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業宗,一個普通的解剖學教研室主任,在黎明前霧濛濛的夜裡走出他的實驗室,穿過寂靜的走廊,站在教學樓門外的一條灰色的石徑,凝望石徑兩旁的圓形草坪。在草坪的周圍環繞著棕櫚盆栽,它有意的擺放把草坪鑲嵌得就像兩隻綠色的大盤子,而裡面是人工培植的黑麥草。他站在那裡閉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股濃稠的鮮草的清香在他的胸腔裡瀰散開來,他為之一震,睜開了眼睛,朝住宅區走去。
醫學院的住宅區距教學樓一華裡。他的家在前排樓的一層,在樓前雕著花的黑色鐵柵欄前,他掏褲兜,忘了帶鑰匙,他想,要打擾一下妻子的睡眠了。繞過鐵柵欄,走至臥房的窗前,他用手叩擊窗子,沒反應。想了想,他隔著窗子叫道:「護士長,該翻身了。」叫過之後他去房門處等待。過了一小會兒,他的妻子,附屬醫院神經內科的護士長條件反射地醒來,為他敞開了門。他進了廳屋,拐進書房,他的書房看上去更像辦公室。北面的牆前,有一個結實的舊式沙發,他在沙發上躺下來,聞到了自己身上的汗味和福爾馬林的味道。該洗個澡,可是,他太疲乏,想睡一覺,下意識地,他在閉眼之前,瞅見了擱在寫字桌上的那張塗滿了字跡的卡片,他伸手從電話機旁拿起卡片,上面密密麻麻的字是好幾種顏色的筆寫的,為的是分門別類,確定輕重緩急。他先是看了用紅筆寫的字:「8月30日之前結束課題論文:神經系統發育中的細胞死亡現象。」很好,他用紅筆把這行字句掉。在這個假期的尾聲,他完成了計劃。一想到這,他興奮而滿足,成就感就像熱血一樣熱辣辣地往上撞。這對他來說很重要,他很想將這樣的狀況持續下去。要達到此目的,他想,需按照片上的那行黑字去做:「開學之後,毫不猶豫地找院長,把自己的想法談出來。」落字容易,行則難。這一點,他清楚,他要找院長談的決不是兩三句簡單的話,而像是一場項目俱全的運動會,有短跑,跨欄,還有馬拉松。前兩者與工作有關,後者與己有關,確切地說,是與自己的職務有關。一直到目前,他仍然忘不了兩年前的那個開學日。那天,醫學院基礎部的教師接到的通知是一樣的:「請到階梯教室開會。」教師們到齊了,在三三兩兩的議論中,院長請大家安靜一下,說道:「基礎部的老主任沈先生過世後,主任的位置空缺,我請在座的各位教師充分履行你們的權利,無記名投票,選舉你們的新主任。」這一投,雪花一樣的選票令人意外地落在了他的頭上。在基礎部,他的經歷普通。文革前的老三屆,考入醫學院的那一年,文革開始了,但他是幸運的,有緣與當時的教授沈先生結為師生關係,得益於沈先生的言傳身教,他累積了厚實的醫學功底,修就了理性、溫和和善良的個體性格。畢業後他分到附屬醫院當了幾年的神經內科醫生。高考恢復後,他以優異的成績考在沈先生的門下成了他的研究生。再次畢業後,沈先生推心置腹地對他說:「解剖學幾乎佔據了我一生的精力,這一行又髒又累,好漢不願幹,懶漢幹不成。業宗,你是好漢,我希望你能留校任教,解剖學教研室急需你這樣的教師。」他幾乎沒有猶豫聽從了導師的召喚,在導師的安排下做了一名普通的解剖學教師。一晃數年,他從助教、講師到副教授,按任職的年限往前挪動著職稱。待他認為該快速馳入醫學科研的大門深處時,他被教師們選舉成基礎部的主任。對此,他深感慌恐,知道這個位置就好像是一個身處十字路口的交通警察,在指揮著各條道路暢通無阻的同時,自己的時間和精力無從保障。基於此,他先是婉言謝絕,行不通就堅決地辭。有言道:「薑還是老的辣。」院長的工作經驗豐富,深入他的心理活動,表情頗為深沉地說:「在基礎部任行政職務,在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當領導,不能忽視個人的素質、教學和科研的成績,這些重要的細節,教師們沒忽視,你應重視,不可以辜負他們對你的期望啊!」他在話尾用了一個感歎詞,這使他的話顯得那麼語重心長。遲業宗退無路,沉默。院長視他為原則上同意,拍著他的肩,語氣有份量,像是經過斟酌後說:「你是沈先生的學生,你熟知他的心路。我相信你有能力協調好基礎部二十一個教研室的工作。」從那個開學日開始,事情進展得猶如他當時的判斷一樣,幾乎沒有自由支配的時間。畢竟,他已是50的人,不能再像年輕人那樣,拖夜做課題。面對年輕人,他有種緊迫感,在科研上,他沒打算落在他們的後面,這一切,需要時間做底數。可能的話,不,是毫不猶豫地找院長,辭掉主任一職。一想到這事有可能時,睏倦湧來。天大亮之後,又是開學日,要睡一會,睡前,他忽然想到,去外地聯繫標本的周玨良該回來了。
周玨良在天大亮之際回到這座美麗的城市。他背著挎包,隨人流走下夜行的列車,走出火車站的出站口,彎向一條林蔭大道,當他聞到了海邊的氣息的時候,他的眼睛卻一下子跳出了渴望的光澤。沒有按原計劃回家,而是去了海邊的浴場,在簡易的更衣房裡,他換了隨身帶的短褲,匆匆地奔向了岸邊。他前面的海面有泛著泡沫的浪花,先是向上湧著,表面平靜柔和,接著就翻滾成高聳的浪頭。他迎著浪頭走進齊腰的水中時,浪頭已被岸邊的沙灘撞碎。回流的水有股吸力,在拖著他的腿,順其一個猛子,他朝海的深處游去,一遊到深處,他感覺在水中所體驗到的那特有的撫慰向他靠攏了。仰面躺在水上,浮浸在海水裡,他想:這次外出,算起來有一個多月的時間,這麼久,沒有到這暢遊。是的,因為標本,他外出工作了一個暑假。還是剛放暑假的時候,他在實驗室跟著遲業宗做完一項實驗,喝茶休息的空當,遲業宗談起標本的事,很是焦急地對他說:「玨良,標本的事很棘手。」這事的確緊迫,暑假前,他曾讓教師們與兄弟院校的同行聯絡過,難度大,因此,標本的事一直困擾著他。周玨良平時沉默寡言,但他心細入微,能體察到遲業宗面對的困難。「我出面比較好。」他當時就應了遲業宗的話。他之所以敢應,也確有底氣能在開學時把標本「換」回來。他雖為普通的解剖學技術員,在醫科的同行中,卻有一定的知名度。他有一手絕招,能把標本做得像沒有缺陷的「工藝品」一樣,許多醫科同行請他幫忙,願出勞務費,他想,勞務費免掉,換回一批標本用於教學,該不成問題吧。一想到這事有可能時,他上路了。整整一個暑假,總算不枉此行,心裡很有欣慰。想著,他折身往岸邊返。才感覺到畢竟是初秋的海水,竟有了涼意。但初秋常有的那種金黃色的太陽光也升起來了,照射在他裸露在水面的身子。他的兩臂有節奏地划動,接近岸邊的時候,他聽見,一群大海鷗在他的頭頂上盤旋尖叫著,然後朝礁石那邊飛去。他漸漸地上了岸,下意識地朝礁石那邊望去,望出了不小的迷惑,一大早,竟有那麼多的人來礁石旁喂海鷗,據說是為了挽留他們,難道飛翔在大自然的海鷗因為投放的飼料才肯留下來嗎?北風絲溜溜地吹著他,時間不早了,他去更衣房換了衣服,搭乘公交車,直接去了醫學院的辦公室。
在醫學院解剖學教研室裡,教師有自己的實驗室,技術員有工作室。好幾次,院裡要把這間20多平方米的辦公室兼資料室挪為他用,但遇到了教師的抵制。包括周玨良在內,一走進這裡,會感到一種純粹的氣氛,教學和科研的氣氛。他走進辦公室,先是推開了窗子,把外面的新鮮空氣放了進來。隨後,他推開了室內的一扇門;這扇門的裡面是資料室,只有一張桌子和幾排書架。那張像是被衣袖打磨光亮的桌子是已故教授沈先生的。在桌子的左側,有一個用有機玻璃做成的長盒子,裡面聳立了一尊完整的人形骨架,是沈先生的遺骨。他臨終前,把教研室所有的教師叫到附屬醫院的病床前,以慎重的語氣說:「我在解剖學教研室一幹就是40年,捨不得那裡的一切。我死後,遺體解剖,做病理檢查;骨頭串成骨架,放在教研室,為教研室站崗。」他在下遺囑的時候,表情就像早春的暮色那樣的平靜。他最後指定他的學生遲業宗擔當起串聯骨架的事。他過世後,遲業宗觸摸了他的遺骨,感覺到有一種難捨的東西在撕裂著他,是什麼呢?是長年以來逐漸形成的對沈先生的依賴嗎?也許是信賴。是的,從這位先生的身上能夠學到比在書本上學到的要多得多的專業、智慧和做人道理。作為他的學業,他承認他深知「人體」的功能,他能依據人體的功能看透生命的起源和生命的將來。他活著的時候利他之心使他與人相互幫助,承擔著責任。還有從他內心流露出來的思想感情,難捨教研室的感情。所有的一切,自然要保留在解剖學教研室。當時的情景,周玨良是看在眼裡的。他看著遲業宗把他的遺骨串成這尊骨架;看著他把他生前最喜愛的那本書在世界解剖界享有權威性的「格式解剖學」放在了他的手骨下面,就像他生前那樣,時常翻閱著那本書。現在,周玨良走近了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說道:「先生,今天是開學日,請多指教。」說過之後,他把資料室的環境徹底地清理了一遍。感到時間差不多的時候,他走出辦公室,往醫學院主樓的方向走去。遠遠地,他看到方殿已經站在主樓前的操場,正在領著大四(1)班的學生練習開學日的升旗儀式。
他看到的方殿與他同齡,36歲。是解剖學教研室派出的唯一的兼職班主任。在他的眼裡,方殿是位注重實際效果的年輕副教授,是那種十分敬業且捨得投入的人。在教研室裡,也唯獨他的課題始終圍繞著臨床應用解剖運轉,始終嚮往結果,活得真實坦白。在學生練習的空當,方殿看到了周玨良,立刻就迎了上去,與他握手說道:「玨良,你的眼底充血,是不是讓人家當人質給扣了,替人家做標本。人家再給我們需要的?」周玨良笑了笑,答道:「是的,這很正常。」說著,他左右環顧,尋找著在生理學教研室任教師的妻子。他的妻子若寒遲沒露面,操場的情形已是熱鬧一片。陸陸續續來操場參加升旗儀式的教師和院裡的行政官員像許久沒見的老朋友一樣,經過一個暑假後,彼此打著招呼。遲業宗穿過人群,朝他倆走來,像長兄一樣拍了他倆的肩,無聲勝有聲。等待著升旗儀式的開始。
在這個陽光燦爛的早晨,在又一個開學日的早晨,醫學院的升旗儀式開始了。當鮮紅的旗緩緩地直上瑩澈的藍天時,新人學的大學生也開始了入學時的宣誓:「我志願獻身醫學……」這樣的宣誓,對站在隊列中的遲業宗來說,已十分熟悉,在大一的學生宣誓的時候,他的目光卻投向大五學生的那方隊列,他關心的是,那方隊列的學生中,有沒有肯留校的,留校任解剖學教師。長期以來,解剖學已是冷門中的冰點,像是被人遺忘的那部分,這使得解剖學教研室長期缺編。想到這裡的時候,他想:找院長談話的時候,這是個重點話題。得找個寬裕的時間來談透這些事。
可是,在升旗儀式結束後,院長穿過人群在操場的中央,攔住了急於返回辦公室的遲業宗,說道:「我們需要談談,立刻。」遲業宗思忖了一下,說:「換時間吧,我想說的事,不是一語半句能說得清的。」
「我可以說得清。」遲業宗拗不過他,原地留步,凝望著站在自己跟前的院長:在院長身上,自信和權威的氣質無懈可擊,他的思路就像他平時走路那樣,急匆匆的,像是有許多事逼著他急匆匆地向前走似的。
他的表情呈現著瞭解和理解的樣子,先是感歎了一聲,爾後說道:「遲主任,在參加升旗儀式的隊伍中,我是年長的。醫學院畢業後,我和你一樣在醫院當醫生,後來也和你一樣,回到這裡,卻做了行政工作。你以為我不想做業務嗎?我也是個生理學專家。我也知道時間是沒有彈性的。可我得重視教師的意見,他們反映說:『你有能力使每個跟你打交道的人認為——你所說所做的就像是他們本人想表達的意思。』」聽院長這麼一說,遲業宗感到震驚,他震驚自己竟取得了這樣大的成就。可是,這並不意味著可以放棄自己的打算。正思忖著如何面對這樣的成就時,院長用概括性的語氣說:「我知道你打算辭掉主任的職務。但我不能同意。遲主任,你是院黨委信任的知識分子,你的責任很具體。這個學期,對你們解剖學教研室來說是關鍵的一個學期。3年前,沈先生為你們爭取到了省重點學科的百萬投資。3年後,也就是期末,有重點學科的專家組來驗收評估。我們都在關注著結果。有句話是這樣說的:『孩子哭,抱給娘。』我會全盤考慮你面對的困難。我的話,說的夠清楚了吧。」說罷,他默默地盯著遲業宗看了一會兒,這使遲業宗感到;他的眼神就好像是他的那條清晰的思路,令他無法迴避有過的成就和這個學期末的評估結果。
夠清楚的,意味著,他得放棄自己的打算。院長走後,他在與院長交談的地方一動不動地站了足有5分鐘的時間,像是在跟自己爭論了什麼。然後,他像院長走路時的樣子,急匆匆地離開操場,走進教學樓,像是總有要緊事要辦似的,來到解剖學教研究的辦公室。
性急的方殿在他落座後不久,為他沏了一杯濃茶,端上前問道:「主任,我們看到你和院長在聊,我們想知道,這個學期,我們每個人要承擔多少個課時?」
「跟上學期一樣,每週20個課時。」好幾年裡,這件事成了教師的關注熱點。方殿雖然問,可是他沒指望減少天天連軸轉的教學計劃。
遲業宗喝了茶,環顧了一下辦公室,看人都到齊了,說抓緊備課吧。算是制度,類似這樣的集體備課的制度是沈先生在世時定下的。具體的細節是要求教師根據國外的資料、自己研究的成果和把書本上的東西精闢在一起備課。誰也不可以在教學上漫不經心的誤人子弟。這次集體備課輪到方殿領講:「97級系統解剖課,第一周的第一課次。」方殿翻開準備好的教案,跟正常講課一樣,從人體解剖學的定義講起,是理論上的探討……遲業宗的面前擺著自己的教案,因為教研室長期缺編,他一直和其他的教師一樣,每週一樣承擔20個課時。這20個課時是講給本科生的,此外,他還在帶研究生。他聚精會神地聽著方殿的領講。從內心說,他欣賞這些年輕教師的敬業意志,凡是重複的事情不是變得枯燥無味,就是疏怠了細心搜索的熱情。欣慰的是,站在教師的位置上,一次新的備課總能挖掘出新的內容。
「請問,遲主任在嗎?」門外的一聲問話,打擾了方殿的領講,他朝門口望去,教學樓走廊的光線不太好,看不清,便說了聲:「進來。」
「於輝,怎麼會是你?」被遲業宗叫做於輝的年輕人走進辦公室,站在地當中,向在座的各位老師點頭致意後說:「開學了,我,我是專程來看望各位老師的。」他兩年前曾是遲業宗的研究生,有一天,他突然對遲業宗說:「我不想再讀研究生了,我要退學開私人診所。」研究生退學,在醫學院還是首例。當時,遲業宗百思不得其解。認為他中途放棄太可惜,他讓他再想想,但他決心已定,說:「你不能妨礙我的發展。」有了這話墊底,他坦然地接受了他退學的現實。冷不丁地,他出現在辦公室,倒讓遲業宗有些意外。他不想因他的到來攪了集體備課。他對他說:「你先到資料室坐一會。」他知趣地去了資料室,背對著沈先生的遺骨,像是盡量逃避他嚴厲的批評似的,知趣地坐在資料室的一角,聽外面的教師在集體備課。這對他來說,是熟悉卻又陌生了的聲音。他尚能尋思出,那些備課的聲音裡有種思想在佔據著指導的位置,就像在亂石堆裡升起的一面巨大無比的巖壁,聳立在他的面前,他仰望巖壁的頂端卻又令他像一粒無名石子那樣的失落。是的,在這裡,他有失落感和難以排遣的苦澀。心裡悶得慌,就來醫學院找平衡。他來辦公室之前,在醫學院的院區徘徊了許久,他需要找到久違的學術氣氛而不是他那間診所的商業氣氛。這次來,想請遲業宗和其他教師一起坐坐,哪怕是隨隨便便地聊點什麼。他人坐在資料室,不敢肯定,遲業宗能否讓他如願以償。在午時12時的鐘聲敲響之後,他擅自推開了資料室的門。
辦公室裡的教師已經結束了第一周的第三課次的備課。遲業宗端著茶杯,喝空了杯裡的水,問吸支煙歇歇周玨良:「標本的事,已經落實了吧。」
「是。」簡而言之的回話,了卻了遲業宗的後顧之憂。
「玨良,科研用的標本也解決了吧?」方殿插話問道。他知道,這話擂得有點尷尬,應該是插上手,以促進標本的來源。「是。」他用同樣的語氣消除了方殿的憂慮。在解剖學教研室,他是使用標本頻繁的教師。他的課題需要大量的標本論證。
「遲主任,」一旁候著的於輝不失時機地說道,「各位老師還是像以前那樣討論教案,佩服。我,我沒有過分的要求,只是想請各位老師吃頓工作餐。請遲主任批准我的請求。」遲業宗也想瞭解他放棄學業開診所的感受,想瞭解像他這類人的想法,考慮了一會,他說好吧。
就近,大家去了一家西餐館。於輝等大家落座,食譜也沒看,大著嗓子吩咐服務生:「食譜上有的全要。」在大家喝紅茶的工夫,沙拉攪拌的各種水果蔬菜像是從鄉村搬遷過來的果園子菜園子,轟轟烈烈地堆在一張木製的餐桌上。各位解剖學教師在於輝的招呼下,象徵性地用了一點,放下冷色的刀叉,眼睛凝望著於輝,那場面,不像是用餐,倒像是一場論文答辯會,在座的各位教師像是評委,在等他宣讀論文似的。
他不適應這種被審視的場合,本能的抵抗心理一下子改變了他的初衷,一種相反的感覺湧上他的心頭,他往後仰著身子靠在椅子背上,雙臂交叉在胸膛用自大的語氣講起了自己的收穫,從醫療技術,選擇的重點,還有,如何積累資本的話題講起。
方殿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說:「我去衛生間。」人說著離開餐桌,朝東南角的衛生間走去。
在通往衛生間的走廊裡,他被隨後跟來的於輝高聲叫住:「方老師,請等等。」方殿止住腳步,慢慢地轉過身,看著他像頭騾子似的走過來,走近,他伸出了他那只儘是裂口的手說:「我想要你的名片,我想有選擇地與你聯絡,可以嗎?」
「不。」說罷,他不再朝他望一眼。
周玨良別無選擇,他走出西餐館時被遲業宗勸其回家休息。他疲倦地走進家門,在過道裡把兩隻鞋從腳上扒拉下來,換了拖鞋。一邊解開襯衫的紐扣,一邊走進臥室,他背靠著臥室的門,舒出一口氣,然後吸了一口氣,一下子感受到了若寒的氣息。她使用的香水和潤膚霜的氣味滯留在臥室的空間裡。一下子,他的思緒就與她並了軌。不知怎麼,他這次外出回來,心裡有了異樣的感覺。也許與在西餐館裡的話題有關。他想到於輝反覆使用的字眼:「選擇」。他回味著他的話:「我們掌握的知識和技術是一樣的。在哪個領域裡發揮作用,得看個人的選擇。」談到選擇,就自然地翻開了他以往的生活經歷。他想自己的特殊經歷與若寒闖入自己的生活有關。猶如萬般事情從某一重點開始的——引起了一系列的選擇問題。重點是若寒。當年,他和她同是醫專畢業的學生。畢業後,他留校教解剖學;她繼續深造考上了醫學院的研究生。說來也奇怪,若寒畢業後留醫學院任教,與他,無論在哪方面都有相隔甚遠的感覺。她是個十分漂亮的女人,身材好、學歷高,身上總有一種不同一般的味道。這一切,在醫專讀書的時候,給他留下過難忘的印象。可他沒想到,在他25歲的那一年,她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真誠地說:「周玨良,我可以嫁給你。」她透徹而了當的話把他嚇了一跳。他幾乎是用顫抖的語氣問她:「為什麼?」
「我也不清楚。」她說。他當時就想:「娶她不容易。」接下來的過程,對男子漢周玨良來說,激烈得不亞於一場強有力的抵抗運動。結果呢?話說英雄真的難過美人關,投降吧!婚後,他得承認,她在許多方面的確是高手。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她對床第之樂很有天賦。經常性的一下子就把他的感覺開發和提拔到天堂。除此之外,她還有兩條比較明顯的特點:一是精神上,她把他當作自己看待,他的思想要來源於她的大腦和她的思維。調醫學院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她決定讓他去拜見遲業宗。應該說,一來到醫學院的解剖學教研室,他被那裡的學術氣氛、人才、設備等等的條件吸引。那裡具備的一切都是醫專所缺少的。他和遲業宗有過一次長談,分手時,遲業宗讓他考慮,是否願意調入醫學院工作。當時,他沒有匆忙表態,他知道,儘管他渴望教研室所具備的事業有為的條件,可他畢竟是個大專生。按政策,他沒有資格任醫學院的教師,有資格任技術員。若寒不容他猶豫再三,強調說人要往高處走。往後,會有數不清的機會等著他改變現狀。也許,事非經過不知難吧。他調入醫學院,工作了四年的時間,方才覺得在一個人才密集的環境中工作,得有一些心理上的承受力。作為一個技術員,他職責的範圍是為有資格任教師的教師們準備課前課後用的標本。還得感謝遲業宗照顧到他的感受,讓他接下了部分課時,授課的對象是高級護理班的學生;而他的同事卻給醫療系的學生授課。教案是相同的,授課的對象不同。這多多少少地挫傷了他的自尊心,無形之中,讓他承受了壓力。
再是物質上,日常生活方面的安排不必細說,要命的是,她對翡翠、鑽石、珍珠、時裝、香水、資生堂護膚系列以及室內裝潢有著深切的渴望,費用方面呢,那是要指望他解決的。一想到這,他立馬從隨身包裡取出一個大信封,這個信封是遲業宗在西餐館的門外交給他的,說是回家再打開看,他撕開了封口,一個小信封從裡面掉了出來,他估計裡面有錢,果然,裡面有一千元錢,附有紙條,說明這錢是獎勵他暑假期間外出做標本的獎金。他抽出二百元找了個隱匿的地方藏了起來,整個過程瀰散著一種酸楚的味道。要知道,這錢可是自己為自己準備的課題經費。想到課題,他拿起方才丟在桌上的大信封,從裡取出遲業宗交給他的一篇論文。在一行題目的下面,署有遲業宗和他的名字。是的,在這篇課題論文的論證過程中,他為他做過一點具體的工作,可這並不能說明他有資格署名,心想:「遲主任,我懂你的意思,你是想拉我一把。可我想靠自己的能力獨立完成某一項課題。」這種想法十分微妙地反映在他的心裡,愈發使他有了緊迫感,他不能夠坐等機會,得創造機會;年齡不饒人。立刻,他翻開了一疊跟解剖學有關的資料……打算著從何下手?要說在解剖學教研室,科研方面的研究無非是兩大類,一類是神經解剖,主研人員幾乎是沿著沈先生的那條思路下來的,年齡都是在50歲左右的教師;再一類是偏重臨床應用解剖,受益人是方殿老師、吳老師、任老師等容易出成果,短期內不能見成效的年輕一些的教師。後者得需要院裡提供的科研經費。權衡一下,他把自己的課題定位在前者。當他認為自己有了較為成熟的想法後,屋裡的光線漸漸地暗了起來,跟著,他聽到了門鎖的啟動的聲音,他去門口拉開了門,把妻子若寒迎了進來。若寒進了過道,問他:「你怎麼會在家裡,他們教研室的人把整幢樓整成了福爾馬林的倉庫,他們在修補標本,會缺你?」兩人對視了一下,他說遲主任讓我休息。爾後問她,你怎麼現在才下班?
她答道:「這得問遲主任,他老人家就像個交通警察,忙著往各教研室派任務。我們生理教研室要出一個班主任。真滑稽,竟然讓我去。玨良,我能當班主任?笑話!我拒絕了。對了,你這次外出,有啥收穫?」周玨良把八百塊錢遞在她的手裡,一見錢,若寒美麗的大眼睛即刻閃耀出興奮的光芒,「很感謝,親愛的,」她說,「比我預想的要少。」
方殿在學生上晨間預備課的時候,穿上講課用的白大褂,獨自一人來到陰涼而潮濕的地下室,從灌滿福爾馬林的池子裡搬出一個標本,用一條白色的褥單裹住,把標本扛到一個擔架車上。他推著擔架車進了電梯,上升至教學樓的一層時,他把擔架車推出電梯,推至大實驗的解剖台上,把姿勢擺好。他擺出他需要的解剖器械:解剖刀、肋骨剪、夾鉗……這些東西雖說是用在解剖,但是,他還是像手術器械一樣消了毒。一切準備停妥後,他面對著標本說「謝謝你為醫學服務。」說罷,目光穿過實驗室的窗子,朝外面望去。
到課的學生是新入學的大學生。這些學生已經陸陸續續地往教學樓這邊走。在上課鈴響過之後,他們有的臉上堆滿了笑容,有的面帶執著,還有一些看上去性格內向的學生排著隊走進教室。
「你們都圍坐過來,靠近解剖台。」方殿招呼他們。他看得出,有的學生因為害怕在往後退。等學生全部靠近解剖台後,他說:「我是你們的解剖學教師,我叫方殿。作為未來的醫生,你們要熟練掌握人體的結構。解剖課是重要的基礎課之一。」他先是把解剖學的定義寫在黑板上,轉身,他把標本裸露的地方介紹了一遍,望了一眼剛走進大實驗室的周玨良:就像手術室的器械護士一樣,他將一把解剖刀遞在方殿的手裡,方殿用眼掃了一下切口的位置,把鋒利的解剖刀深深地扎進了標本。
標本的模樣還有點像病人。但是,下了這一刀,注定的,標本成了與生命毫無關聯的教學工具。他用細心練就的刀法從容地開始瞭解剖課……配合他上課的周玨良技術員在觀察解剖台周圍的學生。他發現,在方殿講課的過程中,有個別的學生面露無所謂的表情,退出大實驗室。他出去叫住他,問道:「你學過解剖課?」
「不!」學生明確地回答:「我沒想放棄觀察人類的結構。可是老實說,我對大腦的機能更有興趣。」他把學生催回解剖台周圍的時候,方殿正在講大腦的解剖。他面對打開的頭顱,不知怎麼,經歷過多少回類似的解剖,他仍然感性地意識到:「它不久前還是思想的發源地,它奇特的功能不僅協調著感官的一切,還在控制著人的行為。可現在,它不過是一堆死亡的細胞組織。」
「通常來講,我們解剖界把大腦的結構稱之為『暗箱』結構。」
「為什麼?」個別的學生提問。方殿隨之答道:「我們只能從形態學上研究結構,也就是你們所看到的細胞組織。機能是研究不透的。大腦在活著的時候,誰也搞不清楚它的內部是如何運作的。」
「包括思想、智商、判斷等等嗎?」
「當然包括。」
「請問老師,您這樣肯定,有什麼根據嗎?」方殿面對提問題的學生說:「你如果有興趣,課後可以留下來,你有足夠的時間搜遍這個大腦的一切組織,搜尋到什麼,可以通知我。可現在,你不能再用提問的形式佔用我講課的時間。」
一上午的課,四個課時的教學計劃完成。方殿回到辦公室,趁午時休息的機會,他把在打字機上打得乾乾淨淨的課題提要看了一遍,放在桌上,爾後,他拉開抽屜,拿出一份科研計劃項目申請表。這份表展示的內容十分的詳細,從項目的名稱,目前國內外水平和研究試制的目的意義等方面都有具體的要求。簡單一點說,要求年輕的學者慎重地考慮課題的意向。在考慮這等問題時,方殿清楚「應用」二字的份量。他得承認,當初,他考入醫學院的時候,打算讀到研究生,然後去一家大醫院當一個出色而受人尊敬的醫生。可是,在本科畢業、考研究生的時候,臨床應用醫學的大門外聚集著眾多的本科生,唯獨像基礎部的類似解剖這類專業卻無人問津。是啊,一旦選擇瞭解剖學,這輩子不但要守住這份孤獨的專業,而且與醫院的各種良好的待遇無緣,本科生中流傳著這種說法。正在選擇的關口,他的班主任遲業宗動員他報考解剖學的研究生,考在沈先生的名下,實際上,是遲業宗帶出來的。不用說,畢業後,留校任教。他至今認為,教學和當醫生之間畢竟有一段遙遠的路,他完全可以創造條件從路的這一邊走向醫生的行列。事實上,他放棄了。他承認,從經濟方面考慮,當醫生比教學實惠得多,但他現在很願意留在醫學院的解剖學教研室工作,這裡既能施展才能,從應用的角度上選擇課題;又能避免處理麻煩的人際關係。現在,他把考慮成熟的課題項目的名稱填在申請表上:「腰神經根的分佈及臨床意義。」這個課題的最初擬定與他的妻子有關。他的妻子王芳是他大學的同班同學。她畢業後,沒有考研究生,分配到附屬醫院的骨外科當了一名醫生。她和方殿的關係看上去更像是一對兄妹,對事業有共同一致的認識:「把科研成就用在臨床,重在應用,對病人有痊癒的結果。」王芳在醫院收治了不少的腰腿痛的病人,這種疾病常影響到人的機體功能。可它在一些醫生的眼裡往往不予重視,就像是對待一些陳谷子爛芝麻一類的舊事。她卻認為,重要的事往往是最普通和普遍的。她想弄清楚這種病的源頭。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方殿。那段時間,他倆只談這個,不談別的,談出了目的和意義。方殿自然就成了這件事的主要當事人。在這一點上,他倆可謂黃金搭檔。他在醫學院的實驗室裡尋找真相;她把他定性了的成就用在臨床。想到此,他去了一樓的實驗室,準備取一些他為這個課題準備的資料。
他的實驗室跟他講課的大實驗室毗鄰,裡面設施簡單實用:一台帶鋸,一個躺式冰櫃是他從省重點學科的投資中爭取到的。除此之外,水泥築成的解剖台和一把木製椅構成了這裡的全部家當。他繞過解剖台,去窗台那裡取了資料。出實驗室時,他發現一個中年男人在走廊裡站著,與他照了面,點頭致意的樣子類似鞠躬。這人的外表長得單薄,目光陰沉,驕傲。他似乎是發覺方殿在觀察自己,沒有言語,折身朝樓梯口走去。
他上樓的步子顯得已熟悉這裡的環境,腰部鼓鼓的,像是在襯衣的裡面塞了樣東西,扁扁寬寬的,一本書?他上了樓梯,進瞭解剖學的辦公室,轉悠著,爾後,用低沉的聲音說了聲:「尚可。」
「要幫忙嗎?」方殿隨後走進辦公室時與他打了招呼。
「我找遲業宗先生。」他客氣地說,「我有要緊的事找他。」
「遲主任正在給學生上課。」能夠聽到他驚訝的聲音:「他還兼課?堂堂的室主任,兼課?」待他的驚訝慢慢地耗盡,他問方殿:「解剖學教研室的人才情況是怎麼樣的?是金字塔結構呢?還是倒金字塔?!」
方殿琢磨了一下,在沒有弄清楚他的身份之前,回答他,算不算洩露機密什麼的。「我問的是職稱,咱教研室有教授職稱的人嗎?」
「咋?」這下子,方殿懂了,自己和他很可能有同志關係。心想,他有啥背景,他端詳了他,反問:「你是誰?」
「我叫池田。現在,你能回答我的問題了?」他在回答中現出他的性格,說,金字塔結構。
「塔尖是誰?遲業宗,他有教授的職稱?」方殿把擁有一連串問題的池田帶進資料室,指著沈先生的遺骨說:「他就是我們教研室的教授,解剖學專家沈先生。」
「久仰。」深深地一鞠躬,池田轉身匆匆地走出資料室,落座在辦公室唯一的沙發,從襯衣的裡邊取出不是一本書,而是類似書一樣的本子,頗有把握地翻著,說,我正在著一部書,一本研究人體解剖的書。到時,我會贈送給你,後會有期,方殿老師,你能告訴我,遲業宗現在哪裡?我耍的是具體的地點。
下午,第二個課時的鈴聲響過之後,遲業宗隨著下課的學生走出教室時,被院長派出來的人叫住,通知他,「院長請你到他的辦公室。」他把落了一層粉筆末的白大褂脫了下來,拎在手裡,去了醫學院的主樓。
院長的辦公室設在主樓的一層,用不著敲門,院長已經敞開門等他了。「請坐。」他從遲業宗的手裡接過白大褂,掛在牆上的衣勾,轉身,面對遲業宗,微笑了。「你看,遲主任,我老是找你,我也懂得——」他說到這裡打住。遲業宗也懂得,他的微笑裡時常匯聚著他的指示。他不便追問,笑了一聲,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全神貫注地望著院長。
「嗯?你不準備坐下來嗎?」等遲業宗落座,他回到自己的桌子前,接著方才突然打住的話題說,「懂得你的困難,所以,我準備把條件好的教師派到解剖學教研室。」有了這番話,遲業宗的臉上隨之湧現出了像是在展望前景的表情。往教研室輸送人才,對他來說,的確是一個好消息。
尤其值得高興的是,院長說這位教師是自願教解剖學的。他瞧著院長微笑著從辦公桌的右上角,一個文件夾子的裡面抽出一份資料,掂了掂手裡的資料,像是舉行了一場隆重的交換儀式似的,把資料交換到遲業宗的手裡,說道:「這位教師的名字叫池田,是從日本留學歸國的博士生。在日本的醫學院,他能當上大教授,有大好的工作條件,大量的收入,他會擁有一幢大房子,得到舒服的汽車。可是,他回來了。回到了祖國,落戶在咱這,甘願當一名普通的教師。他來報到的時候,沒有提額外的要求,只要求了住處,院裡已經在專家公寓給他解決了三居室,至於他的教學任務,你統籌安排就是。一周後,他就去教研室報到。對於他的到來要予以重視。」遲業宗點了點頭,問院長,「還有什麼指示?」
「暫時沒有。」院長憑直覺,能夠對一個人的思維走向作出較為準確的診斷。他有把握地考慮到,遲業宗會以他出色的協調能力,繼續付出在基礎部主任的位置上。事實如此,他離開院長辦公室的時候,沒有再提辭掉主任的事。
是的,遲業宗握著手裡的資料,滿心的愛才心切。回到解剖學的辦公室,立即把池田博士的資料翻開,他想,在他沒有到達教研室之前,有必要瞭解一下他的資歷。他希望他能以出色的解剖學理論來證明自己的能力。像沈先生一樣,他喜愛有真才實學的人。
他開始翻閱資料,首先,他想知道同胞池田是哪省哪個地方的人。資料上有「籍貫」一欄,裡面工工整整地字是用打字機打出來的。籍貫的地點是「老家」。是的,是的,像他那樣的年輕人常把籍貫稱為老家的。經歷呢,資料上提供,他在去日本之前,在老家的一所醫學專科學校裡任基礎課的教師,職稱曾為講師。
他知道,醫學專科學校的教師沒有醫學院那麼專職,那裡的教師常兼任各門基礎課。說明他有多種學科的理論基礎。當然,。資料裡夾帶著一份關鍵的東西,池田的學歷證書。從證書上看,他就讀於日本——校名的前個字他認得;後一個字他不認得。查了一下字典沒查出這字的讀法,就暫時讀作「取」吧。爾後,他從資料上知道,池田博士的婚姻狀況是離異。
他通盤考慮,對他的到來,要做哪些準備?按規定,他需要試講,聽課的自然是教研室的全部教師。在解剖學教研室裡,對絕對私人領域的事情,大家保持距離,尊重個人的隱私;但在專業範疇內,他們側重知己知彼,以便在配合上互補。
作為解剖學教研室的主任,遲業宗的想法深一層,池田博士能否在教學上挺得住,能否得到同行的認可,試講是他的第一站。
除此之外,要不要開一個歡迎會?他對這類事的例行公式瞭解甚少,得找人商量一下,想到周玨良的時候,他才發覺,他已有幾天不在辦公室。通常,這個點,他除了呆在技術員的工作室,就是呆在這間辦公室。這些日子,他行色匆匆,在忙什麼?
他拿起話筒,通過院裡的總機把號碼撥到技術員辦公室。「他不在。」接電話的另一位技術員說:「他可能在動物飼養中心。」他撂了話筒,琢磨了他的去向,思路一下子跳到了不久前,他和周玨良之間的一次對話。那天,他問他,「我交給你的那篇論文,你修改得怎麼樣了?」他說,「遲主任,我已經把論文寄到解剖學雜誌,不過……」他欲言又止,彷彿對自己的事情有把握的表情凝望了遲業宗,爾後繼續說,「從自身價值之中,我懂得事業有成的重要。這得靠我自己。當然,我成就的目標會緊跟在你的後面,不會出界的。」回味了他的說法,遲業宗百感交集,心想,他很可能帶著某種複雜而微妙的心理著手於某個課題。照那次對話的內容,他不會出界,以此類推,他的課題方向亦會定在神經系統的範疇之內。「我能幫他做點什麼呢?」他想,「總得幫他做些什麼。」」
整個下午,周玨良呆在醫學院東北角的動物飼養中心,就像籠子裡的動物似的,情緒搖擺亢奮。是的,他的思想活躍,突然被有所成就的渴望控制;並且不讓其他的想法取代。整個暑假,他在替別人製作標本的過程亦不在考慮。自己究竟能做點什麼?除去製作標本,他想像方殿那樣,在課題上站住腳,受到同行們的認可和尊重。可條件呢,有言道:「條件是自己創造的。」也許有道理。那麼,他為自己創造了哪些條件?經過分析累積,認為自己對課題的研究具備了與自信有關的基礎。直接或間接的,他從遲業宗的研究領域裡得到啟示,他接受人體有一個大腦中樞,一個神經系統中樞,若干個臟器和遠古時期就有的206塊人骨和難以計數的肌肉群。人體具備的所有,在世界的範圍內只有一個版本;而這個版本得供所有的醫學者研究。他承認,人體的結構已被無數的學者探尋過。他執拗地認為,唯一沒有被徹底探尋過的地方就是大腦;是大腦的機能,不是簡單的結構,就像方殿在講課中說的那樣,大腦在成活的時候,機能方面是個謎。思來想去,他勇敢地把課題方向定在揭穿謎底。這個決定立刻把自個嚇了一跳。在有所成就的路上走得那麼久,就像在曠野的一片漆黑裡摸索了那麼久,天空裂了縫,陽光從縫隙裡透出一絲燦爛,儘管自己的膽量大了一點,想有所成就的步子快了一點,儘管如此,他還是為自己的決定大聲喝采。
情緒變化得多快啊,萬一不成呢?他想,同行同事們會不會覺得他不知深淺,一個普通的解剖學技術員竟然……幾經蹉跎,他安慰自己,即使沒有結果,過程也挺重要。至少,過程能讓他的心理稍許平衡。有了此等的寬慰,有關課題的想法在他的大腦深處總算是播下了種子。具體的研究對象也和種子的性質差不多,是細胞;是大腦神經系統中的重要細胞,取材於偉大或者渺小的思想們的發源地——大腦的上丘部分,通俗一點說,是大腦的指揮部位。
獨自想到這些,他覺得自己一下子成了一位多麼了不起的人物啊。激情和幹勁隨之產生。他號召自己要立刻著手投入。
落實到實處時,他對自己的課題環境當然一清二楚。他沒有經費,沒有院科研處的指示,動物飼養中心的動物與他無緣。這無所謂,他就是要徹底地靠自己。好在他的研究對像消費很低,選擇的動物是存活特質明顯的金黃地鼠。
立刻,他急匆匆地朝北山市場奔去。他用私藏下來的200元墊底,在北山市場嘈雜的叫賣聲中,他毫不猶豫地用這筆錢換回了20對地鼠。他要讓他它們交配、受孕、產仔產生的第二代才是他的課題目標。誰也不能說他殘忍,他需要它們有大腦。從出生的第一天到第15天的活腦。他想知道它們的大腦是如何從零開始的變化。
原本想把這些動物帶回家,養在陽台,以便觀察它們的受孕和生產時間。這個想法實際上自生自滅。若寒是不會容忍這種東西進屋的。於是,他決定委託動物飼養中心的師傅照看。
等這一切處理妥善,這個充實的下午接近尾聲。在地面鋪得平平整整的城市裡,此時正是一年當中金黃的秋天。林蔭大道上的楊樹的葉子仍然綻著綠,一縷陽光像是凝結在綠葉的上面,像是凝結在周玨良的周圍,他希望它延續。
進得家來,在走廊暗淡下來的光線裡,他發現妻子若寒的微笑。
但是周玨良求她稍等片刻,憑借經驗,他猜測——別人的東西總比自己的好——有可能已經有辦法把別人的東西通過貨幣交換的渠道歸於自己。這種猜測非同一般,他拿不準,她會派他做什麼?她有時把錢稱之為貨幣,這種稱呼在她看來顯得文明一些。她文明的微笑暗喻著她的想法。用不了多久,她會說,「玨良,我們得談談,就你和我。」
周玨良換了拖鞋,進得廳屋,落座,一副現在不想談的姿態從口袋裡掏出一份表格,鋪在廳屋的餐桌上,試圖轉移若寒的注意力。果然,它吸引了若寒的目光,「這麼說,遲業宗實質性地培養你了?派技術員做課題,新鮮。」仔細地望了一遍表格,她疑惑地間周玨良,「你的研究項目是什麼?院裡的科研處能派給你多少科研經費?」用不著他回答了,她突然變了聲調說。「玨良,誰給你的表格,照我的眼力,表格是複印的。」他拿她怎麼辦?她聰明極了,一下子,哪壺不開提哪壺,攪亂了他的心緒。他沮喪地說:「是方殿的申請表,他複印備用的時候,我跟他要了一張。」聽到這話,她像自己人一樣地可憐起他的尊嚴。「周玨良同志,」她說,「我真是搞不懂你,非要擠進人家的隊伍裡當尾巴,找沒趣是吧。」她隨後高傲地告訴他,「你有你的強項。」聽上去總有些想知底的渴望,他用咨詢的口吻問若寒,「我的強項是什麼?說真的,我不明白。」
「解剖。整個解剖學教研室,論技術,誰能比過你。」若寒的肯定,有些遺憾地跟她的希望的結果相反。周玨良聽後歎了一口氣,就那麼輕描淡寫的口吻說道:「那不過是一門手藝。」
「玨良,這可是你說的,你既然承認解剖技術不過是門手藝。我問你,手藝可不可以轉變為生產力……」彎來繞去,弄得他像個弱智似的問:「你到底想說什麼?!」這一回,她沒在意他的態度,她說,「你整個暑假都在替教研室打工。教學用的標本、人家做課題用的標本,五成以上,是你的手藝換回來的。你的事呢?誰關心你的事情?」周玨良很想從這種圍剿當中突圍出來,他有時想,他的妻子把他當成什麼,她尊重過他的想法嗎?他不想繼續這類的話題,有些不耐煩地想離開廳屋到外面走走。若寒沒有絲毫的鬆懈,她攔住周玨良,揭底似的口吻說,「你要去哪?沒沾貨幣的邊吶,你就想逃。」他暗自思忖,「我逃得掉嗎?」很久了,他覺得他和她的來往之間,總有些物質的東西在裡面當主持。想更多地得到它,應是雙方的動因。它是一個很大的工程。也許,他應當像償還債務一樣,償還她當初的一往情深和她為自己安排的一切。可是,自己有這個能力,有精力嗎?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不得已,他面對著有婚姻關係的若寒說:「當年,我遵循你的旨意調到醫學院,滿院子裡任職就讀的全是人才。你也是碩士生,理解不到我這個大專生的苦澀:理解不到我的自尊心。我是一個男人,我不可能長時間地處在人才金字塔的最底層,假如我不能夠翻身,我會在這個競爭的環境中崩潰的。」他帶著信賴的口吻傾訴了壓在心底的話,當他好不容易說出這番話的時候,著實地把若寒震驚了一下,「崩潰?我沒料到,你會這般脆弱。你想翻身上台階,你想靠什麼?」她不理解地問。他把自己的想法,打算研究金黃地鼠的想法告訴了她。聽後,她臉上的表情竟現出近似嘲笑的味道。「你還是實際些吧。」她說。看上去,她壓根就不屑於他所謂的研究項目。她讓他仔細地聽著,顯然有振奮人心的消息傳達。她看得出,他在略顯煩燥不安之餘也並非就不肯洗耳恭聽她要傳達的消息。是的,他覺出和她溝通有難度,還是知趣一些。聽過,耳根子也許會暫時清靜。看到他的面孔振作了一些,她說,「據說,遲業宗收到過來自德國一家醫學院的信函,信的內容可能與你有關。玨良,你知道這件事嗎?」沉默無言,她從他的目光看來,他不是在沉思而像是在理智地思考什麼問題,卻又尚未做出決定似的。她不著急,她說,「我們換個地方說這事,臥室怎麼樣?」她說完這些話,開始用嫵媚的目光對他發出久違了的邀請。
池田到解剖學教研室的消息像長著翅膀的鳥兒一樣,在基礎部的各教研室裡飛翔著,引發了種種的猜測和推測。在看重這件事的隊伍裡,方殿敏感地把他的到來作為重點問題加以思考。這幾天,他一直想就這事找找遲業宗,詢問一下他的來由。好幾次,他放棄了,跟遲業宗工作了這麼久,他的脾氣,方殿是清楚的。他想細談的事情,即使方殿等人不想聽,他亦會耐著性子將自己的想法敘述得充分。假如他不想談的話,尋根問底,到頭來亦是零的結果。可這並未妨礙他獨自思考。當他得知池田來教研室的時候,他最初的反應十分疑惑:「他為什麼要選擇解剖學教研室?他大模大樣地在教研室裡轉了好幾趟,偵察了一連串切實際的問題,唯獨沒有亮出自己的真實身份。他的選擇可能會有具體的目標。」一旦把這事推測到「目標」,結果不樂觀了,一下子,方殿把自己的心緒弄得像一間塞滿了雜草的房子,四面是堅固的牆壁,不透風,心裡悶悶的。也許,他有理由讓自己悶一下子。8年了,他在這裡任教8年,這期間,調入的人只有周玨良和小林老師。論硬件,他倆遠在他的身後,對他的發展,壓根就構不成任何的威脅。在教學和科研方面,他是教研室的鋒頭人物,是最有希望晉陞為教授的人選。是的,在教研室,只有他和主任遲業宗明年的這個時候,也許晚2個月的時候,有可能進入教授的行列。偏偏這個時候,池田博士來了。一連幾天,他斷斷續續地聽到過一些有關池田的情況。他是留學歸國的博士生,據說,在國外選修的課目是生理和解剖學。但他不具備本科的學歷,從大專一下子躍到博士。他的確是個洋博士,有了這頂帽子,待遇方面與眾不同。他想,他的到來,會不會影響到自己的切身利益?他把大腦深處的活思想引發出來,擺在自己的面前望著;當然,此時的活思想是不會透露給第二個人的,那會使人們對他的品德產生懷疑。多年來,從容、敬業和榮譽感是他的優勢,可是要保持這種優勢的。他於是深思再三,提醒自己,對池田的到來表示熱烈歡迎。
意識到此足夠。幾天後的一個下午,方殿老師只有一個課時的課。下了課,他把白大褂脫在自己的實驗室,爾後,他去了辦公室,把辦公室的窗子打開,站立在窗邊往外望;陽光的燦爛滿照著醫學院的空間,他享受著陽光的照耀,等待其他教師的到來。是啊,下午3點,通知是這麼說的,教研室要開個會。這個會有兩個內容:一是課題經費的審批結果;後者便是熱烈歡迎池田博士的到來。照此時的情形,前者對方殿來說更為要緊一些。算起來,他已有十多天不曾來到辦公室了,在最近一次集體備課結束之後,他除了上課,餘下的時間裡,他把自己關在實驗室,課題經費沒有批下來,他的課題的前期準備已結束。他急於知道經費的審批結果。
他離開窗邊,拿起了擱在兩個舊沙發之間簡易茶几上的暖水瓶,去鍋爐房打回開水。他回來的時候,遲業宗和其他的教師已經在位了。醫學院人事部的同志也將池田送來了。他像是回了娘家似的表情站在了辦公室的地當中,激動地想一下子就熟悉在座的老師,卻還能保持住鎮靜,當著所有教師的面,他整了整上身穿著的中山裝,一轉身,出了辦公室。返回時,手裡多了的一扎黃色的百合花,他上前邀請了遲業宗,說:「我想,我們應該先把這扎鮮花獻給您的恩師,我的師爺沈先生。可以嗎?」遲業宗隨他去了隔壁的資料室。
「稍微誇張了一點。」年輕的助教小林直來直去地說,「他一來,就把自己派在沈先生的隊伍裡,照他的說法,沈先生是遲主任的恩師,他,竟成了沈先生的學生。方殿,這個教研室裡,只有你一個人是正宗的。」方殿沒有言語,等遲業宗和池田二人從資料室返回,落座。方殿就自己關心的問題詢問遲業宗,「我的課題經費批下來沒有?」
「方殿老師,我可以先問話嗎?」落座在沙發上的池田博士俯身上前,一臉謙恭的表情徵求著他的回話,「可以,請便。」方殿沉穩的表情說。
「謝謝。」池田從沙發上站起身來說,「我是外省人,我來到這裡工作,有幸與你們結為同事,請多加關照。請充分地接受我。」說罷,開始向遲業宗凝望了。
遲業宗簡單地把他的情況介紹了一下,末了說,「本打算對池田的到來開一個簡單的歡迎會。可我想,來日方長,我們能在教學上支持他,在生活上關心他,就是最好的歡迎方式。池田博士來到之後,我們每人每個星期可以減去四個課時的工作量。這樣,大家會多一些時間搞科研。」隨後,他拾起方殿方纔的問題說道:「吳老師,任老師,方殿老師的科研項目申請表已經批下來了。明天,院科研處會把課題經費分別撥到你們的經費卡上。」「多少?」方殿隨著遲業宗的話尾問。這一句,遲業宗覺得有必要就課題項目的問題多說幾句。他先是回了方殿的話:「每人二千元。」他說完,做了一個手勢,像是攔截了方殿等老師疑問的手勢,「嫌少是嗎?」他笑了笑,「從這個學期開始,有關課題經費的發放問題有了新的規定。往年,由下往上報項目,從這個學期開始,程序變了,省裡開始統一命題。過幾天,會把項目一覽表發下來,像竟爭上崗一樣,每個項目均需要在全省範圍內的同行之間竟爭。然後通過省重點學科的答辯。如果能通過答辯這一關,由省裡統一安排經費。吳老師、任老師、方殿老師,這二千元的經費,還是院長親自過問的。屬於破格發放的範圍。希望你們能保證課題的結果。」
「遲主任,如果我們的項目與省裡的不符呢?」年長一點的吳老師問,「這樣的決定,是不是局限了?」其他的教師也在琢磨這事。
琢磨的空當,周玨良已經敏感地反應了,他在密切地關注這件事的程序,現在,由上往下派,這樣一顛倒,他的憂慮亦彷彿從天上墜落下來,令他後顧有憂。他甚至想,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課題信心,萬一遭到省重點學科的拒絕,萬一不被承認,想得到承認的願望豈不愈來愈遠。一想到這,他一下子就激動了,少有的激動情緒立刻引起在座老師的關注。「照這樣發展,假如自己的課題與省裡的不符,自己的課題豈不成了個人的行為。」沉默了一會,遲業宗深信他們的擔憂,他笑著說,「醫學院需要你們的真才實學,在這些方面,在解剖學教研室的範圍內,我們可以不變應萬變。具體的情況具體對待。具體的課題,即使得不到省裡的經費,可以在教研室的內部協調解決。在這方面,我們得承認周玨良老師做出的貢獻。」這麼一說,大家的關注焦點再次落在標本的身上。這使周玨良感到焦慮,按計劃,暑假期間定好的標本該送來了。
方殿焦慮的情形一直沒有改善。他急等著標本的到來。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覺得時間過得太快了。他有許多事要做。那些看得見的居民的忙碌生活在他那裡顯得無關緊要。在他看來,要緊的是事業,是成就和結果。為此,他不好意思地間過周玨良,「標本抵達的具體時間?」問過了,也有些後悔,他從周玨良的表情上看出,他亦著急。
幾天後的一個清晨,他在淺睡眠的狀況下接到周玨良打來的電話。「送標本的車馬上就到,遲主任讓我們都去卸車。」他在電話裡通知說。
「我馬上就到。」他應了周玨良的電話,推醒了睡在身邊的王芳說,「有標本送來了,這太好了,我現在就去卸車。」說話的時候,他人已經全醒了。離了床,他用涼水簡單地潑了潑臉,出門騎上單車,趕往醫學院。
清晨的風冷嗖嗖的有四級風的樣子。沙礫隨風刮進他的眼裡,他感覺得出,眼睛的狀況得受重視了。有接近2年的時間,他發覺自己對防腐劑福爾馬林的耐受程度在下降。幾個課時的局部解剖課下來,他的眼底一下子就成了像紅眼病那樣的症狀。加上睡眠一直不太好,竟影響到了視力。他想起了眼藥水,大概放在實驗室的窗台上。他瞇縫著眼睛。謹慎地躲過一輛輛晨行的車,一路逆風,趕到醫學院。
辦公室已亮燈,有熟悉的聲音從窗子傳出來,遲主任他們已經到了。他把單車推進存車處,去了他的實驗室。
他從窗台的一角找到一支眼藥水,左邊和右邊的眼睛各滴了幾下,合上眼瞼,輕揉著眼睛,讓藥水濕潤了眼底,覺得眼底有些舒服了,他睜開眼睛,定睛一看,不知什麼時候,池田已經站在他面前了。「職業病。」他說,「方老師,我們長期和福爾馬林打交道,得注意眼睛的保健。我聽說,我們每個月的保健費才20幾塊錢,買眼藥水是夠了。」他說著,從中山裝的口袋裡取出一包紙煙,遞到方殿的面前,「來一支。」方殿擺手謝絕。「空腹吸煙,會犯煙暈的。」
「那就來杯咖啡,你等著。」他出門沒一會,變戲法似的端來兩杯咖啡,冒著熱騰騰的香氣,正合方殿的心意。
一杯熱咖啡喝下去,方殿的精神隨之抖擻起來,問,「從哪弄來的?」
「從來教研室報到的那天開始,我睡在辦公室。」這麼一解釋。方殿注意起他的面部變化笑道:「池田,你的臉色見憔悴,沒人照顧是嗎?」率真的方殿把他的客氣立刻當作一種真誠的交流,「請吧。」他收起笑容,望著池田。
「是這樣,方殿老師,我想知道,你們是怎樣安排時間的。我不想把時間浪費在返往專家公寓的路上,儘管如此,我還是覺得時間緊迫。我們一周得承擔將近20個課時的課,教一個課時的課起碼要備3個小時的課,還要照顧到課題,這……」
「這很容易。」方殿接話說,「我已經教了8年的書,算是得心應手了。」池田默默地盯著方殿看了一會兒,接著問,「這就是秘訣?」在這萬籟寂靜,整個醫學院還未熱鬧起來的時候,方殿覺得再往下談這件事,多多少少的有些無聊的感覺。要說「秘訣」,他覺得那是思想深處的悄然運作,按照定位的模式運作出行為來,連大點的學生都知道,行為是思想的直接現實,盡你認為應該盡的責任。這也許就是秘訣。他的話題一轉向,問池田,「你怎麼試講?我的意思的是,我們是想從你的課中得到些啟示。」池田聽後明顯地怔了一下,說道:「是的,是騾子是馬,總要拉出來遛遛。可我總得適應一下,再說吧。」再說之後,他吸了一口紙煙,把這口煙從鼻子裡噴了出來,望著煙霧慢慢地瀰散在實驗室空間,方殿得到的印象是:他還沒有適應——沒有適應這裡的一切,還是具體的事宜?在等車的空當,他向方殿提出了另一個問題:「咱教研室的人每人都有自己的實驗室嗎?」
「有副教授以上職稱的人才有自己的實驗室。」池田滅了煙蒂問:「目前,我的職稱是講師,照你這麼說,我還沒資格擁有自己的實驗室?」
「你是歸國的洋博士,你有資格破例,可以通過遲主任向院裡申請。」他從中山裝的口袋裡摸出一個小本子,把這事記在上面。但是,他合上本子說,「我沒打算破例;我沒打算接受特殊照顧。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用你的實驗室。」他的聲音可算是男低音,功夫不夠處就努力地以情感式的悠揚頓挫的方法彌補。這使方殿感到,這位池田博士對自己好像是特別有興趣。沒錯,他一個問題接著另一個問題麻煩著方殿,不把自己當外人,說來談去,他要求方殿能給予他機會與他合作。
因為標本的到來,這個清晨,一向被認為性急的方殿表現出相當的耐心。在解剖學教研室,內部存在著業務上的競爭。可這樣的競爭在遲業宗的調度下,已轉向相互合作前題下的竟爭。合作,或者說能否與他人合作在具有知識分子身份的教師看來,屬努力的範疇。可他對池田一無所知,他要和自己合作什麼呢?他毫無束縛的目光注視著他,問道:「池田博士,你具體指的是什麼,合作什麼呢?」
「課題。我們可以合作搞課題。我來教研室的那天,遲主任就經費的事講得挺嚴肅。我想,經費的事不容忽視,我向院裡申請課題經費就容易得多。我是洋博士,方殿,你認為呢?」方殿聽後點著頭,不知是對池田的話表示認可,還是想到別的什麼。過了一會,他問池田:「假如你擠上一輛公共汽車,有人給你讓座,你會怎麼想?」池田思忖了一下,覺得這個假如似乎說明不了什麼,憑著直覺,他答道:「這得看當時的具體情況。」方殿沉默了,想起別的心事,雙方的沉默持續下去,池田收斂了他的問題,隨著方殿的目光朝外面望去。
總算,窗外響起了汽車的喇叭聲,方殿招呼了他:「走啊,卸車去。需要幫忙的話,再說。」他著重地使用了「幫忙」二字。爾後,兩人走出實驗室。
周玨良已經準備好了六副擔架,有序地排列在教學樓的大門口,那陣勢,像是在等待急救的病人。池田不瞭解這是怎麼一回事,問方殿:「迎送標本,難道不是技術員應當做的嗎?」方殿站到了大門口,凝神地望著麵包車的車廂,判斷著有多少具標本的時候,回了他的話,「分工不分家。」說話間,遲業宗帶著其他教師也已從樓上下來,他們一起走出教學樓,兩人一組,把標本運送到地下室的大標本室。周玨良清點了標本的個數,照暑假中約定的,人家是如約地把標本送來了。他為此長長地舒出一口氣,換了另一件能當隔離衣的白大褂,對遲業宗和其他的教師說,「你們回吧,我和小林老師留在地下室灌福爾馬林。」
「玨良,標本已經灌好了。」遲業宗低聲提醒他,「人家很負責,把標本灌好了才送來的。」他上前查看,證實後感慨:「是的,他們很夠意思。」
「玨良,想談談嗎?」還是頭一遭,他發現周玨良在崗位上表現出來的心不在焉。也許,他有什麼難以啟齒的話不便說。等他回答的空當,他卻反問,「遲主任,您有什麼吩咐嗎?」有問無答的時段裡,遲業宗琢磨了,要不要把課題的事擺出來?早幾天,他從動物飼養中心的師傅那裡得知,周玨良寄養在那裡的金黃地鼠有重要的用途。不用說,與科研方面的事宜有關。可是,他瞭解他的自尊心。突然地問他這件事,他會怎麼想,他也許不打算讓別人知道這件事。雖說是科研面前,人人平等。可落在實處,講究個結果。有過程無結果的課題,多少會落下敗筆的議論。尤其在基礎部,這是個敏感的話題,既然他不主動講,作為主任的遲業宗,也只有暗自幫忙。他從自己的科研經費卡上,為周玨良的課題暗中申請了必備的抗體、跟蹤液、染色體等等的試劑。這些東西擺放在實驗室裡的醒目位置,周玨良見過,定會有所疑悟。
他拾起周玨良方纔的那句問,說道,「玨良,還真有點事要麻煩你,這個學期,事挺多,我的課題恐怕要中斷。但是顯微鏡等等的儀器需要保養。這是我實驗室的鑰匙,有空的話,請幫忙保養儀器。」他說過,意味深長地望了他一眼,把實驗室的鑰匙放在他的手裡,周玨良握住鑰匙,心緒複雜地點頭說,「謝謝您,遲主任。」
卸車的事一結束,大家就各自回家了。禮拜天,總有些瑣碎的家務事要處理。方殿獨自一人騎著車,在回家的路上,拐了一個彎。去了北山市場。他在那裡採購了夠一個禮拜用的食品和水果。爾後,急匆匆地往家趕。
街道兩旁的樹木在這一年裡經過春的風、夏的綠色,樹木的葉了開始泛黃,從枝頭上落下來。街道上飄著秋葉,就像是一張張的日曆飛快地飄過去一樣,不能忽略,這一年在漸漸地接近尾聲。方殿從考入醫學院的那年算起,算至現在,他在醫學院裡呆了有十幾年的時間了。在這十幾年裡,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重複著枯燥的課程和一個個行得通的課題。他覺得日子過得充實而具體。昨天和今日的程序沒有什麼兩樣,明天亦會和往日大致相同。就是這樣純粹的日子。當然,禮拜天裡有一點與往日不同,中午的時間——午餐,他是要和王芳一起動手,做頓像樣的午餐,用王芳的話來說,有一點家庭的氣氛。身為女人,她說這點感覺對她來說挺重要,這一點就足夠。
想到這,他一手扶車把,抬右腕看了表,已過午時。他加快蹬車的速度,回到附屬醫院宿舍區的大門時,看車的老人告訴他:「你家裡來客人啦,帶了好多東西。」他把車推到車棚,朝6棟樓的方向走去。
在這裡居住的有附屬醫院的院長,科室主任,住院醫生,各等專業技術人員。因此,常有病人的家屬把送東西的戰線從醫院移到這,即使禮拜天,難得清靜。方殿心想,八成是病人的家屬找上門來,找王芳安排手術什麼的。
他和王芳住的房是一居室,進門是個窄窄的過道,左邊是衛生間,右旁是廚房。
廚房的門開著,王芳已經在套裝的外面圍上一塊油漬斑斑的圍裙,安穩地坐在一個木凳上,雙膝上放著一大盤土豆,在她的身邊,地面上放著一個搪瓷盆,裡面放著削了皮的土豆,她對方殿說,「你的學生看你來了。」方殿把採購來的東西遞給王芳,再推開一道門,便是18平方米的正屋。
「是你。」方殿在正屋看到了並非他的學生於輝,「他怎麼會找到這裡來了?」他黑著臉問:「有什麼事嗎?」
「方老師,你的家和遲主任的書房差不多,牆上懸掛的是人體解剖圖。如果不介意,我可以送給方老師名貴的油畫。」方殿把剛才的問話重複了一遍。然後,他用審視的目光望著他,對他的突然到來,他不能不起疑心。
「原諒我的冒昧。」於輝隨隨便便的表情說,「冒昧拜訪,想落實一件事情,你這個學期的課題是不是跟腰腿病的症狀有關聯?」方殿反問道,「很普通是嗎?」
「不,愈普通愈接近真相。我讀本科的時候就崇拜過你方老師,你是有大想法的人,你的課題常在更廣泛的範圍內起作用,說起來,病房的醫生和病人應當感激你才對,我有這樣的感覺。我的感覺也常是多側面的,說出來你別反駁我,真的,我跟遲主任讀研究生的時候,感覺他幾乎是一根筋思維,有意無意之間想控制點別人的思想,我剛考上研究生,他就開始惦記,我畢業之後能不能留在解剖學教研室任教?這個痛苦的思想一直在刺痛著我自己的思想。權衡再三,我跟從了自己,就離開了醫學院。對於某些人來說,犧牲自己是件快樂的事。可對另一些人來說,機會就像有人在背後猛然地推了一把,邁出去,人會發現,生活原來是這樣。」他神經質地笑起來,「方老師,也許,我的比喻不恰當,可是,你也是一個年輕人。」
「對,是年輕人。」方殿肯定地說。
說罷,他的臉上還那麼鮮明地保留著審視他的感覺。沉默的空當,王芳端進一杯茶;杯裡的茶是烏龍,大片的葉子在水裡伸展開來,看上去,就像一杯水發木耳。於輝像是口渴得很,端起杯,薄薄的嘴唇似一台抽水機,把杯裡的水抽乾淨。清了清嗓,擺出一副總歸要攤牌的架式說:「方老師,可能的話,請原諒,我是說可能的話,我想請你把你的課題結果拿到我的診所做。王芳醫生也可以利用休息的時間到我那裡做,順便把附屬醫院的病人帶過去,這樣一來,你們的生存現狀會盡快地得到改善。」他觀察著方殿的反應,對他一番話的反應。
「於輝,如果你想讓我明白你的來意的話,這個目的達到了。可我覺得,你更像一個小隊的三級會計。想把我算進去是嗎?年輕人。」他把於輝從頭到腳地打量了一遍,說,「你馬上給我離開這裡,帶上你的東西,滾!」於輝提著他帶來的東西出了門,突然臉色發青,站住了,把方殿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打量完畢,說著肯定的話:「方殿,教研室的好事輪不到你,走著瞧吧。」
眼瞧著,時間走進11月的開始。一個與往日沒有區別的課後,方殿去附屬醫院的門診開一批眼藥和治療神經衰弱的藥。這段時間,睡眠不足的情形在困擾著他,課題已進入實際操作的階段,借咖啡和茶的提醒熬夜工作,再靠安眠藥入眠,總不是長久之計。門診的醫生告誡他:「除了服藥,你要注意勞逸調節,弦繃到極限,終有斷裂的危險。」他讓方殿抽空做一次全面的身體檢查。
「查出病來怎麼辦?我的課分給誰,課題還完不成,不如不查。」他知道醫生的話不無道理,他想,適當的活動是必要的。像周玨良那樣,游游泳打打球什麼的。他離開附屬醫院的門診,一路想著,回到了醫學院。
他看到主任遲業宗站在教學樓門口的台階上,比劃著手勢,在和人事部的主任討論著什麼事。他毫不避諱地朝他倆走去,醫學院的院子裡刮著四級北風,他倆的討論順風進了他的耳窩,「我不能就此事輕易表態。」這是遲主任的聲音。經過他倆的身邊時,他聽到人事部的主任說,「遲主任,你得帶頭顧全大局。」他倆在討論什麼呢?方殿想,「內容一定跟解剖學教研室的人有關。」瞧著遲業宗臉上的表情,他是遇到了難為之事,他對此表露某種程度的興趣,僅興趣而已。他走進教學樓的時候,腦子裡迅速地換了頻道,把課題的影像調了出來。如果可能的話,他想就課題與遲業宗系統探討一下。他折身朝樓的門口望了望,這一望,與遲業宗有了默契似的,遲業宗結束了與人事部主任的談話,三步並作二步,趕到他的身旁,在往辦公室走的路上。遲業宗問他:「片子拍成了嗎?」他是指配合論文發表的圖片。方殿應答:「成了。省重點學科投資的立體解剖顯微鏡可幫了大忙,把腰椎的橫切面拍得比肉眼看上去都清晰。過會,我拿給您看。」說著,兩人走進辦公室。
辦公室裡,只有池田一人在。他看到他倆走進來的時候,突然拉開了抽屜,拿出一個本子,在桌子上找來找去,找到一支鉛筆,爾後,他用鉛筆在本子上寫了起來,寫得很認真,顯出投入的樣子。誰也沒有言語,方殿從抽屜裡取出他在顯微鏡下拍的片子,雙手遞到遲業宗的面前,說:「遲主任,請您鑒定一下。」遲業宗看了片子,眉毛間慢慢地拱起一個思考型的結,分明看出什麼的表情說:「方殿,」他把片子拿到窗前的明亮處與方殿分析說,「從片子上分析,你找到了腰腿痛病的癥結。你的想法呢?」毫不猶豫地,方殿說出自己的想法:「主要是腰部脊神經節位置的異常導致的。通常說,部分神經節佔據了不該佔據的位置,錯位即錯亂,因此,就落下了病症。」
「有道理。」遲業宗認可他的想法,打定了主意,勸他:「方殿,你下一步的課題,重點是解決讓錯位的神經節歸位的問題,需要支持,請講。我們教研室的內部可以協調解決。」他倆聊這些話的時候,池田已經一動不動地站在他倆的身邊了。
「主任,我有件事想請求您的批准。」池田打開他隨手拿的本子,說:「我報到的那天,遲主任說過要從生活上幫助我的,幫助是沒有必要了。可我想請二位副教授到我那坐坐,可以嗎?至少,總歸是認識一下門吧。」遲業宗心想,也是,他來教研室也有一個月的時間了,認為走動一下,也未嘗不可。便說:「可以,池田,你通知教研室的其他教師,全體到你那坐坐,邊坐邊談些事情。」遲業宗應了下來,方殿無話可講。只等下班的時間一到,去參觀一下專家公寓。
池田的公寓在專家樓的第10層,一層住三位專家。他的門居10層樓的中間位置。廳屋的面積差不多是解剖教研室辦公室的二倍。另有三間住房,他把教師們請到南向的客廳,在這間敞亮的客廳裡,空空蕩蕩的只有一組半新不舊的沙發佈置在北牆的下面。老師們都有座,看上去,更像是一個小型的會議室,老師們應邀出席會議似的。
還有會議餐等待各位教師。池田是提前回來的,顯然是有所準備了。在大家落座之後,他把一個個木製的盤子發給大家,盤裡的東西是一樣的:一份火腿壽司,幾片三文魚,一小撮辣椒,還有一點像細胞一樣的生魚子。有日本料理的特色。
葡萄酒是本地的,像動脈裡循環的血液一樣,盛在一個透明的玻璃器皿裡,年輕的助教小林親自為自己斟了一杯,舉著杯對池田說,你是不是該說點什麼。
「是的。」池田讓大家坐著,他一個人站著,坦誠的表情對各位同事說,「組織上對我太照顧了,把我當作專家看待。為了這一天,我付出過漫長的、頑強的、沒有安慰的努力。你們想像不出我在日本生活得一無所有的滋味。但是,我因此激發了超常的激情。我竭力地去獵取有用的知識。在孤立無援的情形下,我累積了成功的因素。實實在在地對你們說,我沒有什麼可掩飾的,竟爭二字,對我來說,較為深刻地體驗過它的殘酷性。寄人籬下的滋味不好受。想在那裡有所成就,除非超常的才能。」
「池田博士,你這麼說,可讓我有點聽不懂了。照你的意思,在這裡有所成就很容易了。拿咱們教研室來說,沒有真才實學,照樣是立不住的。」遲業宗等小林的話尾落下,一圈看下去,各位都顯然是不太敢恭維池田準備的日本料理,干坐著,浪費時間。「趁大家都在。我們談點課題方面的事情。」遲業宗讓方殿去廳屋,把他帶來的公文包拿過來。他把方殿拿過來的公文包放在膝上,從裡面抽出一份資料,讓方殿發給大家。等大家一覽資料的內容,咨詢的目光望著他的時候,他說,「上次開課題會的時候,我已經說過,省重點學科統一安排重點課題。現在,有關解剖學方面的題目已經下來了,請大家認購,然後準備答辯。」
池田是第一位接到資料的人。一下子,他遇見了一個熟悉的題目:「乳房深部動脈的供應及巨微解剖。」他當著大家的面興奮起來,心想:「如果把這個課題做成了,就可以開展異形乳房的矯形手術。」他清了清嗓,問遲業宗,「可以聊聊想法嗎?」在徵得遲業宗的同意後,他說:「人體為我們這些人提供的是有限的研究領域。我在日本留學的時候,去過上百家的大小圖書館。查閱的資料無數。只要肉眼能觀察到和研究到的地方,幾乎被同行探尋過。可資料上提供的有關乳房的動脈血供應的問題,是冷門,對此,我有興趣。成功了,不但有可觀的經濟效益,對乳腺外科的發展也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哪位老師願意與我合作?」他將目光投在方殿的身上,期待著他的反應。
突然,方殿的眼睛一亮,大聲招呼著周玨良:「你在巨微解剖方面是多面手,你……」周玨良表示出不打算按應的神態來。他的興趣投在他飼養的那些金黃地鼠的身上。有十幾隻母鼠已經懷孕,再有一個禮拜的時間,他的課題研究就要拉開序幕了,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是自己為自己爭取點事幹。可是,各位同事在注視著他。
他在池田博士的公寓裡微笑著,在各位同事的注視下,他顯出一種保持沉默的微笑。遲業宗觀察了他,感覺到,等他表態,實在是難為他。作為教研室主任,他希望自己的屬下能競爭成功。面上的事,總得想法圓滿。況且,這件事在期末的評估中佔有不小的份量。假如解剖學教研室在省裡的課題競爭中是零的結果,省重點學科的專家組將會怎樣評估各位教師的科研能力?儘管如此,他不打算就此事向大家施加壓力。他只是心裡琢磨,有人生來就是幹這個的。就像在戰爭時期,總有人帶頭往前衝。在離開專家公寓之前,算是一個小小的動員吧,他說:「我等大家的通知,請各位老師認真篩選資料上提供的科研項目。如有結果,請盡快地通知我。」
遲業宗接到開會的通知時,感到操心、費神和無奈的事又一次來臨。會的內容跟每年一次的評職稱有關。他按通知的時間去了醫學院主樓的小型會議室。他走進會議室,落座在窗前的一把椅子上,等待著重要人物——院長的到來。逢有各部室主任的碰頭會,院長肯定參加。是這樣的,他端著保溫杯,從容的神情准點落座在醒目的位置。主持會的是院人事部主任,他小心翼翼地當著各位主任的面問院長:「可以開始了嗎?」
「可以開始,」院長以聚精會神的表情指示人事部的主任,「你把會議的精神傳達給大家。」主任應聲,拉了一把椅子在遲業宗對面的明亮的窗玻璃前坐了下來,這使他的面部表情在良好的光線的映襯下,顯得非常清晰。他捧著一份文件,眼看著,嘴沉吟著,像是準備成熟了,說道:「又開始評職稱了,像往年一樣,各部室先進行民主評議,對有資格晉陞職稱的教師的教學和科研方面做全面的評估。從以往的經驗來看,在民主評議的過程中,有可能出現各種問題。為確保評議工作的順利進行,希望各位主任做好本教研室的工作,尤其是對有可能破格晉陞的……」他講這番話的時候,遲業宗已經想著與評職稱有關的事情。他的腦子裡轉動著解剖學教研室的情況。除了周玨良和小林因年限不夠,暫不能晉陞副教授外,其他的教師已經順利地晉陞為副教授。在位的副教授又因年限,不能參加評教授的人員行列。當然,離教授職稱最近的有自己和方殿。按年限,明年就有資格了。他自己不打算做破格晉陞方面的努力,方殿的意見呢?有沒有破格的想法。這一點,他不能肯定,但需要徵求他的意見。懷著樂觀的情緒,遲業宗聆聽了院長的講話。「剛才,人事部主任講到民主評議的問題,這一關要過。往年,有個別教師對民主評議有不同的看法。意思是,院領導在挑動群眾斗群眾,製造矛盾。我想就此事多說幾句,作為領導,最重視的是群眾的意見。他們工作在一線,彼此瞭解,在教學和科研上到底有多大的能耐?他們的眼睛是亮的。反映上來的問題,作為參數,決定領導的定數。還有另外一個問題,如今,各大院校注重人才方面的比例。教師隊伍中的本科、碩士、博士的比例能否呈倒金字塔的結構,假如博士生在教師的隊伍中佔多數,那該是怎樣的情形。人才梯隊的情形就樂觀得多。剛才,人事部主任提到,有的教師可以破格晉陞,他所指的破格範圍是圍繞著特殊人才。」院長講到這,遲業宗突然有了一種感覺,他感覺到了院裡的意圖。前些日子,人事部主任與他交流過有關評職稱的事,重點談過池田的待遇問題,他當時沒有輕易表態,難道……他就此打住,似乎是沒有精力去思考尚未發生的事。打住了,有關評職稱的會結束。他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準備往外走的時候,院長叫住他:「遲主任,請留步。」院長走近他,以彼此相知挺深的表情說:「你具有我見過的比較優良的頭腦和思辯能力。我在會上講的話,你一定領會了。可我還是想多說幾句,這次評職稱,解剖學教研室,重點考慮池田博士的晉陞。你聽清楚了,從講師一步到位到教授。」他有意地停頓了一會,觀察著遲業宗的表情,看上去,好像沒有起落的情形出現。「有些意外是嗎?」他追問了一句。遲業宗心想,這不,僅幾分鐘的時間,特別的情形就出現了。他問了一句:「院長,為什麼?」
院長回答說:「你有問題問得好。我願意說明。從沈先生過世後,你們那一直沒有教授,從人才的結構上講不合理。期末,你們要通過評估,其它的條件,你們已經具備。假如人才結構不合理,難過關。過不了關,省裡就要收回重點學科的投資,這對你們以後的科研環境有直接的影響。畢竟,你們努力了將近3年的時間。遲主任,我希望你們能權衡利弊。」院長的先因後果一發揮,讓感覺尚未到位的遲業宗醒悟:池田博士能否晉陞為教授成了能否闖過評估的一個重要的關口,難道,只有他一個人有資格破格嗎?就事論事,遲業宗提出疑問。雖然是有所準備的,院長不容商量的口吻說:「是的,我認為他合適。他是留學歸國的人才,這方面,要體現出對他們這類人的優待政策。至於你,我也有所考慮,有一個好消息可以預先透露給你,美國醫學界設在北京的一個醫學基金會有可能給咱們醫學院一個名額,去京進修一年半。進修期間,可以享受一萬美金的科研經費,主攻神經解剖,與你的專業對口。你可以借此機會從繁瑣的主任的位置上暫時解脫,進京休整一下,專心研究你的課題。遲主任,你說,我這個當院長的容易嗎?醫學院大小事情我全得操心。你是研究解剖學的,作為人與人來說,只有人的軀體能表明人與人的共同,可人又有思想,千變萬化,造成人和人的思維相差甚遠。但我固執地認為,在各種各樣的思想裡,總有相同的思想存在,例如你和我就有共同之處。所以,能否顧全大局,保證評估工作的順利結束就得看你的工作做得怎麼樣了?」院長推心置腹的一番話,把這件十分具體的事描繪成一項挺大的工程。他離開會議室,在返回辦公室的路上,他感到這事可大可小。想到細微處,不就是舉手通過,對池田的職稱在短時間裡一步到位無任何異議;往大處想,如院長所說,人的思想千差萬別,萬一對此出現牴觸情緒,弄不好,影響到教師的心態是大事。在解剖學教研室,長年以來,教師擁有穩定的心態,幾乎是不必處理教學和科研以外的難點。要想讓民主評議會達到預期的目的,遲業宗,你得做他們的工作。或是,這算什麼呢?他該怎樣去解釋可能發生的事情?他思索著,腳步緩慢地穿過操場,朝教學樓的方位走。一個花工的身形出現在他的視線裡,這使他的思維暫時脫開評職稱的事,疑神地望著教學樓前面的兩隻鋪著草坪的綠盤子。草坪的目的或許是代表著自然,本身雖屬自然,但樓前的環境裡,經花工的擺設、修剪,再用盆栽棕櫚圍成圈,看上去,自然的草坪倒是成了樓前的風景。他的注意只投在草坪,他承認,「草坪是草的集合。是一根草加一根草……」他想,數量也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眼能看清每一根草的特性與差異。即使遲業宗看清楚了,能以順其自然的法則去應對嗎?更何況是人,是人類當中的有姓有名的幾位知識分子。他們在人類的大環境中也許是微不足道,可在遲業宗的心目中,他們是重要的人物。解剖學研究裡的點點滴滴與他們的付出息息相關。
他就是帶著這樣的心緒回到了辦公室,他推開了通往資料室的門,走了進去,站在沈先生的遺骨前,與他對視著;平時,他遇到拿不準的事情時,願意同他的導師——沈先生默默地交流。現在,他站在那裡,把自己的想法和擔心的事講了出來。講到擔心因為池田的職稱問題影響到其他教師的心態時,他彷彿聽到了沈先生的回音:「我以前曾多次說過,在對待知識分子的問題上,重用他們,把他們推到教學和科研的一線,為他們創造一個能鑽進去的環境,他們顧得太多不成。重點照顧只有二點:教學,把自己的學識傳給別人,科研,眼睛盯在結果上,重結果並把結果用在更廣泛的範圍內。我相信你能處理好這些事情,假如出現負面反應,受影響的是學生。」與沈先生默默地交流過,遲業宗從資料室返回辦公室,落座在桌前,就心態問題解剖了自己。「為此事,自己就沒有絲毫的雜念嗎?心裡平衡嗎?如果不是半途改行來這裡教學,一直在附屬醫院裡任職,現在的職稱起碼是主任醫師。」想法中一旦參與了個人的得與失,他感到自己就沒有那麼純粹了。
稍後的時間,他讓自己靜下來,回憶起許多的往事,在醫學院讀書,附屬醫院任職,在醫學院教學的日子裡,他見過的老一些的知識分子在對待待遇的問題上,那種敬業的表現至今讓他肅然起敬,他們與生命的價值牽著手,他們的思想和行為之間沒有矛盾。自己曾置身於其中的,難道一個職稱的事,要費如此的精力嗎?有了這番的解剖,他的心緒穩定了下來,以沈先生的話作為參數,他想,應該先找方殿談一談。
他知道方殿的具體行蹤。不用說,這時候他在自己的實驗室。他下了樓,果然,方殿的實驗室裡亮著燈。他敲了敲門,方殿穿著白大褂,兩隻手各套著膠皮手套,用腳習慣地從內鉤開了門:「遲主任,您沒走?」遲業宗進了實驗室,一股福爾馬林的氣味刺激著他的嗅覺。「方殿,」他說,「你得注意勞逸結合。課題進展得怎麼樣了?」他問著,走近解剖台細看瞭解剖過的標本,「需要大標本的話,儘管申請。」方殿感激的表情說:「從來教研室,我一直得益於您的支持。遲主任,就因為這些,我也得多出結果。」他說著,瞧見了遲業宗有些欲言又止的表情,他問:「您是不是有事找我?」遲業宗琢磨了一下,說,「是的,方殿,下午,我去主樓的小型會議室參加了院人事部召集的會,這個會的內容與評職稱有關。院裡考慮到我們教研室的情況,可以破格——」一個手勢,方殿用了一個手勢截了他的話,說,「您破格升教授,我雙手贊同。」
「不是我,是池田博士。」遲業宗在「博士」二字上加重了語氣,提示了池田的學歷。他說罷,望了方殿的表情,方殿似乎是想對此表示理解,可他沒做到,反問著遲業宗:「為什麼?」遲業宗把院長說給他聽的理由重複給方殿。
方殿即刻坦言了一番話:「他來這任教不足兩個月的時間,從一個講師一下子升到教授,不就是在日本呆了幾年嗎?遲主任,我研究生畢業的時候,蠻可以去國外留學的,早知道外來的和尚比咱們會唸經,我早該出去了。」
「要怪,你只能怪我當年把你留下來,這不,誤了你的前途。」方殿聽了他這樣說,連忙道歉:「我也許不該發牢騷。」自然,遲業宗是熟悉他的性格的,在現實面前,他少有「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情形,對具體事宜的論定有他自我的程序,一旦越位到超出他理解的範圍,驚訝之後,發通議論是常有的事。但他仍然是年輕有為的主力教師。習慣了,遲業宗倒是喜歡他的直來直去的性格。他得耐心聽他把話說個透徹。是的,方殿脫了手上的膠皮手套,忽然不作聲了,他在想自己幹的這一行,想到具體的過程,有話可說了:「當年,您和沈先生的一個動員,我放棄出國讀博士,留下來任教。我任教之前,聽人說過,解剖學教師是最容易做的,備一年的課,夠講一輩子的。反來復去的不就是人身上的這些東西嗎。可來到教研室之後,才知道什麼叫不能誤人子弟的份量。單看教案的數量,這8年來也能稱上幾十斤。除此之外,我們常年和標本、福爾馬林打交道。整天被這些東西刺激得喉嚨苦澀,眼底充血,視力模糊,身上總有怪異的氣味,想去那個教研室找點資料,咱走了,人家開窗通風,咱可是泡在這種環境裡的人,在醫學院裡呆得時間比在家里長得多。您說,我們留的是什麼?論收入,比當醫生,我們不知要差到那裡去;論住房更沒法比。這些都無所謂。知識分子嘛,精神遠比物質重要。但我們也是肉身結構,我們在乎有秩序條件下的待遇;在乎職稱。這下子可踏實了,池田大博士一進村,把我們的奔頭捲走了。如果我沒說錯,還得讓我們在民主評論會上舉手同意對吧?遲主任,您是為這事來找我的吧?」遲業宗一時無言以對,對解釋這類事的知識,他覺得能像院長那樣的淵博就好了。開張處方給你,藥到病除,緊急之下,哪裡顧得治表還是治裡?話是這麼說,身在主任的位置上,期末,省重點學科評估的事在他那裡幾經蹉跎,到了要十分重視的地步,他是不能有一點的怠慢。有些形式上的東西在專家們看來,不得不成為能否通過評估的硬件設施。人才梯隊的事情正是硬件之一。從內心說,他擔心評估的事出錯,萬一在自己的手裡翻船,影響到解剖學教研室的榮譽,該是怎樣的後果?這一點,方殿也能想到,他懂遲業宗的難處。在一段時間的沉默之後,方殿說:「儘管我對這件事有不同的看法,您的決定,我會支持的。但您為此事,沒讓自己的思想介入?」
有多久了?生理學教研室的若寒自發地介入到了「偵探」的行列。前些日子,出於偶然她在基礎部的辦公室裡無意中發現了來自德國的信函,信是寫給解剖學教研室主任的,按照她的分析,考慮到一整串的可能,她認定信的內容與周玨良有關。她把這事告訴過他,讓他關注一下,最近,當她問起這事時,周玨良反饋給她的信息是:「遲主任從未提到過這事。」是這麼說的。但她覺得,有必要弄清信的內容,說不定,會給她帶來好運。
跟往常一樣,她晚些時間下班,趁著沒人的時候,她去了基礎部的辦公室。那裡,有遲業宗的一張辦公桌。她查看了桌上的東西,上面堆著一些信和雜誌。她拿起一疊信,仔細地辨認著,其中有封信,已經給誰揉皺了,地址的字母跟她上次見過的大致相同。她把它帶回自己的辦公室,小心翼翼地弄開封口,把信的內容抄錄下來,然後用膠水把封口封好,拿了一本雜誌當扇子用,把封口扇干了,送回原處。她的德語知識太不夠用了。她當即決定,找個同學翻譯一下情的內容。她下了樓,出了醫學院主樓的大門時,目光穿過操場,朝著教學樓的方向望去,她先是望了頂樓,那裡的燈亮著,不用說,她那位非要從事課題研究的丈夫一定是全神貫注,衝著顯微鏡的屏幕,研究著那些毫無實用價值的老鼠的腦細胞。
她是這麼認為的。她出了醫學院的大門,搭乘了一輛計程車,找到一位同學的住處,請她把信的內容翻譯了一遍。譯過之後,她興奮雀躍,許多連想都不敢想的事,因為這封信的到來,可以想像出,她今後的日子將有很大的變化。她對她的同學說:「我總算是沒看走眼,當初,我選擇了周玨良,證實了我的遠見。我的好運終於來了。」她感謝她的同學及時地翻譯了這封信。離開同學的住處,她再次搭乘了計程車,決定返回醫學院,在那特定的環境裡,與她的丈夫——周玨良技術員討論一下這事。
該如何介入這事呢?最好是有一點理論方面的探討,假如直接了當地談德國馬克,效果不一定好。思來想去,她認為動用這種理論比較好,著重提一下,經濟對保障愛情的重要性。除此之外,她要求自己要有充分的思想準備,應對潛在的對手,是什麼呢?她感覺到,解剖學教研室的大環境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周玨良,他未必能痛痛快快地按自己的意思去辦。
在醫學院的大門口,她付了車費,在一個商店裡買了麵包香腸,然後,她去了教學樓的頂樓。
她悄悄地走進實驗室,站在周玨良的身後,突然喊了一聲:「周老師。」把聚精會神的周玨良嚇了一跳。他回頭一看,看到她婚前最著名的、婚後跌入低谷的那種十分媚人的微笑:「你來這幹什麼?」她沒回答,看著他把顯微鏡下的圖像用攝像機接轉到彩色監視器屏幕上,取了一片金黃地鼠的活體腦切片,準備放給她看看的架式。她說:「放心吧,我這個研究生理學的也該懂些大腦的深層功能。」監視器的屏幕上出現了一堆堆的鼠的腦細胞。「這是出生15天的鼠的腦細胞,你看——」周玨良這段日子默默研究,無人探討,她這一來,倒是引發了他的某種成就感:「若寒你看,有的細胞皺縮著像要死亡的樣子,看上去清晰的細胞外形輪廓腫脹,這就有了意義。這麼說吧,這部分細胞可能承載著重要的功能。」若寒索性拉了張凳子,在他的身邊坐下來,一副不恥下問的表情說:「周老師,我聽說,這鼠的生存能力,適應環境的能力在動物裡面可謂領先。這類能力藏在那類細胞裡邊。它想偷吃東西的時候,這食慾的信息是從哪生出的?是從皺縮的細胞呢?還是外形輪廓腫脹的?」
「我,我還沒研究到這麼具體。」周玨良如實說,「這是下一步的計劃。」若寒再次微笑了,推揉著他的腦袋說:「算是咱倆的課題吧。根本用不著深入研究。自然是腫脹的那部分細胞。對於鼠類來講,食為先。這種信息不斷地強化,當然是把這類細胞強化到了飽和狀態。至於那些皺縮的細胞,我推測,它的功能對鼠類來說沒用!弱化了然後死亡。」
「照你這麼說,各類慾望分佈在各路細胞裡邊?」周玨良對她的推測有些心動,跟著她的思維往前領會。這麼一領會,若寒的微笑收斂,換了嚴肅的表情說:「玨良,除了慾望,還有比慾望重要的,直接了當地說,還有思想……動物如何思想的,咱別費那個勁討論了。咱說人的思想……哲學家說它是無形的,但它能驅動肉體……這是一條不言而喻的道理。玨良,你折騰了那麼久,還不如我!臨場發揮一下子。收攤吧,都是推測,我們的老祖宗們把大腦定為『暗箱』結構。你想翻案?準備當世界名人嗎?咱還是討論點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她說罷,把那封中德文對照過的信送到了還沒從細胞堆裡鑽出來的周玨良的手裡。
周玨良拿著信,呆坐了足有5分鐘的時間,彷彿在茫然。他的課題經她一說一比劃,收攤?多多少少的,他聞到了悲哀的味道。若寒提醒他,「發什麼呆,看信!」在她的催促下,他看了信,這一看,人徹底地從細胞堆裡鑽出來了,變了調的聲音問:「若寒,這信是寄給誰的?」若寒再次推搡了他的腦袋說:「你緊張什麼,信是寫給遲業宗的,我不過是抄了一遍而已。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德國的一家醫學院看重了你的解剖技術,請你去做事。玨良,你不會放棄賺德國馬克的機會吧。」她原本想有點鋪墊,討論一下經濟與愛情的關係,程序不容她的設計,索性直達目標,她哪裡知道周玨良的感受。這方面的機會,對周玨良來說多的是,在解剖方面,他畢竟是個難得的人才。世界之大,芸芸眾生,有多少人願意整天地跟標本打交道,做著距「死亡」近距離的事情。當然,總得有人做。除此之外,作瞭解剖學技術員,他還想有其他方面的發展,跟上其他教師的步伐。但他同時知道,在某些方面,他就是她的,他的大腦裡有一批細胞是專為她存活的,「物質,貨幣,你有了今天,全虧了我,為了愛情,富裕的日子等等」。更要命的是,這批細胞經過反覆強化,已達到絕對飽和的狀態,急需他的解剖技術去應付。無奈之下,他對若寒說:「找時間,我找遲業宗談談這件事。」
遲業宗動用了輕易不能啟動的「辯才」在民主評議會之前,逐位找了同行,就池田博士的職稱問題,私下做了一些工作。隨後,在院裡規定的時間裡,趁著中午,大家沒有課的時間,把大家召集到解剖教研室的辦公室,開門見山地說:「會的內容,大家也清楚,每年一次,職稱評定,也是大家十分關心的事情。就咱們教研室的情況來看,除了周玨良和林大為的職稱是中級之外,其他的教師已陸陸續續地晉陞。我們教研室裡的意見,就是池田博士的職稱問題,不必搞什麼無記名投票,有話說到會上,同意或者說不同意,態度表在會上,這也是對大家人格的一種尊重。」說罷,他逐位望了同行,希望在座的各位同行竹筒倒豆子,盡快了結這件事。
意料之中的,方殿率先發言,有所準備地說:「在座的各位都是研究人體結構的。可我想說人的本質。我想,人的本質並不是哲學家所說的理性,以為我們能理性地評價事物,錯了!原因很簡單,自我中心的意志是人不能否認的本質。值得慶幸的是,在解剖學教研室裡,我們接受了一種思想,自我的東西得順應教研室大環境的需要,在這種大環境中創造著自己的價值,利他並發展了自己的可謂良性循環。至於池田博士的職稱問題,既然上升到了能否通過省重點學科的評估,我本人表態同意。但我覺得,這跟教研室的大環境的需要無關。從沈先生過世後,教研室沒有教授,可我們教學、科研、教師穩定的心態以及對學生的責任感,這些,難道次要於所謂的『人才梯隊』嗎?知識分子有事好商量,個人的利益放在一旁就是了,同意!」他說完,從容地、含意濃郁地笑了笑,這笑意像往常一樣,駐紮在他那自信的臉上,儘管這笑容還不能完全抵消他對這件事的看法,但是,他同意了。遲業宗的內心就此湧起複雜的反應。是的,沒有比他們更容易商量的人和事了。按照貢獻,教研室裡不只一人可以破格晉陞職稱。但是,接下來,其他的教師相繼表示同意,只有周玨良還沒發言,從他走進辦公室的瞬間開始,主任遲業宗已注意到他情緒上的變化,他的臉上凝結著某種悲哀的意思。在大家的注視下,他苦澀地一笑,說道:「在解剖學教研室裡,我一個技術員,人輕言微,除了配合大家工作,為你們打下手,在表態的問題上,我,同意或者說不同意,一點也不重要。我本人覺得重要的是,想實現?那是不可能的,我也不應抱這樣的期望。」第一次,他不顧遲業宗和其他教師怎麼想,說罷,他坐在辦公室前的椅上,一動不動,像是回味自己的話,過了一會,他突然起身,心事重重的樣子走出辦公室,讓遲業宗感到,應當盡早地和他談談。
待大家陸陸續續地離開辦公室,遲業宗喝了點茶,把民主評議會的結果簡單地寫了個文字性的東西,放入一個信封,從走廊裡喊了個學生,請這個學生把信封送到醫學院主樓的院長室,然後,他獨自一人下了樓,去了技術員的工作室。
門沒上鎖,裡邊沒人。他走到周玨良的桌前,落座在桌前的椅上,端詳了桌角擺放的人的頭顱的標本,顯然是周技術員的技術所為,標本自然是無生命可言了。原先活著的肌肉細胞已被解剖刀挪移它處,整個頭顱只保留了精華的部分。是的,面部神經染上了色液,鮮紅色的神經就像蜘蛛們的盤絲洞,縱橫交錯,拉起一張網,血管是藍色的,像一條條乾涸的小溪,終結在頭顱的重要部位——大腦。
看上去,沒有生命的大腦彷彿是一座灰暗的山丘,大腦的溝壑就像道道的山澗小路,小路旁邊沒有樹,沒有灌木,沒有草——什麼都沒有。只是一座荒涼的山丘,對世上存活的一切,它既不可能付出,更談不到索取了。可它復活了呢?他相信那裡是人的思維的發源地,它獨立地存在著,沒有人能親眼見它們是如何運作的,但是它控制著人的行為。人活著的時候是這樣,確實是這樣,在活著的世界上,有多少活著的人們,自然有多少活躍著的思想。各類思想獨立存在?有合併同類項的可能嗎?
他並不否認合併同類項的可能,但他懂得這需要某種「粘合劑」。
遠處的事,他沒有那個腦力和精力提前展望;近處說,單說周玨良,他到底在想什麼?作為主任,他能給予他怎樣的幫助?自然,遲業宗有自知之明,他是沒有那個本事鑽到他的腦子裡探尋。他懂得「粘合劑」的作用足夠,至於能把周玨良粘合到哪條道上,得指望周玨良本人的選擇。
可他去了哪裡?
民主評議會上,周玨良偶然地敞開了心扉傾訴了自己面臨的心理問題。會沒結束,他想自己呆一會,提前退場,去了技術員工作室,從他的櫃裡取了短褲,依照自己的清靜方式,去了海邊。
午後的海濱被秋末冬初的陽光包裹著,溫暖地照在他的身上,使他那自感自卑的身體充滿了暖意。這是一個晴天,是令人們感到愜意和安全的好天氣。他在固定的更衣室裡換了短褲,走進大海,冰涼的海水立刻使他痙攣起來,整個身體像是粘了一層厚厚的米粒。一分鐘後,冷透了的身體開始發熱了,跟著,他揮動著雙臂,像頭頂上飛翔的海鷗一樣,蛙游的感覺就像飛。
飛往哪裡?像妻子若寒憧憬的那樣,賣技術,賺德國馬克,還是……只是當他想到這些,身體在海水裡逆波前湧的時候,他才發現他的身心是多麼的勞累不堪,大腦裡那批「腫脹」的細胞在若寒的期望裡顛來倒去。有必要的選擇一下對他來說變得愈來愈必要。這個切實的想法自然使他緊張,下意識地想在海水裡站起來,一下子,他感受到了大海的深不可測。他重新擺出蛙游的姿勢,咧開嘴巴大口地喘著氣,海水就勢灌進了他的嘴裡,鹹澀的味道令他愈發緊張。他原先以為,在大海裡暢遊一下會使他的情緒平和鎮靜,準確地想一下。可是,當環顧四周,發現他是大海裡獨一無二的游者的時候,孤獨和恐懼的氛圍包裹了他,折身往岸邊游吧,他心裡打著寒顫,剎那間,竟有了游不回岸邊的預感。「有人幫忙嗎?」本能地,他從海水裡探出上半身大聲地喊著,可是,他的聲音很快就被洶湧著的波浪給吞沒了。過了多久?他的身體更加麻木,寒冷和無助把他摟得緊緊的,想游回岸邊,在一望無際的大海裡,他知道,得憑他一個人的力量幹這件事,除此之外,沒人能幫他。
夜幕降臨的時候,在海邊呆了整整一個下午的周玨良回到家裡,他年輕美麗的妻子坐在廳屋的沙發裡織著毛衣,她低著頭,織得投入,沒有察覺到他已經進了屋。他進屋後注視著她,在她的身邊放著一個裝有毛線團的籃子,一本編輯圖案的書放在她正用的那一頁上。書的邊上是一隻滿是咖啡的杯子,一時間,久違了的家庭氣氛多多少少地彌補了一下他在海裡的遭遇。
「若寒。」他本想感慨一下,可是,喉嚨讓海水嗆得嘶啞,沒有發出想像中的那種聲音。若寒抬頭一望,在明燦燦的燈光的照耀下,他灰嗆嗆的氣色嚇她一跳。她說著起身去衛生間接通了熱水器的電源,腳步匆匆地回到廳裡,問道:「這回,又是什麼煩心事。」他當著妻子的面,把書邊上的那杯咖啡喝了個乾淨,抱怨的口吻說:「我現在才發現,我已是一個被人反覆使用的角色。池田不就是去了越日本嗎?連院長都關心他的待遇問題。像我這樣的小角色,只能和標本做搭檔。」若寒品味了他的話,思忖一下,覺得他的思路仍然在解剖學教研室裡轉悠。
「玨良,你去德國的事,跟遲業宗攤牌了沒有?」她關心的是這事,她擔心這事拖欠了,拖涼了。原本有把握的事,突然間在她的跟前東歪西斜,驀地崩毀了,豈不慘烈。她在等他的回答,就像在等他做最後的決定。
他自我憐惜了一下,說道:「看來,我沒本錢跟人家竟爭,若寒,你說得很對,我該去賺德國馬克,有了資本,我可以進行一些課題,可以出版一些書,然後爭取平等的待遇。」若寒聽後,嘴旁閃過淡淡的笑容,對她來說,他只要去了德國,往後的事,也許就由不得他了。她讓他抓緊時間,找遲業宗攤牌。
遲業宗沒有時間。民主評議會結束之後,解剖學教研室的職稱問題算是告一段落。跟著,整個基礎部的21個教研室的職稱工作全面展開。像往年一樣,這段日子,對遲業宗來說,不但在耗損著他的時間,消磨著他的體能,要命的是,他得不斷地變換角色,去揣測,琢磨,分析,理解諸位教師的心理活動,對前來申報職稱的教師做他職權範圍內的解疑工作。在這樣的日子裡,作為遲業宗的同行,解剖學教研室的人對他格外理解照顧。為了他準備了咖啡、茶等提神的東西;煙灰缸從暗處請到桌子上,假如院裡罰款,教研室的人情願湊份子,為他在全院無煙區裡吸煙交罰款。
接下來,夠資格的或者說不夠資格晉陞職稱的,通過或者說沒有通過民主評議這一關的教師,陸陸續續地加入了不是申報職稱,而是為自己辯護的隊伍裡。
遲業宗對他的同事有個小小的要求,沒有課的時候,他們最好呆在辦公室裡,預備了一種把事情說到明處的氣氛。
前來申辯的教師一般是下午來。上午,遲業宗有課,他們也有課。有講生理的,病理的,微生物的,細菌的,病毒的,有的教師則側重於疾病的診斷和治療。
這一段時間,下午的時間裡,解剖學教研室成了某種意義上的治療室,來自不同教研室的教師在辦公室的外門排起了長隊,就像準備看門診的人,主治醫生自然是基礎部的主任遲業宗,一個基礎性質的承上接下的主任,實質性的問題,他是做不了主的,可是,他得像院長一樣,準備好了方子,對有內涵的教師的申辯,他反反覆覆地解釋說:「您說得有理由,有道理。我知道,您也跟院長反映過我,評價我所想表達的正是您們想表達的一樣,我希望您能一如既往地信賴我,同時請您理解,職稱的問題就是受名額的限制,您說,我有沒有資格破格晉陞教授,您說對吧。可我並沒有刻意去爭取。您已經清楚我的意思了吧。」這樣的話教師聽後仍然有困惑莫解的神情,但遲業宗有行為在先,他自己沒去爭,他們又能說什麼呢?誰再堅持說榜樣的作用根本就沒作用。
但在另一類教師的面前,他這樣解釋,人家教師會說:「遲主任,您這種的講法很可笑,您不去爭,並不說明我們非得和您一樣,各人奔各人的事,你得把我們的要求直接反映到院長那兒去。有先例的,解剖學教研室的池田不就是個例子嘛,生理學教研室的吳老師也是位博士,跟池田不同的是,他是在國內讀的博士,他的理由似乎更加充分,土博士非得跟洋博士差一截,外來的和尚真的就那麼會唸經?遲主任,您得替我們論證這事,我給您出課題經費。」遲業宗知道,像他們這樣的教師,不過是發發牢騷罷了。事情過去了,他們會恢復到往日的程序裡工作。
當然,每個地方都有那麼一小撮人,總有個別的糾纏著待遇不放的人。這類人讓遲業宗頭痛。他或者她當著其他教師的面,大段大段地敘述自己的偉大,把自己一般化的成績評價成國際先進水平,自覺地加入到了世界著名科學家的行列,連旁聽的人都跟著他或者她難堪。人貴有自知之明這句話壓根就起不了作用。可遲業宗還在耐著性子斟酌著,他不能用同樣的方式對這樣的談話,考慮到人的素質的不同,他得說些在那種情緒下對他或者她有意義的話。當然,他讓他們相信,院裡會比較公正的……
評職稱的日子,11月的中旬,對解剖學教研室來說,教學上進行到收尾。大三以上的學生已進入到人體解剖的局部解剖階段,他們分成組將標本直接連接,在一定的程度上已經不需要教師的參與。方殿的時間相對說多了些,他接了周玨良的部分課,把高級護理專業的系統解剖課都提到了上午。出於支持,他和周玨良、吳老師、任老師照著遲業宗的要求,整個下午的時間呆在辦公室裡旁聽其他教師的「課」。周玨良是第一次從一開始就跟著自己的主任傾聽他們的申辯,難得的機會讓他受益非淺,人能把自己的想法表現如此淋漓盡致,可謂真功夫。同時,他對主任遲業宗有了深一層的瞭解,覺得他也挺不容易的,甚至有些同情他。有一天黃昏,他和方殿走出教學樓的時候,教學樓的周圍滿是落日的霞光,就跟人身上的動脈血一樣的顏色。「方殿,你說,有些人在講自己的時候也不覺得臉紅。」周玨良不住地問方殿,「你說,他們對遲主任的期望值那麼高,遲主任會讓他們希望呢?還是失望?」
「玨良,」方殿應聲歎了口氣,憑藉著經驗的口氣說,「這點事,你還看不出來,職稱的事待遇的事,遲主任有權拍板嗎?他得逐級請示上去。這樣的主任再當下去,早晚會把他的才能席捲一空。」
「有這麼嚴重嗎?作為主任,他會不會把我的……」神情驚然,周玨良話到嘴邊留一截,這段截留的話,他是準備講給遲主任聽的。
一個禮拜後,遲業宗主任把他叫到自己的實驗室,用幾乎失聲的嘶啞的聲調說,「請坐。本想早點找你談談,可時間不容我支配。」他把周玨良讓到一張新添置的椅子上,說,「我想瞭解一下你的課題結果。你飼養的那些金黃地鼠,早就派上用場了吧。說吧,簡而言之,假如沒犯錯,你研究過鼠腦對吧。玨良,我在聽。」也就是十幾天的時間,他看出遲業宗主任憔悴了許多,面帶倦色,嘴唇乾枯破裂,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累得像散了架子似的。他猶豫了一會,思忖著該不該談自個的事,給他添麻煩。猶豫的空當,遲業宗再次督促了他。「遲主任,您既然想知道,我簡短地說,我是研究過金黃地鼠從出生的第1天到第15天的腦細胞的變化,我觀察到,鼠的腦細胞在出生時數量最多。往後的發育過程中,大量的死亡,存活下來的最終發育成固定的模式。除此之外,沒有其它的發現。遲主任,這沒什麼意義對嗎?」遲業宗接著他的問題說:「單純地研究腦細胞的數量,我並不認為有什麼現實意義,可有一點值得深思,為什麼大批的細胞會在發育的過程中死亡?假如盡早地強化它們,說不定,死亡的細胞有可能存活下來。從這一點上,我想跟人的某些潛在的東西聯繫在一起說,有人說過,在人的每一個腦細胞裡,深深地埋藏著人類的思想的花蕊,至於哪個花蕊能開放成花朵?我想,這跟大環境的影響,自我價值的綜合指標有一些關係。當然,這方面,沒人比自己知道得透徹。玨良,找你來,是有事通知你,我這裡有一封來自德國一家醫學院的邀請函,不知是從哪個渠道得知的,他們對你的解剖技術很感興趣。請你去德國工作,假如你接受了,能賺一大筆德國馬克。據說,你的妻子若寒早已得知這件事並希望你能成行。這是第一個通知。還有另一個通知。我本人覺得,對你來說,也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昨天,院長正式通知了我,有一個進京進修神經系統解剖的名額,這個名額原本是……可我向院長請示過了,讓你去,你需要這次機會對嗎?玨良,作為你的同行,我能間接地感受到你在解剖學教研所承載的壓力。為有所成就,你曾付出過努力和期望,建立過自己認定的價值。現在,機會來了,如何選擇,你自個拿主意。僅靠出國賺錢,是不是就一定能幫你找到平衡?你明白我的意思對嗎?」遲業宗親切的態度和盡量面面俱到的辛苦讓周玨良的心震動;等到他知道遲業宗的心思之後,一切事情似乎變得明朗起來,某些暗藏的自卑情結隨之就逃掉了,心裡立刻就充滿了難以想像的憧憬成就的勇氣。他凝望遲業宗疲倦的面容,即便如此,他還在關心著自己,如同面對著知己好友一樣,他說:「業宗,謝謝您,我的朋友,您知道我的目標在那裡。是您給了我必要的機會,作為同行,再次感謝您。」
遲業宗的目標自然已經十分的明確。在臨近期末的日子裡,不容遲疑的,他得預備好面面俱到的心境去處理期末前大大小小的事情。世上的事與時間同軌,縱橫交錯地進行著,與職稱有關的後遺症尚未痊癒。院裡的通知下達,省重點學科的評估組將派出七名專家進駐解剖學教研室,對能否掛牌省重點學科做最後的評估。接到通知的這天黃昏,他獨自一人來到自己的實驗室,點亮了實驗室裡所有的燈,在明亮的燈光下,他的態度沉穩實際、整理了一番與評估有關的思路;其實這條路從三年前就開始了,照著條條框框,逐項累積至今,該有一個樂觀的結果。就像不打無準備的仗似的,他指定自己對無數個的條條框框逐項落實;他的思維幾乎走遍了教研究的角角落落。按常規,為此事,他得召集一次教研室全部教師和技術員會,動員一番,號召一下,為評估的大獲成功出一把力。可是,他不打算這麼做,依眼前的情形,從大一到大四的學生已進入到期末前的考試階段,每一位任教的教師得全天呆在教室和實驗室裡,為學生的基礎課做到位的輔導。他不準備為此事佔用教師的精力和時間。況且在以往幾天的過程和不久後的評估結果之間的關係已呈正比例,在他看來,無非是兩個關鍵:一是質量,從教研室總體分析,科研和教學的質量有保障;他收集上來的論文和各種獲獎證書便是質量的基礎。其次便是量的累積,他把人才梯隊的情形放在前面考慮,由於院裡的傾向性,池田博士的職稱得以順利通過,算是彌補了教研室無教授一職的空白,人為的塔尖建立,合乎條件的人才梯隊的模式已不是一句空話;另外,池田教授的課題也已經過了省重點學科的答辯,正在積極地收集異形乳房的標本,為世界上有更多的具有審美意義的乳房忙碌著;最後,他把設備等等的硬件情況分析了一下,得出的結論是,如果院裡再投入一筆可觀的用於接待評估方面的經費,通過最終的評估應當是沒問題的。當然,他對此事有自己的看法,他把評估的過程只看作是某種形式的再現,他看重形式上面的東西,借助形式上的評判和考察,一旦通過評估,省重點學科的金匾掛在解剖學教研室的時候,他願它不僅僅是一種標誌,而是教研室的每一個人釋放出來的實力的總和,那將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實力。
想到此,他的思維仍然沒有停頓,不由得把自己的過去和現在綜合在一起想一想,沒怎麼著,他已是體察到生命有限的人了。基於此他也許有理由超越人體解剖學的範疇,把自己投射到一個更大的平面圖上,考慮一下作為一個具體的人的選擇。他始終認為人是一種有限和無限的綜合物,有限的是時間,而無限發揮的思想卻可能使時間有了不同的意義。對己而言,他不是那種善於擺脫繁瑣細節的人,因此辭掉主任的事再次提為重要。像他這樣的人不可能再有其它的想法了,從人有生命期間,以至生命消失之後,他都觀察解剖過,在從醫的日子裡,他幾乎是觀察了人體的一切組織神經;解剖過生命消失之後的大自然是沒有找到在某種指導意義上佔。據重要地位的思想,但他依賴了經驗,經歷磨合和相互滲透的過程之後有效地組織起自己的思想體系,他確認這是在無限發揮的思想中間提煉出來的,簡單的也許就是真實的。他只是想在以後的時間裡面,做一些自己喜歡做的事情,跟教學科研和帶研究生有關聯的相對純粹的事情。這會令他享受到無限的光榮。
然後,他使自己沉默,以便傾聽更真的聲音:「遲業宗,你的思想和行為之間不應當再有什麼直接的矛盾了,是嗎?」他沒有應答,起身離開了自己的實驗室,在醫學院寂靜的深夜裡,他從頂樓開始下樓梯,一步一步地踏在樓梯的上面,踏進二樓的走廊,他朝著辦公室的方向走去,想和已故的沈先生確定一下他自認為已經成熟了的想法。
他走在通往辦公室的走廊上,可歎無奈的是,他走路的樣子急匆匆的,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不知不覺地,已經很有些院長走路的樣子了。他只是尚未察覺到而已。
[作者簡介]江灝,女,1958年9月出生於山東青島市。從軍14年,先後畢業於濟南軍區軍醫學校,武漢大學中文系、魯迅文學院研究生班。現為《青島文學》雜誌社副編審。1985年開始發表作品,至今發表過長篇小說《陰間·陽間》、《樹蔭·寬闊地·樹蔭》、《死緣》,出版中篇小說集《我是誰》等。中篇小說《紙床》曾獲小說月報(第三屆)百花獎。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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