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史中的馮道,是一位相當離奇的人物。他歷事四朝,三入中書。不管主子是沙陀人、西夷人或漢人,也不管他們是創業或守成之主,他都能夠怡然作首相,左右如意。他也能出使契丹,與「戎王」論道而使之心折。馮道所作《長樂老自敘》,一篇簡短的自傳,內中列舉他的官銜,倒佔滿一面。他被封公爵五次。既為魯國公,也被封為梁國公、燕國公、秦國公和齊國公。可是保全原始史料的人都一致承認馮道並非因諛見寵,而他在朝野生活之中,先已造成了一種賢良的名譽。《舊五代史》說他「在相位二十餘年,以持鎮俗為己任」。《新五代史》也說「道既卒,時人皆共稱之,以謂與孔子同壽,其喜為稱譽如此」。而且新舊兩史一致認為契丹之沒有夷滅中國人,馮道之力為多。
這故事賦予我們一種印象:傳統歷史家以「褒貶」為己任。也就是認為盈天地的事跡都可以用同一道德的尺度衡量。可是在其窄狹的歷史觀裡也終產生例外之情事有如馮道者。今日我們企圖放寬歷史的眼界,更應當避免隨便作道德的評議。因為道德是真理最後的環節,人世間最高的權威,一經提出,就再無商討斟酌之餘地,故事只好就此結束。傳統歷史家忽視技術因素的重要,也不能體會歷史在長時間上之合理性,這都是引用道德解釋歷史,操切過急將牽引的事實過於簡化所造成的。
公元907年唐朝最後的一位君主昭宣帝李祝禪位於朱溫,自此展開了梁、唐、晉、漢、周的五個短朝代,到960年趙匡胤在陳橋驛被軍士推戴,成為日後的宋太祖,當中只有五十四年,這期間在歷史上則稱為「五代十國」。現有的歷史綱要,大部分沒有敘述到故事的重點;新刊行的研究文字,則又過於繁碎,都不是一般讀者亟於領略又能掌握的資料。
我們應當先看清:在悠久的中國歷史裡,五十四年不為過長。況且五代十國上接李唐下承趙宋,彼此都是連亙約三百年的大帝國,可見中國社會在這過程中雖經顛簸,並沒有完全垮臺;並且這五十四年內,尚可能產生若干積極的因素,這樣才能讓自北魏拓跋氏所創的「第二帝國」繼續在歷史進程中邁進。
五代十國之產生,由於唐朝的衰亡。但是李唐王朝之崩潰,並非由於社會之退化,而是由於社會之進化。一到八世紀,全國人文因素愈趨繁複,各地區的進展層次卻又參差不齊,其整個的毛病是一般情況與唐初行政設計的扁平組織發生距離。兩稅制一行,各地區又自行斟酌處理其財政,其數目字既加不攏來,於是文官組織之各種事務都能按品位職級互相交換互相策應的原則都行不通。政府的措施也難得公平合理,於是朝臣分為黨派,皇帝則無可奈何,只好挪用一筆公款組織禁軍,信任宦官。一到內憂外患加劇,其分化的情勢也更明顯。
朱溫經唐朝賜名朱全忠,他後來又改名朱晃,是從黃巢陣容裡降唐的將領,他究竟是狼子野心,老早蓄意篡唐,或事到臨頭,不得不如此,已無關宏旨。即使他是否如有些歷史家所說「自為天子執轡,且泣且行,行十餘里」(有些人則說他不過策馬先行替天子開道),又是否全部矯飾,也與今人關係至微。這時他的目標則是重組一個統一的大帝國,於是讓自己被封為梁王,以掌握開封一帶的南北孔道。又誅宦官,強迫昭宗李敏遷都洛陽,以逼近自己的勢力範圍和中原物資。904年他更取得諸道兵馬元帥的位置。昭宣帝任命他總判鹽鐵度支戶部三司的事務則辭不就。但是至此他取唐而代之的企圖已無法包瞞也無從遏止。因為傳統的中國政治就不容在皇帝之外再產生一個如此大權獨攬的獨裁者。
這時候唯一能與朱溫對抗的為李克用,他是沙陀人,他的父親朱邪赤心因勤王賜姓李。在收復長安的軍事行動中,李克用建功不在朱溫之下。茲後他以晉王的地位,取得太原以北的地盤(河東)作為沙陀騎兵的根據地。五代十國期間,這由太原與開封間造成一項敵對之軸心的情勢未曾中斷。即使昔日之戰友,如今分處兩地即為世仇。繼朱梁之後李存勖(李克用子)之唐,石敬瑭之晉,劉知遠之漢,和郭威之周,其創始人都先後出自李克用的軍事系統,雖然在血緣上說,他們和他們的繼承人屬於幾個不同的民族。
實際上五代不過是五個希望成為正規的朝代,且一直在北方。除了極短的時間之外,都定都於開封(汴)。十國則系這五代統御不及的王國,也有前後重疊的情事,大都在南方,也是五代政府鞭長莫及時一般草莽英雄割地據土的產物。唯一的例外則系梁唐晉漢周之周在開封成立時,劉知遠之弟也仍在太原稱帝,國號也為漢,歷史家則稱之為「北漢」,算作十國之一。唐朝的二百六十八個州,五代所謂中央政府所控制的不及半數。
當太原與開封展開鬥爭的時候,有一種側面的發展,在歷史上留下深遠的影響。此即是公元936年石敬瑭在太原與開封作戰的時候向契丹乞援。後者的耶律德光和他見面之後石敬瑭承認割幽燕十六州予契丹,這十六州包括今日河北的北端,北京也在內,又及於察哈爾的一部和山西省雁門關以北。並石敬瑭稱耶律德光為父,每年又進奉絹三十萬匹。傳統歷史家都以為讓異族割據長城以南的地帶,又稱臣納款,造成歷史上至大錯誤。迄後中國不知費了多少力氣,也收不回幽燕十六州。直到1368年明太祖朱元璋令大將軍徐達北伐,才算還我河山,至此距石敬瑭的割讓已四百三十年。
然則事實卻並不如此簡單。契丹發源於東北之遼寧吉林,中國古籍稱他們為「東胡」,實際則屬於蒙古語系。他們在隋朝即見諸典籍,在七世紀武則天時代即已蹂躪河北。唐朝末年,他們的首領阿保機(生於公元872年),開始引用漢人,建造城郭,奠定了農業基礎,又創造文字,開鹽鐵之利。在朱溫稱帝的同年(907年)稱帝,雖說還要待四十年後才正式立國為遼,但此時已有適當的典章制度和南朝抗衡。
同時我們還要看清:當日華北沿長城一帶是一個漢人的多數民族的農業社會與少數民族遊牧社會互為出入的地區,終唐之世沒有一方取得絕對優勢。《新唐書》的「北狄傳」還說最後的一個廬龍節度使劉仁恭,曾和契丹訂約,以牧地換戰馬。而且936年之前,契丹之侵略山西北部也見諸形跡。所以這一套的發展,並不完全由於石敬瑭之開門揖盜,契丹立國後進出華北,已是遲早間事,只是阿保機和耶律德光父子利用中國國內的間隙作拓土的根據手腕靈活而已。
從長時間遠距離的觀點看來,則是中國的政治中心由長安東移,其國防重點也同時東移,以後不僅契丹之遼,而且女真之金、滿洲之清都發源於東北,即蒙古部落發跡的克魯倫河也仍是正北偏東。這中間的一段沒有被人注意的發展則是當日河東地區的沙陀勢力雖有分化作用,可是經過五代十國的階段,已漸為次要,以後北宋之征北漢,並不費力。而側面的契丹問題,則又成為主要。同時宋朝對付這種問題,開始採取一種競爭性的體制。敵方既已成為一個死對頭,則不能再以蠻夷戎狄的名義一味輕視,這種態度為漢唐之大帝國之所無,也不是茲後明清兩朝所能承襲。
按其實則一個國家和一個社會採取軍事體制,即已經不期而然的採取了競爭性的態度。中國之如此,也不始自北宋,也不始自五代,而是在唐末藩鎮跋扈的時候,已具其端倪。當時各節度使,割地自守,都在他們掌管的城市裡,創設「牙軍」。牙軍原系衙內之軍,不過是節度使的隨身衛隊。便是一經各藩鎮提倡變成掌管者的親軍,如田承嗣在魏博時,「重加稅率,修繕兵甲,計戶口之眾寡,而老弱事耕稼,丁壯從征役,故數年之間,其眾十萬,仍選其魁偉強力者萬人。以自衛,謂之衙兵」。
其他各地不一定能進展到這程度,但是牙軍,成為優秀部隊,有特殊的餉項給養。內中的將校,又成為節度使的「假子」和「養子」,不僅職位世襲,而且隊伍一擴充時,他們就升任高級指揮官。其他的「外軍」和「團練」,則作為第二線和第三線的軍備。這樣造成一個全國皆兵的姿態。藩鎮的軍事力量也由所在之鎮輻射而達於全道,要不是完全代替了州縣的文官組織,至少也構成一種平行的機構,干預或獨斷民政。
這些藩鎮內的節度使對於「長史屬官任情補署」,則其經理稅收,已無一定的法則。不過照現存的史料看來,他們並沒有全部創設制度,而是按「兩稅」的原則大規模的擴充修正。田賦則一般的提高,房屋也有地產稅,鹽樊專利懲罰嚴峻,酒醋官賣,及於曲櫱,貨物的進出則在各地設有轉口稅,通常由軍人掌握,即所謂「部曲主場院」。唐制節度使和副使各有判官之外,各道另有「軍事判官」,這時候各牙軍也有「押牙」,掌管經理與後勤。這些人員於是利用軍事組織,造成財政稅收的系統。五代時承襲這種體制,一般將稅收增加到最高限度,為傳統中國歷史所無,經過趙翼在《廿二史札記》裡指出,也見於各地方志的記載(有如1566年的《徽州府志》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只是因為藩鎮官員一般世襲,他們與所割據的地方,有相同的利害關係,他們也能夠窺測到財源的所在,又能負責作主,不致因征斂而產生嚴重的社會問題。為官僚制度一切由中央遙制,只顧系統之完整,漠視各處實情之所不及。
五代對這種軍事財政體制,一方面給予承認,一方面也在逐漸加強中央的管制。唐朝的中葉以後,常備兵以名稱作番號,有如「威武軍」、「長興軍」。五代時因襲這種辦法,節度使所管轄者為軍,也各有指定的防區。於是全國構成幾十個軍管區。《五代會要》列舉三十六個州改隸於各軍節度使的經過,證實其整個組織,實系一個龐大的軍政府。而樞密使的設置,則表示著中央集權的趨向。樞密使原為小官,在唐朝以宦官典禁軍的時代設置。五代時樞密使則顯然的成為一個直接報告於皇帝的軍政部長,不受宰相的統御。與之相對的則是三司使。「三司」為鹽鐵、戶部和度支。一般說來鹽鐵所管為新型商業收入,戶部則掌握傳統的農業收入,度支則管轄交通和物品的轉運。把這些職責歸並於一個掌握,也表現著中央政府財政集中,有策應其軍事行動的準備。此外後唐於公元926年設官為「三川搜訪圖籍使」,958年後周派三十四人於諸州檢定民租,更顯得各地區各自為政的趨向已成過去。這一切措施對奠立宋朝的基礎都有相當的貢獻。
傳統的歷史家對於五代十國沒有多少好話可說。要不是「僭竊交興,稱號紛雜」,則是「峻法以剝下,厚斂以奉上」。他們不知道在唐宋之間,不能沒有這樣的一重過渡時期,將軍事與財政的管理權放在地方政府頭上,使一切更趨緊湊和實際,然後再集中歸並。否則就不能構成北宋這樣一個帶競爭性的體制去和北方少數民族用騎兵為骨幹有農業為支援的新型外患周旋。
況且軍備和稅收提高,交通與貨幣的使用活躍,是中古時代刺激經濟成長的不二法門。「十國」在南方之「國」,經常在同一時期只有四個或五個。這樣的疆域與面積也比較便於管理,而以發揚各地區經濟的潛勢力,則較統一的大帝國凡事都要著重均一雷同的辦法有效得多。一般的情形,各國間經過初期分裂的爭鬥,開始承認及尊重鄰國的現狀。人質則經退回,各世家又約為婚姻,增進友誼,在收成不好的年份又能互相通融周濟。要不是因為北方的外患關係,這樣的安排不見得比統一的大帝國為低劣。
錢謬在浙江築海塘興水利;王審知在福建開甘棠港,提倡國際貿易;馬殷在湖南種茶,又令民自造茶以通商旅,使茗茶行銷於華中各地,又鑄鉛鐵錢,以賤值的貨幣促進民間的商業。這種種作為也不是統一大帝國的官僚組織所能隨意創製而能勝任愉快的。只是武人抬頭,文士揠蹇。這五十四年不是大政治家建功立業的際會,甚至也不是忠臣烈士青史留名的機緣,所以在這非常時期,產生了一個馮道,他替一般人民請命,保存了傳統統一政府行政的邏輯。一般的作史者,對付這樣一位「視喪君亡國亦未嘗以屑意」的「無才無德癡頑老子」,又不能隨便褒貶,也只好把他當作一位例外的人物看待,讓他去自命為「長樂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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