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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木馬賦予女人的象徵。這一象徵含義顯然由你而來。「木馬」一詞或它的存在,指的是障礙,其中隱含著人們必須助跑、騰躍——離開地面——跳躍一系列連續性的動作。這一連續性動作在體操中稱為跳馬,就我們而言,80公分高粗陋的木馬就是一切。時至今日,我才驀然醒悟到空空蕩蕩的中學禮堂裡呆頭呆腦的木馬意味深長。正是因為你,木馬在記憶中獲得了象徵,它以另一種人體形式的障礙暗示它的延續:它在電視台節目女主持人和鄉下姑娘玉芹身上,一脈相承。

  你從未成功地跨躍過它。1974年的東方紅中學沒有正式的體操房,土製木馬就設在空空蕩蕩的禮堂正中(下課後就搬掉了)。體育教師用尖利的哨聲把我們聚集在禮堂裡。他是個30多歲的獨身男子,五短身材,粗壯嚴厲,令人望而生畏,卻有個可笑的名字:馬招響;我們背後都稱他為馬炮仗。他就像電影中的日本小隊長虐待偽軍那樣虐待我們,令我們不寒而慄,但我們班上那些嬌滴滴的漂亮女同學卻深受炮仗恩寵。她們盡可以在這個虐待狂光棍面前撒嬌,一會兒推說身體哪個部位酸痛,一會兒推說突然來了例假,一切都會敷衍過去。或許體操是馬炮仗老師的專長,或許他迫切希望我們這些瘦猴似的弱小身體都長成他那樣的短矮結實,因此一換體育課他就把套在粗短脖頸上的哨子吹得令人發抖,於是列隊、向左、向右、立正、稍息重複做了幾遍,要是哪個男同學一出差錯輕則呵斥重則嘗到他腳尖踢打的滋味。我們在他的口令中踢腿彎腰、做俯臥撐、仰臥起坐,最後是跳馬或引體向上。

  體育課對你來說無疑是災難。毋庸置疑,你一進入空曠的禮堂大廳就會抖抖索索。孟達的尖腦袋上一定還殘留著馬炮仗手指關節敲打過不少記的回憶。由於忙中出錯,他總是分不清左右,他在向左的口令中轉向右面,逆向而行惹得大伙哄笑不止——手指關節的敲打就會及時地落到他的腦袋上。你一緊張就想大便。但馬炮仗老師不會像照顧女同學那樣照顧你。

  跳吧,蚱蜢。只要跑動,在坡面的木跳板上起跳,雙手在粗糙的木馬人造革皮面上一借力,身體就會越過障礙——在短暫的瞬間脫離大地:方丸和鮑學雷跳過去了;郝志強像燕子一樣掠過木馬面,落地很穩;吳謙和李央姿態難看得像被甩出去的貨物重重落在了草墊上;就連何三滿也勉強跳了——他落地時摔了個嘴啃呢。我們猶如馬戲團的眾丑,姿態各異,在炮仗的哨聲中循環獻醜。跳吧,蚱蜢,木馬就是馬炮仗教師,就是正在朝我們發出老鼠叫聲般譏笑的女同學的化身。木馬就是便秘、痔瘡、打嗝聲和你兩腿間不馴服的兇猛動物,它以預示式的方式設置在你的視野之內。或許我們不應該叫你蚱蜢(這一綽號對於你只是一個誤解),因為跳動是蚱蜢的屬性,卻是你受人嘲笑的缺陷。你的頭髮痛苦地耷拉著,小耳朵不易覺察地抖動,面對80公分高的怪物,你彷彿面對一座無法跨越的大山。蚱蜢第一次跌跌撞撞地跑動,剛剛踏上跳板——尚未起跳——兩手就扶住木馬站住了,彷彿木馬是勒令他停步的警戒線。「再來一次!」馬炮仗吼道。

  譏笑和呵斥並沒有讓他臉紅,他的臉色蒼白。我們在他背後推推搡搡。就像他第一次在護城河下水前,他的膝蓋骨發軟,走向木馬猶如走向陌生的水面。他的兩腿終於離開地面——霎間兩腿不協調地叉開——與其說是騰躍還不如說是措不及防的閃避,但是木馬有一種磁力或吸引力,粘住了他的兩手,阻止了他的俯衝力量,他叉著兩腿坐牢在了木馬上。他神情茫然,彷彿不明白怎麼會這樣,就像坐在一條迷失了航向的船上。他那副驚愕的神情把我們的肝臟都笑痛了。郝志強——他是我們的體育委員——說:「蚱蜢大概只能鑽過去,要麼他到女生堆裡去跳。」那時,男同學們跳木馬,女同學們則在低矮的木箱上展示她們的婀娜多姿。

  他的情狀確是狼狽不堪(或許如今他不再記得木馬背上的戰慄)。他費力地從木馬背上下來時或許肛門受到馬炮仗教師目光的壓迫。木馬(障礙)只為你而存在,你想大便,然而脖子上掛著哨令的主宰者不肯。馬炮仗教師不會理解木馬的意義。80公分高的木馬和馬炮仗老師就像一對孿生兄弟,他矮墩結實的個子,卻能夠宛如蜻蜓點水般掠過木馬;他的身體在脫離地面後舒展自如,落地時紋絲不動。這連郝志強也做不到。馬炮仗教師和他的五短身材理解不了為什麼呵斥和懲罰都無法讓孟達跨躍木馬,這並非他教導不力,而是他理解力的失誤,在這一點上,孟達以失敗戰勝了訓斥和教育的願望——他從未獲得過成功。因此,馬炮仗或馬招響能輕而易舉地在木馬上恣意縱橫,卻無法從一樁道德醜事——另一種木馬——上落馬。或許他面對交待材料時才獲得了蚱蜢戰戰兢兢的體驗。學期中途的某個清晨,我們猝然獲悉馬招響自縊身亡。全班同學保持著沉默中的騷動,我們的內心被聞所未聞的事實刺激得狂躁:難以置信,由於誘姦——我們對此詞一知半解——女學生,馬炮仗面對交待材料畏罪自縊。

  或許,蚱蜢應該感激章艷;她是我們班上最漂亮的女孩;正是因為她的早孕結束了你戰戰兢兢的跳躍木馬。如今,曾讓情慾晚熟的小苦行僧們在課堂上盡受她明眸顧盼之苦的章艷在一家死氣沉沉的百貨店裡出售熱水瓶、各類炊具;她體態豐腴,已成庸俗婦人。她為了避免醜事而轉到了另一所中學,正是因為她,本來可以繼續演驛的木馬軼事戛然而止。

  我從未指望孟達結婚。即使他用燙髮強硬收起了那綹垂掛下來的頭髮,即使他用一身贗品把他從28歲降至18歲(他還在秋季裡頻頻躋身於各單位的聯歡和各類知識競賽),這個世界誕生不出一個多餘的女人:期待一個女人就像期待一個奇跡。即使孟達對他沒有血緣關係的表妹沒有非份之舉,他們倆也不會終成眷屬。

  他一連幾星期沒有在飯桌上露臉。李央當然猜想到其中的原委,朱淑貞同樣不乏想像你的魯莽行為。只有你不在,她恰好可以傾吐對你的滿肚子不滿。她對丈夫說,你看看,他越學越好了,人家是規矩姑娘,第一次見面就被欺侮了。或者說,有誰願意嫁給他,連表妹都被嚇跑了。不止一次,我的丈母娘以近乎無情的態度嘮嘮叨叨。食品廠廠醫除了沉默還能怎樣?孟道庸從不在妻子發火時袒護兒子。不能說星期六飯桌缺了你就氣氛活潑。只有朱淑貞盡量要使蚱蜢不在的飯桌顯得融洽,從而讓我們意識到蚱蜢不在的好處。她掩飾著沉悶的氣氛,不斷給女婿李央挾菜,給丈夫斟酒,而我們則受寵若驚,不止是你一個人缺席,葉幼幼不久前與朱淑貞大鬧了一場離家後和賭棍公開同居。教育工作者朱淑貞缺乏教育女兒的耐心,當她看到女兒翹著兩腿坐在小賭徒昂貴的摩托車後座上的得意勁時勃然大怒。回家後她就拿起掃帚滿屋子追逐女兒,小雛雞則不明就裡地發誓再也不回來了。

  葉幼幼一點兒也不眷戀這個家,然而你又回到了這個家(我一直不理解你對飯桌的戀戀不捨)。或許你並未在意朱淑貞正處在某件事引起的火頭上,你又故態復萌:晚飯前故作輕鬆地在各個房間裡東遊西逛。這是十一月晴朗的星期六傍晚,我絲毫不知白熱化的母子之戰即將開始。

  看來我的丈母娘心裡早有盤算,她執意要把蚱蜢和葉家割裂開來可能為時久遠。她從來就不是一個糊塗的女人,多年含辛茹苦使她明察秋毫,喪夫之痛鍛就了她的堅毅冷漠。一頓晚飯行將結束時,她鎮定地對孟道庸說:「你把我的決定告訴他。」一剎那,飯桌上的空氣凝固了。

  激烈的爭吵始於一些傳言。這些傳言中朱淑貞是個形象不良的惡繼母。恰好繼母從嚼舌者那裡證實傳言始出於蚱蜢,於是所有的矛盾都一觸即發了。我在葉家第一次目睹母子倆大吵大鬧的場景。葉寒勸母親少說幾句,李央則讓蚱蜢克制,從中說些勸解的陳腐道理。只有食品廠廠醫呆坐在沙發上臉色發白,他第一次焦慮地接連抽煙。這個在電視機、妻子肉體、遊戲及細心掐算經濟生活中耗費時光的沉默的中年人,在妻子和兒子的頂撞中茫然失措,竟然把煙蒂丟到了地板上。朱淑貞一意孤行,我們的規勸等於是化工廠裡釋放出的毒氣。她臉色鐵青地叫嚷道:「我不是你娘——既然你在外面說你娘死了!哼,我沒死。我也不做你娘。你有骨頭也不用再進這個家!」當我說:「媽,你就算了,阿達不是惡意的」時,朱淑貞說:「就是不行!這一次我決心下定了!不是我——是他要把事情做絕!李央,你不知道,去年他爸廠裡發的高壓鍋都讓他搬回去了。」

  一連串的嚷嚷聲,語無倫次,你與其說在辯解或爭吵倒不如說是從嘴裡發出像雞叫那樣刺耳的啼叫。你的口齒含糊不清,就像一個遲鈍而缺乏口才的書獃子。當他意識到脫口而出的並不是他要表達的意思時就乾笑幾聲。他的笑容比哭還要難看。他既像個書獃子又像個無賴,或者說兩者都不像。他在嘿嘿嘿嘿的時候,朱淑貞卻在大發雷霆:「還有臉笑,不要臉!」你說:「什麼不要臉,我就是要笑。」接著你哈哈哈哈大笑起來。

  沒有人顧及在牆上工程師的亡靈前保持安靜。亡靈卻以冷靜的目光注視著這一幕家庭糾紛,它和它的繼承者都維持緘默。亡靈不能阻止鬧劇,它的存在——猶如守護神——是讓繼承者沉默,讓他對朱淑貞百依百順。爭吵已經超出了導火紅的範圍,從繼母追究不敬之詞而始節外生枝,枝節蔓延到飯桌、玉芹、禮儀、吝嗇,一把房門鑰匙的歸屬,以及孟達曾經實質性地阻撓過朱孟結合的歷史問題。朱淑貞或許在爭吵中觸動到了某些悲傷的聯想,她突然聲淚俱下:「幸好這不是孟家,否則我一個女人還不受欺侮哇!」

  悲傷或淚水主宰了局勢。爭吵變成了啜泣訴冤。一時間大家都有些心灰意冷,手足無措;或許長者的哭泣而讓你自慚形穢,你無可奈何地連連說道:「好,我走,我走,從此以後我不再打擾了。」當你走出門口時突然又猛然回頭,站到孟道庸的面前說:「爸,你跟不跟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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