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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當兵嗎?丫頭 作者:胡玉萍



  招兵的來了,虎頭虎腦的莎莎問我去不去。我說我沒這計劃。那時我剛高中畢業,想考電視播音員。

  莎莎又問那我去不去?

  我說你自然應該去的了,這麼身強力壯的現在不報效祖國等待何時。

  她說那你也更應該去的了。這麼漂亮不屬於人民軍隊屬於誰。

  我說好,哥們陪你走一圈。試試唄,湊湊熱鬧,反正在家呆著沒事幹。

  莎莎挎著我的胳膊在大街上晃,所有的單雙號眼皮全飛我們。我和莎莎從小就在一起,她生得寬寬大大,高度一米七九,上體育課時,縱隊能把站她後面的一米六五的我裝進去。她還說這是我的便宜,搞個小動作或者「走私」什麼的,四個眼的體育老師肯定看不見。

  區武裝部就在前面。

  徵兵辦公室門前聚了很多人。全女孩,千嬌百媚,奼紫嫣紅,遠望去,猶如一堆五光十色的碎玻璃片。

  莎莎對我說今天面試,面試過關全過去,門口那些小阿妹全是有來頭的,親愛的你在這等著,千萬別亂動,啊?我去給咱們找路子。

  我說只找你自己的,我還沒想好呢。

  莎莎去找她舅舅,武裝部的副部長。

  我在徵兵辦的對面等。按她說的我沒亂動。莎莎經常對待小孩子一樣地來吩咐我,常常和她出來她如果去看什麼街頭賣藝的或是排隊買新潮時裝,總這樣教育我在一旁等待別亂動。她說她是我的保護人,在我沒找到配擁有我的男朋友之前,我就得歸她管。天長日久養成習慣我就頂自覺地聽她的。一次上街,正遇警察抓罪犯,她已進到商店買她那四十碼的高跟鞋,聽到警笛趕緊跑下樓怕我被捲進去。我依舊站在那兒沒動,她風一樣旋過來抓住我的細胳膊:親愛的,你真聽話!說著便在我的額頭上頂響地印了一個吻。旁邊的人全看我們,鬧了我個大紅臉,她拉起我的手說沒事沒事,別理他們,神經病!

  我算徹底服她了。

  說真的,我也頂願和她在一起,上學的十年從來沒一個男生敢欺負我敢對我有什麼非分之舉。高一,我們班一個膽大的男孩偷偷地給我寫了一個字條說他喜歡我。字條放在我的鉛筆盒裡。莎莎正巧用我的橡皮,這下不得了,放學拿著字條半路把那男孩截住:你如果再給葉子寫這破玩意我就揍你!嚇的男孩沒說話就跑了。

  我和她大吵:我的事不用你管,有你這樣的嗎?人家還幫我複習過功課呢。

  她說我就管,你看他那鬼樣子,瘦小枯乾得還沒我高呢,像個小地主,配嗎?

  我說就你好,人家是小地主,你就是偽保長!

  她說反正我就不讓他喜歡你,我要是男的,你不願意我也讓你嫁給我,不嫁給我你也別想出嫁。

  這混蛋!

  莎莎還沒從大樓裡出來。

  夏日的陽光嫵媚而多情,齜牙咧嘴的,跟新出台的三流歌星一般。徵兵辦那邊那麼多女孩,對面這邊就我自己。她們看我。

  我穿了一件純白色紗質連衣裙,裙邊有幾朵柔情的玫瑰。

  莎莎說我這身打扮東京的「幸子」來了都沒比。我糾正她是我的氣質比幸子好,不是打扮,美是打扮不出來的,哥們氣質明白嗎?

  那群女孩繼續看我,我相信自己的秀氣全把她們「斃了」。自信對我們這種剛逃離校門的女孩絕頂重要。

  那群女孩開始動。

  我瞄過去,徵兵辦大房子裡出來兩個人。一個矮個幹部一個兵。那個兵大高個子,肩寬寬的,眉清目秀,有一股頂瀟灑的男人氣。

  喲,這傢伙真帥!

  我多看了他一眼。

  幹部的聲音傳過來:大家排好隊,按學校分,這是我們接兵的桑達同志。

  桑達?和人一樣帥的名字。原來那兵是來接兵的。

  他講了幾句什麼,忽然轉過身,向我走來。

  我趕緊看我周圍有沒有他要找的應徵對象。

  他站在我面前,用那雙大眼睛頂熱情地看我,他說:我在屋裡就看見你了。

  我……我在這等我的好朋友——我仰起頭看他又連忙低下。

  想當兵嗎?丫頭。他問。

  是你接我嗎?我說。

  是,你去不去?

  是你就去。

  他大笑。我的臉燙燙的。我真不知道那句話是怎麼倒出來的。

  我就這樣當了兵。也許,還開始了我的初戀。誰知道這是不是呢,可我感覺是。我敢說如果換另一個男兵來接兵,我一定不會去的,就憑這一點就不一般。

  我就要不一般的。

  莎莎也當兵了。全區只招兩個。就我們倆。真高興,我們倆還是後去的,多運氣!

  穿軍裝那天,門外立了許多女孩,五光十色的碎玻璃片寒光閃閃。其中一位奇瘦女孩頂惡毒地看著我說:

  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長得好看嗎?花瓶一個,將來不定是哪個老光棍老混蛋老他媽作風不正的小老婆!

  我呼地把剛發的軍用皮帶抽出來,「啪」的一傢伙甩了過去,只聽「哎呀」一聲,那奇瘦女壞蛋逃跑了,被抽上的是接我們的桑達。

  他從我手中拿下皮帶,看看我說:真沒想到,這麼文文弱弱的還這麼勇敢。

  回到家我趕緊照鏡子,極力回憶我甩軍用皮帶那一刻的表情,一定特凶。他可看見了的,又抽的是他,這可怎麼辦呢?

  完了完了,他一定認為我兇惡得要命一點兒都不溫柔,他還會喜歡我嗎?




  新兵連結束,莎莎熱淚盈眶地去了衛生隊。告別的時候,她使勁摟著我的脖子,跟永別似的一句話說不出來,我也不知道說什麼最夠意思。

  莎莎被衛生隊長一個頂瘦頂可愛還戴眼鏡的老頭領走了。我跟在桑達的後面,他是來領我和另外四個女兵的。走出了好遠,我忽然想到了一句頂頂重要的話,趁桑達沒注意,溜出隊伍,猛跑幾步高喊:莎莎,打針的時候可千萬拔出來呀,別用那麼大的勁,針拔不出來要出人命的!

  回到隊伍就被桑達訓了一頓無組織無紀律,外加使勁地瞪了我一眼。

  在家時誰敢對我這樣?我也使勁瞪他。心說:多虧我沒認真地愛上他,現在他就對我這德性,那麼將來呢?將來一定受盡壓迫,紅軍來了也翻不了身。

  我們幾個被領到老連隊通訊二連。是二連獨有的幾位女性公民。我們全被編進了總機班,班長是桑達,另外還有幾個老傢伙,男的。長相我沒敢細看,感覺幾乎都一樣,特工隊似的,最大特點就是見了女孩不臉紅,黑眼球緊抓住你不放,盯得你全身毛骨悚然。

  差勁!

  從此要和他們抬頭不見低頭見在一個班當戰友,心裡著實難過。可又有什麼辦法呢?現在回去已經晚了,忍著吧。

  加入總機班的第一個晚上,開班務會。班長桑達像介紹新產品一樣地把我們幾個按大小個依次排列介紹給那幾位老男兵同志。他們齊喊「歡迎」,跟排戲練台詞似的,很有幾分虛假熱情。再後就是慈眉善目的老佛爺般的指導員上樓慰問我們,臨走時強調一條頂重要的紀律:女兵在服役期間不准談戀愛。

  指導員走了。女孩們一陣嘰嘰喳喳,沒想到部隊還有這破規定。不准談,那如果想談怎麼辦?黃頭發毛娜說不准談那就不談唄,你說呢葉子?

  我說到時候再說。心想反正我不管,你想啊,你喜歡上一個傢伙又不能愛他那多難受。愛情嘛就應該什麼都不在乎,天掉下來都沒關係,又想愛又擔心這擔心那的,能浪漫嗎?不浪漫的愛情還有什麼意思!浪漫在於我頂重要。

  過了幾天桑達發給我們一人一個藍皮本子,並給我們一人派了一個師傅。五個女兵,一個男班長四個男老兵,正好,像上帝安排的。

  那個藍皮本子是用來抄業務的,第一頁印了「秘密」兩個字。長這麼大第一次和秘密這東西貼邊很有點神聖感但也怕得要死。班長說洩密可不是好玩的,鬧不好要去軍事法庭走一趟。

  之後破黑板上出現了很大的一堆電話號碼首長姓名職務還有夫人的一系列。讓我們抄,抄完了背。看著就心煩,這居然就是秘密?

  派給我的師傅是一個黑不溜秋很壯的傢伙,滿臉的絡腮鬍子,像瘋長的野草一樣。個子是全連最高的,比桑達還高,整一米八五。他是業務尖子、標兵。他不說話只看我,是那種頂專心致志頂一絲不苟的看。

  這讓我很惱火,我真想到衛生隊把莎莎叫來揍他一頓,他怎麼敢這麼放肆地看我呢?就因為他剛升任我的師傅?

  然而,令我更加無法忍受的是班長桑達竟然帶陶玲玲。陶玲玲是我們五個女兵中唯一的「高干妞」,她老爹好像是一個什麼軍區的司令官。新兵連一起訓練我看她還可以,沒「貴族」味,挺和我們這平民子弟平等。可是當新兵連結束當桑達出現的時候,那麼明顯地我感覺到:這妞對我不利。她看桑達的眼神就不對勁,睫毛顫顫的眼睛瞇瞇的嘴唇抖抖的激動得要命。

  這讓我挺來氣,可我能說什麼呢?桑達是班長是大家的班長,我幹嗎要來氣?或者說幹嗎要吃「醋」呢?

  可我就這樣忍了嗎?當然不。你桑達幹嗎偏偏帶陶玲玲而不帶其他人?因為她比我們「高干」?還是她比我長得漂亮?她有什麼好,干干的一點點兒也不豐滿,跟阿富汗難民似的。眼球還是土黃色,貓一樣。臉呈菜色,還不是新鮮青菜,而是曬了一上午太陽又被風吹了一夜的那種菜。個子才一米五九,小小的,比我矮一大塊。最最重要的是,她沒女孩子的風采,胸扁扁的,從來不戴胸罩,像一小塊平原。總之一點兒味沒有。

  桑達幹嗎就看上她!

  我現在可怎麼辦呢?我去找桑達問他嗎?那麼他一定認為我早就對他有什麼了。這我不幹。因為我現在對他還沒到死去活來的程度,只不過有那麼一丁丁點兒意思罷了。我才不去問他呢。他愛帶誰帶誰,帶裡根的女兒才棒呢。

  然而,我又總是那麼覺得自己悲慘至極。但唯能做到的就是當桑達喊我的時候我裝沒聽見;當高干妞看我的時候我就頂高傲地不看她。其他比較厲害一點兒的辦法我還沒想好。

  我現在頂想的就是鐵哥們莎莎。莎莎的鬼主意特多,保證會給我出氣。

  莎莎去了之後我一直擔心,她的脾氣特大,發起火來說不定能把老先生的眼鏡摔了。她絕對幹得出,她曾經勇敢地把我們學校教導主任一個頂嚴肅的老太太的茶杯扔到樓下,創全校最無畏的紀錄。她是校運動隊的主力,拿過市級獎,和市長握過手,有功的,老太太也只有再買一隻杯子。




  莎莎在分別一周後的中午給我打來了電話。話筒裡傳來一個甜甜膩膩香港妞似的聲音說找葉子同志。

  我聲嘶力竭地大叫莎莎是你!哥們你怎麼變得這麼嬌滴滴的是不是嗓子發炎?你好不好呀哥們,給病號扎針拔出來沒有隊長老頭對你印象還不壞吧?

  莎莎說我想死你了親愛的你怎麼不來找我玩?

  我說我們這管的賊嚴,平時不准出去,出去得兩級請假,師傅班長審查後才能出門。

  莎莎說這兒也不讓我出衛生隊大門。

  我說我還以為你比我幸福呢,敢情同樣糟糕。

  莎莎說你想個法子來探視我吧。

  我說我也頂想你,可我怎麼能擺脫二級監督呢?

  莎莎說明天怎麼樣?明天星期日我倆到公園接頭。

  我說哥們不行的,我們這只准出去兩人早定員了輪不到我。

  莎莎說奶奶的,這可怎麼辦?

  我說是啊,奶奶的。

  莎莎說親愛的,你的牙好呀?

  我說又白又齊。

  莎莎說你能不能牙疼一次?牙疼到衛生隊取藥就能見我。

  我說太棒了,你怎麼不早說,早說我早牙疼了。可是莎莎我從來沒疼過怎麼個疼法?

  莎莎說最高級的疼法是一句話不能說的,用手摀住下巴靠左或靠右一點兒懂嗎?

  我說太懂了,哥們,我去衛生隊你可在門外接我呀。

  莎莎說那怎麼行,老頭規定正課時間不準會老鄉。不過沒關係,讓他抓住了我們就裝不認識。

  我說您原先那造反青年的精神呢?老頭有什麼好怕的,不就比我們多戴一副眼鏡嗎還是老花鏡。

  莎莎說不是怕老頭,而是紀律這東西不是好玩的。

  我說真沒想到你改變得這麼速度,我不去了。

  莎莎說親愛的,說著玩的,好葉子,紀律也沒咱姐們鐵是不。

  我說莎莎,那我下午就牙疼了?

  莎莎說記住了,一句話不能說的,摀住下巴靠左或靠右,要像點兒。

  我說還有一個問題我們這兒規定女兵出去要兩個人行動,我去你那必須再武裝一個。

  莎莎說奶奶的那多麻煩。你們連的破規定真多。

  放下電話我就去串聯黃頭發毛娜。黃頭髮真夠哥們,二話沒說,堅決表示跟著我走。

  沒想到黃頭髮這麼痛快。

  下午,正課哨剛吹響我和毛娜就去找桑達請假。「我一句話不說地摀住下巴靠左或靠右」。毛娜說不像不像最好再嚴重一點兒。我說有了。跑到水房我在睫毛上佈了一圈水珠。毛娜說有點意思了。

  敲開桑達的門。

  毛娜說:班長,葉子牙疼。

  桑達走過來:疼得厲害嗎?

  我只看他不說話。

  毛娜說:班長,你看葉子都疼哭了。

  我於是輕輕地呼閃一下眼皮,水珠立即落了下來。

  桑達過來拍拍我的頭:這麼不堅強。

  毛娜說:牙疼不算病疼起來就要命。

  桑達說:去吧,二十分鐘。

  我和毛娜迅速地下樓,像兩個被敵人追趕的女八路。

  我說毛娜,你配合得太棒了,真沒想到我們還合作的這樣好。和我們班同住一層樓的載波班的弟兄說:總機班真讓人羨慕,一對一對的多感人,跟小家庭似的。黃頭發毛娜的小個子師傅自豪地說:這是兄弟們的福氣。

  陶玲玲是我們五個中業務最差的一位。軍長01政委02副軍長03副政委04,這麼順她就愣記不住。可桑達卻極有耐性從不著急,跟幼兒園的阿舅似的,又啟示又引導,可陶玲玲這高干妞就是死活記不住。

  邪了。

  桑達每次檢查的時候,陶玲玲就用那雙貓眼睛頂認真地看他。我和黃頭發毛娜好幾次都在外面偷偷地觀察動靜。毛娜分析:陶玲玲的貓眼睛裡充滿了渴望。我自然不會陪著她說下去的,毛娜這黃頭髮不怎麼好對付,我想我以後要少和她套近乎。說不定套來套去我那點心事全被她套了去。

  上午,我跟著黑大個師傅上機房值班。

  黑師傅把我的新耳機在他頭上試了試又左右擰了擰,然後遞給我。看著他那一頭亂草叢生烏雲密佈油烘烘的頭髮,再看我那新耳機,毫不猶豫地我掏出手絹使勁擦了三遍。

  師傅那黑亮亮的臉上發生了什麼變化,我沒在意。

  每人一把轉椅。我坐在師傅旁邊。我旁邊是黃頭發毛娜,毛娜旁邊是她的小個子。我們四個值一個班。

  機台上的紅燈亮了。師傅迅速上塞說:您好。那個用戶神神氣氣地說:總機嗎?給我接六○團,記住,線路好一點兒!

  我說師傅,別給他接,他求我們要電話牛什麼牛。

  師傅趕緊把我的耳機與機台的接線插頭拔下來。只聽師傅對那用戶說:對不起,剛才是無意的,我現在就給您要。

  我在一旁挺來氣,師傅幹嗎低三下四的,長得那麼壯個黑大個子用戶不老實出去揍他都來得及,何必跟誰都像跟軍長似的。

  接完這個電話,師傅對我說那用戶全聽見了。

  我說我就是說給他聽的。

  師傅笑了,說下次我再想說的時候就把接線插頭拔下來,拔下來說用戶王八蛋他也聽不見。

  我也笑了,我說師傅你可真逗,可是你也太軟了。

  師傅說你剛當幾天兵哪,不軟行嗎?用戶是咱們的上帝,你把他得罪了他往指導員那告你一狀,那你一年就算白幹了。

  黑師傅對我說:別高興得太早了,以後有你煩的時候。

  我說:記住了哥們。師傅頂吃驚地看我。

  我趕緊又說:記住了師傅。

  他笑了。

  一個班下來,覺得挺好玩。我覺得我這黑師傅頂好。

  午飯過後,黃頭發毛娜急衝忡的找到我,神神秘秘地告訴我一個情況:

  我看見你那黑師傅在水房洗頭呢,小姐,你早晨那一手幹得真漂亮。




  我們指導員總穿一雙老式黑布鞋,你從來就沒見他穿過別的什麼鞋,如皮鞋,連最次的豬皮鞋他也沒穿過。那黑布鞋有年頭了,頂像新四軍時的產物。黑得結實黑得大方黑得光閃閃黑得你慨然起敬黑得樸實無華黑得兵們大氣都不敢喘黑得一點兒沒道理可還是黑得得意非凡。最邪門的是,指導員從來不帶刷的,你明明上午見那黑布鞋上面洋洋灑灑有幾十點豬油狀的晶瑩白物,心想這回指導員總該換鞋了吧,可中午沒見他洗曬,下午再見到時,黑布鞋上那白物就不見了。你想得頭暈腦脹,你也想不出怎麼沒了。你還不敢問。

  兵們一致認為指導員那老式黑布鞋黑得極有名堂極有一點子風采。穿那樣老式黑布鞋的指導員也一定不是等閒之輩。可為什麼兵們又說不出來。兵們能說出來又敬佩得五體投地的是指導員給兵們訓話從不打草稿,就那麼干講,國內外形勢香港回歸中國以色列侵略阿富汗飛機導彈核武器男兵不要學抽煙女兵不要學化妝應有盡有越講越精神。聽指導員訓話再膽大的兵也不敢低頭或閉起眼睛迷糊。否則指導員保證把你叫到主席台前,之後您就準備好了聽吧,沒一個星期解決不了。他認為一個星的教育才能算作真的教育。再之後,他還會為你繼續操心,派個團小組長團支部委員優秀青年先進分子之類,對你進行重點幫助。這叫先進帶後進後進變先進,「包產到戶」。

  總之吧,全連的兵們被指導員這一手折騰得沒一個敢後進的。指導員也因此在全軍直屬連隊的指導員中名列前茅。

  是一個快吃午飯的時候。

  樓下的操場上已經站了一批男兵,正在自做多情的不知朝什麼地方傻笑。他們等著吹哨吃飯。他們在吃飯問題上永遠比女兵勇往直前。而女兵想前進也不敢,指導員新近規定我們背業務得從早飯後十五分鐘一直到吃午飯的哨響,中間一律不准幹不准想與業務無關的「活計」。

  「活計」是指導員家鄉的土特產品,和指導員一樣無論南征北戰到哪裡也都帶著他老家的那股子味。

  這是冬天。天空慘白的一樣,憂傷而無望地在期待著什麼。我看著那天空。

  我想桑達。那次水房談話之後他忽然不理我了,也不怎麼看我。天知道這是為什麼。

  嚴重的是,所有背業務的時間我都用來「活計」——想他,業務本上的號碼在我眼裡全是他的名字。我知道這樣下去我就是陶玲玲第二,甚至連陶玲玲都不如。可我一點兒辦法沒有。

  黑大個師傅這兩天檢查我業務的時候兩道眉毛直往一起擰。可他從不訓我。其實不訓比訓一頓更讓人難受。想想,如果我也「活計」了他也訓了,兩平,這樣我也會心安理得。

  最讓我無法忍受最不可思議的是,桑達在過問業務時才過問我,且過問我的時候就只在我面前站一站。猶如騎車前面遇到了紅燈不得不停一停,不停警察不讓過,不在我面前站一站就說不過去,因為他是班長我是班員他是理所應當地站一站的。

  在一次正規的全班檢查業務中,我真的鬧了個「倒數第一」。

  桑達眼睛凶凶地瞪我。黑大個師傅的汗都下來了。

  看見了吧桑達,這次你拿我怎麼辦?你還在我面前只站一站嗎?你還不找我談心嗎?你還不理我嗎?

  對不起師傅,怪我不好,我知道這次檢查很重要,過關的要接受指導員的檢查,指導員檢查合格了就放單飛——單獨值班。單飛是每個師傅和徒弟最嚮往的因為那代表師徒二人的水平。我知道師傅是標兵業務尖子,你希望我和你一樣。但是,知道嗎師傅,我現在需要的不是單飛。

  黃頭發毛娜這節骨眼上頂神神秘秘地走到我臉前。

  她說我早就看出你是故意倒數第一的,小葉,別騙我,我可看過福爾摩斯的電影,我說不清楚你到底怎麼回事,但我知道你近日來心裡一定無限悲傷,我的小姐您可想開點兒。

  說完,她就對我頂妖媚地一笑,走了。

  我這個氣呀,對著她的影子大喊:黃頭髮你就永遠黃下去吧,你要是黑了我就染藍的,臭丫頭。

  我繼續期待著桑達找我談心。哪怕是五分鐘也好。我想我那時一定會哭的,痛痛快快地哭,我還想那時他一定會再拍拍我的頭,那麼就在這一刻,我會不顧一切地撲倒在他的懷裡,什麼不說就哭給他聽,讓他知道我心的全部。我喜歡他。莫名其妙地越來越喜歡。

  可是,我又錯了。他依然沒有找我,見到我甚至一句話不說在我們背業務的時候,他繼續在陶玲玲那小聲低語親切耳語竊竊私語,繼續在毛娜們那兒過問,而在我這兒,連站一站都沒了。

  我恨。

  我最恨的是這次檢查業務之後桑達竟然讓黑大個師傅每天檢查我三次業務。

  三次我就背了嗎?

  沒那麼便宜。我就是不背。

  這樣過了一個星期,我萬萬沒想到的是,在週末的班務會上,桑達班長頂嚴肅地點名批評了我,並責令我寫出書面檢查。最後,還有那句硬邦邦的話:記住,你一定得是個好兵!

  他居然讓我檢查!奶奶的,這個可恨的傢伙!

  那玩藝,我是絕對不寫的。看著吧桑達,我一定幹出個樣子來給你看看。你少給我來這一套!

  吃午飯的哨終於響了。我的眼睛從早晨到現在一直「活計」著窗外。

  那群在冷淡的太陽下傻笑的男兵們,立刻蜂擁成一團。

  我們幾個女兵也終於可以下樓了。

  指導員還沒出來。今天他值班帶隊。

  太陽依然淡淡的,像我們炊事班烙的餅,沒放油。有幾片雲,散散地飄著,像我們那可愛的湯裡的蔥花、菜葉之類。

  就在兵們等指導員快出來吃飯的時候,正前方出現一女郎,搖搖擺擺地扭了過來。男兵們「噢」的一嗓子,女兵們也愣了:真漂亮!兵們大眼瞪小眼,驚呼不斷,跟見了閻王爺似的。

  那女郎沒聽見一樣。照舊扭她的,高筒棕色皮靴「噹噹噹」的像一個大碗摔在地上那麼響。

  找誰?

  一個值班的男兵勇敢地攔住了她。

  大美妞停下了。滿不在乎地答:找你們指導員。邊說邊用那兩條畫上去的眉毛頂自豪頂嬌氣地一揚。

  喲!兵們大吃一驚。穿老式黑布鞋的指導員什麼時候認識這麼一位時髦的主?這怎麼可能。兵們認為她一定找錯地方了,軍直大院有好幾位指導員,都比我們穿老式黑布鞋的指導員現代。

  黃頭發毛娜一旁使勁拉我:葉子,咱指導員可以嘛!

  就在這時,我們那指導員出來了。

  大美妞嬌嬌地一聲:喂。

  指導員不知怎麼回事,一時沒反應過來,片刻,突然百感交集:不是說明天來嘛,我剛才還撥你們單位的電話說你不在。指導員邊說邊大步上前,平時那灰不溜秋的老式黑布鞋頓時燦爛了幾分。

  兵們你看我我瞧你的,不知道怎麼為指導員激動才合適。

  大美妞柔柔地挎住指導員的胳膊,那顆妖媚的頭迅速地頂住了指導員的肩。再看我們那穿老式黑布鞋的指導員,居然以最大的度數和大美妞靠近,一隻手還頂溫柔地摟住大美妞的腰。

  兵們傻乎乎地瞪著眼睛看著。我旁邊的幾個男兵頂羨慕地說:指導員真夠意思,沒比啦。

  二位大情人又說又笑向大門裡面走。

  兵們心說完了,指導員肯定認為我們吃完飯了。反正他不會餓的,換誰都小會餓。

  就在兩個甜蜜的身影在兵們的眼睛裡即將消失的剎那,指導員猛回頭:二排長你帶隊吃飯!

  關鍵時刻想著兵們,還可以。

  兵們向右看齊向右轉,二排長前面帶隊。兵們的眼睛全往指導員的宿舍瞟。大白天,指導員宿舍已掛上了窗簾。




  黃頭發毛娜第一個進去的。指導員今天檢查我們的業務,過關的放單飛。

  昨天晚上,黑大個師傅告訴我說班長桑達決定讓我和毛娜參加指導員的過關檢查。我說我不去,大家都知道我的業務是倒數第一的。黑師傅再沒說什麼,又像他剛當我師傅時那樣頂專心地看我。隨後緩緩地從口袋裡摸出五個雞蛋放在我的手上。他走了。

  我的心好沉。

  黑師傅走後,桑達來了。

  他看我,那麼溫柔。我也看他,我的眼睛是憤怒的。

  他說:別這樣看我好嗎?我一直相信你一定會是個好兵。

  我說:去你的好兵吧,你這個大壞蛋!

  毛娜出來了。我問她什麼感覺。她說跟上刑場似的。

  第二個就該我了。

  指導員拿著個本子坐在那兒,腦袋不停地晃,跟牙疼似的。

  檢查是多種形式的:默寫、默背,穿插提問,順序提問,逆序提問。而且默寫默背有時間規定,必須在規定時間內完成。而提問回答時不准停頓,答不上來就扣分。

  稀裡糊塗的半個小時。

  剛出來毛娜上前就問:小姐,怎麼樣:感覺不錯吧。

  我說:奶奶的,我差點犧牲掉。

  中午,桑達到宿舍找我,說指導員批了,我明天放單飛。

  他說這話時是站在陶玲玲身邊的。他向我報告好消息居然也站在高干妞身邊真讓我來氣!

  奶奶的!

  我去找黑大個師傅。我把那五個雞蛋拿給他,我說:師傅。這是他當我師傅以來我第一次認真地叫他師傅。

  他笑了:葉子,你考得真棒,我就知道你會考好的。班長也很高興,他說在年底評功受獎時一定給你個嘉獎。

  我說:你別提他。

  黑師傅說:班長嚴格要求你是對的,你不要太任性。

  黑師傅又把雞蛋放在我的手上。

  我的眼睛濕濕的,桑達那小子如果像黑師傅這樣對我那該多好。

  剛回到宿舍,黃頭發毛娜就特務般地跟了進來:小姐,我就說你那黑師傅比我那小個子師傅好嘛,雞蛋雖然只有五個,可禮輕情義重是不是。

  這臭丫頭看得可真清楚!

  她又說:我之所以沒單飛因為沒有人給我送雞蛋。

  我氣得一點兒沒脾氣。

  莎莎又給我打來一個電話。莎莎問我:怎麼樣了夥計?

  我說:業務考核剛進行完,還不錯,從奴隸到將軍。

  莎莎高興極了的說:親愛的你終於飛了,棒!

  我說:哥們,您那針扎到什麼程度了?

  莎莎說:正練著呢,有點進步,親愛的下次你再牙疼我給你試試。

  我說:得了吧。

  莎莎說:親愛的,我正在要求進步,已經寫了入黨申請書。

  我說:「哥們,我記得你連團員都不是怎麼一下子就寫入黨申請書?

  莎莎說:親愛的,這問題我們以後再討論,聽黃頭發毛娜說,你那黑大個師傅對你好極了好極了的,是真的嗎?等我去找你玩給你大姐介紹一下,拜拜了親愛的,吻你。

  我拿著話筒,線路裡傳來「嘟嘟」的盲音。我決定現在就牙疼去衛生隊找莎莎。我要把一切都告訴莎莎。

  我去找桑達請假。

  桑達正在檢查陶玲玲的業務。他臉像八九點鐘的太陽。

  我冷冷地說:「我牙疼。」他看看我,好吧,找一個人一起去衛生隊。我說毛娜她們上班去了,我自己去。陶玲玲這時細聲細氣地說:「葉子,我陪你去好嗎?」

  我看都沒看她一眼,說:不用。心說:別玩虛的了,你陪我去誰陪桑達?再說,你和我一起去你知道我和莎莎說什麼嗎?我對莎莎說我喜歡桑達是你半路殺了進去攪得我心神不安,你會怎麼想?你會不會覺得你太不光榮是可恨的第三者!

  桑達說:葉子,那就讓玲玲陪你去吧。

  瞧!稱呼都改了,對我直呼其名「葉子」,對高干妞已經「玲玲」了。

  我狠狠瞪他一服,我說我不去了!

  我把門頂響地摔上。

  那個晚上,我流了淚。說不清為什麼。

  在軍營的第一個冬日過去了。




  載波班有一個外號叫狗子的傢伙,想想吧,兵們給他這個外號就可知這位平時有多麼的狗氣。

  這小子老和我過不去,見了我無論什麼季節氣候就玩了命地喊:秋天到了,葉落歸根。跟呼口號似的那麼賣勁。我也一樣,看誰都順眼就看他不順眼,見到他我就想奶奶的世界未日差不多要到了。

  狗子說我服務態度太他媽的差勁,對他尤其他媽的不好。

  我說對,就是對你尤其他媽的不好你怎麼樣吧?

  他說你語言他媽的不美。

  我說對你這號的太他媽的語言美了就便宜了你。

  狗子有事沒事就抓起電話找老鄉,好像總機是他們家的,而我們這些守機員全是他家保姆一級的傭人。

  邪了,狗子老家的人,遍佈全軍,只要總機能要到的地方,保證有他一個狐朋狗友。我想如果我們軍的一支部隊在美國駐守他也會拉一個老鄉的。

  一次夜班,我又幸運地和狗子對班。我困得真想找個什麼人吵一架。一本書沒帶,帶了也沒用,指導員不讓看書。又不敢找個男兵聊天,指導員宿舍有監聽器,讓他聽到了你就跑不了。他認為你和男兵聊天就是談戀愛,不談一男一女非親非故怎麼會有那麼多話要說?這破邏輯就是指導員用來對付我們幾個女兵的真理。

  狗子又和他老鄉聊上了。我想狗子上夜班也是困得沒事幹,所以才窮找。

  我困得是實在不知怎麼辦好了。聽電話,聽狗子的電話。雖然偷聽用戶電話值班制度上不允許也不怎麼道德,可你總不能讓自己困得要死吧!

  迷迷糊糊地打開半鍵,就聽見了狗子好京劇演員調嗓子般的聲音。

  狗子和他老鄉說他自己在老家談過他媽的五個女朋友。

  我心說你那狗德性還五個呢。

  老鄉問:你一定有不少經驗吧?

  狗子說:那當然,五個,五個味。

  老鄉問:聽說你們那兒有女兵,有長得蓋帽的嗎?

  狗子說:有,最漂亮的叫葉子,給我們接電話的這位;其次是毛娜。可這丫頭就是頭髮黃了點,跟狗尾巴草似的。葉子那丫頭的頭髮他媽的挺棒,打了黑鞋油似的。

  老鄉問:老弟,你這麼有本事沒和她套套近乎?

  狗子說:嗐,別提啦,葉子那破丫頭厲害,尤其對我,可能她是看上我啦?

  我心說這個萬惡的王八蛋!

  老鄉說:老弟,努力嘛!

  狗子說:不行啊,這丫頭糖衣炮彈都動搖不了,何況總機班有好幾位弟兄,尤其是她那黑大個師傅,我沖葉子笑笑他都晃拳頭。

  聽完狗子的電話我總結:狗子這麼壞,居然談了五個女朋友,怪了不起的。

  過了幾天,黃頭發毛娜忽然問我狗子這人怎麼樣?

  我說叫狗子這名的人能怎麼樣?

  毛娜說我的小姐,您不能只看表面現象一個人的好壞在本質。

  又過了幾天,狗子開始和我套近乎,並問葉子,毛娜這人怎麼樣?

  我打心底不想理他,說毛娜怎麼樣關你什麼事?說完便走。

  回到宿舍,黃頭發毛娜正對著鏡子美滋滋地照鏡子呢。我說,照什麼照,再照黃頭髮還是黃頭髮。

  毛娜照了好久好久,突然又神神秘秘起來,轉身問我:小姐,你看狗子這人怎麼樣?

  我說你怎麼又問這話?狗子也問你怎麼樣,你們到底怎麼回事?

  毛娜說你說呀。

  我說我明白了,狗子正在追你是吧?

  毛娜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可以這樣說吧。

  我說上帝,你怎麼可以讓他追你呢?狗子那傢伙成份不怎麼樣,曾經一傢伙談過五位。五位你知道不知道?

  毛娜把頭一揚說這是男人的成熟,我不在乎。

  我跳起來大叫,你當兵當糊塗啦?五位可不是鬧著玩的!




  莎莎要去一所陸軍學院學習,臨走時她第一次到我們連看我。親熱了一陣子她要我陪她去看桑達。我說我才不去看那個壞蛋。

  莎莎去了,一會兒又回來。莎莎說桑達怎麼帶陶玲玲。

  我說陶玲玲是「高干妞」。

  莎莎說我幫你出氣怎麼樣?把桑達奪回來,我也覺得這小子挺適合你。

  我說那多沒意思,我才不稀罕他呢。

  莎莎說過,比他好的有得是,哥們到老陸那兒幫你抓一個來,保證是飛行員的體魄比桑達還棒。

  我說好,他在上面自由飛翔我在下面望星空,挺詩意。

  莎莎還會見了我的黑大個師傅。

  出來時,莎莎說真棒!肩寬背闊跟古羅馬鬥牛士似的。

  在軍區通信兵業務技術比賽中,我那黑大個師傅一舉奪得個人第一名。我們班獲先進班集體的稱號。桑達也許被評為優秀班長。

  桑達繼續帶陶玲玲。五個女兵四個都單飛了就高干妞幾個月了還是愣飛不出來。弄得我們那穿老式黑布鞋的指導員也沒了脾氣,高干妞你敢怎麼樣?我們營長曾是陶玲玲老爹的警衛員,你說我們指導員敢怎麼樣吧。

  而我們那班長桑達卻依舊是全心全意的,跟老母雞愛護小母雞似的從沒煩過。

  黃頭發毛娜說看這局勢咱班長肯定是高干女婿了,你說呢葉子?

  我什麼也沒說。

  毛娜又說小姐,我理解你的心情。

  我說你還是好好想想你和狗子吧。

  毛娜說狗子講我如果不愛他嫁給別人他就拿刀去找那個人算帳。

  我說你們怎麼這麼快?

  毛娜說八十年代,地方更快。

  我說那你對狗子同志先前五位怎麼看?

  毛娜把嘴貼在我的耳邊小聲說,他都交待了,他說我是最後一個。

  我說毛娜,你真愛狗子?

  毛娜頂頂嫵媚地一笑,說這問題還沒想呢,反正在部隊閒著沒事幹。

  莎莎去了一個星期後才給我掛了一個電話。

  她說我在這兒給你抓了個漂亮的坦克兵少尉你願意不願意?

  我說坦克兵的技術到地方只配開拖拉機。

  莎莎說眼下比桑達可高多了,桑達才是班長,上士。

  我說你別提那個壞蛋。

  莎莎又說:還有一個機要參謀,就是戴眼鏡,行不行?

  我說比人家多兩隻眼太特殊。

  莎莎馬上就不再提我的事了,她問:親愛的,你師傅好嗎?那個鬥牛士。

  我說哥們,他沒有不好的時候。

  莎莎說唯一的缺點就是黑了點。

  我說黑得有水平。

  莎莎說太對了親愛的。




  我們指導員的那個大美妞女朋友,以平均每星期三次的標準出入我們連。

  指導員為他親愛的女友自豪得要死,那雙年代久遠的老式黑布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黑得放肆。有一陣子,男兵們每人買了一雙,式樣和指導員的差不多,就是太輕巧了點,全沒指導員的那雙老辣。

  就連狗子也趕這種時髦。

  黃頭發毛娜和狗子的關係有了危機。毛娜姐姐來看她時,也會見了狗子,回去就報告了當醫生的老娘。

  老娘來信說毛娜當兵不守規矩並且膽大包天竟敢不和家裡大人通氣就自做了主張,命令毛娜火速與狗子「完」。

  毛娜拿著信找到我,問我怎麼辦?

  我說你動搖了沒有?

  毛娜說我媽這人厲害著呢。

  我說這件事不能民主要自主。

  第二天早晨,毛娜下夜班興致勃勃地,說她和狗子聊了一夜,狗子訴了一夜的衷腸,她感覺狗子對她是真心的。話還沒說完,桑達過來說指導員找毛娜談話。

  毛娜去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的眼睛紅腫紅腫地回來了。

  原來昨夜毛娜和狗子的對話全被指導員監聽了,還錄了音。指導員找毛娜問什麼時候和狗子談上的,還問有沒有什麼出格的行為。毛娜哭了。恰在那時,狗子正好下班路過連部,聽見毛娜的哭聲就闖了進去。狗子大罵指導員是他媽的混蛋偷錄別人的秘密,還羞辱指導員說他是飽漢不知餓漢饑。最要命的是狗子越罵越來真的後來上了狗脾氣伸胳膊給了指導員一拳,重不重不知道,反正指導員的鼻子青了,老式黑布鞋上還落了兩滴血。

  毛娜對我說完了完了,徹底完了。




  狗子走了,被調往山上的一個連隊,那是一個頂冷的地方。走之前,我們指導員送了他一個警告處分和一床電熱毯。

  狗子走的時候,我們全班送他。狗子一往情深地對毛娜說只要得到你,給多少處分他媽的都不怕。

  毛娜一句話不說。

  狗子就那麼地走了。

  回到宿舍我問毛娜你怎麼辦?

  毛娜的眼睛看著一個地方說復員我就嫁他。

  我有點擔心我說你到底愛不愛他呢?

  毛娜說現在為了指導員那個處分我也愛他。

  我說這太殘酷。

  毛娜說葉子,說真的,當我認真想這事時我發現自己並不愛他。

  我說毛娜,既然這樣那你就給狗子封信說明白。

  毛娜淒楚地說指導員的處分都來了還說明什麼呢。

  我說毛娜,這事不能開玩笑。

  毛娜低低地說我認了。

  我說你們家老太太還不同意呢。

  毛娜說我媽一定不會認我的,她說到做到。

  我說毛娜,你去我家好嗎?我讓我媽認你。

  毛娜笑了,滿臉是淚。忽然她問我說葉子,我們多大了?

  我說你怎麼糊塗了,去年我們參軍時是十七歲,你和我一樣大,那麼今年呢就是十八歲了,你的生日剛過,我呢還差一點點,你比我大幾個月,你忘了?

  毛娜大笑說我寧願永遠十七歲,葉子,知道嗎葉子。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指導員沒批評毛娜也沒處分她,也沒有找毛娜談話。

  狗子上山一個星期就下山辦事,順路到連裡看毛娜,跟回娘家似的。

  毛娜偷偷地告訴我她吻了狗子。

  毛娜還告訴我狗子也吻了她。

  我說狗子同志是不是吻完就幸福地暈過去了?

  毛娜說沒,就是臉特別的紅。

  我說都談了五個的主了還臉紅?

  毛娜說狗子坦白了那五個全是假的,說以前如果不吹自己談過女朋友就會被人瞧不起。

  我說原來這樣。

  毛娜說我是看他瘦了才吻他的,我知道他怕我不跟他。

  我說原來這樣。

  然而,月底,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使全連震驚,女兵毛娜因在服役期間談戀愛造成極壞影響,被宣佈提前退役。

  報告已經批下來了。

  第二天晚上黃頭發毛娜就上了火車。她什麼也沒有帶,只穿著全班戰友湊錢給她買的一身衣服,一雙新皮鞋。提了我用一個月津貼換的蘋果。給她媽媽的。

  在通知她退役的那天下午,她把自己的軍裝全撕了,然後又把那些布條緊緊地抱在懷裡,許久許久,把頭那麼深情地埋了進去……

  站台上站著我和桑達。狗子不知道。

  列車緩緩開動的時候,我把一條華麗的紅絲帶遞給她。我說毛娜,把你的頭髮留得長長的,越長越好不會再有人管了,梳起來,用紅絲帶繫住照張相給我,我喜歡你的黃頭髮……

  再也說不下去了,淚水朦朧了兩彎月亮,月兒碎了。

  班長桑達這時直瞪瞪地看著我,輕聲細語地說,記住,你可一定得是個好兵!

  他比過去多了一個「可」字。


十一


  黃頭發毛娜走後我在班上沒了知心哥們,我又不能經常去找莎莎說話,因為我要去衛生隊就必須再帶一個,這讓我頂反感,我寧願不去也不帶。我想念黃頭發毛娜。

  軍區又組織了一次專業技術比賽,我去參加的,拿了第一。指導員給了我個嘉獎。

  我和桑達還是那個樣子。

  這期間我又認識了三個哥們,男兵。我之所以想認識他們,因為我想改變一下我的生活,我過得太安寧了。

  三位哥們,分別是汽車連的警衛班的電影隊的。全是各類標兵。我調查了。落後分子我看不上,因為我是先進。我認為一個好兵就好在工作上,其他好不好我不在乎,這點我絕不將就。

  他們頂夠哥們他說他們可以為我赴湯蹈火。我很得意。當然我對他們感冒倒不是因為他們會為我玩命,我想隨時都可以有個人聊聊,聊理想人生事業這些光輝的東西,也聊兇殺武打黑幫集團恐怖分子。

  這下上夜班的時候我就不會犯困了。用塞子把三條線路接在一起,大家一起聊。我從不與他們單獨聊天。

  不過也頂危險,因為我們指導員宿舍有監聽器。

  可我不怕。我沒和他們談戀愛。我知道指導員的監聽器是專抓談戀愛的,我沒談。

  指導員已經監聽我們四個聊天幾次了。我知道,我能聽出來,這一手是我的黑大個師傅教給我的。黃頭發毛娜被退回去後,黑師傅就把這手教給了我,他說以防萬一。

  奇怪的是指導員一直沒找我談話。

  可是幾天之後,班長桑達開始找我談話了。他說指導員把我最近的一切表現已經全部反映給他了。

  我說你怎麼辦吧。

  他說我想和你談談。

  我說指導員幹嗎不親自找我談?

  他說你問題的性質還沒到指導員找你談的地步。

  我說這說明還不太嚴重是嗎?不過,除了指導員我拒絕和任何人談話。

  他說我是班長。

  我說班長算老幾,這沒芝麻大的一個官,你能代表黨嗎?

  他說是我自己想和你談談,誰也不代表。

  我說我不聽。

  他說葉子,你為什麼要和那三個男兵攪在一起?

  我說你這叫什麼話,什麼叫攪在一起,那是友誼你懂不懂?

  他眼睛狠狠地看著我。他說你難道想讓指導員把你也像毛娜一樣提前退回去嗎?我不想讓你那樣,葉子,你知道我的心嗎?

  我說我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毛娜有忠於她的狗子,我有誰?一個混蛋,一個把我帶來又和別的女孩廝守在一起的傢伙!

  他說你,你再說一遍!

  他逼向我,兩隻大眼睛射著兇惡的光芒。

  不說了!我轉身就走。身後是暖水杯摔碎的清脆聲音。我高興極了,桑達,有本事把玻璃全砸了,那才叫棒呢。

  回到宿舍,我趕緊打電話把這件事告訴莎莎。

  莎莎激動地說親愛的祝賀你!那小子吃醋了。


十二


  軍校招生。

  桑達叫我到他的宿舍去。

  他說葉子,考軍校吧,我報名了,也給你報了名。

  我說你憑什麼給我報名?我不去!

  他說你必須去。

  我說這是我自己的事,你有什麼權力命令我?

  我愛你。

  我的天哪!

  我一言不發趕緊向門口走。他迅速從後面緊緊抓住我的胳膊,猛地扳過我的雙肩,那雙我曾經那麼熟悉的大眼睛兇惡地盯著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愛你!說完,粗暴地把我拉入他的懷中不顧一切瘋狂地吻我。

  我沒想到,我真的沒想到這傢伙會這樣!他那茂盛堅硬的胡茬子,在我的面頰上放肆地划動著,那麼無恥和貪婪。

  許久,他停了,鬆開他擁抱我的雙手,那雙大眼睛那麼熱烈而深情地看著我。我也定定地看著他。我那剛剛復甦的意識告訴我,我被這個壞蛋給吻了,吻得一塌糊塗。我恨!我揚起手臂。凝聚自己全身的力量,狠狠地打了他一記耳光!

  他沒動,還是那般熱烈地看著我。

  我毅然向門外走出。可就在我轉過身來的一刻,我愣了,門口站著一個人——臉色蒼白的陶玲玲。

  我決定考軍校,我想盡早離開這裡。


十三


  在文化補習班,我和桑達誰也不理誰,他每天上完課就陪陶玲玲往衛生隊跑。

  莎莎告訴我,陶玲玲是心臟病,先天的。

  我說哥們,這怎麼可能呢,心臟病是不能當兵的,你別逗了。

  莎莎說親愛的你別忘了她爸是高干,後門硬誰敢不讓當。

  我說奶奶的,走後門也沒這麼走的,部隊又不是療養院,怎麼可以讓他那有病的女兒到這裡來呢,真是個老糊塗。

  莎莎說這不怪老頭,據說是陶玲玲死活想當兵,這是她的革命理想。

  陶玲玲住院了,住在衛生隊。她不住大醫院,幾次轉院她都不去,她也不讓告訴她爸爸媽媽,她只讓桑達每天上完課陪她。

  我去看她,她一句話不說。

  我知道她愛桑達,我也知道她恨我。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統考結束了。

  陶玲玲的病並沒有好轉,據說她已經一個星期沒吃一點兒東西,天天輸液,血管是硬的,每次只能吸收一點點。醫生說她沒多少時間了。

  桑達消瘦了好多,眼圈黑黑的,我們還是誰也不理誰。可我每看到他精疲力盡的樣子,心就難過死了。

  恨有多少愛有多少?也許吧。

  不久莎莎突然打來電話,她說陶玲玲不行了,說她想見我。

  我拚命地跑到衛生隊,病房裡圍著許多人。

  陶玲玲微弱地喊著我的名字,我淚流滿面地撲到她的床前,緊緊地握住她冰涼的小手。

  她艱難地看著我,說葉子,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從營長那裡知道,你和桑達都被軍校錄取了。

  她說真為你們高興。她還說我從小就想當女軍官,可是我連兵都當不好。

  她對我吃力地笑笑,說葉子,我早就知道你愛桑達,桑達也愛你。

  我點點頭。

  她對我又吃力地笑笑,說我爸爸在我剛當兵時就寫信把我的病告訴了桑達,所以他像對待自己的親妹妹一樣地關照我,這讓我很難過。因為我知道自己活不長,多希望在短短的一生裡也能愛上一個人,也能被一個人愛啊。

  我哭著點點頭。

  她溫柔地看著我,然後慢慢他說答應我葉子,好好愛他。

  我又點點頭。

  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最後拼足力氣用力搖著我的手,說葉子,我想讓桑達吻我,你不介意吧?

  我點點頭,撫摸著她那枯瘦如柴的小手,泣不成聲。

  桑達走過來,莊嚴地在病床前跪下一條腿,然後他在陶玲玲那沒有一絲血色的唇上輕輕地吻了一下。

  陶玲玲的眼睛閉上了,那麼幸福,那麼快樂。

  在整理陶玲玲的遺物中,她的日記上寫著她不是那個高干父母的親生女兒,她的親生父母由於她有先天性心臟病就把她拋棄了,她是撿來的,她不知道她的親生父母是誰。


十四


  錄取通知書發下來了。

  當我匆匆準備行裝時,桑達突然變卦了。原因很簡單,軍指揮所近期要進行一次代號為「七○一」的軍事演習,據說背景嚴峻,規模龐大,有陸軍兄弟部隊協同。我們總機班擔負這次演習的地面通訊聯絡任務。由於班裡的技術力量不足,桑達決定他放棄這次上軍校的機會。

  他是昨天晚上告訴我的。

  他沒敲門就走進了我的宿舍。因為全連在開演習前的動員大會,他知道屋裡就我自己。

  也許是由於一種心靈的默契,我沒有吃驚。

  我專注地看著他。我感覺我自己此時是溫柔的。

  他不著我,走到窗前,關上我側面的那扇窗。

  他說明天啟程,別著涼。

  我還是那麼專注地看著他。

  他把手伸過來,輕輕地撫動著我放在桌子上的那支鉛筆。我的兩隻手緊緊地交叉在一起,我有些激動,真想把手伸過去,握住他的。

  可我沒。

  他開始說話了:

  「七○一」後天開始,不知道是不是命運在捉弄我。我曾經為自己和你安排的同一條路,現在看來,我得退出去了。葉子,原諒我,這次演習很艱巨,無線不通全靠有線聯絡,我們總機班的任務是相當重的。班裡的業務尖子只有我你和你師傅,我們兩個一走,剩下的人是不行的。這事,上上下下都很為難,不好跟我談,頭頭們知道這次不讓我去軍校我就超齡了。葉子,你去吧,你一定要成為一名好軍官。

  我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我真的沒想到。

  他走到門口。我忽然醒悟過來,我猛地衝過去,使勁拉住他的軍衣,氣急敗壞地說:

  你瘋了你!你這個傢伙,讓我考學的是你,現在你又不去了,把我自己晾在那兒,我真想咬你一口!窮積極,幾千人的演習就少你一個嗎?班裡那幾個人平時不行,但是關鍵時刻都會衝上去的。你要相信群眾……

  他握住我的手,熱烈地看我,說:

  聽我講葉子,演習的成功是各方面成功的配合。通訊是各方面互相進行聯繫的關鍵部門。如果我們總機班在有線聯絡上出現事故,會給演習帶來嚴重後果。「七○一」又是動真的,飛機坦克大炮全是真干,我當了五年兵才趕上這一回。你明白嗎?葉子,如果我顧頭不顧□地走了,萬一咱們班丟了醜,我就是人在軍校,良心也會一輩子不安的。我不能太自私,自私的傢伙是當不了一個好軍人的。

  我使勁把我的手從他手裡抽出來,我說:

  好,你是好軍人,你不自私,要不是你,我當不了兵呢!

  我打開門,把他推出去。

  我恨透這個傢伙了!

  在我們兩人命運的關鍵時刻,他卻來一本正經地談什麼是好軍人。他太不在乎我了。

  然而第二天,我也沒走。

  怎麼說呢,睡了一覺,我也明白「七○一」不是鬧著玩的。通訊聯絡如果弄不好出點什麼差錯,那麼身為班長的桑達就會吃不了兜著走。我的業務自信不比老兵差,我得幫他一把。儘管我可不是為了當個好軍人。


十五


  「七○一」軍事演習結束了。總機班榮立集體三等功。

  在那年的秋天,桑達復員了。他走的時候誰都沒告訴。

  狗子也復員了。他穿著牛仔夾克三接頭皮鞋神神氣氣地到我們連找黃頭發毛娜。我對他說毛娜早走了,她沒給你寫信嗎?

  狗子說沒有,還以為她在連裡寫信不方便呢。

  我說我也沒有她的地址,她走後一直沒和我聯繫。

  指導員這時過來了。狗子兩眼直冒凶光,恨恨地盯著他。我在一旁心裡緊張得要命,我極怕狗子熱血上升真跟指導員玩命。

  指導員友好地拍拍狗子的肩說:回到地方好好幹。

  狗子也不說話,還是那麼恨恨地盯著。

  指導員笑笑從口袋裡摸出一張字條遞給狗子,說:

  這是毛娜的地址。我通過地方武裝部打聽到的,去找她吧,如果你們是真心的,那麼祝你們幸福。

  指導員說完就走了。

  我和狗子全楞了。

  不久,我被任命為總機班班長。是這個軍這個營這個連這個班的第一位女班長。

  我大病了一場,躺在衛生隊陶玲玲的那張床上,體重由原來的一百斤變成七十斤。但我沒有死。

  我的黑大個師傅轉了志願兵,他穿著威武的幹部服戴著牛氣的大蓋帽天天來醫院看我。


十六


  楊佳告訴我,今天特喜歡她的那個機關兵要來我們連找老鄉玩。

  一晃,我當班長已有八個月了。我的徒弟楊佳都「單飛」了。

  那個機關兵來了。

  楊佳說:班長,你一定為我好好看看。

  我說:沒說的,誰讓你是我徒弟呢,師傅有經驗。

  現在總機班我說了算。本屆班長奉行全面開放搞活自由平等博愛人情人性人道主義……桑達的黑暗統治已經過去了。

  那個機關中等個,白白淨淨,挺帥。

  我和他談了一會兒,還不錯,人挺機靈。最最重要的是有禮貌,喊我「葉子姐」。我高興壞了,我可從來沒當過別人的姐姐。我最煩我的總機班以外的什麼人叫我「葉子班長」。我不愛聽班長,我其實真不願當這個小官。班長,多大?比兵大一點點,比排長還小一點點。沒意思。

  機關兵走後,楊佳問:班長,怎麼樣?

  我說:挺不錯的一個小孩,有點頭腦,也會來事。

  楊佳說:有班長對他的評價,我也就放心了,我一直拿不準是不是和他好下去。

  我說:楊佳,這是自己的事,並不在於別人怎麼看,如果你認為他好那你就和他好,不要去考慮別人怎麼說。但是,楊佳,這件事不要讓更多的人知道,當兵不准談戀愛,你要隱蔽一點兒。要記住,工作一定給我幹上去,不能因為這事影響工作。

  楊佳說:記住了班長。

  我很喜歡楊佳,我覺得這小姑娘在某些方面挺像我。

  還是沒有桑達的消息。

  指導員要當新郎官了。

  我覺得指導員和他的大美妞是早該結婚的了。

  對於指導員,我一直認為不可思議。黃頭發毛娜的事讓我對他沒有好的印象,甚至有點憎恨他。可是當狗子復員時,居然會把毛娜的地址主動告訴狗子,並那麼真摯地祝他們幸福。這種行為是不是對毛娜提前退役的悔過和歉意?有可能。但又不像。簡直無法理解。

  哎,無論怎樣,指導員同志結婚總是要表示一下的。

  我讓我的兵們行動起來,給指導員的新房佈置花環。

  我忽然又想到一個問題,在指導員結婚的那天,他會不會還穿他那雙要命的老式黑布鞋呢?


十七


  今天是楊佳的夜班。最近指揮所有情況,夜裡時常搞機動訓練,時間不長,但是你不知道參謀長老頭子什麼時間突然來一傢伙。

  我提醒楊佳注意上夜班時指揮所的電話,有突然情況忙不過來就打電話叫我。

  楊佳對我甜甜地笑笑:放心吧班長,不會出事的,我已經遇到過好幾次了,每次半個小時就完事。

  我說還是注意點好,聽說我們的新郎官最近就要升教導員了。

  我相信楊佳,她業務好,這在全連公認。

  然而,有些事是始料不及的。

  午夜剛過,參謀長一個電話打到了指導員宿舍。

  原來,指揮所今夜裡搞了兩次訓練。第一次順利完成,第二次和訓練部隊聯繫時,電話打不過來,總機沒人接電話。指揮所值班首長正是參謀長,他派一個戰士跑到總機房看是怎麼回事,敲門沒人開。機房的門是鎖著的。後來隔壁休息室的門開了,從裡面出來的是楊佳,後面是個男兵。

  那個男兵就是和楊佳好的那位。

  我做夢也不敢想,楊佳會深更半夜把那個機關兵帶到機房隔壁的休息室去。

  更令人震驚的是,第二次訓練由於指揮所失控,天上有一架飛機不知去向。

  我徹底地蒙了。


十八


  楊佳已經不上班了,她正在反省,等待處理。

  這幾天,我腦子裡一片空白,不知在想什麼,也不知道該想什麼。

  楊佳的眼睛哭得又紅又腫,她每天只重複地說一句話,說沒想到指揮所那天會搞兩次訓練。我想責備她,狠狠地罵她一頓,可看到她那個樣子,就什麼也說不出來。

  一切都已經晚了,我不知該怪誰。

  怪她?

  怪我?

  她生病了。

  她病得臉色蠟黃,每天只吃一點點稀飯,連連嘔吐。等於什麼也沒吃。

  我要帶她去衛生隊,她死活不去。

  沒了辦法,我請來了莎莎。

  莎莎在衛生隊雖然幹的是護理工作,但頭痛腦熱感冒發燒她多少明白。

  莎莎把醫療用具全帶來了。還穿著白大褂。滿像那麼回事。

  我對楊佳說莎莎護士是我哥們,讓她給你瞧瞧。

  楊佳低著頭說自己的病狀。

  莎莎比醫生還醫生地看了看楊佳的嗓子眼,又量了二十分鐘的體溫,最後說沒事,吃點藥就好了。

  送莎莎出來,她急忙把我拉到一邊說:

  葉子,有點不好,楊佳可能,可能……

  說呀,可能什麼?我著急地問。

  莎莎在我耳邊小聲嘰咕了一陣子。

  我驚呆了:天啦,這不可能!我去問楊佳。

  莎莎說親愛的,這種事怎麼能隨便去問呢,她自己如果不主動倒出來,你最好別問。

  我說我就去。

  莎莎想想說,那好,反正這事早晚也得發現,不過你問的時候要注意用語,不是那種事更好。

  莎莎走了,我去找楊佳。

  她膽怯地看我。眼睛在可憐巴巴地向我企求著什麼。

  我的怒氣漸漸消了下去,我平靜地說:楊佳,告訴我。

  她一下撲到我的懷裡放聲痛哭。他說她和那個機關兵已經好幾次了,從他來我們連那天就發生了關係。

  我又暈頭轉向地趕緊去找莎莎,讓她想個辦法,又保密又能解決問題的。

  莎莎說只能在衛生隊了,附近沒有醫院,而且沒理由請假。

  莎莎的話意味著楊佳的事根本就保不了密。

  我的腿一點兒力氣沒有,癱坐在台階上。

  莎莎拉起我的手:葉子,這事只能怪楊佳自己,誰讓她和那男兵亂來的,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這是軍隊,做為一個軍人……

  我猛吼一聲:別說了!你也來這一套!

  我跌跌撞撞地跑開了,心兒淒楚得猶如嚴冬的深夜。我看不見眼前的一切。我跑著,我不知道自己跑向何方。

  班長。

  是楊佳在喊?是楊佳。

  班長?

  是在喊我嗎?

  班長,莎莎護士怎麼說的?

  去衛生隊吧楊佳。

  我不敢看她。我的心炸開了。

  班長,我不去衛生隊,上面知道了一定會處分我的,今後……班長,救救我吧!

  她跪下了。

  楊佳還不得不去了衛生隊。

  我把衛生隊的證明交給了指導員。他沒有看,就把它撕了。然後緩緩地把紙片撒在地上,一個字一個字自語般地說:教訓,教訓啊!

  楊佳被遣送回家,開除團籍,並給了個嚴重警告處分。那個機關兵下場同樣。

  上面追查責任。指導員全攬在自己身上,他被記大過處分。

  這次事故通報全軍各直屬部隊。

  教導員的命令已經打印,但又被撤消了。

  他明天舉行婚禮,處分和通報是在今天下達的。

  這事,不知大美妞知道不知道。

  楊佳走的前一天,她對我說:班長。我知道你喜歡我,凡事都由我的性來。是我對不起你,你不會恨我吧?

  我說:楊佳,別這樣說,是我對不起你,如果我把你管得嚴一點,是不會出那種事的,都怨我。

  她對我莫名其妙地笑笑。又找出已經脫掉的軍裝穿上,仔細地照著鏡子孑然後問我:班長,好看嗎?

  我說:特漂亮。

  然後她說她要自己呆一會兒。

  我說那也好,一會兒我再來看你。

  她說不要過來了班長,你要好好休息,你看你的眼圈都黑了。她緊緊地握住我的手。

  我走出楊佳的宿舍。

  我的頭皮發賬,連日來我一直在想我都做了些什麼。我慚愧,我的一個最喜歡的兵竟被嚴重警告處分遺送回家,我是她的班長啊!

  好難過。

  忽然,我感覺楊佳剛才的神色不對。我急急忙忙跑回去。

  敲門。門從裡面反鎖上了。

  楊佳開門。我叫她。

  沒人答應。

  楊佳!

  楊佳!我使勁地砸門。

  一個念頭閃過,我拚命地跑到載波班,喊來黑大個師傅、毛娜的小個子師傅和幾個男兵。

  門被撬開了。

  楊佳倒在地上。旁邊是一摔碎了的敵敵畏瓶子。

  十八個小時之後,楊佳在醫院裡醒過來了。十八,她的歲數也是十八。


十九


  楊佳被送回家兩天之後,她爺爺打到部隊門上來了。

  我和指導員接待的。

  楊佳的爺爺是老紅軍,老人家七十多歲,身體非常的結實。楊佳是他唯一的孫女,爸爸媽媽在國外工作,她從小是和爺爺長大的。

  老紅軍質問指導員是怎麼帶的兵?怎麼管的兵?為什麼把兵帶成這個樣子?

  指導員不知說什麼好。

  老紅軍說:我當兵那陣子,黨代表把兵當成自己的親兄弟。我就楊佳這麼一個孫女,我把她送到部隊,交給你們,是信得過娘家人。可沒想到會是這樣。

  老紅軍的聲音顫抖著。

  年輕人。他忽然站起來憤怒地指著指導員的鼻子:我孫女丟了她自己的臉,我的臉;你卻丟了整個軍隊的臉!

  指導員激動地抬起頭,又低下。他的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他的嘴唇青紫青紫,像凍僵了似的。

  我再也忍不住,大喊一聲:爺爺!別再責怪指導員了。您罵我吧,我是楊佳的班長,她當初談戀愛是我支持她的,是我沒有帶好她,她才弄到這種地步。是我害了她。我恨自己。我們指導員把責任全攬到自己身上,他受了個記大過處分,而且這處分是在他新婚的前一天下達的。爺爺,罵我吧爺爺。

  我使勁搖動著老紅軍的胳膊。

  老人家揚起手。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頭:孩子,爺爺不怪你,你們還太小。

  我望著他,我清楚地看到他那蒼老的臉上有兩滴淚珠滾了下來。

  老紅軍又握住指導員的手,沉重地說:年輕人,你的擔子重啊!要替軍隊帶出好兵,還要替人家父母帶出好兒子、好閨女呀。

  爺爺當天晚上就走了。

  第二天莎莎來看我了,她帶給我一個沒有確定的消息,總機班因為這次事故,上面將要把女兵全部再換成男兵。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放聲大哭。

  全換成男兵!

  這是我的罪過。我給女人們丟了臉。

  ……

  我去找指導員。

  我請求指導員向上面反映把他的那個處分給我。只有這樣,我的心才能得到一點點安寧。

  指導員嚴肅地說:葉子,別再說孩子話了,你已經是老兵了。

  桑達來信了。在我們分別數月,也是在我最不走運的時候,收到的他第一封信。

  

  葉:

  在所有分別的日子裡,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著你。我早就想給你寫信,可我怕影響你。你還當著兵,和我不一樣。

  楊佳的事我知道了,是你的師傅告訴我的。我一直和他通信,是我告訴他不要讓你知道的,你不要怪他。

  我知道你當了班長,開始我真為你高興,你很有個性,也很要強,我曾想你會把這個班帶好的。我企盼著你的消息。

  可是楊佳的事,我吃驚了。我為你難過葉子。當楊佳受處分被遺送回家的時候,做為班長的你,我真為你傷心。

  我愛你,我也知道你愛我。部隊不准談戀愛,我不能違犯部隊的紀律,於是,我強迫你去考軍校。考軍校,一方面是我想成為一名職業軍人,好好幹一番軍人的事業;另一方面,我也希望你和我一樣。

  因為「七○一」軍事演習的緣故,我放棄了上軍校的機會。你也放棄了,我明白你是出於對我的愛。

  我們分別數月,從去年到今年,又快要到考軍校的時候了,我還想鼓勵你繼續考學,我沒能實現自己當一名職業軍人的願望,我希望你去實現,帶著我們的愛去完成一個理想。

  然而,我錯了。楊佳的事情告訴我,你做為她的班長,是不稱職的。就像我一樣,出了毛娜那樣的悲劇,而且就連我自己最後也失去控制。

  不稱職的班長也不是一個好兵。那麼你去考軍校,即使當了一名軍官,又怎麼可能成為一名合格的軍官呢?

  回來吧葉子,今年你的服役期滿,回來吧。

  也許,我當初讓你來當兵就是個錯誤。

  回來吧。

  吻在我的懷中

   永遠愛你的桑達

  我的手劇烈地抖動著。桑達的信深深地刺傷了我,難道真像他說的那樣,他當初讓我來當兵就是個錯誤嗎?難道我天生的就是一個老百姓而不可能是一個好兵嗎?

  我沒有給他回信。

  桑達,我恨你,你幹嗎要這樣看我!憑什麼你要我來我就來要我考我就考要我走我就走?

  流出眼角的淚水冰涼冰涼的,我使勁地用手背把它們抹掉。

  黃昏消失在夜的朦朧中了,夜送來了無盡的黑暗,那是孕育明天的溫床。

  明天有黎明的太陽。

  我決定繼續考軍校。

  我一定要爭這口氣!

  我會懂得軍隊的。

  我相信我。

  桑達,等著瞧吧,如果不成為一名好兵,一個好軍人,我決不見你。

  我愛你。

   (原載《崑崙》1989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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