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淑君別後,已有兩個禮拜了,她的消息我是完全不知道。有時我想到她的家裡看看她,但當我向她辭行時,我不是說過麼?我說我到西湖去,一個月或能到上海一次,現在還未到一個月,我如何能去看她呢?如果被她看出破綻來,那我將如何對她說話呢?說也奇怪,當我與她同屋住的時候,我並不時常想到她的身上,但是現在與她分離了,我反而不斷地想念她,她的影子時常縈迴於我的腦際。自從玉弦與我決裂後,——呵,其實也說不上什麼決裂不決裂,我與她的關係不過就是這樣很莫名其妙地中斷罷了。——我更時常地念及淑君,雖然這種念及並沒含有什麼戀愛的意味,但我覺得我與她的關係,倒比與她同屋住的時候的關係為深了。我覺得我的一顆心被她拿去了,我就是想忘卻她,也忘卻不掉,我沒有力量能夠忘卻她。
如果淑君知道我的這種心情,要向我罵道:「你這個薄情的人!你這不辨好壞的人!當人家將你拋棄的時候,你才知道念我,唉!誰要你念我?你還配念我嗎?……」我也只得恭順地承受著,因為我以為我應當受她的懲罰。她不懲罰我,我對於她的罪過,將永遠消除不掉,我的心靈上的痛苦將永無窮盡。現在我情願時常立在她的面前,受她的懲罰,但是好生悲痛呵,這已經是不可能的了!我的一顆心將永遠地負著巨大的創傷。
報紙上天天登載著逮捕和槍斃暴徒分子的消息,為避免意外的災禍計,我總以不出門為宜。一天下午我實在悶不過了,無論如何,想到大馬路逛一逛,帶買一點東西。我剛走到新世界轉角的當兒,在我的前面有三個女學生散傳單,我連忙上前接一張,這時我並沒注意到散者的面目,忽然一個女學生笑著說道:
「原來是陳先生!……」
「呵呵,密斯章,很久不見了。」
「什麼時候從西湖來的?」
「昨天,密斯章!」我四外望一望,很驚心地向她們說道:「散傳單,事情是很危險的,你們要小心些才是!」
「沒有什麼,」她也四外地望一望,笑著說道:「捉去頂多不過是槍斃罷……陳先生,我問你,密斯鄭現在好嗎?」
「她,她……」我的臉有點發燒了。「我很久不見她了。她現在如何,我不知道。」
「難道說……?」她很驚異地,這樣吞吐地問我。
「我已與她沒有什麼關係了!」
「淑君!淑君!我們快走,巡捕來了。……」淑君的兩個女同伴這樣驚惶地催促她,她不得不離開我。我似乎有很多的話想向她說,但是已無說的機會了。我癡呆地站著看她們走去,我想趕上她們,與她們一塊兒……我想與淑君一塊兒被捕,一塊兒槍斃,但我終於沒有挪步。呵!我這個無勇的人!我這個怯懦者!我將永遠在淑君的靈魂前羞愧!……
不料這次匆促的會面,即成為了永遠的訣別!天哪!事情是這樣地難測,人們是這樣地殘酷!一個活潑潑的淑君,一個天使似的女戰士,不料在與我會面的後幾日,竟被捉去秘密槍斃了!唉!這是從何說起呢?難道說世界上公道是沒有的麼?難道說真是長此不見正義和人道麼?唉!我的心痛。我若早知道這一次的會面即為永別的時候,那我將跟著她,與她並死在一塊兒,雖死也是榮耀的。現在的世界還有什麼生趣呢?真的,對於有良心的和有膽量的人們,只有奮鬥和死的兩條路,不自由毋寧死呵!
在與淑君會面的這一天晚上,我的神魂覺得異常地不定;我竭力想將淑君忘卻,但結果是枉然。我已發生了就同有什麼災禍要臨頭的感覺……「現在殺人如麻,到處都是恐怖……每一個有良心的人都有被殺頭的危險……淑君?淑君也許不免呵!……唉!簡直是虎浪的世界……」我總是這樣地凝想著,淑君的影子隱現在我的面前,她就同纏住了我似的,我無論如何擺脫她不掉。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連我自己也解釋不出來。
在第四天的上午,我決定到淑君的家裡去看看。我走進門的時候,淑君的母親坐在客堂左邊的椅子上,她的兩眼紅腫得如桃子一般,面色異常地灰白。淑君的嫂嫂坐在她的旁邊,低著頭做女工。她們見著我進門的時候,並不站立起來迎我,只是癡呆地緘默地向我望著。我見著她婆媳倆這般的模樣,不知她們家中發生了什麼不幸的事情,一時摸不著頭緒。我向右邊的一張椅子坐下後,兩眼望著她們,不知如何開口。
大家這樣地沉默了幾分鐘。
「陳先生,你來了嗎?」淑君的嫂嫂先開口問我。
「我來了,來看你們。」
「你是來看淑君的嗎?」
淑君的嫂嫂剛說完這一句話,淑君的母親就放聲哭了起來。我不知道這是因為什麼,但我已感覺到是因為什麼了。我一時心裡難過得不堪,也似乎想哭的樣子。沉吟了半晌,我很顫動地問道:
「老太太為什麼這樣傷心呢?」
「你,你……你難道還不曉得她?……」淑君的嫂嫂也哭起來了。
「嫂嫂,我不曉得……」
「淑君已經死了,並且死得很……很慘……」
「什麼時候死……死的……?」我無論如何也忍不住不哭了。
「聽說是前天晚上槍斃的……秘密地槍斃的……可憐屍首我們都看不見……」
淑君的嫂嫂和她的母親越加痛哭起來了。這時的我,唉!我的心境是怎樣的難過!唉!我也同她們一樣,我只有哭!說不出的悲痛。
天哪!這是什麼世界!我,我簡直要發瘋了!……
最後,我勉強忍住哭,向她們說了幾句話,即告辭走出門來。我走到弄堂口時,見著街上如平素一樣地平靜,人們還是來來往往,並沒有什麼異樣,我的心茫然了。我向什麼地方去呢?回家去?回家去幹什麼呢?我應當去找淑君,追尋淑君的魂靈!
天哪!這是什麼世界!我,我簡直要發瘋了!……
我買了一瓶紅玫瑰酒和一束鮮花,乘車至吳淞口的野外。我尋得一塊乾淨的草地,面對著汪洋的大海,將酒瓶打開,將一束鮮花放好,即開始向空致祭,我放聲痛哭,從來沒有這樣痛哭過,我越哭越傷心,越傷心越痛哭,一直哭到夕陽西墜。
她生前我既辜負了她,她死後我應以哭相報。我哭到不能再哭的時候,心內成了一首哀詩,就把我這首哀詩當我永遠的痛哭罷!
到處都是黑暗與橫馳的虎狼,
在黑暗裡有一隻探找光明的小羊;
不幸虎狼的魔力太大了,
小羊竟為著反抗而把命喪。
唉!我的姑娘!
我懷著無涯的悵惘。
回憶起往事我好不羞慚!
我辜負了你的情愛綿綿。
如今我就是悔恨也來不及了,
我就是為你心痛也是枉然。
唉!我的姑娘!
我只有對你永遠地紀念。
我想到你的靈前虔誠地奠祭,
但誰知道你的屍身葬在何地?
在荒丘野蒙間被禽獸們吞食,
抑飽了魚腹連骨骼都不留痕跡?
唉!我的姑娘!
且讓我將你葬在我的心房裡。
歸來罷,你的俠魂!
歸來罷,你的精靈!
這裡是你所愛的人兒在祭你,
請你寬恕我往日對你的薄情。
唉!我的姑娘!
拿去罷,我的這一顆心!
這一瓶酒當作我的血淚;
這一束花當作我的誓語:
你是為探求光明而被犧牲了,
我將永遠與黑暗為仇敵。
唉!我的姑娘!
我望你的魂靈兒與我以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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