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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是電話。孟道庸的話音吞吞吐吐,我可以想像他通話時猶豫焦灼的神情。接著,我下班後見到了坐立不安的食品廠廠醫,致使孟道庸擔驚受怕的原因不會是別的(我頓時就想到是你又惹事了),果然,我第一次見他慌神了似地對女婿李央說孟達失蹤了。

  「我到處找遍了,家裡沒人,廠裡說他幾天沒去上班了。」他像是回憶痛苦舊事似地說。

  我說:「會不會是外出了?」

  「不會不會的,」他已經不在乎在妻子面前袒露他的焦灼,「他不會不留紙條,再說他不會不向廠裡請假。」

  我絲毫都沒有感到你真會有事。我過分自信地安慰孟道庸說:「爸,你不用愁。他不會有事的。再說他會有什麼事呢?吃完飯我去找他。」但是,我的話並沒有減少食品廠廠醫的憂心忡忡。這一頓飯大家都草草了事,就連朱淑貞都面露關切之情。

  我清楚地記得我在初夏的傍晚尋找你的過程。自從冬季十字街頭紅燈下相遇以來——其間經過了整個陰雨纏綿的春天——我們就沒有碰面。半年以來我初次漫無目的地騎車尋找孟達或蚱蜢,就像尋找某位隱士的蹤跡。五月中旬濃郁的桔花香並沒有透露你的行蹤。我在他宿舍的門前——昏暗的過道上空寂無人——吃了閉門羹。在蚱蜢有可能出沒之處我逐一尋找,包括街頭的電子遊戲室和彈子球房。晚風怡人,夏夜的街道上蕩漾著撩人情慾的氣流;或許街上的每個人都看穿我偵探一樣獨一無二的使命。尋找蚱蜢的李央感覺到他是那個傍晚全城唯一以尋人為使命的角色。我化了兩小時騎車不斷穿越本城的街道和建築物。像是要計算本城的總長度或面積。我跑入黑黝黝的影院或劇場,憑著嗅覺知道你不在短暫即逝的世外桃源裡。我甚至走入公共廁所,擔心蚱蜢由於便秘正蹲在某個糞炕上從而錯過了我的搜尋。最後,絕望的李央徒然地站在某個十字路口,希望你弓身騎車的身影會意外地在視野中混亂的騎車行列裡閃現,然而你就像捉迷藏似的由於意外而永遠消失了。或許在頹然歸家的一級級樓梯上。李央的自信崩潰了。

  葉家突然多出了兩個戴大沿帽的警察證實了我和孟道庸的不祥之兆。接著,我看到了臉無血色的孟道庸和吃驚的朱淑貞。我的第一個感覺是孟達犯了事,然而,事實遠比預料殘酷無情。當我聽說孟達在一場混亂的鬥毆中作為旁觀者無辜誤傷致命時覺得可笑而不真實。我差一點認為兩個警察在開玩笑。但他們身上的制服證明他們是例行公事。他們說這是前天夜裡的事;當時彈子球房裡的小流氓因為賭博而發生了爭執,在沒有人制止的情況下爭吵演變成了群毆——孟達當時作為旁觀者被雙方都不認識的小流氓們誤認為是對手而喪身於亂刀之中。「我們找了一整天,才查明死者的家屬是你們。」其中一個警察說。

  噩耗麻木了一家人。我記得食品廠廠醫六神無主地傻坐在舊沙發上,兒子的惡訊使他的腦子一下子陷於癱瘓(他忘記了他應該立刻去醫院)。他甚至連抽煙解痛都無能為力。孟道庸沒有哭,也沒有流露出及時的悲傷,只是不相信突如其來的事實。我記得我和葉寒都成了沒有主張的悲傷的陪襯人,是朱淑貞,她在那一刻顯示了婦女的善良本性,像個真正的母親似的說(其實孟道庸更像母親):「我們把阿達接回家裡來吧。」

  是死亡把你帶回到我們中間。此刻蚱蜢彷彿在熟睡,模樣並沒有比死前更難看些。他那與眾不同的相貌彷彿注定要遭受奇特的命運。我面對著他,昔日的蚱蜢觸手可及,但實際上我不可能和死亡交涉。或許正是死亡製造出的距離,讓他的遺容顯得莊嚴肅穆,沒有一點滑稽色彩。我們沒有時間為你悲傷,最初是震驚;而五月的氣溫驟然升高,是氣候不得不要求我們把你以及你的所有軼事都化為灰燼。

  現在,你再也用不著為大便問題而苦惱了。你不用因為便秘、痔瘡或食物的折磨而漲紅了臉;現在,你兩腿間碩大的動物不再提出貪婪的要求,它向你表示屈從,和你合二為一;蚱蜢毋須為相親而特意設計一個髮型。蚱蜢,馬炮仗老師的呵斥和木馬都不能再讓你戰慄,斯諾克台球和游泳不存在了。有關你的傳聞軼事,轉瞬間就會在熊熊烈火中化為白色粉末——你的名字也煙消雲散。

  你此刻靜靜地躺在南部市立公墓的某一側。葬禮就在公墓裡舉行。在葬禮上我見到了李冬香家系的我從未謀面的你的親戚,其中有你的舅舅和姨媽及其家屬。你的單位也贈送了花圈。大家都明白這是為一位不同凡響而可有可無的死者舉行葬禮。在葬禮開始前的那一刻,孟道庸是突然從麻木中驚醒過來,他終於止不住老淚橫流,像個女人似的嗚嗚地哭起來,他彷彿不是為你的猝然身亡而啼哭,而是為他生命中某階段的結束而哭泣——他和前半生(由李冬香和孟達構成)所有的瓜葛都在葬禮上戛然而止。昔日同窗之中,只有方丸,鮑學雷和吳謙,還有李央參加了葬禮。

  我再也聽不到從你嘴裡說出的那些奇談怪論了。我相信這個在公共浴室裸體相遇而始的故事不僅只是描繪了你的苦難或醜陋,你早已逃脫了這個故事、困窘及死亡。你的一舉一動——昔日逗人發笑的傳說——如今變成了意味深長的畫面,在噴水龍頭下跳躍、咀嚼食物、手持望遠鏡而戰慄、木馬上的惘然,都彷彿是一項項刻意追求的儀式。你是那麼普通,或者說如此渴望普通——刻意模仿世俗——反而類似於鱉腳的喜劇演員。主觀地賦予舉止的含義乃至模仿走調,與眾不同。蚱蜢就是變形與挪揄,以他的陋習或漏洞百出的舉止挪揄模仿的對象;你以游泳、木馬、吞嚥食物譏諷了我們常見的行為,以相親譏諷愛情……不!你其實從沒有這樣想或這樣做,那只是虛構中出現的蚱蜢。真正的蚱蜢從來都是戰戰兢兢,真正的蚱蜢渴望跳出虛構!

  葉家的一星期又恢復到了七天。星期六又回到了我們中間。這就是結局。現在,一個平庸之家顯出了前所未有的簡潔明快,絲毫沒有牽強附會的痕跡。孟道庸和朱淑貞恩恩愛愛,夜復一夜地吞噬連續電視劇,興致勃勃地做遊戲;葉幼幼又跟一個大學畢業生開始了新的愛情;一個月後,葉家氣氛熱烈,全家人在某一日全部集合——慶祝朱淑貞50歲生日。食品廠廠醫孟道庸在那一日如逢喜事,他笑得合不攏嘴的形象象徵著下半生的開始。

  只有小職員李央常常透過時間的帷幕徒然追憶(他的腦海中間或會閃現出一個消失了的三口之家的穩固三角形畫面)。我常常想到,裸體相遇並不是真正的開始而只是啟動回憶的一個契機。故事的開始應該是1960年11月(我彷彿看到體弱多病的李冬香產下兒子後苦不堪言的情狀;據說,她的身體不允許她再次懷胎。孟道庸為此不得不為妻子而做了輸精管結紮手術、我還偶然注意到一個歷史性的巧合:即孟達6歲患上腦膜炎的那年,恰逢是1966年文革開始第一年)。11月某個陽光明媚的一天,一個相貌俊美的嬰兒呱呱墜世。他在啼哭、蹬腿,他那尚未成長的記憶裡聽到了父母親最初的談話,但這注定轉瞬即逝——他甚至連名字都沒有。他既不叫孟達也不叫蚱蜢。那時,李央還在母腹中騷動不已。

  我們都不知道我們將注定走到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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