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大廈終於封頂了。封頂的日子是9月8日,比原定工期推遲了11個月。這天晚上十點鐘澆灌完最後一罐混凝土,潘鳴放方才離開工地。第二天一早,他先到公司紮了一頭,然後來到金山工地。一下車他就看見一個大條幅從樓頂掛下來:金山封頂,東建揚威。緊接著從頂層的窗口掛下來幾掛大鞭乒乒乓乓放了起來,院子裡老褚領著一幫工人又跳又叫。他媽的!市裡明令禁放煙花爆竹,還整這個景兒?就像抽大煙扎嗎啡過一陣癮。一公司如今還有威嗎?揚威個屁!老褚說,管怎麼樣,這是全S市最高的大廈,這是大夥兒三年來的心血!小潘經理,今天市裡也不來人,公司領導也不到場,只好自個兒鬧一鬧。我叫樓上的人看見你的車進院就點火,正是時候!潘鳴放仰頭看著樓頂。這樓是很高啊,巍巍然直上雲天。這是S市最高的大廈,在銀河沒有建成之前,這是最高的了。
鬧了一陣上到二樓的辦公室,老褚一屁股坐下叼上煙卷把二郎腿翹得老高對潘鳴放說道:
「小潘,你聽說了嗎?陶總的女兒被強姦了!」
「誰?你說誰?」
「我是說陶總的女兒,那個當演員的,叫陶什麼雨?對,對,陶末雨。你不知道?是前天晚上的事。有三個小子開一輛吉普車,把陶總的女兒劫走了。聽說是晚上九點多鐘,在大西街的大馬路上!到了郊區那車撞到樹上翻了,三個小子跑了,陶什麼雨受傷了暈在車裡……」
老褚興致勃勃滿嘴飛沫把他的故事說的活靈活現。
「你胡說!」鳴放站起來。
「嘿嘿,我的小老闆,你激動啥呀?」
「你這消息不可靠。」
「不可靠?公安處老單說的!」
老褚的堅定的語氣叫鳴放發懵。
「抓到人了嗎?」
「上哪兒抓去!那吉普車也是偷的。還有個女的在場,叫田欣,說是剛從國外回來。人家不要那個女的就要陶什麼雨!看來那幫小子認識陶總的女兒,也不知瞄了多少天,終於找著下手的機會。小潘,你一定認識那丫頭,我就在電視裡見過,真他媽的漂亮!在S市頂了天兒了!又漂亮又有名兒,可惜呀可惜!」
老褚儘管滔滔不絕,鳴放卻是坐不住了。
「老褚,你上那屋呆會兒!」
老褚正說的來勁兒,被鳴放一句話噎住,不知是啥意思,摸摸腦門只好出去。鳴放攆走老褚抄起電話。他打到設計院。
可是初雲不在。初雲不在似乎說明老褚消息的真實性。
他又撥結構設計室。
「紅旗嗎?」
「哥。你問末雨的事吧,你知道了?」
「真的假的?」
「末雨在醫大,云云也在那兒。」
「田欣是誰?」
「她們一塊兒演戲的。」
「末雨咋樣?」
「傷的不輕。精神受刺激啊!你想末雨這丫頭能受得了這個?」
「抓著了嗎?」
「哪兒這麼容易!吉普車是大連的牌子,一星期前從大連偷的。那幫小子是S市人,S市口音。」
「陶總咋樣?」
「氣壞了。昨天在醫院打了一天吊針。」
「哪個醫院?」
「今天上班去了。」
「末雨在哪個醫院?我去看看。」
「你沒腦子啊?人家女孩子遇上這種事……哎,不用你去看!你也別上外頭說去!」
「我就在工地聽說的。」
「人說是人說,你說是你說!」
鳴放撂下電話,他的眼前是末雨的模樣兒。初雲是美女,末雨是玉女;初雲是活生生的,末雨是夢幻般的。他呆呆地坐在桌前,心中升起不可名狀的感覺,這感覺漸漸擴大到全身,是無限的蒼涼和悲憤。他是為末雨嗎?他是為陶總嗎?他是為初雲嗎?他是為自己嗎?他是為這個破敗的企業和這個企業所代表的他們的全部事業全部生活嗎?
東建的形勢越來越緊張,這是一種政治的緊張氣氛,是部紀檢組在幹部當中造成的壓力。部紀檢組到東建一個多月了,不斷聽說有人被詢問有人被提審有人被羈在招待所幾天幾夜不許回家。據說是調查孔達人,孔達人仍在上班至今沒有被詢問,可是給孔達人開車的司機被叫去詢問了兩次。杜寶強是首當其衝的。杜寶強借出25萬元給小姨子炒期貨算是貪污罪,他已經被反貪局收審。可是杜寶強當東信經理的時候,孔達人還沒管期貨呀!東建公司好長時間沒有開處級幹部會,只有正常的工作例會。上星期開生產例會,陶總參加了。陶總脾氣大得很,動不動訓人,嚇得大夥兒不敢吱聲。現在是行政黨委各管一攤各行其事各吹各的號各彈各的調兒。基層公司也是各行其事,總公司的號令越來越不靈。像製品公司、機裝公司、電裝公司,是效益比較好的單位,對總公司的項目應付搪塞,一個心眼抓自己的項目。效益差的公司更是扒拉不動。百分之六十的基層公司欠工資。一公司從八月份開始欠工資,九月份還是發不出,國慶節前每人發200元生活費。二公司更慘,14個月不發工資,全東建第一!退休和工傷職工也發不出工資,到市政府靜坐,魯曼普氣的拍桌子。前些時初雲忽然打來電話。聽到她的聲音,鳴放心裡有一股特別的滋味,苦溜溜的。初雲說二公司有個工人叫楊萬福,五年前從架子上摔到地溝裡。二公司沒人管,初雲叫鳴放和二公司經理大萬說說,叫他管一管。初雲咋管起這套事兒?一年不打電話好容易來個電話竟是別人的屁事!這丫頭難以琢磨,上次在長春,竟然和韋家昌在一起!長春的工程懸在那兒。「炎黃書院」當掮客好不賣力,這幫老頭子在鳴放面前點頭哈腰卑躬屈膝全沒了當年的神氣。東建算是完了,沒有活兒,人忽喇喇地往外跑,借兩條腿跑。去年分到東建的大中專生108人,半年跑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是專科生中專生。於滿江手下有個副總,跑到新鴻基幹,月薪8000元。大多數人跑不了,沒處跑,沒能耐跑。那天鳴放上街看見賣肉的瓦匠賣苞米的油工開剃頭攤的水泥工。也有發的,S市的「油漆大王」頭號批發商就是開汽車吊的。東建人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出了不少能人。還說別的,韋家昌不也是東建的嗎?
一天衛東忽然跑來找鳴放,說是何兆風要請吃飯。何兆風是為了金山的裝修,他把甲方的於主任樂局長魏指揮龔指揮請了多少回,這回來請東建了。請東建有啥用?不去不去不去。衛東你告訴何老闆,他有本事請上魯曼普才有用呢。魯曼普請不到嗎?比魯曼普官大的有的是!你沒聽老爺子說嗎?韋家昌去年在北京有工程,他把北京市長陳希同也請到了,在王府飯店擺的,一桌席花了三萬。陳希同還有請必到呢。何老闆有錢就叫他花去,就當餵了狗了。不餵它就咬,餵了不白喂。
「陶末雨咋樣了?」鳴放問道。
「不太清楚。」
「你還不清楚嗎?」
衛東搖搖頭歎一口氣。
「哎,她和我黃了!」
衛東從來沒和鳴放說過他和陶末雨的事,鳴放只是聽紅旗說起過,不知道他們啥時候開始啥時候又黃了。
「末雨到底厲害,換了別人,早叫那幾個小子得手了!」
衛東的話使鳴放大覺驚異。
「那幫小子沒得手嗎?」
「沒!那輛吉普往東開,開到珠林路的橋上,末雨聽見警車的笛聲,就和三個小子打起來,那車上了樹。肋骨斷了兩根不要緊,可是額頭上挨了一刀,破相了。」
啊呀,這不更糟了嗎?衛東接著歎了一回氣,抬腳走了。
老馬頭的病加重了,不會再有多少日子。馬纓到本溪去了,貝貝放在奶奶家裡。九月底的一天,鳴放下班到了老太太這兒。金山停了,別處也沒有像樣的活。從夏天開始,鳴放差不多下班就離開公司。國慶節放假他要帶貝貝去本溪,去年的國慶節在金山大幹,前年國慶節是和初雲的「蜜月」。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
他剛進門老太太說,正好正好,電話!鳴放拿起話筒。
「喂,小潘嗎?我是孔達人。」
「孔經理,有啥吩咐?」
孔達人語調急促。
「小潘,我在新民。你的車在嗎?」
「剛放走。」
「你能來一下嗎?」
「去新民?」
「對。我在102國道邊上,你馬上來吧!」
孔達人出了啥事?他跑新民縣去了,離S市六、七十公里。鳴放接著打傳呼追回小范。天短了,小范的車回來天已全黑。正是下班高峰,從大東開到鐵西,足足走了一個小時。出了城繼續向西跑,又開了一陣。
「那是孔經理的車!」
小范指著道旁的一輛黑奧迪。車鎖著,沒有人。孔達人到哪兒去了?前面有燈光,是個村鎮。他們重上車,開過去。果然是個很大的村鎮,道兩邊燈火明亮,一家挨一家鄉村飯店。
「挨家找吧!」
鳴放下車找,小范開車跟在後面。找了三家就找到了。
「孔經理!」
孔達人坐在正對大門的桌子上,頭髮蓬亂,襯衫歪歪扭扭,目光滯澀。桌上擺滿了菜,一瓶老龍口下去多半瓶了。他的司機坐在一旁。
「小潘,你咋才……才……才來!我等著你來喝……喝……喝兩盅!」
鳴放只有拉小范坐下。
「孔經理,咋跑這兒喝酒來了?你的車壞了?」
「壞……壞了。都他媽壞了!你先干……干兩盅,我慢……慢……慢跟你說!」孔達人使勁一拉,鳴放撞在他胸口上。「妞兒,上……上酒!上酒……酒杯!」
鳴放喝了一杯,孔達人把自己的喝了。
「來,來,再來!」
「孔經理,我先吃點菜行不?跑了多老遠,肚子早癟了!小范,來,咱們先吃點!」
兩個司機是不喝酒的,只有兩個經理喝。沒有五分鐘,兩個司機吃完飯出去了,他們知道兩個經理有話說。小飯店裡只有一桌客人。孔達人的眼鏡不知啥時候打碎了,仍然戴著。這個大經理從來沒有如此狼狽。
「小潘,他們來抓我了!」
「抓你?憑啥?」
孔達人啪地一拍,桌上的酒杯跳起來。
「告我收了米利20萬!小潘,你聽說嗎?」
「聽說過。」
「小潘,我跟你說:米利給過我10萬,我退回去了。我能收米利的錢嗎?我叫我老婆送回去的。他媽的,期貨我是半截接手,我不願去陶總硬叫我去。期貨的事我有責任,可是我清白!這他媽的就是整人,往死裡整。這都是金帥邦那個王八蛋干的!金帥邦和惠石勾結陷害我。你知道為啥?因為我寫過一個材料,向部長揭發惠石,就是柬埔寨的採石場,東建折進去幾百萬!惠石是什麼東西?頭上生瘡,腳底下流膿,壞透了!他們拿我開刀,最終是沖陶總去。你沒看這個陣勢嗎?工作組,扎根串聯,逼供信,文化大革命階級鬥爭那一套全來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沒想到他們這麼毒,非把我送進去不可。陶總為我的事找了魯曼普,可是魯曼普明一套暗一套,不知道玩的什麼把戲!惡人當道,沒他媽的好了!今天下午有人給我透信兒,說檢察院晚上要抓我。我只好連夜上北京,去找部長!車開到這兒壞了,就給你打電話。」
「陶總知道嗎?」
「我臨走給他打個電話。他不信。他說要抓公司領導我咋不知道?陶總這個人吶!如今的世道,還能當好人嗎?」孔達人站起來。『小潘,你叫小范跟我走一趟——你自己想法子回S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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