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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天陶興本半夜11點半鐘回到S市。初雲沒有睡獨自在客廳裡看書。她不看建築書而是看小說一本叫《尤利西斯》的意識流小說。尤利西斯即奧德修斯是古希臘的英雄成了現代派小說的書名。

  初雲穿著睡袍手裡拿著厚厚的大書給陶興本開門。

  「爸回來了!」

  「回來了。云云怎麼還沒睡?」

  「等你。」

  云云的一雙眼睛越到晚上越明亮。

  「你知道我今天回來?」陶興本是慣有的對女兒說話的口氣。

  「知道。孔叔叔來電話說的。」

  「他怎麼知道?」

  「他打到銀帆賓館,說你退了房。孔叔叔有事找你,急三火四的,來了三次電話了。」

  這個孔達人,有什麼急事?

  「你媽睡了?」

  「早睡了!都幾點了!」

  陶興本還沒有脫掉大衣,電話鈴響了。初雲連忙去接。

  「爸,孔叔叔。」

  想來是出了問題。東建公司天天出問題,陶興本習慣了。

  「陶總,期貨出事了!我這就去你那兒!」

  孔達人是慣於小題大作的。

  「你說吧。」

  「有一個香港顧問,叫吉格斯,攜款外逃:50萬現金150萬支票。他坐54次去北京了。我們八點半才發現。」

  這回不是小題大作。

  「他怎麼拿到錢的?」陶興本問道。

  「他下午四點從結算部把錢提走了。具體問題還沒搞清楚。」

  「派人去追了嗎?」

  「公安處出了兩台車,九點出發的。怕明天早上五點趕不到北京站。」

  「和北京的公安聯繫了嗎?」

  「沒」

  「為什麼不聯繫?你們聯繫不了找省公安廳!媽的,你這個聰明人今天怎麼回事兒?你不要到我這兒來,你馬上辦事!找到吉格斯的照片傳過去!和唐山也要聯繫,防止他中途下車。應該在山海關把他堵住,你們把時間耽誤了!好了,快辦吧!」

  打完電話初雲打開熱水器叫陶興本洗澡。陶興本本來不想洗初雲叫他洗就洗洗。初雲拿來浴巾拿來陶興本的乾淨的內衣又打開一瓶PANTENE洗髮液初雲總要用這個牌子。

  「云云去睡吧!」

  「爸,晚安!」

  「晚安!」

  熱水從陶興本的頭上流下。

  坐車時間長了他覺得背部酸疼。

  他聞到PANTENE淡淡的香味想到云云小時候他給云云洗澡用的還是四海牌長條肥皂。時間過去了20年,他如今老了體重比那時多了10公斤頭髮稀疏肌肉鬆弛。

  期貸的事他沒有工夫過問都交給孔達人辦,可是今天又出了事。一個建築企業插手金融業,辦得了嗎?你有什麼條件辦期貨公司?你既沒有資金又沒有管理人才連一個內行也沒有!

  扯淡!

  你當初同意開辦期貨公司就是錯誤。「多種經營」是中國人的口號是中國人的國情。日本的大建築企業不搞多種經營,你參觀過三九株式會社年產值35億美元是東建的30倍。三九在日本是中等企業不如清水、熊谷組、竹中工務。三九隻干建築業其它行業一律不問。東建的不同在於人浮於事在於有6000待業青年的壓力每年還要增加500人。但是多種經營談何容易!五年來辦了多少生產性企業辦了多少第三產業成功的不到十分之一!自己投資的螺旋鋼管廠、冷軋鋼筋廠、鋁材廠、鋼板網廠、改性塑料廠、電控廠、開關廠、鋼窗廠、鋼模板廠、不粘鍋廠、乙炔裝瓶廠、消防設備廠、皮革廠、地毯廠、製藥廠、燈泡廠、罐頭廠、印刷廠、冰棍廠除了螺旋鋼管和冷軋鋼筋尚能盈利其它廠全部虧損,和外資合辦的航空鋼絲廠花了1000萬買了地建了廠房外商卻溜走了找不到蹤影,幸虧廠房賣的及時收回成本只是白花了許多精力。又有和外商合作的鋼木傢具廠、塑膠地板廠、汽車修理廠一賠到底叫外商耷拉腦袋。和鄉鎮企業合辦的鎂砂廠、小型軋鋼廠、冷彎型鋼廠、啤酒廠。風雨衣廠無一不是上當受騙被老農把錢賺去了,鎂砂廠把廠房設備賣了還欠120萬的債,啤酒廠是和盤山縣的鄉鎮合作用800萬工程款投股。啤酒廠投產二年東建只分到兩萬元紅利。東建要求退股雙方簽了合同一年退清可是過了三年一分錢也沒退回來。打官司告到省高等法院,費了一番周折花些冤枉錢由高等法院判決強制追回400萬,可是這筆錢讓高等法院拿去蓋它的辦公樓了。其它還有不少砸鍋買賣,辦了商貿公司、邊貿公司、物資公司、租賃公司、廢品公司,還辦了商場、賓館、餐館、茶行、電影院、舞廳、台球廳、電子遊藝廳、游泳池、避暑山莊、溫泉療養院五花八門無奇不有就差妓院大煙館了。所有大企業的經營者都反對「企業辦社會」一個比一個辦的歡一個比一個辦的花。所謂「多種經營」所謂「不在一棵樹上吊死」卻是死的更快死的更慘。東建哪裡有能力去搞那些根本不懂根本不會的行業,不知所由不知所之的行業,公有制大鍋飯官本位機制無法控制的行業!陶興本上台以前已是四面出擊,但是他沒有剎住車又搞了期貨。再不剎車誰知道是什麼下場。

  陶興本從衛生間出來回到臥室點上煙看書。他不想睡也睡不著他看的是一本《品書四絕》即金聖歎批《西廂記》李贄批《論語》馮夢龍批《桂枝兒》花底閒人批《夾竹桃》。他年輕時候有讀古文讀古詩詞的愛好但是好多年不大讀了。這次他在大連開發區五彩城的書攤上買了《品書四絕》於是拿出來看藉以躲開煩惱。他看了一陣抽了幾支煙看看牆上的鐘已是半夜一點多。他感到夜的寂靜帶給他的無限伸長的壓迫力。

  他拿起電話。

  電話鈴響了七下。

  「喂,是我。」

  「我知道是你啊!幾點了?」

  打開燈的聲音。

  「快天亮了吧?你在哪兒給我打電話?」

  她的聲音因為睡意朦朧而低沉而嘶啞而慵懶面性感。

  「我回來了——在S市。」

  「今天回來的嗎?」

  「半夜才到家。」

  「咋還不睡?」

  「想你。」

  「我也想你——在夢裡。現在到底是幾點?」

  「一點半。

  「你想來嗎?」

  「想來。」

  「那就來吧。」

  「不行。明天有不少事。」

  「要不你也不能來——云云看著你吶。」

  「只好過幾天了。」

  「明天就來!」

  「明天再說吧。」

  「明天再說吧!」

  「晚安。」

  「晚安!」

  陶興本給紅旗打完電話過了好一陣才睡著。他只睡了三個小時。早上小石開修好的小奔馳七點半按時來接他。

  他走進辦公室,金帥邦在他屋裡轉悠。

  「老陶,抓住了抓住了!」

  「什麼抓住了?」

  「吉格斯抓住了!兩分鐘前來的電話,在北京站抓住的!」

  金帥邦喜笑顏開,把手中的煙遞給陶興本。陶興本最近發現金帥邦很有表演天才,他來報告「喜訊」用以解除見面的尷尬,他遞上香煙裝作不經意的樣子好像他們之間毫無芥蒂。

  「錢追回來了嗎?」陶興本接過香煙。

  「追回來了,謝天謝地啊!」

  「我說期貨不能再辦了。」陶興本肯定地說。

  「對,我也說不能辦!」金帥邦用手中的香煙揮一揮表示完全贊同不僅是贊同簡直是說出他想說的話。「老陶啊,不瞞你說我心裡一直為期貨打鼓,現在議論不少,真弄出個大窟窿你我兩個誰也負不起這個責任!」

  金帥邦冠冕堂皇。他兒子就在期貨當經理助理。金帥邦仰起臉仰起他的腮幫子那表情飽含正義感緊迫感責任感使命感。

  陶興本在桌子上拍了一下:

  「賣掉!」

  「對,賣,賣,我同意!趕快下手!再不下手不得了!保本就賣!」金帥邦一句一句加重語氣,但是他的表情忽然一變。「老陶啊,還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是關於老孔的。」

  「達人的事?什麼事?」

  「紀委收到兩封舉報信,你看看!」

  金帥邦從兜裡拿出信。陶興本接過來看,兩封匿名信是一個人的筆跡,字寫的很流暢,一封是告孔達人搞女人的,另一封告他接受了米利20萬元賄賂。陶興本叫孔達人管期貨不到兩個月,就有人告期貨的事了。

  「這女人是哪兒的?」陶興本不愛看把信丟在桌上。

  「說是銀行的。」

  「那好啊,搞公關嘛!有沒有告我的?」

  「哈哈,沒有沒有!告你我的信能寫到這兒嗎?寫到市紀委。省紀委。」

  「孔達人你打算查一查嗎?」

  「沒有沒有!都是捕風捉影沒啥證據!有證據也不能查。要查上邊查。建設部可以查,市委可以查。領導班子自己查起來不是亂套了嗎?」

  金帥邦拿起匿名信走了。金帥邦沒有提「黨委常委會、經理辦公會議事規則」。他沒有當金帥邦的面而是當著黨辦主任大發雷霆。今天他和金帥邦的談話是近來最「融洽」最「和諧」最「觀點一致」的談話。彼此積怨已深傷痕已難癒合。所有的衝突都是權力之爭。對於東建來說,他和他到底是誰說了算?金帥邦不遺餘力爭奪權力,而最有效的權力是幹部任免權。過去的規矩,行政系統副處級以上幹部由總經理辦公會討論由公司總經理決定。金帥邦拿出「議事規則」打著「黨管幹部」「集體領導」的旗號提出正處級幹部由黨委常委會討論決定。按照這個規則,陶興本既沒有權力任命潘鳴放也沒有權力免呂寄生杜寶強的職。他不可能同意金帥邦的「議事規則」,絕不可能!封官許願是攏絡人心的最有效的辦法,金帥邦上台一年,他已經任命了20幾個處級幹部。如果不是陶興本的抵制,這個數字會翻一番。金帥邦代表了「希望」贏得了「人心」在他周圍聚集了一批甘願效命之人。這是最廉價的結黨營私的手段,不受懲罰的腐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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