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天哪,我又怎麼能夠不記得呢?……那一夜,那在我此生中最羞辱的一夜……固然,幾年來像這一夜的經過,也不知有多少次,連我自己也記不清楚了。英國人,法國人,美國人,甚至於有一次還是黑人,那面目如鬼一般可怕的黑人……只要有錢,任你什麼人,我都可以同你過夜,我都可以將我這個曾經是純潔的,神聖不可侵犯的肉體,任你享受,任你去蹂躪。在我的兩腕上也不知枕過了多少人,在我的口唇上也不知沾染了許多具有異味的,令人作嘔的涎沫,在我的……上帝呵,請你赦免我的罪過罷,我將你所給與我的肉體踐踏得太厲害了。
是的,這幾年來的每一夜,差不多都被我很羞辱地過去。但是,那一夜……那是我的生命史中最羞辱的初夜呵!我記得,我又怎麼能夠不記得呢?從那一夜起,我便真正地做了娼婦,我便真正地失了貞潔,我便真正地做了人們的獸慾發洩器……這是伯爵夫人教導我這樣做的。她說,當我們失去一切的尊嚴的時候,我們是有出路的,我們的肉體就是我們的出路……呵,這是多末好的出路呵!毫不知恥的出買自己的肉體……天哪,當時我為什麼沒有自殺的勇氣呢?我為什麼竟找到這末一條好的出路呢?死路,死路,死路要比這種出路好得多少倍呵!……
我記得,那是在黃浦灘的花園裡……已是夜晚十點多鐘的光景,晚秋的江風已經使人感覺得衣單了。落葉沙沙地作響。園中尚來往著稀疏的遊人,在昏黃的電燈光下,他們就好像如寂靜的鬼的幻影也似的。我坐在靠近欄杆的椅子上,面對著江中的忽明忽暗的燈火,暗自傷感自己的可憐的身世。我哭了,一絲一絲的淚水從我的眼中流將下來,如果它們是有靈魂的,一定會落到江中,助長那波浪的澎湃……它們該含蘊著多末深的悲哀呵。
伯爵夫人勸我像她一樣,徘徊於外白渡橋的兩頭,好勾引那尋樂的客人……我怕羞,無論如何不願如她一樣地做去。於是我便走到花園裡,靜悄悄地向著靠近欄杆的椅子坐下。這時我的心是如何地恐懼,又是如何地羞赧,現在我真難以用言語形容出來,這是我的第一次……我完全沒有習慣呵。天哪,我做夢也沒曾想到我會在這異國的上海,在這夜晚的花園裡,開始勾引所謂尋樂的「客人」,做這種所謂「生意」!當我初到上海的時候,有時我在夜晚間從花園裡歸去,我看見許多徘徊於外白渡橋兩頭的女人,她們如幽魂也似的,好像尋找什麼,又好像等待什麼……我不明白她們到底是在做什麼。現在我明白了,我完全地明白了。因為伯爵夫人現在成為了她們之中的一個,而我……
有時我坐在花園中的椅子上,在我除開感傷自己的身世而外,並沒有什麼別的想頭,更沒想起要勾引所謂尋樂的客人。但是尋樂的客人是很多的,有的向我丟眼色,有的向我身邊坐下,慢慢地向我攀談,說一些不入耳的調戲話……那時我是如何地厭惡他們呵!我厭惡他們故意地侮辱我,故意地使我感覺到不愉快。我本是一朵嬌艷的白花,我本是一個尊貴的俄羅斯的婦女,曾受過誰的侮辱來?而現在……他們居然這般地輕視我,這實在是使我憤恨的事情呵。
現在我明白了。他們把每一個俄羅斯的女人都當做娼妓,都當做所謂「做生意」的……在事實上,這又何嘗不是呢?你看,現在伯爵夫人也做了外白渡橋上的幽魂了。麗莎,曾被稱為貴重的麗莎,現在也坐在黃浦灘花園中等待客人了……
我正向那江中的燈火望得出神,忽然我聽見我身後邊的腳步聲,接著便有一個人在我身旁坐下了。我的一顆心不禁噗噗地跳將起來,我想要跑開,然而我終沒有移動。我不敢扭過頭來看看到底是一個什麼人,我怕,我真是怕得很呵……
「夫人,」他開始用英語向我說道,「我可以同你認識一下嗎?」
若在往時,唉,若在往時,那我一定很嚴厲地回答他道:
「先生,你錯了。並不是每一個女人都為著同人認識而才來到花園裡的!」
但是,在這一次,我卻沒有拒絕他的勇氣了。我本來是為著勾引客人,才夜晚在花園裡坐著,現在客人既然到手了,我還有什麼理由來拒絕他呢?於是我沉默了一會,很不堅決地,慢慢地將頭扭轉過來。天哪,我遇見鬼了嗎?這是一個龐大的,面孔烏黑的印度人……他的形象是那樣地可怕!他的兩眼是那樣地射著可怕的魔光!我不禁嚇得打了一個寒戰,連忙立起身來跑開了。印度人跟在後邊叫我:
「站住罷!別要怕呵!我有錢……我們印度人是很溫和的……」
我一聲也不回答他,跑出花園來了。我剛走到外白渡橋中段的時候,迎面來了彷彿是一個美國人的樣子,有四十多歲的光景,態度異常是紳士式的。他向我溜了幾眼,便停住不走了,向我不客氣地問道:
「我可以同你一道兒去嗎?」
我定了一定驚慌的心,毫不思索地答道:
「可以。」
於是我便把他帶到家裡來了……天哪,我帶到家裡來的不是親戚,不是朋友,也不是情夫,而是……唉,而是一個不相識的,陌生的客人!我現在是在開始做生意了。
白根向客人點一點頭,便很難堪地,然而又無可奈何地走了出去。美國人見他走出去了,便向我問道:
「他是你的什麼人呢?」
我這時才感覺到我的臉是在紅漲得發痛。我羞赧得難以自容,恨不得立即地死去,又恨不得吐美國人一臉的唾沫,向他罵道:「你是什麼東西,敢把我的丈夫趕出去了呵……」我又恨不得把白根趕上,問他為什麼是這樣地卑微,能夠將自己的老婆讓與別人……但是我的理性壓住了我的感情,終於苦笑著說道:
「他是我的朋友……」
「你有丈夫嗎?」這個可惡的美國人又這樣故意地追問我。
「沒有」。我搖了一搖頭說。
於是從這時起,白根便變成為我的朋友了。我沒有丈夫了……天哪,這事情是如何地奇特!又是如何地羞辱!為夫的見著妻把客人帶到家裡來了,自己靜悄悄地讓開,彷彿生怕會擾亂了客人的興致也似的。為妻的得著丈夫的同意,毫不知恥地從外邊勾引來了陌生的客人,於是便同他……而且說自己沒有丈夫了……我的上帝呵,請你懲罰我們罷,我們太卑鄙得不堪了!
記得在初婚的蜜月裡……那時白根該多麼充滿了我的靈魂!他就是我的唯一的理想,他就是我的生命,他就是我的一切。那時我想道,我應當為著白根,為著崇高而美妙的愛情,將我的純潔的身體保持得牢牢地,不讓它沾染到一點污痕,不讓它被任何一個男子所侵犯。我應當珍貴著我的美麗,我應當保持著我的靈魂如白雪一般的純潔……總而言之,除開白根而外,我不應當再想到其他世界上的男子。
有一次,我聽見一個軍官的夫人同著她的情夫跑掉了……那時我是如何地鄙棄那一個不貞節的女人!我就是想像也不會想像到我會能叛變了白根,而去同另一個男子相愛起來。那對於我是不可能的,而且是要受上帝懲罰的事情。但是到了現在……曾幾何時呢!……人事變幻得是這般地快!我居然彰明昭著地將客人引到家裡,而且這是得到了白根的同意,……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難道說現在我已經不是從前的麗莎了嗎?已經成了別一個人嗎?
在我的臂膀上開始枕著了別一個人的頭,在我的口唇上開始吻著別一個人的口唇……我的天哪,這對於我是怎樣地不習慣,是怎樣地難乎為情!從前我沒想像得到,現在我居然做得到了。現在同我睡在一起的,用手渾身上下摩弄著我的肉體的,並不是我的情夫,而是我的客人,第一次初見面的美國人。這較之那個同情夫跑掉了的軍官夫人又如何呢?……
我在羞辱和恐懼的包圍中,似乎失了知覺,任著美國人搬弄。他有搬弄我的權利,因為我是在做生意,因為我在這一夜是屬於他的。他問了我許多話,然而我如木偶一般並不回答他。如果他要……那我也就死挺挺地任所欲為,毫不抵抗。後來他看見我這般模樣,大概是很掃興了,便默默地起身走了。他丟下了十塊錢紙票……唉,只這十塊錢紙票,我就把我的肉體賣了!我就把我自己放到最羞辱的地位!我就說我的丈夫沒有了!雖然當我同他睡覺的時候,白根是在門外邊,或是在街上如幽魂也似地流浪著……
美國人走了之後,不多時,白根回來了。這時我有點迷茫,如失了什麼寶物也似的,又如錯走了道路,感覺得從今後便永遠陷入到不可測的深淵的底裡了。我躺在床上只睜眼望著他,他也不向我說什麼,便解起衣來,向剛才美國人所躺下的位置躺下。我的天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白根是我的丈夫呢,還是我的客人呢?……
忽然我如夢醒了一般,將手中的紙票向地板摔去,嚎啕痛哭起來了。我痛哭我的命運;我痛哭那曾經是美妙,然而現在已經消失去了的神聖的愛情……我痛哭嬌艷的白花遭了劫運,一任那無情的雨推殘。我痛哭,因為在事實上,我同白根表現了舊俄羅斯的貴族的末路。上帝呵!我除了痛哭,還有什麼動作可以表示我的悲哀呢?
「麗莎,你是怎麼了呀?那個可惡的美國人得罪你了嗎?親愛的,別要這樣哭了罷!」
我還是繼續痛哭著,不理他。我想一骨碌翻起身來,指著他的臉痛哭一頓:
「你這不要臉的東西,你還能算是我的丈夫嗎?你連自己的老婆都養活不了,反累得老婆賣淫來養活你,你還算是一個人嗎?為著得到幾個買麵包的錢,你就毫不要臉地將老婆賣給人家睡覺嗎?……」
但是我轉而一想,我就是不詛罵他,他已經是一個很不幸的人了。世界上的男子有哪一個情願將自己的老婆讓給別人玩弄呢?可憐的白根!可憐的白根!這並不是他的過錯呵。這是我們的已經注定了的命運。
這時我聽見了隔壁伯爵夫人的房間內有著謔笑的聲浪……我沒有精神聽將下去,慢慢地在白根的撫慰的懷抱中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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