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我寫這封信給你,已經是我快要死的時候了。母親,前幾天,我雖然亦曾淌了淌眼淚,但直到要死的此刻,我反而覺得沒有什麼難過了。我是一個不懂得什麼的人,我對於死是覺得一點駭怕也沒有的。母親,相信我,我這時是一點也不會覺得難過,我只覺得死是一種休息。
母親,說到休息,我想你一定又要罵我的。我想,你會罵我懶惰。但,母親,這一回可不同了。我實在是不能夠再活下去。因為我的氣力都已經用完了。不!母親,我不應該說用完,我應該說賣完了!母親,我們實在都是在把氣力賤價地賣出的,我也是,母親也是,父親也是,哥哥也是,弟弟也是。不過,我們的氣力的買主不同,你和父親,哥哥,弟弟的氣力都被田主買去,我的,卻被資本家買去,這便是我們間唯一的差別了。母親,你聽懂我的說話嗎?我的說話是從大學生們中間學習得來的,因為一有機會的時候,他們便會偷偷地走來把這一類的說話告訴我和我的同伴了。
母親,我是快要死了,我已經病了好幾天,跑路是跑不動,東西是一點也吃不下去,而且沒有人來搭理我,沒有醫生來看我的病。我自己已經預先感到我是沒有生存的希望了。可是,母親你相信我吧,我的心境很是平靜,我是一點也不會難過的。不,我不但不會難過,反而感到舒適。因為,我相信死是我的休息。而現在該是我休息的時候了。母親,我自己是快活極了,我因為不久便可以得到一個無終止的節日(死便是窮苦的人們的節日),所以覺得快活異常。但,當我想到你,想到父親,想到哥哥,想到弟弟,我的眼睛便不自覺地為淚水所濕透了。母親,你們現在還沒有得到休息的機會呢。你們還得繼續賤價地出賣著你們的氣力呢。在你們的後面有了一根無情的鞭子在鞭打著你們,不許你們喘息一下。那根鞭子便是生活,那根鞭子便是資本家,地主,和一切的幸福的人們所特有的指揮刀啊。
母親,我這樣說,你會不會覺得太奇怪呢?我想你一定會認為這是太奇怪的。真的,這些話實在是太奇怪的。我在健康的時候,從不曾這樣想過。現在,我是病了,我的神經一定是有了變態了,所以,我要說著這樣的說話。前幾天,有一個大學生偷偷地到來看我的病,我便把這一段說話告訴他。他很熱烈地握著我的手,安慰了我一陣。我看見他的秀美的眼睛裡面包著淚水。在那一刻間,我忽而感到傷心,便也跟著他在流著眼淚。而且我忽而感到生是可留戀的了。但,我不能、我不能夠再生存下去;因為,我的氣力已經出賣完了!當他用著他的戰顫著的聲音向著我這樣說:「同志,你不應該死,你應該『做著你們的階級的前鋒去向你們的敵人』,向你們的氣力的購買者復仇!」的時候,我相信著他的說話,但我看一看我的身子,看一看我的四肢,那已經是完全和枯樹枝一樣。於是,我低下頭去,不再說什麼了。母親,從這一點說起來,我覺得我的死是太可惜了。我悔恨我當初為什麼沒有想到這一層,好好地留下我的氣力來替我們的敵人——氣力的購買者,掘墳墓!
母親,我這個時候是圍著一張破洋氈躺在公司的棧房裡的地板上面。這破洋氈便是我的財產的全部,便是我借賣氣力所賺來的財產的全部。正對著我的頭頂,有了一枝約莫五燭光的電燈,那是特為附近的小便處而設的。這時候,已經是深夜了,許多鼠子在我的身邊走動著。我是不能夠睡覺了,所以爬起身來寫著這封信給你。但我的手已經是變成這樣無力的了,我寫著每個字的時候是這樣的不容易。但,母親,我一定要把這封信寫成功,而且要把它寫得長些,因為這要算是我和你最末次的談話了!
我不想哭,真的,母親,我無論如何也是不願意哭的。我今年雖然只有二十歲,但在外面飄泊了幾年的結果,使我的心情變老了。我想我的心情已經變得和母親一樣老了。我為什麼要哭呢?有什麼人來向我表同情呢!從前,當我遭罵受辱的時候我便時常哭,但結果只是得到一些嘲笑。所以,這一兩年來,我只有憤怒,只有冷笑。直至現在差不多要死的時候,我還只有憤怒和冷笑。母親,我不願意哭,我不能夠哭。倘使我要哭,我將為著快樂而哭啊。
真的,哭是一種軟弱,而快樂的時候,便是最軟弱的時候。母親,在前幾天的晚上,我的確是哭了一回的。那是一個有月亮之夜,而這月亮是乳白色的,正和一位穿白衣的少女一般。單是這月亮已經是可愛極了,而她更照映著在這空闊而渺茫的湄南河上。我們的棧房有了一列窗子朝著湄南河的。我躺在地板上,只要把頭向著窗外一望,便可以看見這一切了。
起初的時候,我是一點也不留意的。我把我的視線對著湄南河,呆呆地在望著這樣美好的月色。過了不久,我的眼前忽而浮現出許多熟悉的人們的臉孔來。最先便是母親的臉孔,其次便是父親的,往後便是哥哥和弟弟的。這些臉孔都是呆板而無活氣,皺紋很多,笑容是一點也沒有的。可是,這些臉孔都用著愛撫的表情在向著我。這給予我溫熱,這使我感覺到和一般人一樣幸福。於是,我哭起來了。但這只是一瞬間的事情,等到我的意識回復了之後,我看清楚我的地位,我是一個奴隸,我是一個出賣氣力者,現在我是快要死了,但是沒有人來搭理我,我的地位並不會比豬狗更好些,於是我即刻不哭了,我又是憤怒,又是冷笑。
母親,我知道你接到我這封信的時候一定要哭得暈倒下去。你一定要責罵我為什麼不趕快跑回家去。你一定要說,倘若我趕快回到家裡去,你便可以盡力來調治我的病,我的病便一定會痊癒。母親,我相信你一定會拿這樣的誠心來對待我的,但我不能夠回到家裡去,我不願意回到家裡去!讓我在這異鄉死了吧,我是不願意回到家裡去的!
我雖然離家已經有了不少的時日,但家裡的情形,到底我是明白的。我家的門口豬糞和牛糞是特別多的。人在距離我家三幾十步的時候已經可以聞出一種沉重的臭氣味來了。什麼客人也不會來探訪著我們的,除開債主們而外。債主們是不怕臭氣味的。而我家的債主們之多,也正和門外的豬糞和牛糞一樣。這些債主們除開一部分是新債主外,其餘的都是老債主,那是說我們的祖先欠他們的祖先的錢,我們現在必須把錢還他們,我們的兒子孫子,將來也必須把錢給他們的兒子孫子。他們是祖傳的債主,我們是祖傳的負債者。
此外,在主宰著我家的命運,更利害而且更可怕的便是田主了。他們都是一些天生的貴人。他們的腳和手都用不到沾濕,而我們收穫的禾谷和一切稼穡的大半必須恭恭敬敬地挑到他們家裡去。而且,我們還得向他們磕頭,極力巴結著他們。因為,他們萬一不高興,不允許把田地給我們耕種的時候,我們便須捱餓了。實在說,我們的生命完全懸在田主爺的手裡。他們對於我們實在操有生殺之權呢!……
父親的年歲本來不過五十左右,但看起來,倒像個六十以上的人物了。他的背已經駝,眼睛已經昏花,面孔是瘦削得不成樣子的。他的鼻頭是紅的,嘴唇微微地翹起,露出黃色的牙齒來。樣子是可憐極了,他好像是專為受人家的糟蹋而生似的。不管債主們和田主們怎樣罵他做狗,用腳尖踢著他的屁股,他都得忍受著。忍受著,忍受著,這已經成為父親的哲學,也是一般的出賣氣力者的哲學了。
可是,受了這麼多屈辱的父親,在家庭裡卻成為一位暴君了。他一有了機會便拚命地在喝著一些一份火酒和百份水量摻成的液體。喝醉後,他便睜大著他的帶血的眼睛在尋隙把我們打罵著。有時,他更把母親頭頂上的一塊約莫二寸寬闊的禿了的頭皮打得出血,用著粗大的竹槌打擊著我們,不讓我們吃飯。有時,他更像發了狂一般地把家裡所有的鼎灶盤碗等等都打得粉碎了。母親,我知道父親並不憎恨我們,並不是故意要和鼎灶盤碗等等作對。不過他所受的悶氣實在太多,倘若不是這樣做時,他必定會發狂了。
母親,我們有了這樣的一個家庭,我又何必回家去呢?我的回去,只使家庭加重了一種負擔,而且使父親更加容易發狂。我能夠回到這樣的家庭去養病嗎?這只是做夢!母親,讓我在這異地死去好了,窮人們的病是用不到醫治的啊!
母親,我的確也曾希望回到家裡去。但不是想把帶病的身軀運回家裡去醫治,而是想發了財,拿著很多很多的錢回去的。我想拿著這麼多的金錢回家之後,父親將有最純粹的好酒喝,他的脾氣也將會變得好些。於是,他將會變成了一個很好的父親,不再打破你的頭皮,不再會不給我們吃飯,把鼎灶盤碗等等打碎了。但是,母親,這自然只是一個夢,而且是一個愚蠢得了不得的夢!
母親,飄泊了幾年的結果使我認識了許多從前絕對不會認識的事體了。我們怎樣能夠致富呢!我們不能夠變成富人,正和富人們不能夠變成窮人,是同一樣的道理。我們倘若變成了富人,那末,那些購買氣力的富人們將到那裡去購買這些氣力呢!為了要購買氣力的緣故,富人們一定是不允許窮人們發財的。母親,你一定會不明白我的說話。你將會說這是假話,我們賺我們自己的錢,發我們自己的財好了,和富人們有了什麼相干呢?母親,你是不是會這樣說呢?倘若你真的是這樣說,那便是你的錯誤了。母親,事情並沒有這樣簡單的。譬如說,父親的本事變得更大些,你以為他便能夠發財嗎?這是一定不會的。在父親的頸上有了一條看不見的繩子,債主們和田主們都挽住這繩子在他的兩旁拉著。他們對於父親有了生殺之權,他們只是讓父親為著供給他們的利息和田地上的生產而生活著的。要是父親有了這發財的放肆的想頭,他們只把繩子盡力地一拉,父親便會即刻嗚呼哀哉了!
城市上的資本家的面孔是比鄉村間債主和田主更加可怕的。他們的權力比任何官廳還要大,他們暗中命令著官廳做著這樣,做著那樣,官廳是一點也不敢違背的。譬如他們向我們這些出賣氣力的人們說,五毛錢一天,你們應該在這一天的十二個鐘頭中把你們所有的全部的氣力都賣給我。別一個時候,他們可以把購買氣力的價錢降低到四毛,而且工作的時間要延長到十三點。我們倘若不幹,便得捱餓。倘使大家都一道地不幹,他們便會說這是罷工,抓到官廳去,便是槍斃!母親,像這樣,我們怎樣能夠發財呢!
母親,我該是多麼可笑呢,當我在家的時候,便為了那個愚蠢的發財的夢使我不安於田園上的工作了。那時,每當在田園上被太陽光曬得背上發痛,頭腦發暈的當兒,我便發癡,我便想到南洋來發財。於是,在一個陰慘的下午,我終於偷到母親賣豬得來的十幾塊錢,走到汕頭來搭鐵船。……
到了暹羅之後,真是所謂「人面生疏,番子持刀!」即刻令我走投無路了。我像一隻羔羊,而這都市上的人物一個個都像是虎豹。當他們睜開眼睛在看著我的時候,我便感到駭怕。於是,我悔恨我為什麼一點沒有打算便跑到這異邦來,真是該死了!
「唉,讓我在家鄉的田園上給太陽光曬死吧,這比較在這舉目無親的異邦上飄流著,好得多了!」
母親,旁的事情我是不再說了,因為我這幾年的生活怎樣,你是完全知道的。總之,我的命運是和旁的工人一樣。我得賤價地出賣我的氣力。而且因為命運不好的緣故吧!一年中時常總有許多時候,人們是不大願意購買我的氣力的。這便叫做失業。母親,失業是比任何事情都要可怕的,那是和田主爺不肯把田園給父親耕種一樣地可怕啊。……我在上面不是曾經說過嗎,生活是一根無情的鞭子,這鞭子有了使每一個工人都柔順地做著資本家的奴隸的權威。自然,我也是許多奴隸中的一個呢。
我現在住的這間公司是一間制鹽的公司。我在這公司裡面當一名火夫。這公司每年不知道賺了幾千萬塊錢,但它卻只用每月十二塊錢的賤價買得我每天做十二點鐘的工作。整日夜二十四點鐘,這公司裡面的大火爐繼續地有火在燒燃著,司著這種職事的就只有我和一個吃鴉片煙的同伴。先前這公司本來是僱用著三個火夫的,那時每人每天只做八點鐘便夠了。但現在公司因為要省錢的緣故,便命令著我們來做著三人份下的工作,工錢是照舊沒有增加的。我們把做工作的時間平均地劃分著,我的那位吃鴉片的同伴每天做著他的工作由下午四點鐘起到早晨四點鐘止,我的作工的時間是由早晨四點鐘起到下午四點鐘止。這樣幹了一個月我便睡眠也睡不得,吃飯也吃不得,樣子是瘦得和骷髏相似了。可是,我仍得做下去。母親,我怕失業,失業是比較害病和死亡更加可怕的。
可是,母親,我一個月,一個月地捱下去,現在已經是筋疲力竭,身體上的每一滴血都把火爐的熱氣焙乾了。我的氣力是完全出盡了,我非死亡不可了。公司方面,已經另請人在替代著我的職務,預備我一死,這新來者便可以很熟練地做下去了。
母親,我現在已經是完全不中用了,我像一條死屍似的橫陳在地板上。我這幾年來藉著出賣氣力所得到的財產的全部,只是一條破洋氈!可是,我並不想哭。我只有憤怒!只有冷笑!……倘若我的病是會痊好的呢,那末,我以後的生活將要照著那些大學生們的說話去復仇,去做鬥士,並且要去喚醒一切和我們同樣受壓逼的人們去做著徹底的破壞和建設。
但是,母親,我已經是病得太厲害了!我的氣力已經是被購買完了!我已經是不能夠再生存下去了!……母親,我請你接到我這封信的時候不要哭泣啊。哭泣對於我們是並沒有多少好處的。我們所需要的是覺悟,是向敵人們復仇!母親,你應該特別告訴父親,勸他不要再打破你的頭皮,他所應該做的是扼住敵人們的咽喉!
母親,過幾天,我一定會被丟到荒郊去,或者會被淺淺地埋在土坑裡面。但這對於我有什麼關係呢?當我生存的時候,已是不曾被人們珍重過,直至我已經變成一條發臭的死屍了,又何必講究呢!
母親,我將和你們別了,永遠地別了!可是,母親,我鄭重地請你別要哭泣,因為哭泣對於我們並沒有多少好處的。……母親,我的生命是完了,但我願意我的說話永遠在你們的腦子裡,在一切的被壓逼的人們的腦子裡生了根。
母親,我是快要死了,但我並不悲哀,因為我的腦子裡是這樣地充塞著熱烈的希望!
祝你和父親以及我的哥哥弟弟積極地生活下去!
我在此預說著被壓逼者們未來的偉大光榮!
你的兒子紹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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