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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海失蹤 作者:胡發雲



  思思打來電話的時候,老陽與何必正擁著薄被倚在床上看一部美國槍戰片的碟子。一段時間以來,他們常以這種方式打發晚上無聊的時光。12歲的女兒去讀外語學校了,每週六才回來,於是,他們早早地過起了空巢家庭的生活。

  電話鈴一響,何必趕忙關掉音量,嘀咕了一聲:誰呀?這麼晚了。

  何必對深夜電話有一種條件反射的恐怖。她遠在東北的父親突然去世的消息,就是在一個深夜由這只電話傳來的。

  老陽拿起聽筒,瞟了一眼牆上那只石英鐘,快12點了,老陽剛「喂」了一聲,只聽見思思在電話那頭急急地說了一聲:「老海失蹤了。」老陽已經聽清楚了,但他還是又問了一遍:「老海怎麼啦?喂!思思!喂———」

  思思說:「老海失蹤了。」

  這次,他聽見了思思的啜泣聲。

  老陽僵在那兒,一時無語。何必在一邊囁嚅著催問:「老海怎麼啦?」

  老陽問思思:「誰告訴你的?」

  思思說:「台裡。剛才我又和老朝通了電話。」

  「什麼時候的事?」

  「有十多天了。」

  近年來,老陽也曾預料過老海的種種不幸結局,但從未想到他會失蹤。這是一種更讓人恐怖的結局。老海總有出人意外之舉。

  思思說:「你能來一下嗎?」

  老陽說:「我馬上來。」

  老陽匆匆穿著衣褲,對何必說:「老海失蹤了。失蹤了十多天。我現在去思思那兒。」

  何必失聲叫起來:天哪天哪天哪———

  老海是何必最喜愛最敬重的男人。再優秀的男人從她嘴裡過,都要扣分。惟獨老海,永遠是滿分。

  老陽穿好衣服,何必又去給他找風衣。她光著兩腿在屋裡跑來跑去,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她含含混混地叨叨著:有這一天,我就知道有這一天……

  老陽匆匆走到街口,幾輛亮燈的的士橫橫豎豎臥在那兒。他走向最近的一輛。司機正蜷縮在後座上睡覺,老陽拍拍車頂,司機一彈而起,鑽出車來慇勤地問:「您去哪?」

  老陽說:「學院路。」

  子夜的風已經浸骨,一陣深秋的蕭瑟灌進車來。

  前些天,那一場秋雨落下時,老陽還想起過老海。每當季節轉換,或天氣突變,他便常會想起老海來,想起烏嘯邊,想起那幢發黑的小木屋。烏嘯邊怕要下雪了,屋後的那片竹林怕都黃透了,遠山那片闊葉林怕只剩下一片密密麻麻的枝枝椏椏,屋裡的火塘子又開始冒煙,煙火中是那只熏得烏黑的吊罐……老海,梅丫,還有那兩個在山坳裡生山坳里長的小女兒,正圍著火塘烤苞谷吧?四面木壁上是他們寧靜又神秘的光影……烏嘯邊的氣候要早一兩個月,於是,拿兩處的物象進行對比,成了老陽的一個心理遊戲。看天氣預報,老陽的城市氣溫十幾度時,便會對何必說,老海那兒怕要下雪了;當他的城市報40度時,他便會對何必說,老海那兒最多20度。烏嘯邊成為老陽的他處,老海成為老陽的他者。在這個全球一體化的時代,連深圳香港美國英國似乎都成為了自己生活的一部分讓人熟視無睹的時候,惟獨老海和他的烏嘯邊,兀然峭立在那兒,使老陽因此不時地看見自己。

  的士開進熟悉的校園。十幾年前,他就是在這裡遇見老海,還有老朝。他們都以這裡為一個點,讓自己人生的軌跡折轉了一個角度。

  的士停在那幢熟悉的宿舍樓前,他看見那兩扇亮燈的窗。近些年來,老陽到這兒來的次數,比老海多得多。

  思思家的門虛掩著,思思常這樣,在老陽到來之前打開門鎖。

  老陽推門進去時,思思正站在客廳裡發呆。他扶著思思的雙肩到沙發上坐下,給她倒了一杯水,自己點上一支煙,就這麼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思思終於長長地噓了一口氣,似怨似恨,似歎似惜,然後如小學生找不到答案一般,不停地搖著頭。




  牆上還是那一幀老海的照片,那是他七年前第一次進烏嘯邊時拍的。那時的老海滿臉朝氣,興奮又自信地眺望著遠方。像許多新鮮的旅遊者一樣,他擺了一副拍照的姿勢,站在他那台安在三角架上的攝像機旁,穿著一件火紅的運動衫,外面套著一件土黃色的攝影背心,十多個大大小小的口袋每一個都塞得鼓鼓囊囊的。拍攝的地點大約是某一處峰頂,背景是一片山巒,遠遠近近浮在一片雲海之中……許多年來,這張照片一直掛在那兒。

  思思說,老海是11月12日從小木屋出發的。梅丫說那天他帶了許多東西,除了器材糧食睡袋之外,還帶了攀崖用的繩索和那支槍。他對梅丫說一個星期左右回來。口糧也只帶了一個星期的。一個星期過了,老海沒有回來。又過了兩天,還沒有回來。梅丫害怕了,將兩個女兒反鎖在家裡,跑了幾十里山路,到鎮上給林業局管理處說了。林業局管理處找了縣裡,縣裡又找了老朝。這期間,老朝曾給思思打過一個電話,問老海回來沒有,思思說他半年多沒回來了。這些年,老海一年也就回來一兩次,這些老朝應該都知道。他們又打電話到電視台,電視台也說好長時間沒見他的人了,上次分房讓他回他也沒有回。縣裡組織了搜尋組,以大風坳那間小木屋為圓心,把周圍人跡可至的山林梳了一遍,什麼蹤跡也沒有發現。烏嘯邊方圓百里,是三省交界的一片無人區,山高峽陡草深林密,找一個人如同大海撈針。今天晚上,搜尋小組一無所獲地撤回到了鎮上。他們估計,老海要麼是失足落進了峽谷,要麼就是被那些人給暗害了。思思說的那些人,就是這些年來盜獵烏猴的人。

  思思這些話說得恍恍惚惚顛三倒四。

  老陽抽著煙,不知該對思思說點什麼好。

  思思說,台裡明天派人去烏嘯邊,讓我也去。

  老陽說,我也去。

  在老海與梅丫生活到一起之後,老陽一直認為自己是思思生活中最近的一個人,很多時候思思也是這麼感覺的。可現在,那個幾乎與這個家不再相關的老海,仍然站在他和思思之間。

  他們各自沉默的時候,老朝打來了電話。近年來,特別是老朝到地委以後,他們聯繫很少了。偶爾老朝到省城開會,如果能擠出半個小時一個小時,他也會派了司機來接老陽見上一面,吃一頓飯。但這種見面總是被各種電話或來客打斷,弄得人興味索然。後來就更多地用通話替代見面了。

  老朝和思思說了一會兒,便要老陽聽電話。

  老朝說:「剛才打電話到你家,何必說你到思思這兒來了。好好陪思思說說話。這時候,只有你最合適了。」

  老朝說了一些尋找老海的過程,然後對老陽說,希望他明天與思思一起來,其中另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今天梅丫對縣裡的人說,有事要找老陽,別人問她什麼事,她不說,她說要對老陽親自說,不知是否和老海的事有關聯。

  老陽說,我已經決定去了。

  老朝有點傷感,歎了一口氣:「唉,這個老海……明天來吧,我在地委等你們。來了再細說。」

  老朝打來電話之後,老陽便和思思一直呆呆地坐著。坐了很久,一句話也沒有。下半夜何必來電話打聽老海的情況。老陽起身告辭,問明天怎麼走。

  思思說,早上7時電視台來車接我,然後再去接你。

  思思送老陽到門口,以往這種時候,他們都要擁抱一下。但現在,他們之間一直留著一個空間。

  思思為老陽開門,她突然自言自語地說:「老海把我毀了。」

  老陽聽了,一時愣住,不知思思為何突然說出這麼一句話來。

  老陽回到家中,何必還眼睜睜地倚在床上,見他回來,第一句話就問老海。老陽便把他知道的都講給了何必。何必聽著,嚶嚶抽泣起來,說,這個傢伙,太強了,太一意孤行了。又說:「老海不是這個世上的人,我知道,他遲早有這一天。」

  老陽想,這世上的事,有很多偶然,有很多宿命。如果當初是他和思思,何必跟老海呢?許多人事大約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是誰在規定誰該跟誰呢?他們都是自己的選擇。其實只要有選擇,就會有錯誤。惟一的選擇,便是惟一的錯誤。

  何必不睡了,爬起來給老陽清理行裝。她幾乎將所有的冬季用品都翻了出來:帽子,圍脖,手套,羽絨服,高腰靴,羊皮背心,雙層保暖絨褲,毛襪子,防凍膏……如同要去攀登珠穆朗瑪峰。這裡面的大部分物件,都是去年冬天,老陽去烏嘯邊時添置的。

  老陽問何必,如果你是思思,你會不會跟著老海一起進山?

  何必說,你這個問題很險惡。對我,對思思都很險惡。

  行裝清理好了,鼓鼓囊囊塞滿了一大旅行袋。這時,天已微明。兩個人都很疲憊,但又無睡意。何必坐到老陽身邊,靠著老陽的胸脯,感傷地說,你要把老海找到,這個世界上像他這樣的人不多了。我們都是行屍走肉,一群現代文明的行屍走肉。一個個自以為活得有滋有味,事業啊,權位啊,財富啊……一個個自以為又有才情又有學識又有個性,其實,都是他媽的現代化養雞場裡的雞,只不過啄得快一點慢一點,養得肥一點瘦一點而已。




  老陽,老海,還有老朝,是80年代初進大學的。那時和他們的年齡相近、第一批擠進恢復高考末班車的人們已經都畢業了。他們三個卻各自因為一些特殊的緣故給耽擱了。老陽因為捲到一起地下詩歌刊物的案子中,老朝當時在一個縣裡的中學教書,書教得不錯,又和教育局領導的關係不好,沒讓他參加高考。老海呢,正在南疆的崇山峻嶺中跟越南人打仗。幾年過去了,他們三個人都沒死心,不約而同地給這所大學的校長寫了信,申訴他們當年不能報考的原因,表達了強烈的讀書願望,希望能給他們最後一次機會,哪怕考不取,也心甘情願。他們三個人後來談到自己寫的信時,發現他們信中的許多話竟都是一樣的。只是老陽寄出了自己一批發表過的詩作,還有那本曾被打成反革命地下刊物的詩歌刊物。老朝則列出了近年來自己的一批考取各種名牌大學的學生名單,其中有幾個就在這所學校就讀。老海的材料更過硬———那是一封部隊的推薦信,上面記載著老海英勇卓著的戰鬥業績和幾次立功的證明材料。校長是一個愛才的人,不知他打通了一些什麼關節,同意讓他們報考。結果他們三人都以高分獲得錄取。這件事在校園裡一時傳為美談,使他們一進校便成為明星人物。那時,校園裡已沒有什麼鬍子大學生了,滿天下清一色的高中應屆畢業生,十七八歲,20出頭,還有十五六歲的。一下子來了這麼三個深厚老成履歷豐富的大男人,讓大家又好奇又興奮,只是同學間不知該如何稱呼才好。很快,小同窗們各取了他們名字中的最後一個字,分別稱他們陽老,朝老,海老。大大咧咧地叫了一陣子之後,系裡一位老先生來講先秦文學史,這是真正的一老,七十大幾了,系裡所有的先生都尊稱他程老。同學們怕在教室裡亂叫那三老惹惱了這一老,於是將陽老、朝老、海老改稱為老陽、老朝、老海。那一年,他們的年齡分別是27歲、28歲、26歲。他們的大名,一些人直到畢業也沒有搞清楚。老陽後來就用此作了筆名,老海去電視台後,屏幕上也就用了「本台記者老海」,只是老朝後來還原了本名,後來又被叫過陳校長、陳局長、陳部長、陳書記……如今,只有極少的幾個人之間還叫他老朝。

  那些年大學生年年激增,學生宿舍爆滿,像輪船的四等艙,上上下下爬滿了人。學校總務處照顧老陽他們三個,將他們安排在學生宿舍樓梯口一個管理員住的半間房裡。放三張木架繃床,還有三張書桌,三把椅子,幾乎成了總統套間。這個半間房立刻成了中文系最著名的地方,同學們有事沒事都喜歡往那兒擠。那時的「三老」都是光棍漢,又全都帶薪,其中老海的最高,營級幹部,比有些教授拿得還多。老陽則常有些稿費。老朝少些,還要接濟鄉下的父母。但總的來說,這裡是最富裕的一座莊園。小學友們常可以到這裡蹭一些解饞的東西,應急時,還可以在這裡借一點錢。但更主要的是想去聽他們聊天,論爭,講各自的奇聞軼事。幾年下來,大家對「三老」的瞭解比對自己父母的瞭解都還要詳盡。許多故事,他們都能去講給別人聽了。當這些故事又轉回到「三老」的耳朵裡時,他們發現竟比自己當初所講的豐富了許多,有一些連他們自己也聞所未聞。

  系裡有一個叫思思的女生,是本校一位老先生的千金。聰慧能幹,活潑開朗,進校不久便當了班裡的頭。第一個元旦,她牽頭辦了一個晚會。她率領一幫子男生女生將中文系一間大教室佈置得花花綠綠,安排了一大套節目。那次晚會的許多節目都是衝著「三老」來的。老陽老朝都照著做了。他們都喜歡思思,她有一種讓你幹啥你就想幹啥的魅力。只是老海不願意,扭捏了半天,提出要讓思思先出一個節目再說。思思想了想,便說講一個故事。思思說,高考後,家裡陪她去了一趟北戴河,那是她第一次見到海。一到海濱,她都驚呆了,無邊無際,波瀾壯闊,一下激動得直想作詩,便憋足了勁在那兒想詩。想了半天,終於想好了一首詩。說到此,她便賣關子地打住了。同學們起哄,要她把詩讀出來。她深吸了一口氣,擺開架式,作朗誦狀:「啊———大海呀,啊———好大一個海呀,啊———好大海呀———」朗誦到此,一些聰明人已轟然大笑了———老海的大名叫郝大海。思思依舊一本正經地朗誦下去:「好大的海呀,你他媽真大———」朗誦到此,全體同學已笑作一團。




  這是一個大家都知道的故事,是由老陽講出來糟踐某一個詩人的,但原故事中沒有那個「好」字,思思在此只加一字,便點石成金了。這個故事後來也成為了中文系的經典。那天郝大海也只得跟著訕笑。雖然被糟踐了,但依然誇獎思思才智超群,可以做老陽的一字師。

  幾個節目之後,開始做一種拼詞遊戲。每個人寫四張紙條,第一張寫「某某」,第二張寫「和某某」,第三張寫在什麼地方,第四張寫做什麼事情。當時這個遊戲還沒在校園裡流行,大多數人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便認認真真地寫上一些非常正經的話,如小明———和妹妹———在家裡———做作業;工人———和農民———在祖國大地———干四化;孫悟空———和豬八戒———到西天———去取經等等等等。思思派人將這些紙條收上來,各自放進一隻紙箱,蓋上後像調雞尾酒一樣上上下下搖晃幾下,然後再從中任意各抽出一張,重新拼出一句話,由思思大聲又嚴肅地念出來。於是,大家聽到的每一句話,都變成了荒誕派的傑作。如「李新民和嚴芬在男廁所裡捉蛐蛐。」「老陽和葉欣欣在美國白宮賣甘蔗。」……在這種拼接中,任何正經詞彙都會在不意間變得離題萬里或惡俗不堪,而寫作者卻可以不負任何責任,編輯者也可以不負任何責任。後來,思思剛念到「思思和郝大海……」便停住不念了,被刺激得瘋瘋癲癲的同學們立刻起哄喊叫:「下面呢?思思和郝大海怎麼啦!」「念呀!快往下念哪———」思思正要將那幾張紙條揣到口袋裡,被眼疾手快的監票員一把搶了過去,跑到一邊大聲讀了出來:「思思和郝大海在月球上打滋粑———」在本地方言中,「打滋粑」與「打赤膊」同音。本地的同學立刻聽懂了,笑得前仰後合,然後又鬼鬼祟祟地告訴那些未解其義的外地同學。這一下,整個教室更是鬧作一團,幾個壞孩子齊聲高喊:「打滋粑!打滋粑!我們要吃打滋粑———」老陽和老朝幾乎同時都注意到,一向大大咧咧的思思突然間惶亂起來,兩朵淡淡的紅雲飛上雙頰。他們後來都說,從那一刻起,他們感覺有一故事要發生了。當然,他們都曾隱隱地希望這故事發生在自己身上。思思畢竟是一個太讓人喜歡的女孩子,特別對於他們這些歷經滄桑的男人來說,她能讓你重新變成少年,重新燃起那種蓬蓬勃勃的火焰。

  後來,當思思和老海有什麼單獨行動的時候,人們就會說:「打滋粑去了」。「打滋粑」這個詞很快變成了「談戀愛」、「軋馬路」、「拍拖」的代詞,在校園裡流行了幾年。

  也許是老海帶了一個頭,也許是為了彌補失去的青春,老陽和老朝後來找的太太,一個比一個年輕。老海比思思大8歲,老陽比何必大9歲,老朝比他太太大11歲。而且個個都嬌美熱情,聰慧過人。有一次,他們三家聚會,那是上十年前的事了,老朝新官上任又兼新婚燕爾,一對新人雙雙到省城發喜糖。三個年過半個花甲的男人各自帶了一位20出頭水靈靈嫩生生的現代女郎,在一家酒樓坐定後,三個男人相互一看,忍不住心知肚明地竊笑起來。三個妻子不懂他們笑什麼,老陽點破說,我們這個樣子,像不像一個拐騙少女的小團伙?於是大家都笑了,老陽為此挨了三位太太十幾記香拳。何必捶完後說,你別得意太早,不出十年,你就要為如何甩掉我們這些黃臉婆犯愁了。老陽說,十年,我們連想壞心思的力氣都沒有了。老朝說,我現在和她一起上街心裡都有點發虛,只要碰見熟人,就主動介紹,這是我太太,結髮夫妻。要不然,第二天保準滿城傳誦一條花邊新聞———某某局長泡了一個小蜜!思思嘴快:多便宜的事,咱們身兼二職,在家做老婆,出外當小蜜。現在多少人在為沒有一個小蜜自卑呢。何必說,不過———不是我恭維你們,現在像個樣的男人太少了,一個個都像閹過的小公雞似的,說能力沒能力,說品性沒品性。以往那種金戈鐵馬,易水秋風的豪情壯志都到哪兒去了。一番話說得三個男人又舒坦又不安。弄不清她是正話反說呢還是反話正說。

  那一天大家都很快活,很酣暢,一個個胡說八道全無遮攔,讓這三個男人的友誼擴展成了六個人,弄得老朝的小夫人幾次提議讓老朝設法調到省城裡來。




  那時的何必剛剛出道,意氣風發揮斥方遒激揚文字指點江山。文采與風采並茂。

  何必是學新聞的,分在一家大報做記者。幾年下來,在省內外已小有名氣,是這個城市各類媒體十大「名記」中最年輕的一個。而且風風火火啥都不耽擱。生了孩子,分了房子,晉了職稱,甚至還入了黨。那時,老陽常常憂鬱地看著她,心裡想,這樣下去,下兩屆的女市長就該是她了。幾年之後,她突然戛然而止,對一切都不再有興趣。她開始越來越頻繁地說一個詞:無聊。干的這種事情真無聊。這些人真無聊。這日子很無聊。報紙上,她的重頭文章越來越少。偶爾出現一篇,那文字也干乾巴巴,疲疲沓沓的,像將醒未醒時懵懵懂懂寫下的。有一次她對老陽說,她在報社資料室查一個陳年事件,翻閱一批50年代報紙的合訂本。讀著讀著,雞皮疙瘩起來了,一股寒氣浸透肺腑。多麼可怕的一些文章!有的還是一些很著名的人物寫的。她說,如果幾十年後,也有一個年輕人不經意間翻到了她今天的文章,也像她今天一樣起了滿身雞皮疙瘩,那她真不如去掃大街清理下水道呢。

  後來她給調到生活副刊當編輯。這樣好多了,她說,洗洗涮涮,縫縫補補,吃吃喝喝,多少還有一點人氣。

  何必沒有進步,她一直淡淡地編她那一版衣食住行,給小老百姓茶餘飯後消遣一下:長衣改短,一雞三吃,小房如何變大,今夏出遊您去何方……有思想有知識的人都不去讀它,連總編也不怎麼看的。

  人們很快把她忘了。

  天亮不久,電視台的車來了。是一輛很漂亮的中型麵包車。藍黑色,流線型。何必送老陽上車,見思思已經坐在裡面,便伸過手去,在她膝蓋上放了一會兒。她說:「思思,我跟老陽說了,去把老海找回來。」說著就哭了,便快快地調頭回去。

  車前排是電視台的一位副台長,老陽見過的,但忘了姓名,後來知道姓黃。車後排是專題部的主任,也很面熟,介紹後老陽想起來了。那一年他去老海那兒,他正在跟老海當副手,也姓黃,北廣畢業的。

  黃主任說,沒什麼事了吧?那我們就走吧———趕在高峰之前,出城再找地方吃早點。

  車開了很久,一直沒誰說話。老陽和思思並排坐在司機座的後面。思思直直地坐著,直直地看著前方。有幾次,老陽碰到了思思冰涼的手,很想握住它,給她暖一暖,但終於沒有。

  在城外一家餐館吃完早飯,車子拐上了高速公路。老陽第一次跟老海去烏嘯邊時,還沒有這條路。那時去烏嘯邊要用上兩天的時間。第一天趕到地委所在地烏河。第二天也才能趕到烏嘯邊的邊緣寧縣烏嶺鎮。到大風坳那座小木屋還得大半天,那二十多里山路得步行。

  就在這樣一條坑坑窪窪曲曲彎彎的山路上,老海來來回回跑了多少次?恐怕只有老海自己知道。

  這條路,最終成了老海的不歸路。

  老陽曾自以為對老海非常瞭解,現在卻感到這個人陌生起來,撲朔迷離似近似遠。老陽覺得,三人之間,如果他與老朝是和諧的話,那麼與老海則是親近,甚至還有一種少年般的親暱。這在成年男人中很少見。不論在學校裡,還是那以後,老陽對老海都有一種特殊的依戀與牽掛。老海模樣很英武,皮膚黑而細膩,像一匹良種馬,筋骨也像一匹良種馬,堅韌又有彈力。但仔細看去,他那眉眼深處有一種女性般的柔美與善良。他曾想過,如果自己是一個女人,或老海是一個女人,那他會為老海發瘋的。在學校時,就有好些女生為老海發瘋過,有的女生僅僅看了老海打一場籃球,便在心裡與他私定了終身———非老海不嫁。於是,常有本系的,外系的女孩找到他們的半間房來。那時的女生總是羞羞答答含含蓄蓄,顧左右而言他。有些人就陰差陽錯成為了他們三個人共同的朋友。何必當初就是這麼來的。

  女孩子們對老海的輪番進攻進行了一段時間,無奈思思太強大,那些覬覦者終於一個個撤了下去。只是弄得老海很痛苦,總覺得是自己做了什麼對不起人的事。後來思思曾當著老陽老朝的面說他,你以為你這樣就善良呀?你以為你這樣就高尚啊?你這樣含含糊糊,不吭不聲的,到後來不知要害多少人。除非你當個皇帝,寵幸天下有情人!




  從老海身上確實見不到什麼軍人氣概,老陽覺得他更像一個哈姆雷特,總有一種隱藏得很深的憂鬱。他把這一點歸結於他的血統。老海的父母親都是讀書人,祖輩大多也是讀書人,而且做的都是一些很溫和的學問,農林醫工文史哲……他父母都學醫,專業也很溫和,一個細胞學,一個藥物學。盡職,敬業,勤勤懇懇,在單位都是一把好手,但也算不上什麼權威。老海家族的很多人都在海外,弟弟妹妹一讀完大學便出去了,很快就拿了綠卡。父母親退休後,常到他弟弟妹妹那兒住一段日子,後來也留在那兒了。老陽曾問過他,你這種家庭,當時怎麼讓你當兵的?那時多少工農子弟都當不上兵。老海說他也沒想過會去當兵。讀中學時,沒事可做,就打籃球。下鄉了,剛好附近鎮上有個籃球場,只有半邊籃,他也常去打。後來公社組織籃球隊,把他抽去了,管飯吃,隊裡工分照記,每天還補助5毛錢———那時的5毛錢可以買10個雞蛋或5斤大米或2包中檔煙。於是當了半年鄉村職業球員。有一次和當地駐軍打友誼賽,剛好軍分區的一位首長來了。看完比賽,那位首長叫人量了量老海的身高,讓他投了幾個球,又圍著球場跑了幾圈。完事後,首長對他說,回去清理一下東西,跟我走。就這麼當了兵。在軍分區打幾年球,後來球隊解散了,他調到一個野戰軍,當了個排級幹部。後來那場中越戰爭打響了,他跟部隊上了前線。打了一些仗。戰爭慢慢平息了,他要求復員,想去讀書。首長說,去讀軍校吧,你在部隊很有前途呢。他說他想讀文科。軟磨硬磨,他人緣又好,首長被他磨動了,說,讀完大學,還回部隊來,現代化的部隊也需要現代化的秀才。所以,老海上學的時候,還是一個軍人,正營級。

  進校兩三年後,思思和老海的關係已經很深,那時學校還不允許學生談戀愛,思思本身又是學生幹部,於是大面上都裝得沒事一樣,只有老陽和老朝知道底細。但凡有人探問,他們都抵擋過去。思思將老海偷偷帶回家去,給老父老母過目。老兩口喜歡得什麼似的,也顧不得學校的紀律,與女兒一起偷偷摸摸。老海也極幸福,常將岳父母大人款待他的吃食打了包帶回半間房,與兩個老光棍共享初戀甜蜜。

  老海與思思畢業不久就結了婚。那時思思已考取了碩士研究生,她換了一個專業———西方美學史。她想留校,後來也留成了。從她祖父算起,她一家三代都生活在這個校園裡了。老海分到了電視台。老陽去了一家刊物。老朝出人意料地回了原學校,大家問他為什麼不就此在城裡謀一個差事,憑他的能力,憑他的才學,完全可以幹一番事業出來。再說,他和那教育局領導的關係一直不好,何必再回去受氣呢?老朝說,我本來是一介村夫,父母還在鄉下,我教書吃飯,他們還能把我再怎麼樣呢?

  畢業的時候,班上每人都備了一本同窗畢業贈言的小本本,互相在上面寫下一些豪情萬丈或溫婉纏綿的話語。班上一位最拙訥的女生———一位不注意就會被人忘了的女生,在離校的最後一天,也給「三老」留了言。每人只有兩個字。給老陽的是:「才情」。給老朝的是:「學識」。給老海的是:「性靈」。這個留言讓他們3位大吃一驚,忙將她找來,問她這幾個字的意思與由來。開始她什麼也不肯說,滿臉通紅掙扎著要逃走。「三老」不依,一定要她說幾句。她拗不過,只好說,亂寫的,本無由來,與生俱來。「三老」又追問這三者哪一種最好。她說,無所謂壞,無所謂好,只有境界高低。你說是天好,還是地好?雲好,還是草好?說完,在每人那兩個字的背面劃拉了幾下,扔下筆就跑掉了。他們各自拿起一看:老陽的「才情」背後寫著「風流」,老朝的「學識」背後寫著「人仕」,老海的「性靈」背後寫著「與天合」。

  三人看完都愣在那裡。老陽緩過神來,喊了一聲「高人」便起身去追,但那女生早已不見了蹤影。

  這幾個字幾乎成了他們3個人各自的人生讖言。

  從此,他們再沒有見過她。後來有同學說,某刊某刊上那些極厲害的文章就是她寫的,只是用了一個筆名。




  車到地委,還不到12點。

  老朝已在地委一座清幽的賓館備好了酒菜。

  老朝與一大群人在賓館門前迎候,和大家一一握手。沒有多言語,便帶大家上了後院一座小樓,揮退所有部屬,只留下一位很清秀的年輕人。

  落座後,老朝說,我們窮困山區,薄酒小菜,為大家途中打個尖。

  沒有大魚大肉,但都是一些平日城裡吃不到的山野佳餚,很別緻。但老陽沒有胃口。思思也沒怎麼動筷子,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一種乳白色的山筍湯。

  老朝敬了大家一杯酒後,對電視台一行人說:「老海是我們幾個的同窗好友,大學時期,同居一室,朝夕相處。不說是生死之交吧,也可說是肝膽相照。老海是個好人。是一個———用大家都背得的一篇文章中的話說,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像他這樣的人,這個世界上不多了……」說到這裡,老朝的聲音有點哽咽。他克制了一下,又說:「老海是為我們烏河地區做了大貢獻的。特別是對寧縣,對烏嘯邊……」

  電視台那位副台長馬上說:「對我們台裡貢獻也很大。他是我們台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拿了國際獎的。」

  老朝說:「對老海的失蹤,我很難過,也很不安。我們一定會竭盡全力找到他。這一點,我已經發了話,要人出人,要錢出錢,需要什麼條件,只要我們能辦到,全力去辦!昨天,我已經和空軍聯繫過了,請他們支援一架直升飛機。今天上午,已派人去大風坳搶修一個臨時停機坪。大家用完飯後,稍事休息,然後我們就去烏嶺鎮。」

  氣氛有些沉重。大家都無心貪杯戀盞,匆匆吃了點飯菜便擱了筷子。

  台長說,不歇息了吧,到車上還可以打個盹。

  於是大家上車。

  地委十多個人3台車已在院子裡等候,老朝讓老陽、思思上自己的車。老陽和思思在後排坐定後,老朝也擠到後排來,說這樣說話方便。好在他那輛車特別寬大。既親近,又不嫌擠。這樣,一溜大小4輛車便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車開出一段時間,思思問老朝,老海失蹤前有什麼異常情況沒有?

  老朝說,沒聽說有什麼異常情況。老海在我們這兒是特殊人物,一般人都知道我和他的關係。加上他又是省裡派來的,是我們地區的功臣,上上下下都很關照他。

  思思又問老朝最近見過老海沒有。

  老朝想了想說,年把沒見了。有時也向那邊來的人問起他。最後一次見他是去年冬天,和老陽一起去的,是吧老陽?

  老朝說,思思,你現在一定在怨我。

  思思說,沒有。

  老朝說,當初不把老海叫到這裡來,就沒有這些事了。而且,他和你也不會成今天這個樣子……世事難料,人事難料。我真是很後悔。

  思思說,你成全了他。如果這次能找到他,你可以讓他自己說。

  老朝說,很懷念在珞山的日子。很懷念半間房的日子。那是真正的讀書人的日子。現在呢,你們看見的,俗人一個。

  在學校的最後一段時間,3個人除了談學問,談女孩,談的最多的當然是今後的去向。老陽說想當個自由職業者,看書,寫作,野遊,交友。可惜光靠稿費養不活自己,再說那時已經有了何必,總不能讓一個女人養一個混混吧。於是說先當個編輯。那時各類文藝刊物、文學副刊正處於蓬勃發展時期,老陽又有許多作品,一畢業便到省裡一家大型文學雙月刊做了詩歌散文編輯。不坐班,也算是如願。老朝曾動過考研的念頭,去研修明清文學史。但他最終決定回原學校。下一個世紀是教育的世紀,老朝說,我沒有老陽的才氣,也不如老海的家境,踏踏實實從底層做起吧,說不定能培養出幾個別、車、杜或者是海明威來。老陽說,說不定大山溝裡又出了一個蔡元培陶行知什麼的。只是老海一直沒想好去處。老陽說,就去老岳丈家做關門弟子,師生翁婿,面授機宜,白日有岳母端湯,夜裡有紅袖添香,真乃天下頭等美事了。老海認真地說,思思的父親是訓詁的,我哪裡做得了那種學問?就在這個時候,電視台到學校挑人,把新聞、中文兩系的學生材料一看,第一個就挑中了老海,而且說轉業的事全由他們包下。於是老海便去了電視台,分在新聞部要聞組。這個組是世面見得最大的,各類重大會議,各種政要名人,都要從他們的攝像機裡過。不出一兩年,省市各大首腦都能混個半熟,說話辦事,有時比一個台長還管用。




  車到地委,還不到12點。

  老朝已在地委一座清幽的賓館備好了酒菜。

  老朝與一大群人在賓館門前迎候,和大家一一握手。沒有多言語,便帶大家上了後院一座小樓,揮退所有部屬,只留下一位很清秀的年輕人。

  落座後,老朝說,我們窮困山區,薄酒小菜,為大家途中打個尖。

  沒有大魚大肉,但都是一些平日城裡吃不到的山野佳餚,很別緻。但老陽沒有胃口。思思也沒怎麼動筷子,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一種乳白色的山筍湯。

  老朝敬了大家一杯酒後,對電視台一行人說:「老海是我們幾個的同窗好友,大學時期,同居一室,朝夕相處。不說是生死之交吧,也可說是肝膽相照。老海是個好人。是一個———用大家都背得的一篇文章中的話說,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像他這樣的人,這個世界上不多了……」說到這裡,老朝的聲音有點哽咽。他克制了一下,又說:「老海是為我們烏河地區做了大貢獻的。特別是對寧縣,對烏嘯邊……」

  電視台那位副台長馬上說:「對我們台裡貢獻也很大。他是我們台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拿了國際獎的。」

  老朝說:「對老海的失蹤,我很難過,也很不安。我們一定會竭盡全力找到他。這一點,我已經發了話,要人出人,要錢出錢,需要什麼條件,只要我們能辦到,全力去辦!昨天,我已經和空軍聯繫過了,請他們支援一架直升飛機。今天上午,已派人去大風坳搶修一個臨時停機坪。大家用完飯後,稍事休息,然後我們就去烏嶺鎮。」

  氣氛有些沉重。大家都無心貪杯戀盞,匆匆吃了點飯菜便擱了筷子。

  台長說,不歇息了吧,到車上還可以打個盹。

  於是大家上車。

  地委十多個人3台車已在院子裡等候,老朝讓老陽、思思上自己的車。老陽和思思在後排坐定後,老朝也擠到後排來,說這樣說話方便。好在他那輛車特別寬大。既親近,又不嫌擠。這樣,一溜大小4輛車便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車開出一段時間,思思問老朝,老海失蹤前有什麼異常情況沒有?

  老朝說,沒聽說有什麼異常情況。老海在我們這兒是特殊人物,一般人都知道我和他的關係。加上他又是省裡派來的,是我們地區的功臣,上上下下都很關照他。

  思思又問老朝最近見過老海沒有。

  老朝想了想說,年把沒見了。有時也向那邊來的人問起他。最後一次見他是去年冬天,和老陽一起去的,是吧老陽?

  老朝說,思思,你現在一定在怨我。

  思思說,沒有。

  老朝說,當初不把老海叫到這裡來,就沒有這些事了。而且,他和你也不會成今天這個樣子……世事難料,人事難料。我真是很後悔。

  思思說,你成全了他。如果這次能找到他,你可以讓他自己說。

  老朝說,很懷念在珞山的日子。很懷念半間房的日子。那是真正的讀書人的日子。現在呢,你們看見的,俗人一個。

  在學校的最後一段時間,3個人除了談學問,談女孩,談的最多的當然是今後的去向。老陽說想當個自由職業者,看書,寫作,野遊,交友。可惜光靠稿費養不活自己,再說那時已經有了何必,總不能讓一個女人養一個混混吧。於是說先當個編輯。那時各類文藝刊物、文學副刊正處於蓬勃發展時期,老陽又有許多作品,一畢業便到省裡一家大型文學雙月刊做了詩歌散文編輯。不坐班,也算是如願。老朝曾動過考研的念頭,去研修明清文學史。但他最終決定回原學校。下一個世紀是教育的世紀,老朝說,我沒有老陽的才氣,也不如老海的家境,踏踏實實從底層做起吧,說不定能培養出幾個別、車、杜或者是海明威來。老陽說,說不定大山溝裡又出了一個蔡元培陶行知什麼的。只是老海一直沒想好去處。老陽說,就去老岳丈家做關門弟子,師生翁婿,面授機宜,白日有岳母端湯,夜裡有紅袖添香,真乃天下頭等美事了。老海認真地說,思思的父親是訓詁的,我哪裡做得了那種學問?就在這個時候,電視台到學校挑人,把新聞、中文兩系的學生材料一看,第一個就挑中了老海,而且說轉業的事全由他們包下。於是老海便去了電視台,分在新聞部要聞組。這個組是世面見得最大的,各類重大會議,各種政要名人,都要從他們的攝像機裡過。不出一兩年,省市各大首腦都能混個半熟,說話辦事,有時比一個台長還管用。




  老海領命之後,老朝直接將他接到縣裡住下。

  老海是個幹活的人,第二天就滿處轉悠,尋找一些可拍的線索。很快,寧縣和整個烏河地區便頻頻出現在電視畫面上了。除了一些春耕秋收植樹賣糧興水利修公路的大路貨新聞以外,小鎮的明清老街,村寨的鄉風民俗,民間的能工巧匠,山野的奇花劃等等風情片專題片引來了許多同行與觀眾的注意。老海拍這一類片子感覺非常好,和他從前拍的那些要聞不可同日而語,細膩又大氣,溫厚又深刻,充滿了一種令人感動的愛與情思。用何必的話說:「老海在寫詩呢!」

  思思讀完研究生,如願地留校了。一下開了「西方美學史」和「美學概念」兩門課。思思人漂亮,課也講得漂亮,學分又給得慷慨,加上這類話題是當年年輕學子很感興趣的,來聽她的課的人總把教室擠得滿滿當當。大小文章一篇一篇地出來,構內外的一些學術會議、藝術活動的請柬也開始有她一份了。這些成功,又讓她動了讀博士的念頭。老海說,思思是一個讀書坯子,只要讓她讀,她會一直讀到老。老陽說,別看思思在校園裡如魚得水,你把她放到外面的世界看看?她只希望像他父親,像她祖父那樣,在這一方淨土中躲一輩子。她是一隻家養的貓。老海對思思學說了老陽的這一番話,思思想了想說,知我者老陽了。老海問,那你怎麼單單看上了我這只漂泊的狼呢?思思半真半假地說,神秘唄,人總是期望瞭解自己未知的,得到自己沒有的。只是她後來才切身感受到,如今的校園也是渾水一潭了。

  老海犯事之後,思思曾動過念頭將老海調到學校來。

  老海對思思的提議了幾天,最後拒絕了。老海說,我喜歡書,但我不喜歡書齋。

  思思聽了,只好作罷。

  思思和老海一直沒孩子。先是思思忙著唸書,後來老海又常年外出。到近幾年他們其實已經分居了。

  老朝說坐到後排說話方便,後來才發現不知說什麼好,三個人反倒有些不自在起來。

  從烏河到寧縣的這段路也修得很漂亮了,雖然只是柏油路面,但養護得很好,平平展展。路兩旁又冒出了許多房屋,有商店,有民居,有汽車修理廠和加油站,但最多的還是大大小小的各類餐館。到寧縣辦事或到烏嘯邊去旅遊的人,大多在這一帶吃午飯。這些酒店餐館裝修得五花八門,有的簡陋,有的氣派,名字一個個也叫得花哩胡哨,香港叫什麼,上海叫什麼,這裡便也敢叫什麼。老陽刻第一次從這條上走的時候,兩側還是農田茶山和果園,荒坡上有黑黑白白的羊在吃草,田地裡有星星點點的人在勞作。間或能在路邊樹蔭下見到一隻幾根樹棍一張蘆席支起的小茶棚,木桌木椅,放著些茶壺茶杯,有的還兼賣一點糖果香煙。老陽看了很是親切。有時也能見到山民將自己種的瓜果拿到路邊來讀,一堆堆就放在道旁的淺草地上,很便宜。老海曾停下車子,將一個老漢的上百斤小菜瓜全部買下。那老漢竟有些不捨,說,你全部買完吶?那後來的人就沒得買的了。讓老陽笑了半天。老海說這種小菜瓜很管用,又是水果又是菜,而且經久,陰涼通風處,放一兩個月不會爛。

  那時這條路還很清冷,跑上幾十里路見不到一輛車。偶爾兩車相遇,司機都會高興地按按喇只,表示問候。每當老陽聽到那種有基礎的喇叭聲,總很感動。再往山裡走,許多地段就是單行線了,所以每隔一段,都辟出一塊錯車的空地。遠遠看見對方有車過來,其中一輛便會停到空地上去,等候對方開過。據說是有規矩的。一般是貨車讓客車,空車讓滿車,下坡讓上坡。這一點也讓老陽很感到。那時,城裡已世風日下,走在路上的——不論是車還是人,一個個都鬥雞似的。一碰就跳。

  現在這條路寬闊得多了,盤山公路也不似以往那樣讓人提心吊膽。路兩邊築了結實的水泥護欄,護欄外種上了權,拐彎處還加了一片緩衝帶。旅遊高峰時節,這條路上各種大巴,中巴,小轎車,貨車,油車,冷茂車熙來攘往,一片繁榮。現在儘管已是秋冬時節,車輛依舊很多,其中許多是拖木材的。有一車車幾人合抱的大原木,有一車車裁好的木方木板。要想富,修公路,對於人類來說,確實是一句很精闢的話。可對於山川河流萬物生靈來說,每一種路都是一把刺向它們的利劍。




  老陽望著車窗外說,還在砍樹啊。

  老朝說,這些都是有指標的。現在管得很嚴了。

  老陽笑笑說,樹可不知道什麼指標,它們只知道自己在那兒長得好好的,長了一百年、兩百年,突然就這麼被人砍了。它們又不能反抗。

  老朝說,我就知道你會說這一類話。老海為這些事也和我吵過多次。你們是文化人,你們可以有思想,可以有感情,可以憤怒,可以痛苦。可你們要我怎麼辦?老百姓要吃飯,幹部們要發餉……這些木頭我一根也用不上,賣的錢也沒有我一分。我對老海說,你把我殺了,換一個人來照樣要砍,只會比我砍得更凶。不信你和我換一個位置試試看。

  一路無語,現在找到了一個話題。老朝很想說話,他害怕這些往昔的朋友們對他有什麼看法。這些朋友畢竟是他一生中很寶貴的一部分。

  老朝說,思思,這次不論找不找得到老海,我都一定要和你長談一次。你知道嗎,老海成了我的一塊心病,經常讓我左右為難。

  思思說,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處境。你也不容易了。

  車到寧縣,天還沒黑,縣裡一干人也早已迎候在縣委大院門前。老朝說,不忙吃飯,先碰碰情況吧。於是大家就去了一個大會議室。縣委書記讓林業局長詳細介紹了尋找老海的經過。縣公安局和林業局公安科分別講了他們的工作部署,說現在正在突擊提審前幾年被捕的盜獵烏猴團伙中的幾個人,保證盡快摸清線索。烏嶺鎮的鎮長說,直升飛機的臨時停機坪今天已經按要求突擊修好,鎮上調集了二百多名比較熟悉烏嘯邊地形的村民,隨時聽命,再次進山搜尋。匯報完畢,縣委書記請老朝作指示。

  老朝說,老海是我們地區的大功臣,我們在座的全體加起來,功勞也比不過老海。我們一定要找到他。找不到,你們沒有辦法交代,我更沒有辦法交代。從現在起,我和大家一起,不找到老海,我就不回地委了。

  縣委書記最後說,老海是大城市的人,是省裡電視台的名記者,不遠千里來到我們窮山溝溝,幫助我們窮山溝溝搞四化,這是一種什麼精神?……這是一種———共產主義的精神!老海同志,比我們許多幹部還要吃苦,比我們許多農民還要吃苦,一扎就是八年。不簡單吶!……如果老海同志萬一有個什麼不幸,我有個建議,在烏嘯邊最高的主峰上,為我們的老海同志立一個紀念碑。讓我們烏嘯邊的人民、全烏河地區的人民世世代代不忘記他。

  會場響起熱烈激動的掌聲,經久不息。

  去吃飯的路上,老朝問縣委書記,梅丫來了沒有?縣委書記說,沒有,她那裡還有兩個娃呢。老朝說,馬上派人把梅丫接來,把娃也接來。老陽忙說,不用接了,我吃完飯就去。老朝想了想說,那也好,我們一起去。

  梅丫是護林員得田的妻子,按這邊山裡的說法,是得田的姑娘。老陽第一次聽見這稱呼,覺得特有風情,讓女人不會因為年歲婚嫁而變成老婆、堂客、婆姨、娃他娘,而永遠保存一種青春。

  老海到寧縣不久,便對老朝說想到山裡去跑跑,越遠越窮的地方越好。過了一些天,老朝領了一個年輕人來,對老海說,這是得田,是大風坳的護林員。他那裡,可以算是我們縣最遠的地方了。再遠,就是一些山民散戶了,吃住都不方便。老朝說,得田也當過兵,也打過仗。一問,果然也是去了越南的,只是入伍比老海晚幾年。老朝介紹說,得田復員後,就在林業局當了護林員,工作很不錯,這次到縣裡來開會,想起你說要下去跑跑,讓他帶著你,最合適不過了,只是下面苦得多,多準備一點東西。

  得田斯斯文文,很靦腆,言語不多。聽說老海也當過兵,也在越南打過仗,還是個營長,激動得快要立正敬禮了。

  老朝又說,烏嘯邊苦是苦,但值得一去。裡面不知道有些什麼東西呢!我們縣裡的人從來沒有誰將它搞清楚過。

  這樣,老海便打點行裝,帶上攝像器材,又帶了一大堆食品,由縣裡派了一輛吉普車,將他和得田送到烏嘯鎮。老朝說,這段路不好走,底盤低的車過不去。在咱們寧縣,越高檔的車越沒用。

  那時,從縣裡到烏嶺鎮還是一條晴通雨阻的土石路,路到烏嶺鎮就到頭了。

  烏嶺鎮說是一個鎮,不如說是一個小山村倒更合適一些。

  一條數丈寬的淺水河從山谷裡流出來。這就是烏河的上游。水很清澈。河的左岸是一些散落的民居,許多石砌的房屋看來已有些年頭了。河的右岸是一些較新式的紅磚水泥房,大都是鎮上的一些機關,最高的一幢也只兩層,是鎮政府所在地,房頂上掛著一面沒有了顏色的國旗,讓這個地老天荒的地方終於與外面的世界有了一點聯繫。


十一


  老陽第一次來的時候,竟覺得要寫詩了。他拉著老海在河灘邊呆坐了半天,對老海說,咱們把老婆都接過來吧?後半輩子就是這兒了。

  當晚,他到鎮政府去給何必掛電話,值班員把那惟一的一部電話機嗚哇嗚哇一直搖得發燙了,依然聽不到一點動靜。一群蚊子隔著褲子將老陽從小腿到大腿咬了一串紐扣大的包。後來老陽再沒有提後半輩子的事了。

  下車後,得田領老海去找鎮長和書記,說他們兩個人都到山裡那家喝喜酒去了。一個辦事員將老海帶到後面一間客房安頓下來,又讓伙房給老海做飯。老海當時大約沒有想到,他從此與這裡結下了不解之緣。

  烏嶺鎮管轄的地盤差不多有半個小縣那麼大,但人口卻只有一兩千人。住得最遠的在百里之外,許多人一輩子連鎮上都沒有來過。有的村民小組十幾戶人家,綿延數十里,從第一家走到最後一家,翻山越嶺要走上一兩天。所以,烏嶺鎮究竟有多少人,是從來沒有誰說準確過的。直到前些年,除了鎮上的幾個幹部,山裡的村民沒看過報,沒聽過廣播,更不知道電視台大哥大了。得田說,有一次他在山裡碰到一個采野麻的老人,聊了一會兒天,那老人突然問,現在是誰在當皇帝?一問,他家先輩躲難跑到深山裡,幾代人都沒怎麼出來過。

  得田說他就是烏嶺鎮人,是這兒第一個出去當兵見了大世面的。

  老海安頓下來後對得田說,你先回家看看去吧,我這兒吃住都有了。

  得田說,我家還遠著呢,還有20多里山路。護林員哪兒能住鎮上呢?

  得田說他住的地方叫大風坳。那裡就他一家人,住在一幢當年伐木隊留下的木屋裡。他說,60年代初,有一支部隊進來過,砍了很多的樹,有的運走了,有的沒運走。很多木頭就一直堆在裡面,堆了幾十年了。

  老海在烏嶺鎮呆了幾天,看得田日夜不離左右地陪著,便說去大風坳去看看,順便看看小老弟的姑娘和他的小女兒。

  那時烏嶺鎮到大風坳沒有車路,進進出出就靠兩隻腳和一副肩。好在老海也在南方的山野間生活過,沒太把這20多里山路放在心上。只是他的那些器材行裝和食品,加起來總有百把斤重。鎮長說,派個挑腳子挑吧。得田說不要了,借根扁擔就行。結果,老海的一大堆東西加得田的一小堆東西就都擔在了得田的肩頭,閃閃忽忽地進山了。老海過意不去,開頭硬搶著換了幾次,得田說,換來換去反倒累,你又不熟悉山路,摔壞了機器就麻煩了。於是,老海只扛了那副三角架,敗兵似地跟在得田後面。

  大風坳在三座大山之間,兩條溪水從西、北兩個峽谷中流出,在大風坳匯合後向東南方向流去。這條匯合後的小河,當地叫做娘娘溪,是烏河上游的一個支流。他們來的那條小路,就與這條娘娘溪相伴。這一帶的海拔雖高,但山勢平緩,闊葉林,混交林,針葉林依山勢很清晰地排列著。得田說,除了60年代那一次,這一帶林木基本沒有採伐過,可以算是原始林區。

  得田住的那幢小木屋就在兩水匯合處北坡上的一片林子裡。背倚一座巍峨的大山,面向一小片開闊地,是這一帶的風水寶地。當年那支部隊開進來時,這裡是指揮部之一。那座小木屋就是那時留下的。小木屋全部用合抱粗的原木壘成,房頂是很規矩的木方打榫契合而成,上面厚厚地鋪著一層細密的山茅草。小木屋比老海想像的大許多。門開在西側,進去後是一條走道,兩邊分別排列著四間房。幾十年風霜雨雪,小木屋除了外牆被漂成灰黑色之外,依然很結實。

  他們到家的時候,梅丫和女兒正在後山坡上的菜園子裡,聽見得田喊,匆匆跑了回來。得田將老海介紹給她,她立刻急了,嗔怪得田:你怎麼不在鎮上割點肉回來!老海忙說,有肉有肉。說著從旅行包中掏出一大堆各種罐頭來,說這些已經夠得田挑的了。梅丫說,山裡人,還怕多背了兩斤肉!老海見得田的女兒好奇地看著這些花花綠綠的瓶瓶罐罐,馬上又掏出幾袋餅乾點心,塞了小女兒一懷。

  梅丫那時也有二十四五歲了,長得壯實豐滿,皮膚卻細膩白皙。梅丫不像一般山裡女性那樣羞怯。無拘無束,手腳麻利,如一朵山地裡任由性情長著的野花。

  就是那一次,老海發現了烏嘯邊最著名的風景區———女峽。


十二


  到達大風坳的頭幾天,老海天天扛著機器跟著得田進山出山,他想拍一部深山護林人的片子,當然也拍他們一家子。梅丫第一次見到攝像機,每當鏡頭對準她,她便慌亂地笑著跑開。———很久以後,老海帶來了監視器,挑了幾盤有梅丫的素材帶放給她看。梅丫被自己的美麗感動了。梅丫說,它能把人拍得這麼漂亮呀……

  老海隨得田走得越來越遠。有一次,得田指著一處小小的峽谷的出口,很詭秘地說:你看,那像個什麼?得田見老海沒看出什麼來,又說,你看它像不像女人的那個東西?老海讓得田點破,再仔細一看,果然像極了。那是兩山相夾的一條狹長的峽口,形如棗核,岸頂的樹木已長得連在了一起,遠看蓬蓬鬆鬆一團。峽口兩側的岩層,兩兩對稱,有如那豐滿的褶皺,四周是茂密的籐草。崖頂還懸下一塊渾圓的巨石。一股細流,從那狹縫中汩汩流出,浸潤到崖下的樹叢中。兩側岔開的山脈,像兩條圓潤的大腿。簡直就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老海想,這怕是母系氏族時,原始人生殖崇拜的遺跡吧?得田見老海呆呆地看,站在一旁只笑說,這叫女峽,只是沒有誰進去過。老人們說這峽裡不乾淨,有凶氣,走近一點都可以聞見血腥。

  老海聽罷,問得田,你敢不敢進去?

  得田說,你敢我就敢。

  老海說,咱們是死人堆裡爬出來的,見過的血腥氣比它要大得多吧。

  於是,老海和得田說好,先回去,過幾天,做了準備再來。

  老海和得田準備繩索、鋼釬、鎯頭、十字鎬、指南針、匕首、火柴、手電筒、乾糧等等所有能想到的物件,然後,得田背上了那支從縣武裝部弄來防身用的七九式步槍。兩個人在一個晴天的大清早直奔女峽去了。

  那女峽的峽口開在崖壁的半腰,離地面有數十米,兩側都很陡峭,加上山石濕漉漉的,佈滿了苔蘚地衣。

  峽谷開頭的一段只有兩三米寬,頭頂遮天蔽日,一片片籐蔓從崖頂順著陡壁懸掛下來,淺淺的溪水中,一塊塊色彩鮮亮的岩石被巖壁上落下的滴水打得坑坑窪窪。

  前行數十米後,峽谷愈來愈窄,有一處只有兩肩寬。一當出了這個窄口,天地豁然開朗。高聳的兩壁之間,竟是一面幽幽大潭。潭水與峽口平齊,那峽口的細流,就是這潭水滿溢出去的。這水潭長約二百米,寬約二三十米,宛如一個長圓的子宮!老海揀起一塊石頭向潭心扔去,悶悶地「咚」了一聲,連水花都沒有便杳無聲息了。據後來測定,這潭底還在峽口崖壁的底部之下,足足有60多米深,水潭的兩岸怪石嶙峋,形狀各異。逼仄處,兩壁的樹木籐蔓糾纏在一起,寒森森的,美麗得令人恐怖。一些不知名的花草中,果然有些碩大的蝴蝶在無聲地飛舞,如仙如幻。老海觀察了一會兒湖水,脫了衣褲向前游去。得田水性不好,不敢游這麼遠的距離。水潭的盡頭,又是一道狹長的峽谷,老海游回去,對得田說,我們發現了一處天下奇景!今天就到此為止,等我向縣裡說了,派一支正規軍來。

  老海和得田在一塊乾燥的大石塊上吃了乾糧,喝了些潭水,又稍稍躺了一會兒,便沿原路返回。

  回到家,天色已暗。梅丫見他們倆人衣衫襤褸,面目污穢,胳膊上腿上紅一道紫一道,驚駭地問:碰到老熊啦?

  倆人只是嬉笑。

  老海第二天趕回縣裡,對老朝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番。

  老朝說,我說了那不是個簡單的地方吧。說不定你還只是看了一個片頭呢。不過,你這樣單槍匹馬的也太膽大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就沒法交代了。

  老朝當然知道這一發現的意義。隨即向縣裡匯報,召集幾個相關部門開了一個會,馬上組織考察攝制組進女峽。

  第二次進女峽已是浩浩蕩蕩了。過了「半壁潭」———那一汪潭水已經被老海命名了———再往前走,峽谷愈來愈深,瀑布溪流,奇峰異洞,石鐘玉筍,花鳥魚蟲,古籐老樹……如入仙境。峽谷中的植被與氣候已接近熱帶雨林了。

  老海馬上發了一條消息:烏嘯邊發現一條神奇美麗的大峽谷。這條消息中央台在新聞聯播裡播了。一時間,烏嘯邊女峽名聲大振。

  縣裡貸了一大筆款子,做第一期旅遊開發。先修了路,又修了棧道,後來還修了纜車。一年之後,這裡已成了熱點。一群群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一車一車開到這沉寂了億萬年的深山老林,站在女峽下面,仰望那個惟妙惟肖的峽口,不停地發出各種意味的笑聲。然後或登上棧道,或乘上纜車,從那個人類最偉大的出口處,一個一個魚貫而入,開始了一次辛苦又迷人的旅行。


十三


  寬闊的公路一直從寧縣伸展到烏嶺鎮,又從烏嶺鎮直通女峽口。

  繼女峽之後,又陸續發現了幾處景點,於是以烏嶺鎮為中心,開闢了南線、西線和北線三條旅遊主幹線,烏嶺鎮成為了一個大本營。幾年中,各種賓館、酒樓、會議中心、療養中心如一片春筍破土而出。鎮上的老房子幾乎全都不見了。那些世世代代靠種玉米紅薯生活的村民們,高價讓出了自己的地皮,在稍遠的山腳下蓋起了一幢幢小樓,然後再回到原先住的地方來賣小吃,賣旅遊紀念品,賣膠卷,賣木耳香菌和各種山貨……昨天還在問誰在當皇帝的山民,也學會了將甘薯刻成人形充作千年何首烏向那些興奮不已的遊客兜售了。

  在發現女峽大半年後,老海又發現了烏猴。

  那年冬天,老海聽說,在女峽修路的民工打死了一個怪物,像人像鬼又像猴,便迅速趕了去。在一排民工的窩棚後面,見到了那個東西。老海一看,便認定了這是靈長類動物。它全身烏黑,黑手黑腳,連指甲都是黑的。一身蓬蓬鬆鬆的黑毛,一張酷似人臉的面孔躲在蓬蓬鬆鬆的毛髮中間,也是烏黑烏黑的。老海拿出尺量了量,身長將近80厘米,尾巴足有一米多長,加上頭頂10多厘米聳立的長毛,站起來確實夠嚇人的。老海問民工是在什麼地方發現它的,民工們說,他們在附近山林裡下了一些卡子,想套一隻野豬加加餐,沒想到套了這麼一個傢伙。當時它還沒死,只是胳膊被夾住了,見那個民工過去,突然跳了起來,又喊又叫,把那個民工嚇了個半死,趕忙跑回去,喊了一些人來,大家便用石塊棍子把它打死了。沒有誰見過這種東西,所以也不敢吃,怕有毒,或是什麼鬼怪。老海拍了一條消息:烏嘯邊發現「烏猴」。同時將這個怪物送回自己的母校,讓生物系的老師們看了。生物系的老師們也說沒見過這種動物,但可以斷定是猴類。有的說是一種尚未發現的長尾葉猴的亞種,有的說是黑葉猴的亞種。省林業局和生物研究所也來了人,基本同意後一種說法。但作最後的科學鑒定,還需要兩個以上的標本,最好是活體,這樣才可以在種屬上排除是長尾葉猴或黑葉猴的變異體,在產地上排除僅僅是偶然原因來到烏嘯邊女峽。因為到目前為止,這一帶還沒有葉猴活動的記錄。我國現存的幾種葉猴的分佈區,與烏嘯邊已隔著省份了。如果能夠最後確定,那將是我國野生動物研究中的重大發現,不亞於湖北神農架的金絲猴和陝西秦嶺的棕熊貓。

  省裡立刻組織了一支40人的考察隊進山,老海被任命為這支考察隊的副隊長。在發現那只烏猴的附近的山林裡鑽了半個多月,卻什麼也沒有找著。一些人便陸陸續續撤了回去,只剩老海、得田、林業局的一個科長及縣裡派來的幾個武警戰士和林學院的一個學生。一個多月後,他們終於在離女峽數10公里之外的一條無名峽谷中發現了活動的烏猴群,一共有四五十隻。沒有抓到活體,但拍到了一些照片和錄像。當時有人建議再打兩隻,這樣就可以作結論了,但老海不同意。又過了一個多月,他們用圍網逮住了一隻。經鑒定,屬黑葉猴的一個亞種,但個體比南方黑葉猴大,而且通體烏黑,沒有南方黑葉猴那種白鬍子和白尾巴尖。於是,正式命名為「烏嘯邊黑葉猴」。只是人們已習慣說烏猴了。這是我國在廣東、廣西、雲南、貴州之外的地區,第一次發現黑葉猴。而此時,以上地區黑葉猴的數目正在銳減,有的已經絕跡。

  縣志辦的一位老先生翻箱倒櫃,從明嘉靖的一部野史中查到了有關「烏嘯邊黑葉猴」的記載:寧州西部多山,崖陡峽深,樹高林密,無人跡至。山林間虎豹豺狼肆行,亦多珍禽怪獸奇藥異草。民間傳聞,此間有山魈出沒,高七尺,被長毛、通體烏黑,面目猙獰,人視之即惑,隨其而去,少有返者。此物每食一人,則增歲百年。另一篇清人筆記中也有類似文字:寧西山野有烏魈出沒,形似鬼神,毛髮漆黑,其骨亦黑,炮製酒藥可祛風寒壯筋骨,常飲可壽至百歲。其膽中有石者,名曰膽棗,貴重無價,治百病。

  一時間,各類由此生發開去的文章,紛紛揚揚出現在各種報刊上,並終於考證出烏嘯邊這個地名的源起:「烏嘯」,乃「烏魈」也。縣文化館印出了一本《烏嘯邊的傳說》,後來成為各旅遊景點的長年暢銷書,每年都要加印。


十四


  「烏嘯邊黑葉猴」的發現,引起了世界範圍的關注,許多國家的研究機構來函來電希望得到相關資料;日本、美國、法國、澳大利亞要求派人前來考察;有人願意提供科研資金;也有一些動物園希望能得到一對該種動物,交換購買都行;有的海外人士開始不辭勞苦的深入民間,企圖用種種方式弄到一隻……

  寧縣上上下下正把女峽說得熱火朝天的時候,又熱火朝天地說起烏猴來。

  一片絕妙風景,一種珍稀動物,讓千百年來默默無聞的、起了一個古怪名稱的烏嘯邊迅速為人們熟悉起來———像那些一夜走紅的歌星。烏嘯邊,給日益單調無聊的現代人一個神秘浪漫的夢幻。

  在此之後的一年多中,老海一頭扎進山裡,拍出了那兩部著名的專題片,一部是《女峽探秘》,獲得當年林業部「大森林」杯唯一一項金獎。另一部《烏嘯邊黑葉猴》則更是了得,獲得了世界自然基金會「人類與地球」獎。據說老海是國內首次獲此殊榮者。由此,老海還得到了令所有同行眼紅的一筆8萬6千美元獎金和一套野外攝像攝影器材。

  歐美日本及東南亞十幾個國家的幾十家電視台購買了這部片子的播映權,給台裡掙了一大筆外匯。

  老陽第一次進山是在六年前。老海讓他給那部《女峽探秘》寫解說詞,順便在那兒住一段時間,避避暑。當時,城裡的溫度已是三十七八度往上走的趨勢了。而烏嘯邊只有20多度,夜裡得蓋一床3斤的棉被。

  那時老海還住在縣裡,正是聲名大振萬眾景仰時節,走到哪兒都被待若上賓,幹什麼事都暢行無阻。許多人都以認識老海或跟老海打過交道為榮耀,老陽和他一起上街,一路都有人和他打招呼,或遠遠地指點———喏,那個海記者……城關的街市大張旗鼓地更新著它古舊的面目。幾條道路正在拓寬,那些幾百年來被磨得光滑柔潤的青石被一塊塊起出來,然後敷上水泥或瀝青,由此又發現了一些碑石、墓葬、遺址及先人們用過的罈罈罐罐,讓這個幾乎不為人所知的深山小縣突然又有了豐厚悠遠的歷史。一家家店舖正忙著用那些時興的裝飾材料包裝自己太過樸拙的門面,並重新起一個時新的店名,天天都有新開張的鞭炮聲。貨架上已出現各種各樣以「女峽」、「烏猴」、「烏嘯邊」命名的商品———烏嘯邊豆瓣醬,女峽牌冰棒,烏猴香煙……

  老陽去的當晚,老朝請老海和老陽到自己家裡吃飯,由他的小夫人小米親自下廚。老朝家住在縣城北郊一座單門獨戶的小院中,面積之大讓老陽咋舌。

  老陽說,你這可超標不止兩倍了吧?

  老朝說,我也嫌大,小米做一次清潔得好幾個小時。但你還不能不住。你住小了,你讓別人怎麼辦?

  老陽笑了,說,中國官場厲害就厲害在這裡。一踏進去,就得同流合污。

  老朝說,盡量同流不合污吧。好了,不說這些了,換個輕鬆點的話題。

  後來,他們談校園生活,談那些已經各自西東的小同窗,也談各自的夫人、孩子。老朝說,當初把老海弄來,一是想讓他避避風頭,二是趁閒養個兒子,將來也好結個親家。沒想到來了以後,忙成這個樣子,連回去和思思親熱的時間也沒有了。

  老海說,思思比我更忙。只要她真想生,我還不容易嗎?

  老陽跟著老海去了一趟女峽。那時女峽已快要打通,烏嶺鎮到女峽的公路正在建設當中。一路上,一車車進山的鋼筋水泥,一車車出口的樹木石料,擠擠擦擦,磕磕碰碰。

  那一段日子,烏嘯邊天天像過年。

  老陽給老海寫下了一篇詩情畫意文采斐然的解說詞,老海又去補拍了一些鏡頭,然後編成了一部30分鐘的片子。這是老陽與老海的第一次合作,也是唯一的一次合作。

  寧縣的晚飯要豐盛多了。

  大餐廳裡,擺下了十多桌,進餐的人一下多出許多。不斷有人跑來用親熱的鄉音與老朝打招呼、問好或插空談點什麼緊要的事情。本已落座的老朝對縣委書記說,換個清靜一點的地方,今天除了老海的事情,別的公事私事一律不談。

  於是,很快挪進一個包間。老陽、思思、電視台一行人也一同挪了過去。

  晚飯後,老朝老陽思思去大風坳,縣委書記和電視台的幾個人也說去。


十五


  大風坳進出人員極少,只是將那條小路擴成了一條簡易公路。那條簡易公路最後終止在小木屋對面的河灘旁。

  夜色中,他們將車停在路邊,向那幢孤零零的小木屋走去。車未停穩,梅丫家的那隻狗就叫起來了。那隻狗叫小梅丫。

  小梅丫是認識老陽的,所以那叫喚的聲音和來了生人不一樣。

  這時,老陽看見梅丫執了一隻手電從小木屋側門匆匆出來,朝暗夜中大喊一聲:你回來啦———

  梅丫說,聽小梅丫叫,我還以為是老海回來了……說罷,慼然無語。

  老陽把大家領進那一間平日吃飯的屋子,梅丫去點了燈來,大家便坐在一些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木凳竹椅上。

  老朝說,我們剛剛開了會,明天再次進山去找老海、還調了直升飛機來。我相信會有好結果的。老海是山裡通,又當過兵,打過仗,有野外生存經驗。即使是有個什麼,他也會挺過來的。

  老朝把來人介紹給梅丫。介紹到思思的時候,老朝猶豫了一下,說,這是思思……梅丫說,我知道,一進來我就認出來了。梅丫走到思思跟前,叫了一聲姐姐便哽咽起來。

  思思握著這個近年來和老海一起生活的女人的手,說別哭了,別哭了,弄得大家都難過了……

  老朝問了梅丫老海外出之前的一些情況。

  梅丫說,也就和以往一樣。只是最近幾次他都沒說去哪裡。以往他出去都帶著小梅丫的,這幾次卻沒帶。他說,背的東西太多,帶上小梅丫還得帶它吃的。

  老朝問老海都帶了些什麼。

  梅丫說,帶了機器,帶了繩索,還帶了槍。他說要去遠一點的地方拍片子。梅丫說,他一直在拍!每次回來,就開了發電機給他的電池充電。

  縣委書記問,有什麼人來找過老海嗎?

  梅丫說,沒有。這幾年,除了林業局的,很少有人來。老海除了進山,哪裡都不去,到鎮上買東西都是我。我有時勸他,叫他回城裡去看看。他總說過些日子吧。

  眾人說話時,老陽來到剛才亮燈的房間。這間房除了兩張碩大的木床和一桌一櫃之外,再沒有別的什麼。一張是老海與梅丫的。另一張上面睡著兩個女兒。大女兒叫滿月,是得田與梅丫生的。小女兒叫新月,是老海與梅丫生的。

  老陽轉了一圈回來,大家又聊了一會兒,準備離去。老朝說,明天一早,我帶人過來,分幾路進山。他又對老陽說,如果梅丫有什麼要求,你讓她只管提。我想過了,如果找不到老海,或者已經出了什麼意外,我把梅丫母女三個都弄到縣裡去。把她們好好養起來。要說的話,梅丫應該是我們倆人的弟媳了。


十六


  梅丫對老陽說,幾個月以前,老海給了梅丫一把鑰匙,對梅丫說,他工作間的頂棚上,有一隻鐵箱,萬一有什麼情況,就將這鐵箱交給老陽。還囑咐她,這件事不要對任何人說。

  老陽拿鑰匙打開箱子,箱裡有十幾盤電視台用的那種錄像帶和幾本工作日記。

  老海在工作日記中寫道:「省裡吳主任來,老朝設宴,讓我作陪,同時拍一條新聞。席上出現一種本地酒廠的新產品,叫『三烏大補王酒』。縣裡管工業的翟介紹說,此酒由名貴藥材烏雞、烏蛇、烏猴三烏之骨泡製而成。我追問這酒是否真的是用烏猴的骨頭泡製,翟語焉不詳。紀縣長立即說,哪能真用這些東西呢!廣告效應嘛……」宴會之後,老海開始注意烏猴問題。

  那年冬天,老海拍攝烏猴的遷徙。一天,他和得田走過一片林子,聽見一聲聲慘烈的嘶叫。他們循叫聲找去,發現樹上有一隻烏猴的前臂被什麼東西套住了。他們先弄了一些枝葉雜草墊在地上,以減少烏猴落地的撞擊。然後,得田爬上去砍斷樹枝,那烏猴便隨樹枝一起落下來。回去的路上,老海的臉色鐵青,一句話也不說。第二天,老海讓林業局公安科的人向上面反映,他自己則拍了一條新聞發出去:有人盜獵黑葉猴。這條消息讓縣裡的幾個頭頭很不快。

  那只烏猴在得田家養了一段時間,傷勢有所好轉,林業局派人來將它接下山。不久,老海去縣裡看它,林業局那人說已經死了。老海問那只死了的烏猴在哪兒?林業局的人說已經處理了。老海當即打電話將老朝叫來,說這事不作個交代,他老海不會罷休的。老朝問,那只烏猴到底弄到哪兒去了?林業局的人說,酒廠。老朝大發雷霆,向那人大聲吼道:你是幹什麼的?你是干保護野生動物這一行的!你怎麼還親自做這種事?那人被逼急了,說,是紀縣長讓我送去的。他的話一出口,老朝便愣在了那裡。而老海又發出一條寧縣酒廠用國家珍稀動物制酒的消息。這條消息讓風頭正健的酒廠挨了當頭一棒。最終,酒廠垮了台。

  老海的鐵箱上面還放著一封信,老陽抽出信來,信中寫著:

  老陽:

  這裡面是我近幾年來拍下的一些帶子。因為我的幼稚、無知、虛榮與妄想,人類開始了對烏嘯邊烏猴和大自然的瘋狂虐殺與毀滅。我不知道這些帶子最終能否減輕一點我的罪過。作為一個電視記者,我本應通過我們的媒體向公眾表達出來———我前幾年也曾這樣做過———打幾個折扣,磨去一些鋒芒,隱匿一些事實,開脫某些人物……於是,看起來播出了,實際上與另一些片子混在一起,共同組織了一種更加似是而非的謊言。

  包括我現在所做一切,我都認為是毫無意義的。我這樣做,只是一種儀式,為我曾做過的一切贖罪。

  得田死後,我已經死去了一半。一批又一批烏猴也死了,我已全部死去。當我以死的形式活著的時候,我才感到了安靜。

  老海

  信上沒有落下時間。讀完信,老陽知道,老海是找不回來了。

                       (完)

  摘自1999年第6期《新華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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