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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達從橢圓形浴池混沌的水中探出腦袋。他的一綹混漉漉的頭髮耷拉在前額,像一條黑色的奇形怪狀的螞蟥附貼在額上。一些光著身子的男人在蒸氣瀰漫的浴室內走動,另一些則浸泡在池內或在池旁成列的噴水龍頭下搔首搓身。這可能是下午3點鐘;圓形封閉式建築——像囚牢一樣——黯淡昏黃的光線和水氣籠罩著各種姿勢的裸體者。粘糊糊相似性的軀體,各種本能的動作和形狀,在我眼中輝映出一幅幻覺般的圖景,彷彿我並非身處公共浴室。而是面臨神話裡眾神沐浴的一幕:霧氣迷幻、眾神或半人半怪時隱時現,軀體之間糾結纏繞,就像眾神的稱謂那樣複雜分不清。此刻我還沒有專注於蓋達。直至他像一匹濕淋淋的白馬,突如其來地從混沌迷濛的浴池中躥了上來(全身赤裸,神情茫然,距離我只有五米之遠),我才在瞬間中斷了虛幻的想像,驀地辨認出一個熟悉而令我驚詫的形象。

  要從眾多類似的裸身者之間分辨出一個特殊的形貌並非易事(這多少證明了你的奇特之處),這就像要從馬群或魚堆裡辨認其中之別那樣困難。只有你,孟達,或者是蚱蜢,儘管我們多年不遇——一時未顧及計算多少準確的年頭——仍在公共浴室迷糊的空氣中辨認出你,他,或者蚱蜢。

  他就站在我的不遠處,站在冒著熱氣嘩嘩作響的噴水龍頭下用難看而渾然無知的姿勢往瘦骨嶙峋的身上塗抹肥皂。他就像訓練無素的孩子那樣,動作笨拙,馬馬虎虎,但又深深沉浸其中。他根本不可能覺察我正打量著他。他被燙熱的水流沖得齜牙咧嘴,口中發出忽哧忽哧的哼叫。我和他挨得那樣近,他蘆稈似的身體在我面前暴露無遺(這會兒水又沖淨了他滿是肥皂沫的軀幹)。孟達在噴水龍頭的衝擊下轉動著身子,看上去像是在東躲西閃,似乎水柱每撞擊到他身上都在不同部位上深深地灼痛了他。

  他的皮膚出乎異常的白皙,像嬰兒,不,更像一匹瘦白馬;一匹直立著腿的瘦白馬。他那被水淋濕的不三不四的頭髮(仍像少年時那樣)緊緊伏在腦門上像被膠水粘住。雖然經過熱水的長時間浸泡和淋洗,他的皮扶並未漲紅。呈現在我面前的蚱蜢幾乎一點兒都沒有改變他少年時的模樣:微微凸出清晰的脊樑骨如弓似地彎曲著,蚱蜢似的細腿,沒有鬍鬚白淨醜陋的臉露出雪兔般的情狀,細小的耳朵以及和他瘦弱的軀體不相稱的碩大的男性生殖器。他只是一個尺寸被放大了的少年孟達。展露的四肢以及脫光衣服後嬰兒般的表情,足以證明蚱蜢依然如故。

  這一切看上去純粹是一出蹩腳喜劇的開場,而實際上並非如此。裸體相遇儘管富有喜劇味,卻不是有意安排撮就,因為有關孟達或蚱蜢的一切,就是在那個下午暗示性地繁衍開的。這由公共浴室而始拉開的帷幕,只有幾年以後的某個瞬間,在我毫無防備的某一刻突然想到:白瓷磚、霧氣、裸體者像一段空白無人的地帶,是連接孟達過去和未來的樞紐。浴室裡夢幻般的霧氣散盡,驀然映出蚱蜢的形象照亮了記憶的黑匣。

  可是,此時此刻,我僅僅觀看著昔日同窗在淋浴龍頭下,如同觀看手忙腳亂的舞蹈而已。我的感覺被混沌的空氣和霧氣弄得非常遲鈍。奇形怪狀的裸體男人們在叫嚷著,每隔一陣隆隆迴響的蒸氣釋放聲充滿了不祥之兆,彷彿整個大地都在絕望地震顫。

  冬天——在小寒或大寒期間(小城市的第一場大雪剛下過),我被愛情之箭射中了。我和葉寒的戀愛進程神速,已到了毋須遮遮掩掩的地步。(這時,蚱蜢的形象還不足勾起我流連忘返——它被愛情的節奏取代了。就像我們同窗數載,十幾年後我從未在記憶裡搜尋過他。貌合神離的同學相逢,只在無話可說時偶爾提及他。沒有人懷有負疚之情追憶舊事,蚱蜢只是一出即興笑話,他也隨著笑話結束而化為烏有。)愛情或戀愛,是初次經歷的人都能熟練掌握的一種技巧,何況我已27歲(葉寒也有23歲了)。我叫李央、政府某機關的職員,有過幾次隱秘而不成功的愚蠢戀愛經歷,現在對戀愛的步驟耳熟能詳。那個冬天——堂而皇之地進入女友家庭之前——我和葉寒猶如黑暗中的一對同謀,處心積慮地為我們的事商議如何擇機行事。

  葉寒是個性格鮮明的姑娘。她是屬於黑夜的性情無常的女性。白天她顯得慵懶,一到夜裡眼睛就異常明亮i她的臉部稜角分明,眉心長著一顆黑痣,顯得倔強。坦率而神秘,她還長著弗吉尼亞.沃爾夫般的長長的憂傷的脖頸,嗓音粗重熱烈。她的全身由肌膚、骨骼、矛盾所構成,纖細的手臂和結實的小腿肚同時顯露時讓我非常驚訝。她的小腿上毛孔細密,長著魚鱗般形狀的淡淡斑紋,使我常常把她和人頭魚身聯繫起來。或許我是被她眉間的黑痣、結實的小腿肚或長長的脖頸所迷戀,因此我們每夜相會於一幢臨近公路的小樓裡。葉寒同樣醉心於幽會這種人為的秘密形式。她常常坐著褪色了的紅色人力三輪車,化了妝(和白天判若兩人),穿過長長的小城市街道,轉彎抹角地前來赴約。我從窗口掀開窗簾的一角,可以窺伺到她像個女間諜那樣匆匆忙忙地把錢塞給車伕的情景。我可以想像黑夜中的白色高跟鞋像一對白色蝴蝶那樣飛上樓梯。無數個夜晚,我們做著無數對情侶所做的事。公路上不斷駛過的汽車的轟鳴聲使我們的談話時斷時續、我在小樓長談中斷續掌握了她的家庭狀況。她的父親——一名水利工程師——1980年死於肝癌;繼父孟道庸是食品廠廠醫,喪妻後1982年和小學女教師朱淑貞構成了葉寒目前的家庭。我在談話中認識了未來的丈人和丈母娘、以及葉寒家分佈在鄉下的眾多親戚。惟獨你,孟達,我們的談話從來沒有出現過蚱蜢的細枝微節(而你才是真正的主角);這是有關撰寫你的文字,而我卻不得不先擱下你去說我自己。

  在葉寒讓我正式去她家露面後,我像個國家幹部或規範中的女婿那樣上門了(我至今仍能聞到刮光鬍鬚的下巴上剃鬚泡沫涼嗖嗖的薄荷味)。除了死去的工程師遺像仍掛在她父母的居室引起了我的微微驚詫,一切都如葉寒所描述並符合我的想像。這是一套老結構的二樓公寓,共有三間。葉寒和葉幼幼(葉寒妹妹)居西合住;廠醫和女教師的臥室(兼作會客室)居東;北面是廚房和衛生間二合一。在傍晚光線灰暗的室內,我發現朱淑貞的臉上仍然逗留著亡失潛在的哀傷,這種哀傷在葉寒身上同樣隱約可見;哀傷或由此轉化成的倔強(虔誠)貫串了母女倆,但對於葉幼幼絲毫未能觸及。葉幼幼身上一點都沒有牆上的亡靈所留下的陰影。她笑聲連片,聰明而無知,顴骨的曲線光滑而略顯狡猾;小雛雞17歲就早已擺脫教育制度的羈絆,尖利輕浮的笑聲讓27歲的小職員李央覺得自己步入中年。小心謹慎的未來女婿李央還細心覺察到廠醫孟道庸在這個家庭裡的屈從地位。這個喪妻後隻身加入後妻家庭眉清目秀的中年人——處於三個女人的圍繞中——半是傻瓜半是機智地承擔著工作上那樣唯唯諾諾的角色。他能夠無視或容許牆上死去的工程師莊嚴肅穆的面容和目光的注視。他把微微灰白的頭髮梳理得紋絲不亂,比女人——他的服飾整潔無疵——更注重拾掇。他在廚房裡勤懇地做菜,和烹飪、煤氣爐結下不解之緣。從一個小學女教師(前妻)到另一個小學女教師(後妻)。孟道庸的一生在兩個小學女教師的肉體間奇怪地輾轉、無能地迷戀。

  一個和小城市傳統居民吻合的家。靦腆忙碌的男主人和直率固執的妻子。舊式家俱。黑白電視機。井井有條敝帚自珍的雜物(舊尼龍紙袋、舊纖維繩、缺口的茶具和瓶瓶罐罐、舊紙箱包裝殼等等)。儉樸和精打細算,從而體現了父母務實的稚氣及幻想,明亮叫嚷著的姑娘則呈現了和父母迥然不同的不在乎。

  那會兒,夜幕驟然降臨;葉家——隔著一條公路——對面一家中型化工廠擾人耳煩的機器噪音嘎然而止;朱淑貞拉亮了居室裡40瓦日光燈,幾乎是同時,孟道庸拉亮了廚房裡的白熾燈;李央、葉寒、朱淑貞的談話此時正處於冷場;葉幼幼坐在黑暗臥室的床上,耳朵裡寒著耳機,心煩意亂地擺弄被卡住的盒帶;李央敏銳地聽到有人進入廚房時鑰匙落到地上發出的清脆聲響,他欲言又止(設想來人的身份就像初見辦公室新來的上司那樣忐忑不安),這時葉寒輕描淡寫地對朱淑貞說:「媽,是阿達來了。」

  我絕沒有料到是你。我看到你受到的驚訝不亞於一個庶民突然明瞭微服出訪的皇帝身份時所受到的驚訝。他懵懵呆呆地閃現出來,茫然四顧,如同一個不知自已被攝影機對準拍攝的人在鏡頭前那樣若無其事,「蚱——孟達」(蚱蜢的稱謂差一點從嘴中脫口而出)。

  「噫,李央,原來是你。」蚱蜢略感意外,聲音粗糙刺耳,然後大大咧咧地對著朱淑貞生硬地嚷了一聲:「媽。」瞬息間我明白了你是孟道庸的兒子。

  但是,繼母她只是「嗯」了一聲,表情漠然。這時葉幼幼靠在門框上無聊地嚼著零食。你弓著背,前傾拉長脖頸,你眨著眼睛彷彿沒弄懂怎麼回事。葉幼幼和葉寒姐妹倆在互使眼色。我像個局外人那樣,瞅著不知所措的蚱蜢(他像十幾年前在課堂上遭受到老師懲罰似的站著),直至孟道用發虛的故作輕鬆的話音傳來:「開飯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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