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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後來,曼英感覺著H鎮的空氣漸漸地變了。無形中醞釀著什麼,什麼一種可怕的危機……雖然那還是不可捉摸的,然而人們已經感覺到那是不可免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再過了一些時,所謂反動的空氣更加緊張了,這使得曼英感覺著自己的希望離開自己越遠,因之那種歡欣的,陶醉的心情,現在變為沉鬱的,驚慌的了。如果曼英初到H鎮時,覺得一切都新鮮,一切都充滿著活生生的希望,那她現在就要覺得一切都變為死寂,同時又暗藏著那猙獰的恐怖,說不定即刻就要露出可怕的面目來。

  光明漸漸地消逝,黑暗緊緊地逼來……

  那猙獰的,殘忍的,反動的面目,終於顯露出來……

  那時柳遇秋不在H鎮,李尚志因為什麼久已到上海去了。那個北方的小姑娘被她的一位高大的哥哥拉到什麼地方去了,而楊坤秀呢,在醫院裡害著病……

  一切都變了相……

  曼英還記得,那是她該是多末地悲憤!唉,如果她有孫行者的那般本領,有如來佛的那般法術!……但是曼英什麼都沒有,有的只是一顆悲憤得要爆裂了的心,一身要沸騰起來了的血液……怎麼辦呢?一點都沒有辦法!這時曼英有點感覺得自己是一個無能力的弱者了。

  最後,在悲憤之中,然而又懷著堅決的,向前的希望,曼英和著其餘的人們,走上了南征的路……

  在那南征的路程上,曼英在自己的日記簿上,零碎地,寫著自己思想和生活的斷片:

  「我們的事業就從此完了嗎?不會,絕對地不會!我們一時地失敗了,這並不能證明我們終沒有成功的希望。但是,想起來,我究竟有點傷心,恨不得大大地哭一場才好……」

  「我本是一個名門家的女兒,如果我現在在家裡當小姐,那一定是很舒服的。但是現在我是一個女兵,沐風櫛雨,可以說是苦楚難言。但是我並不悔恨呵!我覺得我的精神很偉大,因為……因為我是一個為人類解放而奮鬥的戰士呵。這戰士要貴重於那些小姐們無數萬倍,可不是嗎?」

  「今天走了九十幾里路,只吃了一頓飽飯,真是疲倦極了。女同志中有幾個趕不上路,怕大隊把她們丟了,曾急得哭起來。她們也同我一樣,從前本是嬌生慣養的小姐呵……我看見她們那種苦楚的樣子,真正地有點不忍呢。但是,這又有什麼辦法呢?……我們已經走上了這一條又是歡欣,又是苦楚,又是可怕,又是偉大的路!我們是沒有退後的機會了。」

  「昨夜露宿了一夜。我躺著仰望那天空中的閃爍著的星光,我覺著那些小世界裡有一種令人不可思議的神秘。在那裡到底是一些什麼呢?唉,如果我能飛上去看看!……夜已經深了,同伴們都已呼呼地睡去,可是我總是睡不著。我想起柳遇秋來,我的親愛的……他現在在什麼地方呢?我們何時才能相會呢?也許他現在已經……呵,不會的,這是不會的呵!我不應當想到這一層。」

  「我們前有敵人,後有追兵,不得不繞著崎嶇的小道前進,可是這真就要苦煞我們了!男子們還沒有什麼,可是我們二十幾個女子,真是要走得呼天天不應,呼地地不言!我不知何時才能到達我們的目的地,如果還要很久地走著這種難走的路,過著這種難過的生活,那我恐怕等不及到了地點,早已要嗚呼哀哉了。腳上起了泡,泡破了即淌黃水,疼痛得難言,但是還要繼續走著路,誰也不問你一聲……」

  「我們所經過的地方,居民們始而很怕我們,以為我們是什麼兇惡的匪……可是後來他們覺著我們並不可怕,也就和我們略形親近了。小孩子們,女人們,及一些少所見多所怪的男人們,一見著我們到了,便圍上來看把戲,口中嘰咕著,『女兵……女兵……』,把我們當做什麼怪物也似的。我們二十幾個女子之中,有的雖然走了很長的路,但還有精神向他們宣傳,演講……可是我,對不起,真是沒有這種精神了。」

  「這幾天正是我月經來潮的時期……天哪,我為什麼要生為一個女子呢?女子為什麼一定要有這樣討厭的事情呢?這該是多末地不方便!如果人是為上帝所造的話,那我們為女子的就應該千詛咒上帝,萬詛咒上帝。……一方面覺得身體是這樣地不舒服,一方面仍要努著力走路……唉,女子要做一個戰士,是怎樣困難的事情呵!」

  「今天和攔截我們的敵人,小小地打了一戰,我們勝了,將他們繳了械。在打戰時,我們女子的任務是看護傷兵……唉,我是怎樣地想衝向前去,嘗一嘗衝鋒陷陣的滋味!但是他們不允許我們,說我們女子的能力只能看護傷兵……這種意見是公平的嗎?他們無論口中講什麼男女平等,如C就是很顯著的一個例,心中總是有點看不起女子的……」

  「M總是老追逐我……幹什麼呢?現在是談情說愛的時候嗎?就是談情說愛,也輪不到他的身上來,你看他的那一副討厭的面相,卑鄙的神情!癩蝦蟆想吃天鵝肉嗎?笑話!無論他的位置比我怎樣高,可是我總是看不起他。我不明白像這樣的人,為什麼也能同我們一道呢?我是一個莫名其妙,兩個莫名其妙,三個莫名其妙……」

  「今天安下營來,C向我們說,『你們女子只可以煮煮飯,什麼事都不行,若談什麼革命,那簡直是笑話!……』我真是有點忍不住了,便糾合了我們二十幾個女子,向他提出嚴重的抗議。問他是不是不要我們了,若以為我們沒有用處,把我們盡行槍斃好了,免得說這些閒話。他看見我們很凶,終於認了錯,賠了不是。這樣像一個負責任的工作者所說的話嗎?豈有此理!」

  「一路來沒有照過鏡子,忘卻了自己的面貌。今天,偶爾臨著池水照了一下,天哪,我的面相黑瘦到怎樣的地步!我簡直認不得我自己了。從前被人稱為美人的曼英,現在到了什麼地方去了呢?但是我要做的,是一個偉大的戰士,而不是一個什麼嬌弱的美人。過去的讓它過去了罷!……今日的曼英再也不能回轉為那被稱為美人的曼英了。」

  「我想起我的母親……但是我為什麼要想到她呢?她現在或者正為著我而流著老淚,或者正跑在那救苦救難的觀音大士的神像前禱告,禱告她的唯一的女兒不至於罹災受難……但是我,我現在是不應當念起她的呵。」

  「密斯P和K姘上了……她因此有了馬騎。大家看見密斯P的行為,都嗤之以鼻,連那個K的馬弁都瞧不起她。天哪,我真不知她如何能有那種厚的臉皮!……近來M對我是失望了,便又去追逐別一個,密斯S。我看意志不大十分堅決的密斯S,是一定要被他追逐上的。我想勸一勸密斯S,然而,只好讓她去……」

  「今天可以說是在我生命史上最大的一個紀念日:我親手槍斃了一個人……如果這事是在一年以前發生的,我是絕對不會相信我是能夠做出這種事情的。我夢想也沒夢想得到我將來會殺人,會做這種可怕的事情。但是今天我是殺了人了,而且我的心很安,並不因之發生特異的感覺,雖然在瞄準的時候,我的手未免有點顫動……事情是這樣經過的,鄉下捕來了一個面目可憎的土豪,他們說他是危害地方的老虎,欺寡凌弱,無所不為……我們以為這是沒有多討論的必要的,便決定將他槍決。一有了決定,大家便爭著執行,幾乎弄得吵打起來。本來關於這件事情,我們女子是沒有份參加的。後來我見他們爭執得不可開交,我便上前說道,這件事不如讓我來做好。男子們同聲贊成,有的竟拍起手來。當拿起槍來的一瞬間,未免有點膽怯,未免動了一動心,想道,這樣一個活拉拉的人即刻就要在我的手中丟命,這未免有點太殘忍罷?……但是我即刻想起來我們的任務,想起來被這個土豪所殘害的人們,便嚙著牙恨起來了……我終於在大家鼓掌的聲中將我的敵人槍斃了。有了偉大的愛,才有偉大的恨,欲實現偉大的愛,不得不先實現偉大的恨……」

  「昨天正在行軍的當兒,天公落下了大雨,我的傘破了,渾身濕透得差不多如水公雞一樣。此時還不覺得有什麼不舒服,可是一到安下了營時,我便覺得頭有點發燒了。不料頭越燒得越利害,大有支持不住之勢。我是很利害地病起來了。女房主人為我燒了一大堆火,將我的衣服烘乾,後來她很慇勤地勸我在她家的床上睡下。睡下後,我在頭腦昏亂的狀態中,暗自想道,我這一回是定死無疑了……聽說後有大批的追兵……他們一定要將我丟掉,我一個人留在這裡,我是定死無疑了……死我是不怕的,但是就這樣地死了,就這樣糊塗地死了,這不是太不值得了嗎?唉,我是怎樣地想生活著,想生活著再多做一些事情呵!……我覺得我有點傷起心來了,後來我竟流了淚。奇怪!我吃了些酒,發了一身大汗之後,便又覺得身體好起來了。今天還是繼續著和大家一道兒走路,還是繼續著和大家一道兒談論我們的將來的事業……關於這一層,我應當向誰感謝呢?」

  「密斯W發了急痧……死了……可憐她奔波了這一路,吃了無限的苦楚,到現在當我們快要到目的地的時候,不幸忽然地死了!『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讓我們把這兩句話做她的輓聯罷。一路中我和她最合得來,但她現在永遠離我而去了……我們沒有佳棺來盛殮她,沒有鮮花來祭奠她,我們很簡單地將她裹在毯子裡,在山坡下掘了一個土坑,放進去埋了。我們的事業不知何時才能成功,然而這個忠勇的,什麼時候也曾是過一個美麗的女郎,現在已經為著這個事業而犧牲了。我怎麼能夠不在她的靈前痛哭一場呢?……」

  曼英還記得,那時密斯W之死,在曼英的心靈上是怎樣地留下了一個巨大的創傷!密斯W可以說是曼英的一個最要好的,情性相投的伴侶,在遙長的南征的路上,曼英有什麼悲哀喜樂,都是與她共分著,但是現在她在半路中死了,曼英再也不能見到她的面,再也不能和她共希望著完成那偉大的事業……曼英思前想後,無論如何,不得不在密斯W的墓前,大大地痛哭一番了。這痛哭與其說是為著密斯W,不如說是為著曼英自己,因為密斯W之死,就是曼英的巨大的,不可言喻的損失呵!……

  在那荒涼的,蔓草叢生的山坡下,密斯W永遠地飲著恨,終古地躺著了……但是曼英覺得,在那裡躺著的不過是密斯W的軀殼,而她的靈魂是永遠地留在曼英的心靈裡。就是到現在雨聲淅瀝的今夜,那密斯W的面相,她的一言一笑,不都是還很清白地在曼英的眼簾前現著嗎?是的,曼英無論如何是不會將她忘記的……也許曼英現在嘲笑密斯W死得冤枉,不應當為著什麼渺茫的偉大的事業而犧牲了自己……但是曼英究竟不得不承認密斯W,那個埋在那不知地名的荒涼的山坡下的女郎,是一個偉大的戰士,是為她所不能忘懷的好友。

  自從密斯W死後,生活陡然緊張起來了。和敵人戰鬥的次數逐漸加多了。曼英現在還記得那時她該是怎樣地為著火一般的生活所擁抱著,那時她只顧得和著大家共著憂樂,忽而驚慌,忽而雀躍,忽而覺得光明快近了,忽而覺得黑暗又緊急地迫來,忽而為著勝利所沉醉,忽而為著失敗所打擊……總而言之,在如火如荼的,緊張的,槍林彈雨的生活中,曼英的一顆心沒有安靜下來的機會。

  但是到了最後……曼英不願意再回想下去了,因為那會使得曼英大不愉快,大覺得難堪了!光明終於被黑暗所壓抑了,希望變成了絕望……在槍林彈雨之中,曼英並不畏懼死神的臨頭,如果因為她死,而所謂偉大的事業要向前進展一步,那她是不會悔恨的。但是在失敗之後……曼英便覺得自己落入到絕望的,痛苦的,悲哀的海底了。不過這並不因為她起了對於死的恐懼,而是因為那所謂偉大的事業,在她覺得,是永遠地完結了,因之在這地球上將要永遠看不見那光明的一日,而黑暗的惡魔將要永遠歌著勝利。

  但是曼英,一個為光明而奮鬥的戰士,會不會在失敗之後,在黑暗的惡魔面前,恭順地寫出自己的悔過書呢?不會的!高傲的性格限定住了曼英的行為,她可以死,可以受侮辱,然而她是不願意投降的……曼英對於偉大的事業是失望了,然而她並沒有對於她自己失望。她那時開始想道,世界大概是不可以改造的,人類大概是不可以向上的,如果想將光明實現出來,那大概是枉然的努力……然而世界是可以被破毀的,人類是可以被消滅的,與其要改造這世界,不如破毀這世界,與其振興這人類,不如消滅這人類。曼英雖然覺得自己是失敗了,然而她還沒有死,還仍可以奮鬥下去,為著自己的新的思想而奮鬥……雖然她不能即刻整個地將它實現,然而她可以零碎地努力著將它實現。曼英仍然是一個戰士,不過這在意味上是別一種方向了。……

  後來……人地生疏的S鎮……小旅館……恐慌的,困憊的生活……對於家庭來信的期待……與陳洪運的識面……在陳洪運的家裡……唉,這些討厭的經過,曼英該是怎樣地不願意將它們回憶起來!曼英願意它們從自己的腦海裡永遠地消逝,永遠地不再湧現出來!

  有一天,陳洪運也不知因為什麼,來到曼英住著的小旅館裡。他看見曼英了。曼英那時雖然是很潦倒,雖然是穿著一身破舊的女學生的服裝,但她舊日的神情究竟還未全改,在她的態度上究竟還呈露著一種特點來。陳洪運即刻便認出她是一個什麼人物了。他本來即刻可以將她告發,將她送到囚牢裡或斷頭台上去,然而不知因為什麼(曼英後來是知道因為什麼了),他發了慈悲心,要將曼英救出危險。並將她請到自己的家裡。

  這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無論在服飾或面孔上,都顯得是一個很漂亮的人物。不過在那一雙戴著玳瑁鏡子的眼睛裡,閃著一種逼人的險毒的,尖銳的光,這光一射到人的身上,便要令人感覺得他是在計算他,要為之悚然不安起來。曼英和他見面時,也有著同樣的感覺……但是陳洪運是一個極精明的,他看見曼英遲疑的神情,便似乎很坦白地說道:

  「女士,請你放寬心,我是可以將你保護得安安全全的。在旅館住著,這是極不妥當的事情,如果一經查出,那可是沒有法子想了。我家裡很安適,有一個母親,一個外甫(wife),兩個小孩……如果你住在我的家裡,那我敢擔保誰個都不敢來問你。他們是很知道我的呵。不過,在思想方面,我雖然反對你,但是我絕對不主張……像他們那樣的辦法……請你放心,諸事自有我……」

  曼英躊躇起來了。這向她說話的,在思想上,是她的敵人,是她要消滅的一個……然而他現在呈著勝利者的面孔,立在曼英的面前,要救曼英,要向曼英表示著自己的大量。曼英能承受他的恩惠嗎?能在自己的敵人面前示弱嗎?但是在別一方面,她知道陳洪運是可以即刻將她送到斷頭台上去的,那時她將完結了自己的奮鬥的歷史,將不再能奮鬥了,這就是說曼英輕於犧牲了自己的生命,而讓自己的敵人,陳洪運,無數無數的陳洪運,好安安頓頓地生活著下去,不會再受曼英的擾亂了……

  不,這是不聰明的事情!曼英應當利用著這個機會,好延長自己的奮鬥,好慢慢地向自己的敵人報復。如果就此死去,曼英最後想道,那對於她自己是太不值得,對於她的敵人是太便宜了!不,曼英不應當做出這種不聰明的事情!

  於是曼英搬到陳洪運的家裡住下了。……

  這是一個很富有的家庭。大概因為陳洪運是一個新式的人物,屋中的一切佈置,都具著歐化的風味。但是曼英初進入這種生疏的環境裡,雖然受著很優的待遇,該是多末地不習慣,多末地不安!

  果然,陳洪運家中的人數,如陳洪運向曼英所說的一樣。一個貴族氣味濃厚的母親,一個艷裝的,然而並不十分美麗的少婦,還有兩個小孩子,——一個有五歲了,一個還在吃奶。曼英住在他們的家裡無事做,只天天逗著那兩個小孩子玩……一天過去了,又是一天……陳洪運的母親待她仍依舊,陳洪運的老婆待她也仍舊,兩個不知事的丫環待她也仍舊,可是陳洪運待她卻逐漸地不同了。

  陳洪運日見向曼英獻著慇勤,不時地為她買這買那。在他的表情上,在他的話音裡,在他的眼光中,曼英察覺到他所要求的是些什麼了。如果在初期的時候,曼英總想不明白陳洪運的用意,那末現在她太過於了然了:原來是這末一回事!……久已忘卻了鏡子的曼英,現在不時地要拿鏡子自照了。她見著那自己的面孔上雖然還遺留著風塵的倦容,雖然比半年前的曼英黑瘦了許多,然而那眼睛還是依舊地美麗,那牙齒還是依舊地潔白,那口唇還是依舊地紅嫩,那在微笑時還是依舊地顯現著動人的,可愛的,風韻的姿態……原來曼英雖然當過了女兵,雖然忍受了風塵的勞苦,雨露的欺凌,到現在還依舊地是一個美麗的女郎呵。如果曼英將自己和陳洪運的老婆比一比,那便見得陳洪運的老婆是怎樣地不出色,怎樣地難看了。

  曼英忽然找到了報復的武器,不禁暗暗地歡快起來了。如果從前曼英感覺著陳洪運是勝利者,是曼英的強有力的敵人,那末她現在便感覺著自己對於陳洪運的權威了。陳洪運已經不是勝利者,勝利者將是曼英,一個被陳洪運俘虜到家裡的女郎……

  曼英覺察到了陳洪運的意思以後,也就不即不離地對待他,不時向他嫵媚地送著秋波,或向他做著溫柔的微笑。這秋波,這微笑,對於曼英是很方便的誘敵的工具,對於陳洪運是迷魂蕩魄的聖藥。陳洪運巴不得即刻就將這個美麗的女郎摟在懷裡,盡量地吻她那紅嫩的口唇,嘗受那甜蜜的滋味……但是曼英不允許他,她說:

  「你的夫人呢?她知道了怎麼辦呢?那時我還能住在你的家裡嗎?」

  這些話有點將陳洪運的興致打落下去了,但是他並不退後,很堅決地說道:

  「我的夫人嗎?那又有什麼要緊呢?她是一個很懦弱的女人,她不敢……」

  「不,這是不可以的,陳先生!我應當謝你搭救之恩,但是我……我不能和你的夫人住在一塊呵……」

  「你就永遠地住在我家裡有什麼要緊呢?她,她是一個木塊,決不敢欺壓你。」

  「你想將我做你的小老婆嗎?」曼英笑著問他。

  陳洪運臉紅起來了,半晌不做聲。後來他說道:

  「什麼小老婆,大老婆,橫豎都是一個樣,我看你還很封建呢。」

  「不,在你的家裡.無論如何,我是不干的,除非是……」

  「除非是怎樣呢?」

  「除非是離開此地……到別處去……到……隨你的便,頂好是到上海去……」

  最後,曼英表明她是怎樣地感激他,而且他是一個怎樣可愛的人,如果她能和他同居一世,那她便什麼都不需要了,所需要的只是他的對於她的忠實的愛情……這一番話將陳洪運的骨頭都說軟了,便一一地答應了曼英的要求。他們的決定是:曼英先到上海,到上海後便寫信給陳洪運,那時他可以藉故來到上海,和曼英過著同居的生活。

  在曼英要動身的前一日,陳洪運向曼英要求……但是曼英婉轉地拒絕了。她說:

  「你為什麼這樣性急呢?老實說,我還不敢相信你一定會離開你的夫人,會到上海去……到上海後,你要怎樣便怎樣……」

  陳洪運終於屈服了。

  一上了輪船,曼英便脫離了陳洪運的牢籠了。無涯際的大海向她伸開懷抱,做著歡迎的微笑。她這時覺得自己是一個忽然從籠中飛出來的小鳥兒,覺得天空是這般地高闊,地野是這般地寬大,從今後她又仍舊可以到處飛游了。雖然曼英已確定了「詛咒生活」的思想,然而現在,當著這海波向她微笑,這海風向她撫慰,這天空,這地野,都向她表示著歡迎的時候,她又不得不隱隱地覺著生活之可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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