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雲小姐是與眾不同的。這種與眾不同,首先不是旁人對她的看法,而是她的自我感覺,她的傲氣,她的獨樹一幟的處世態度。當然她有驕人的天賦,畢業於同濟大學建築系,一個出手不凡的青年建築師。當今的年代是大興土木高屋建瓴急功近利一擲千金的年代,全中國從南至北就是一個大工地,沒有哪一個行業如建築業發展得如此迅猛,如火如荼,也沒有哪一類專業人員如建築師般緊缺,應接不暇,躊躇滿志,無限風光。知識的價值在建築師的筆下陡然升值,一個粗淺的創意,一張花哨省力的渲染圖,便可換得相當於幾年的工資收入。這是初雲上大學選中建築學專業始料不及的。如今,初雲小姐的收入比不上享有盛名的一流建築師,但是與年輕人相比,與出賣知識才能而不是獲取剩餘價值權力價值的人相比,初雲完全可以滿足。想當初上大學買輛自行車猶覺囊中羞澀,如今出門,她是完完全全的「打的」族,絕不多走半步。在她看來,十塊二十塊的「打的」錢,再合理再公道不過了。
自命為現代人的初雲當然也有她的煩惱。最大的煩惱莫過於男人的糾纏。初雲是隨時隨地可以引起男人興趣的女孩,而她的職業和社交範圍又多是在男人圈子裡。並不是事業有成的男人都對女人有興趣,而是事業有成同時對女人有興趣的男人圍在初雲身邊罷了。這些男人,各自有對付女性的辦法:有的粘粘乎乎,沒完沒了;有的直來直去,想怎麼幹就怎麼幹;有的將欲擒之,故先縱之。初雲並不畏懼男人,她自有對付他們的辦法,她只是有些煩惱罷了。
草長鶯飛,雜花生樹,何不踏青而去,一睹明山媚水,一抒胸中之塊壘?五月的一個星期天,初雲準備獨自春遊。她要躲開所有男人,她要去寫生,她要去北陵東陵。大清先祖的陵寢殿堂嚴整,古木參天,是寫生的好去處。初雲家在崇山路,離開北陵不遠,要說春遊,該去東陵才對。去東陵就要早起,犧牲每星期僅有的可以晏睡的一天。她還要看天氣如何,否則不能作畫,白跑遠路。初雲上學時候以素描和水彩聞名全校,在上海青年美展中得過二等獎。畢業以後很少畫水彩,平時趴圖板畫的是建築圖,再就是畫糊弄業主的渲染圖。渲染圖好畫,建築主體畫出來,用不著多少顏色,流行高調子嘛。周圍的景色用舊畫報舊掛歷剪剪貼貼,拼拼湊湊。建築畫不能算藝術品,哪一張建築畫登的上大雅之堂?建築畫是設計的預想圖,至於名家筆下的各式建築是另外一回事。你看過康斯太勃的《東方伯荷特教堂》嗎?你看過透納的《凱威來城堡》嗎?那才是真正的風景畫!那才是真正的水彩畫!
初雲星期六晚上為第二天的出遊做好準備。她找出畫夾、畫筆、顏料盒、調色板、三腳凳,找出幾張英國產的360克布紋水彩畫紙,那是一個朋友在東京新宿的川崎百貨店為她買的。除了作畫的家什,還有女孩子出門的行頭:一襲赭紅色牛仔布套裙,一頂朱紅色寬沿貝蕾帽,一雙阿迪達斯運動鞋。一個星期天太少,最好有一個假期,畫它一批,去大連,去青島,或者去南方。上大學的時候,系裡有一位教水彩的女教師,她的青島暑假寫生畫展,全校師生嘖嘖稱讚。
星期天初雲起個大早,爸爸媽媽妹妹還在夢裡。電話響了。
「喂,找誰?」
「找你。」
「我是誰?」
「你是陶初雲。」
「哈,聽出來了,你是潘衛東!」
這家人家,老大潘鳴放,反右派那年出生的;老二潘紅旗,反彭德懷那年出生的;老三潘衛東,反劉少奇那年出生的。有趣的是他們的爸爸是早年留學英國的工學博士,竟給孩子起這種名字!
「潘老闆,有什麼事?」
「別跟我犯酸了。」
「廢話!」這是初雲對待一切令她不快的話的答話。「對不起,我現在要出去了。」
「你去哪兒?」
「你別管!你有啥事兒?」
「和你的會。」
潘衛東是想怎麼幹就怎麼幹的那一路。
「我今天沒時間!」
「我有時間。」
「廢話!」
「你到底去哪兒?」
「你別管我去哪兒——我去寫生。」
「我送你去。」
「我馬上走。」
「我就在你樓下。」
這小子!他有汽車,有手提電話,跑到你樓下來糾纏!初雲看看窗外,潘衛東倚在豆綠色桑塔納汽車的屁股上。好吧,叫他送!
初雲背一個大包,再背上畫夾,下了樓。
潘衛東1.90米的個子,赫姆斯本西裝上衣,法蘭絨褲子,有幾分英氣。他的身胚子叫人想起邁克爾·喬丹。不過他長得不黑,倒是更像施瓦辛格。他看見初雲出來,便把電話機揣進口袋,好像藏起作案的工具。他用另一隻手打開了車門。
「咱們去哪兒?」
「誰跟你『咱們』?」初雲偏過頭。「你不是送我嗎?」
「送。
「去東陵。」
「看來真要畫畫兒去!」
「難道是假的?」
潘衛東是東北建築大學畢業生,學給排水的,比初雲高一屆。在學校潘衛東是名人,在「六四」風波大鬧了一陣。潘衛東當年振臂一呼,應者如雲,大紅大紫了幾十天。他為此付出了代價——系獄一年,至今不發畢業證書。潘衛東出獄以後跑到南方去混。他真有鋌而走險的膽識,向朋友借了兩萬塊錢,在深圳股市上一舉發財,當上了款爺兒。於是乎衣錦還鄉回到S市,辦起建築裝修公司,當上了老闆。翻雲復雨,升天入地,三年河東,三年河西,看來人不要想像上帝那樣施恩於萬民,人要想從上帝那裡討來一點幸福尚不容易!去年春天,初雲在一個同學家的party上與潘衛東初識。那天潘衛東放言永不過問政治,一心賺錢,並且喝多了酒,大放悲聲。初雲對他的印象並不好。不久前,初雲在爸爸的辦公室裡又遇到他。初雲的爸爸陶興本是東北建設總公司的總經理。潘衛東來要欠款,東建一個基層公司欠他的工程款一年未還。那天潘衛東文雅多了,他開車送初雲,他們在一經街的咖啡館坐了坐。潘衛東的身胚子真棒,還有他的明亮的小眼睛,像有磁力。也許是他出演過大悲劇大喜劇,也許是他瀟灑的外表地道的男人味兒,初雲讓他吻了她。兩天以前,潘衛東打電話約她星期天出去玩,她謝絕了。對付這種男人,你不能讓他太得意,況且初雲想獨自去畫畫兒。
汽車上了崇山路一直向東開。
「繫上安全帶!」
潘衛東的命令口吻有一種漫不經心的威嚴。初雲不喜歡酸溜溜的男人,即使在追逐女孩子,也要不失威嚴才對。最近S市市的交通管理抓得緊了,不系安全帶要罰款呢。
潘衛東把手臂搭在方向盤上,說道:
「在學校的時候,建築系的女生寫生,是校園一景。坐在綠樹蔭下,攤開畫紙,揮動畫筆,靜靜地,雙眼迷濛,神情優雅,就是一首詩,一幅畫。」
他真會拍馬屁!
「男生不也去寫生嗎?」初雲說道。
「男生沒有詩意。」
「我在同濟是畫得最好的,又是最漂亮的,當然有詩意了。」
初雲笑一笑。在異性面前,自己的優點要自己說,自豪地說。
車到東陵,天朗氣清,群山新綠。這裡是努爾哈赤的陵墓,建在山坡上,比他兒子皇大極的北陵更見雄偉。蒼松環抱,黃瓦紅牆。初雲覺得有情緒。她下了車說聲謝,請潘衛東回城。不想潘衛東回身買了門票。
「送人送到家嘛!」
於是由潘衛東拎了包背了畫夾上山。初雲找了陵墓外的一處僻靜地方,這裡既可以看見紅牆和宮闕的一角,又有幾棵盤虯多姿的白皮古松。
「小徑知心通僻靜,輕雲解意送溫柔。」潘衛東吟道。
「誰的詩?」
「我的一位同學雅好舊體詩,這是他的一首情詩,我記住兩句。」
「挺有趣。」初雲鋪攤子。「喂,我說:我忘了涮筆罐了,還有水,有啥辦法?」
「好辦。」
潘衛東立即買來幾瓶礦泉水。
「喝的唰的全有了!」
「那麼你可以回去了。」
「我在一邊看,我當伺候局的。」
「廢話!我今天不要任何人,更不要任何男人!」
「好,我回去。這個給你!等你畫夠了,打我的傳呼,我就來接你。」
潘衛東把手提電話交給初雲,留下傳呼號碼,下山去了。這個伺候局的,倒挺痛快,又有現代化的服務。
初雲喜歡古典英國水彩畫的精雕細刻的畫風,但是她做不到,她不是精細穩當沒脾氣慢性子的人。她只能學古元、詹建俊一流中國水彩畫家,把中國畫的寫意技法融於水彩畫。她還是比古元畫得細緻些,她是建築師,她要把古建築的複雜的外型勾勒出來。她覺得應該多畫些畫兒,否則她的業餘時間要陷於掙錢的渲染圖。方案圖和同男人的周旋中。她已經24歲,仍沒有考慮婚事。她不想考慮,一想就心煩。她看到婚姻的虛偽就像看到舞台上的佈景。她當然有男人,在這方面她放得開。婚姻的虛偽首先在於男人的虛偽,還有作為家庭生活的種種限制,種種麻煩,各種非親非故的人一夜之間變成了你的親戚,讓你陷入家族血緣宗法的泥淖。凱瑟琳·赫本說:「一個女人要犧牲許多男人的崇拜,去贏得一個人的批評,就去結婚。」至於情人,是另外一回事。你可以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你可以得到溫暖而沒有麻煩,可以得到幫助而沒有債務。世上沒有完美的男人,男人的優點分散在不同人的身上,所謂優秀的男人,不過擁有其中的幾個優點而已。正如你欣賞米開朗基羅。魯本斯、戈雅,你也可以欣賞馬蒂斯、畢加索;你喜歡埃菲爾、戈地。賴特,你也可以喜歡格羅皮烏斯、柯布西耶、貝孝銘。請大畫家大建築師們原諒初雲小姐的擬喻不倫。當然還有性,不全是精神。初雲已經不是小姑娘時候對待性的心理,已經不是初嘗禁果的好奇心,而是需要。只有舊時代的女人才能夠抵禦這種需要,那樣一種生活環境,那樣一種社會環境,嚴厲的道德制約和嚴酷的刑罰。那時候對女人的壓抑和摧殘難以想像。初雲生活在今天,自由的開放的全新的和任人馳騁的時代,壓抑和摧殘似乎不存在了,似乎一去不復返了。時代在前進,但是初雲走得太快了,自己也覺得有點兒過了頭。她有過六個男人,唉,太多了,不像話了!六個男人,只有第二個也許還有第四個,她有過「嫁」的念頭。至於說到「愛」,這個俗不可耐的字眼兒,被年輕人嚼來嚼去被通俗歌曲嚎來嚎去帶著醋味酒味胡椒粉味白菜幫子味的字眼兒,初雲想過,思辨過,解析過。她想分清「愛」、「喜歡」、「需要」的內涵外延,但是分不清,想不明。形式邏輯辯證邏輯不是解開心理奧秘的萬能鑰匙。總之她愛過,喜歡過,需要過,她是正常的健康的聰明的漂亮的獨立不羈事業有成的女性。將來不再漂亮不再健康或許不再正常的時候她將會怎樣?她不是獨身主義者,等不到那個年齡她就會嫁人的,她絕不固執。她現在想不到那麼遠,她現在想到的是潘衛東絕不能成為她的第七個情人。
邏輯思維現在並不能影響初雲小姐的形象思維,她正在作畫,勾勒飛簷斗拱歇山攢頂,表現白皮松的質感和紅牆下一叢迎春花的姿態。她畫了兩個多小時,停下來,把畫夾子靠在樹下,一邊吃東西一邊對著畫琢磨。她帶了秋林公司的捷克斯,一種1905年日俄戰爭以前俄國人在S市建立秋林公司就帶來工藝生產的硬蛋糕,也是S市做得最好的蛋糕。三三兩兩的遊人在這裡駐足,欣賞水彩畫,也欣賞恬靜嫵媚的小畫家。初雲吃了蛋糕喝了礦泉水。吃完喝完初雲繼續作畫,直到完成。下午的部分有點兒潦草了,光線變了,感覺也變了。一切藝術都是如此,當你掌握了相當的技巧之後,感覺是第一重要的。初雲先打傳呼,然後收拾東西。等了一會兒,電話還沒有過來。初雲忽然想起,這電話是不用回的,狗東西自然會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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