三層樓,回到自己的小屋,林鶴感到輕鬆愉快。他把《蝴蝶》送到她手裡,她就像蝴蝶一樣飛走了。這不過是他生活中的一段插曲,他與女性從不深交。睡覺前打開一本郵冊,林鶴發現他收藏著五套《蝴蝶》。閉上眼睛那些蝴蝶化為片片雪花,鋪天蓋地撲在他身上。莽莽雪原上那姑娘向他走來,翻飛的雪片使姑娘身影模糊難辨。她輕輕地說:「我叫雪子……」
林鶴忽然醒了,再也沒有入睡。他在黑暗中思忖:為什麼要送她郵票呢?這姑娘身上有什麼東西觸動了他?他感到事情並沒有結束。命運彷彿在某個交叉點轉變了方向,以他無法掌握的力量發展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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