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衛東總是想著初雲小姐。三個星期前去東陵,不是初雲答應他的約會,而是他死皮賴臉的糾纏。對付女孩子有各種辦法,死皮賴臉也是一法。那天分手的時候初雲以女皇的口吻說道:
「聽著,以後不許你找我,不許打電話!到時候我會找你的。」
他只有答應。他告訴她手機號、傳呼號、家裡電話號、辦公室電話號。這麼多號碼,這麼方便的通訊,就是收不到消息。他急了,打電話到設計院。院裡的人說她病了。好機會!於是他打電話到她家。正是初雲接的電話。
「你好——我是衛東。」他小心翼翼。
「你這個狗東西!誰叫你打電話了?」
「女皇」對她的懿旨記得清楚。
「聽說你病了——能去看你嗎?」她上次說起懷孕的事。
「廢話!誰說我病了?」
「你們院說你請病假。」
「我騙他們。我在家干私活呢。」
「出來玩好嗎?」
「不行。我現在不想見你!」
「啥時候想?」
「我明天去丹東。對了,上次說的那件事,就是……是騙你。」
不知道哪句是真話,哪句是假話!總之潘衛東還是沒有見到初雲。她在和某個男人周旋,使她懷孕或者她謊稱使她懷孕的那個男人。不知道是什麼樣的男人。潘衛東是他的對手並且要戰勝他。但是總要見面才行。他心生一計:下個月是老頭的70大壽,他要擺幾桌請請親朋好友。陶興本是必請的,初雲是紅旗的同事,把她請上。
潘衛東有過幾個女孩兒,其中有他真正愛戀的女伴,也有被他稱為「性快餐」的一夜風流。最忘不了的是初戀的女伴和在深圳邂逅的女孩子。初戀的女伴是杭州人,東北建築大學的同班同學,說不上漂亮,卻有著江南女性的白皙和嬌媚。89年出事前,他們已是畢業班了,他和她已相愛一年。但是發生了那件驚天動地的事,把一切改變了。就在6月10日S市最後一次十數萬人在市府廣場大集會之後,他知道大禍臨頭了。他和她一同逃離S市。他想在外地躲一躲,或者找機會跑出去,但是走投無路。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回S市,任憑當局的懲罰。他回S市之前先送她到杭州。那天她沒有回家,和他在小旅館過了一夜。那是他們的第一夜也是最後一夜。他們雖是童男童女,卻是不顧一切地相求,摧肝裂膽地相求,死而無怨地相求。一個無眠的夜,有的只是不停的哭泣和不停的做愛。第二天自然是生離死別,海誓山盟。他在獄中始終揣著她的照片,照片上留有他無數的吻和淚痕。等他從獄中出來,女孩已經畢業回杭州,據說嫁了人。他不死心,趕到杭州,住了三天,沒有見到她。他知道她躲著他,也知道她真的結了婚。他仍然住那家小旅館,煢煢而泣。他立在黃昏的迷濛的西子湖畔,仰天長嘯,讓悲聲在水面飄蕩。他離開杭州去深圳,開始了有別於當年的新的冒險生涯。他在深圳結識了一個女孩兒,是個湖南妹子,不到20歲。他在股票市場上認識她。她長得黑黑的,兩眼放光,走起路來腳步如飛。她也想搞股票投機,卻沒有本錢。他則有兩個同學和朋友。他住在同學那裡,從朋友那裡借到兩萬塊。認識她的第二天,他們又在股票市場見面了。這天下午他們一直在一起。晚上,他們在大排檔吃炒麵。吃完麵他送她回去。她的湖南妹子的辣味兒叫人心蕩神馳。他在樓角的暗影裡吻了她,對她說:「哪天帶你上床!」她的眼睛在月光下發出貓眼一樣的閃光,回答說:「今天!」很久以後,他每當想起她,就在心裡叫她「今天妹子」——你永遠忘不了她的驚人之筆帶給你的喜出望外的刺激和快感。他們一刻不耽擱,立即找住處,找到一家小旅館。她自己脫光衣服,抱住雙腿坐在床上,卻對他說:「夥計!出去找家藥房——正是危險期。」他只好出去尋找晝夜藥房。那間小房間除了一張鐵床什麼也沒有,而那又是一張既不夠長又吱吱作響的床。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的銘心刻骨的愛,已經不是為了證明自己為了承諾為了責任為了將來,他只有一時的瘋狂和滿足。第二天他們不再住小旅館而是租了一間簡陋的房子。他仍然去搞股票投機,她則去夜總會打工。他們共同生活了一個月,是他和一個女人生活的最長一段。(他後來總是想起那一個月的生活所給與他的快感,她是天生的會做愛的女人)他在股票上成功了,賺了八萬,還清了朋友的債,然後對她說:「我要回家去,也許回來,也許不回來。」她黯然說:「你走吧,有緣總會相見。」那時候他沒有脫開學生味兒,沒有長出商人的黑心腸。他拿出兩萬元給她。她不要,說:「買笑的麼?我不是你買的姘頭!」他走時天已冷了,他給她買了一件大衣,她收下了。她送他到火車站,流了淚。他沒有流淚。兩個月以後,他從S市回來,再也找不到她。他只叫她「阿貓」而她叫他「阿狗」,他不知道她的真名實姓。一個文小姐一個打工妹,感情經歷的反差和命運的反差一樣強烈。那以後再也沒有難忘的女人。他去買笑,享受刺激和解決需要。他的職業他的環境他的生活方式使他難免於墮落。許多男人和女人都在干高歌前進的社會嚴肅權威的法律文明合理的道德傳統所不容許的骯髒交易,無論為官為工為農為商,無論賣權賣爵賣文賣娼。禮崩樂壞,仁去義盡,有些人承認墮落,表面上卻裝作正人君子;有些人不承認墮落,以為是社會的發展,觀念的更新,以為是順應潮流,是物竟天澤,適者生存。他是成功者,正如初雲說的「暴發戶」,也正如初雲說的,「最討厭最噁心最下作的就是暴發戶!」他承認自己「下作」但是不能讓人「討厭」更不能讓人「噁心」。他受過高等教育,絕不亂花錢。他選擇價錢公道貨有所值的餐館、舞廳、飯店,他和按摩小姐討價還價。除了女人,他的吃喝玩樂高檔消費是為了生意。他花的是自己的錢,不像那些公款消費的人,聲色犬馬紙醉金迷肚子裡是「不吃白不吃不撈白不撈」「有權不用過期作廢」的再簡單再直接不過的價值觀。他有事業上的野心,他還要發展,要更大更輝煌。他暫時不想考慮婚姻,暫時沒有必要考慮婚姻。
但是見過初雲之後,他的想法有所改變。
去年冬天的那個party是他第一次見到她。他清楚地記得當她走進房間的一剎眾人想要按捺卻又按捺不住的騷動。因為新來的小姐是個生人,大多數人不認識。她穿一件大紅的大氅,濃密的頭髮高高盤在頭頂,站在客廳門口,目光掃過房間,掃過每一個人。她的雙眼轉盼流光,一下子掃盡了房間裡的惡濁空氣,使每個人安靜下來。她的同伴向眾人作介紹,空氣重新活躍起來。她毫無嬌羞之態,大方而不張揚,傲氣而不給人以刺激。她給人以刺激的是她的美,她的完全現代的美,跳躍的飛動的結實的和性感的美。當介紹到潘衛東面前的時候,新來的小姐說道:
「我認識你們家每一個人。」
他對她也有所聞。他不認識她,是因為他不在S市。他在深圳,再往前則在凌源的勞改營中。他回到S市就聽到她的名字,想不到她竟如此出眾。他向自己承認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女孩子。他立即想到「色藝雙絕」那個老詞兒,想到《紅樓夢》中的柳湘蓮發誓找一絕色女子,「絕色」二字是也。那天他已神魂顛倒,拚命喝酒,胡說八道,狂放不羈。他就要與眾不同,他就要看破紅塵,超然物外。他的愚蠢使他醜態畢現,事後後悔不迭。初雲給他的印象太深了,以至改變了他的計劃。他本來想把事業搞得更大一些,30歲以後再考慮結婚。他現在想初雲這樣的女孩此生再難遇到。他所遇到的女孩子幾乎沒有像樣的,就是長得好看些的,也沒有文化,沒有教養,愚不可及。初雲以她的家庭背景,文化修養,事業成就,以她的超然不群的氣質和相貌,在潘衛東眼裡壓倒天下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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