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居紐約的歷史學者黃仁宇本月八日晚上心臟病發不治,享年八十二歲。黃仁
宇先生一九九四年一月十日,黃仁宇先生接受了何頻的採訪。這篇採訪錄曾刊登於
《中國時報》,並被收錄入台灣《新新聞》和香港明鏡出版社出版的《鄧小平之後
的中國》(另有日韓文譯本)。
一口濃重的湖南口音並不因為離開家鄉五十多年而有改變。在我採訪他的時候,
雙方都從電話裡認出了對方的湖南腔。
歷史學家黃仁宇先生,一九一八年生於湖南長沙,其父黃震白曾為同盟會會員。
一九三六年,黃仁宇先生在天津南開大學入電機工程系。畢業後先在長沙《抗戰日
報》工作,後來入成都中央軍校。
軍校十六期畢業後,黃仁宇先生任了陸軍十四師排長及代理連長。一九四三年
加入印軍,任新一軍上尉參謀,一九四四年五月曾在緬甸密支那負傷,受頒給陸海
空軍一等獎章。
抗戰結束,黃仁宇先生任第三方面及東北保安司令長官司令部少校參謀,一九
五零年以駐日代表團少校團員身份退伍。隨即,黃先生赴美在密西根大學攻讀歷史,
一九六四年獲得博士學位。曾先後在南伊利諾大學及紐約州立大學任教,一九六七
年任哥倫比亞大學訪問副教授,一九七零年任哈佛大學東亞研究所研究員。
黃仁宇先生以歷史學家的身份參加《明代名人傳》及《劍橋中國史》的集體研
究工作。專著包括《緬北之戰》、《十六世紀中國明代的財政及稅收》、《萬曆十
五年》、《中國大歷史》、《資本主義與二十一世紀》、《赫遜河畔談中國歷史》、
《地北天南敘古今》等,其中《萬曆十五年》曾得美國書卷獎一九八二年及一九八
三年兩次提名。現有中、英、德、法、日文版,中文版又有台北的正體字版及北京
的簡體字版。此外《從大歷史的角度讀蔣介石日記》將於九四年一月底出版。
他不僅以「大歷史」史觀在國際史學界自成一家之言,而且他的著作雖多屬學
術範疇,卻行銷於市,一版再版。
一九九四年一月十日,旅居紐約的黃仁宇先生,接受了筆者的採訪。
中國現在不像清朝末期
何頻:您作為著名的歷史學家,站在一個歷史學家的角度,怎樣來看鄧小平去
世後中國局勢的演變?
黃仁宇:一位歷史學家不能預測將來的事情,只能從過去發生的事情提出若干
建議。我一直認為,中國因為對日抗戰已經創造了一個新體制的高層機構,又因為
內戰,重新安排了農村基層組織。現在趁著經濟改革的機緣,重訂上下間法制性的
聯繫。從中國朝代歷史的例子看來,和世界其他各國現代化的例子看來,中國已經
完成了從破壞的階段而進入了建設的階段。
可是,歷史學家不是政治科學家,他不善於分析當前軍隊的動態,與政治人物
的去向,所以他不能斬釘截鐵地說,什麼事會發生,什麼不會發生。
何頻:有人說,中國大陸現在的情況有點像清朝末期,您同意這個看法嗎?
黃仁宇:我不同意這種看法。經過一百五十多年的大革命,與以前的情形完全
不同。我看和英國十七世紀的情形才能比較.......
何頻:英國與中國現在的情形有什麼相似之處?後來是如何發展的?對中國有何
借鑒的地方?
黃仁宇:彼此都由過去農業體制改變而以商業法製作主的體制。也同由一個不
能以數目字管理的局面進入一個可以用數目字管理的局面。改造的時間很長,動亂
也極劇烈。當事人都不知道自己所掌握的局勢之實際意義,直到事後,才能在歷史
上清算出來,才能體會到各事前後連貫的真實意義。英國十七世紀的動亂,因宗教
發難始,而以經濟建設終。中國雖無西方式的宗教問題,但是傳統社會由「尊卑男
女長幼」的原則組成,民間供奉「天地君親師」之神位,所推翻的體制,也實具有
宗教性格。
英國還有一點可以給中國借鑒的地方,即是體制改革近完成時,以法官判案的
情形造成事例,為以後遵循。司法機關立法,積少成多,小處著手,可以補代議政
治之不足。
何頻:現在的中國比較像中國自己歷史上哪個朝代?與歷史上各個大變動時期相
比,中國大陸現在處在一個什麼樣的狀況呢?
黃仁宇:我覺得中國現在是處在一個建設的階段,我常常講,中國在一九二零
年時象歷史上的南北朝,現在則像隋朝、唐代復興的開始,一切組織建設剛剛開始,
不是一個混亂的時候,而是一個新局面出現的機會。
以七十年的時間完成魏晉南北朝三百五十年的改造,也難怪過渡期間動亂之劇
了。
怎樣評價毛澤東鄧小平
何頻:現在有一股毛澤東熱,您個人是怎麼看待毛澤東的?
黃仁宇:我在《中國時報》已經寫出來了,一方面他對我們個人帶來很大的痛
苦,但是另一方面他代表一種群眾運動,這個群眾運動把社會下層重新改變、組織
起來。他本人家庭方面,也承擔了很大的犧牲。所以很多人說他功也很高,罪也很
重,這個矛盾是存在的。作為群眾運動的代表,他是中國一個很偉大的人,但是他
作為個人有很多弱點,對朋友不忠,過多的運動,總是破壞,等等。
何頻:您怎樣評價鄧小平?
黃仁宇:鄧小平利用經濟改革造成中國新的上下之間的聯繫。我們講自由、平
等,講權力、義務,都是空洞的,不是實際的問題。實際的問題一定要用商業的方
式,造成上下之間的聯繫。比如,現在中國開始講貨幣,這是很重要的問題。最近
一兩年大陸談論這個問題,從前大陸談這個問題的資格都沒有,缺乏基本的條件。
過去提不到的事情,現在可以做到。現在討論的問題是貨幣制度怎麼改革,怎麼投
資。
當然鄧小平的有利條件在於前人把他的工作已經做好了一部分,他只是把這些
事情繼承下來,他的眼光是很高深、很精明的,他盡力提倡經濟改革,逐步地在經
濟改革同時把法制建立起來。很多人沒有注意到,中國大陸已經在走向了法制的道
路。高樓大廈怎麼建立起來呢,當然無形中權利、義務的關係就建立起來了。
鄧小平的成功不是他一個人的成功,而是蔣介石、毛澤東、鄧小平這三個階段
的成功。
何頻:鄧小平在經濟政策上確實比較開放,但是在政治上他還是相當保守,在
八九年他甚至動用了武力鎮壓了群眾運動......
黃仁宇:這個問題很不容易講。首先要看清共產黨的本質,共產黨的結構,它
有五千萬多共產黨員,但其中大約有四分之一的人是文盲。所以在中共決策時,不
是高層要怎麼樣就怎麼樣,而是由下層的群眾決定的。
我也知道中國共產黨有很多困難。中國的很多事情不能當面講,或者講得太直
接,很多東西講得太明白了,就會帶來混亂。中國的事情必須有忍耐性,長時期地
慢慢來變化。中國底層有太多的潛在勢力,群眾運動的力量太大了。
歷史不會平白地重演
何頻:鄧小平去世後,新一代能否順利地接過他的權力棒,江澤民、李鵬、朱
容基這些人能否站得住腳跟?
黃仁宇:這個問題又涉及到中共內部的派系問題,我很難判斷那些派系的情形
會怎麼樣,軍隊內部情形到底怎麼樣,具體局勢如何發展。這不是我的專長,應該
聽聽那些軍事專家、局勢分析專家們的意見。
你所謂「站得住腳跟」,牽涉到兩個問題,一是短時間的政策能否持續,這很
難說。一是長時間內他們所代表的局面是否會整個垮臺,我想不會。歷史不會平白
地重演,尤其以中國過去幾十年犧牲之大,破壞之深,才能達到今日的局面。如果
小不如意,即認為現局不能算數,須要一切重來,那不能和我所說「歷史上長期的
合理性」切合。
何頻:現在台灣及西藏獨立的呼聲挺高。鄧小平這個政治強人去世後,如果新
的一代接班人難於一下子控制局面,如您所說的群眾運動的潛力很大,在這種情況
下,您是否認為台灣、西藏或其他地區可能獨立?
黃仁宇:從長時間合理性看來,中國正進入一個統一與建設的階段,而不是一
個分裂與破壞的階段。在歷史上講,中國現在是在長期動亂之後,到了一個促成和
平、統一的機會,不是在一個混亂的機會。四分五裂,打起仗來,不是歷史基點所
指示的方向,長期的合理性是需要統一了。統一的方式有很多,如聯邦制、邦聯制、
自治等都可以討論。
任何一個國家現代化,都可能在新體制上產生問題,荷蘭在十六世紀的例子可
供參考。
何頻:這樣說來,正好符合「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治久生亂,亂久求安」的
古話。您是認為現在是沒有生亂的理由了?
黃仁宇:你一再提及動亂,我可以從兩個立場來分析:一是害怕動亂,這本身
就是好現象。要是人人厭亂,動亂的機會就不高了。
相反,也可以是表示希望動亂,我當然不是指你這樣想,或者覺得動亂的公算
甚高。讓我這樣說吧:動亂的本身不能解決問題。過去發生的動亂,尚且各有它們
背景上的必要條件在。例如軍閥混戰,軍閥逐漸被淘汰。但是各省區間私人的軍事
力量逐漸拼成一個中央軍,才能主持抗戰。即是文化大革命期間,各人都穿蘭布襖,
吃大鍋飯,但因此也掙節了一段國家資本。
我想不出現在再要產生動亂的理由。我曾向大陸的朋友說過,在適合的階段中
國共產黨應改名為中國人民黨或其他合適的名目。過了時的意識形態則代之以放寬
視野的歷史,也就是接受歷史的仲裁,傳統經典裡的社會價值與現代經濟生活琢磨
必會引導出來一套新的倫理觀念。這都是不待動亂可以解決的問題,動亂只距這些
目標更遠。
至於還有公平與不公平的問題,則因中國已能逐漸在數目字上管理,也可以用
財政與稅收政策解決。我們不要忘記過去既有不公平,而且大家都窮,所以最窮的
人窮得無以為生,才發生大規模的動亂。今日一般生活水準提高,問題的性質就與
前不同了。
你最好強調我是一個研究歷史的知識分子,不能預見未來。從歷史的角度,可
以很強調地講是否合乎這個基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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