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刈稻的九月間的一天,太陽如人意地燦爛著,金光似的平鋪著廣闊的田野。
一片蔚藍的天,清得像湖水色的幕,無邊地籠罩著一個村子,使得這村子裡的一切,都顯現著光明的生動和喜悅的氣象,似乎這村子是一個永遠快樂的村子。
人,牲畜以及飛鳥,在工作著,而同時又在歌唱,恍然在整個時代中,毫無一點憂愁和不幸的事實。
大家都在歡躍或私心默默的慶幸,因為這一個照例的秋收,是三代以來的第一個豐年,遇著這百載難逢的盛時,真使人值得發一生的瘋狂的。
豐年還不止於五穀的收穫而已。多年都不結實的批把樹也生出碩大的批把了;狗尾草也開了紫色的花朵了;荒地也長出青草了;久病的人也恢復了許多康健了;牲畜的生殖也更多了;一切的現象都表現著一個難有的好天時。
這時候幾乎是全部的農人都在工作了,一叢叢的集在田野上,大家裸露著上身,哼著,唱著,活動著,努力幹著這僅有的,比什麼都要快心的秋收的農事。
熟透了的稻,微微地動著,在充足的陽光中閃耀,彷彿無數金色的線緯。在刈下了的便一層層地躺著,遠看去像極了黃海的波浪。
許多豐碩飽滿的稻穗,從有力的臂膀上打到稻斗裡,每一穗上都發生許多輕輕地堅實的響聲,這響聲便等於打稻人心頭的歡喜。
繞著稻斗的周圍,一群活潑的雞,大家尋覓著而且爭先地啄去了那落於地上的谷;間或有一隻忠實的狗還狂躍地趕走了從天上飛下來的雀兒。
每一個田裡都有著幾個小孩子。大一點的小孩子便也學大人一般地拿著一把彎彎的刈稻的刀,或者站在稻斗邊也照樣地打去手中的稻。稍為小一點的小孩子便深入於稻草中,密探似的捉著蚱蜢。那四五歲的小孩子便只能帶著歡喜和羨慕的神情,看著這許多的各人各樣的活動,而口中吃著嗑嗑有聲的鐵蠶豆,流著鼻涕和口水。
每一個田裡也都有幾個女人。無力的老太婆坐在板凳上看她的雞鴨,並且關心於稻斗中的增高的谷粒。中年的婦人便說著閒話和故事,增加了男人的許多趣味和勇氣,一面又時時罵著嚷著喊著小孩子們。年青的媳婦便只做著倒茶,拿煙,點紙媒的事,此外便一言不說的做著女紅,或者為小孩子繡著為過年穿的紅緞鞋子的梅花。
這所有的年輕年老的男男女女,以及小孩子們,彷彿為了這一個豐富的收穫,一個似乎不能再有的幸福的秋收,和這秋收時候的九月間的景象,把一切都忘了。
不消說,在這樣時候的農人的心中,是有著新的希望,新的幻想,新的夢的。有許多人想重修他們的祠堂和祖墳,想重新把茅屋改為木屋。有許多人把自己一家的命運都建立於快樂的光明之中,生了儲蓄的心理,和別種事業以圖發展的想念。有許多人便乘機為兒子定下媳婦,想著抱孫。自然也有許多人為這個特別豐年而回憶到昔日的水災旱災。但是在每一人的心中,總免不了閃著命運的金光,和顯著生活的富裕的感念,悄悄地滿心歡喜。
然而在人間,總也免不了意外的事,如同在晴空中終免不了有過風雨。這一個充滿著安樂的光輝的村子忽然發生變故了。
事情的發生正是在大家歡樂地在田野上工作的時候。開頭由一個農人帶來一種可怕的消息:省軍完全打敗了;那仇敵的軍隊已陷落了縣城,野獸似的蹂躪著一切,而且進攻到這村子來,槍聲已隱隱地可以聽到了。
這仇敵的軍隊,所以成為仇敵的,是因為去年的那一次戰爭,這一個縣城裡的居民——尤其是這村子的農人,曾明目地內應了省軍。那末這一次敵軍的重來,便沒一個人不感到危險了。
「逃命呀!」立刻,這思想像一條毒蛇,深入地便穿進了全部農人的頭腦。
大家都驚慌了。沒一個人不棄掉這百年罕有的豐收的農事,而惶惶地,失措地;毫無主意地用恐怖的眼光看著,彼此陷入於無可挽回的悲慘的命運裡面,發狂似的跑到自己的屋子去。
和平的一切便完全擾亂了。
這之中,男人是失去男人應有的勇敢的氣魄了。女人呢,迷信的老太婆只聲聲哀憐地念著全村子都迷信的「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主婦們便忙於收拾那家中的細軟,把許多東西都飽飽地用寬的布帶捆在腰間,並且牽著抱著兒女們;年輕的少婦便耽心她自己的節操和她丈夫的性命,只管危懼地打著抖。
一瞬之間的情景,便顯得怎樣的悲慘和紛亂,許多人開始逃命了。
都是全家人,帶著全家裡所能帶的東西,扶著,拖著,哭聲的喊著,失火似的向著東方的田野跑去。
太陽的光依樣是燦爛的,照在田野上,所有未刈的稻都還是一種金色的波紋,閃耀而且顫動。複雜的人影在這陽光中就更見複雜了。
人的哭喊的聲浪也嘈嗷地越加增高,於是那牲畜的——第一是狗的狂吠,便震撼了空間,變成一種萬物動搖的可駭的景象。
雞鴨也盲目地在地上亂跑了;牛兒也跑出了欄外,用沉重的頭擺動著,哼著非常淒厲的變態的聲調;笨伯的豬還是照舊的笨伯,只知在豬窩內愚蠢地打圈;馴性的山羊便萬分觳觫地躲在牆角;這許多的畜牧也和人亂在一團了。
逃命的人是極其狼狽可憐地跑去了,那繼續逃命的人還慌亂地繼續著,這個村子已不成為一個和平的村子了。
但是那槍聲,喪人魂魄的砰砰的響,已分明地步步迫近了來,塵土也一重重地飛起了,隱隱地在陽光中便現出了馬隊。
馬隊是一營人,在空中,高高地,散亂地飄揚著三角形的旗子,標明是撲滅一切的軍隊,也正是這村子農人的敵人。
一切都絕望了,縱然是第一個跑得最快的逃命者,也不曾跑出這村子的界限,馬隊便鐵牆似的把整個的村子圍滿了。
那還想逃命的農人,便在槍聲的響中,跌倒了,躺在黃金色田野的上面,一個又一個的,接連著男人和女人。
於是經過了長時間的人類最悲劇的一幕,充滿著極端的叫喊和啼哭,一種碎膽的可駭的紛亂之後,這一營的隊伍才吹著勝利凱旋的號,還示威地又響了三聲槍,開走了。
浩浩蕩蕩的,這經過單面進攻的馬隊,便遊行隊似的走在田野上,彷彿並不曾作過什麼屠殺的事,大家都顯得非常安閒的樣子。除了那刺刀上的血跡,還閃動於夕陽的晚照中,現著一點紅色,以及在每一個人的心中還余留著滿足的快樂之外,便只有馬蹄的聲音和人影了。
然而留在這村子的一切,從馬隊走後便更顯然了。所有的男人都流血地倒在田野上,菜園裡,小溪邊,……狼藉地倒著,有的只剩著半個腦袋的。所有的女人,除了幾個吊在屋樑上,幾乎全身赤裸裸地一動也不動的躺在床上,便也和男人一樣,死完了。小孩子呢,他們本來是可以倖免的,但也有幾個被丟到路邊,有的在肚子中穿成了小洞的掛在樹枝上。並且有許多雞鴨被踏成粉碎了,泥漿似的也成為血肉混合的一小團;許多牛羊都受傷地呻吟著;每一條狗都張不開眼睛了……一切都是變樣的,只有那按時而來的月光,還繼續著太陽的燦爛,皎潔地照著這一片廣闊的田野,現出那豐滿的稻穗,吹在夜風中,帶一點微微地銀色的波動,以及滿地上都寂寂的躺著不完形的屍首。
這村子便變成一個古怪的村子了——一直到十年以後,除了幾個垂死的老太婆,便都是差不多高低的十歲和十一歲的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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