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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 作者:洪靈菲

一九二六,六,廿九日。


  我們今天從N地出發了。我的心興奮得近於刺痛!

  我們這一隊軍隊,在我們這有了四千餘年歷史的古國裡算是第一次出現的。我們這二三十個女兵,也算是第一次在軍隊中出現的。這樣,真個令我感到滿足和慚愧了。

  聽到象哭著,像怒號著的喇叭聲,聽到象叱吒著,像叫罵著的銅鼓聲,我全身的血都沸著了,都沸著了!

  看見許多大旗,在風前招展著,就好像在訴說全世界被壓迫的人們都起來爭自由一樣。呵!美麗喲!

  今天,幾萬人中,我想密司吳,算是頂高興的了。她的手腕太短,舉起槍來,全身都在搖動著。但她是多麼快樂啊,她眼睛裡分明燃著一種慷慨赴難的勇氣。她握著我的手不住地在跳著,我覺得她真是可愛極了!

  「妹妹!你瘋了嗎?」我含笑撫著她的柔髮。

  「多麼快樂啊!你看!我的槍刀在閃著光呢!呵!呵!呵!」

  她大笑起來。

  「大姊姊!」密司黃鎮定的說,臉上溢著微笑。

  我和著她一道笑著,心裡快樂極了。

  密司黃比較密司吳高了一些,性情很好。把她們兩人比較起來,密司吳活潑,密司黃溫柔。她們都比我小了一歲,因此她們都叫我做大姊姊。雖然是離鄉別井的我,但有了這兩個可愛的小妹妹,便完全不曾覺得寂寞了!

  我們在路上不斷地唱著歌。唱著那條「英他拿遜南兒」的歌。真正和學校裡面春日旅行一樣的快樂,不過雄壯得多了。

  我們這一天跑了約莫六十里路的光景,疲倦得要命,但心裡仍然覺得快樂得很。

  晚上我們二三十個都在一處睡覺。在營幕裡面,望出去,遍天儘是星光。


一九二六,七,三日。


  天天都有子彈從頭髮上穿過。

  我們二三十個女兵在當著救傷隊。我的槍雖然帶在身上,可是還未嘗用過,覺得有點氣憤啊。

  天氣熱得很,每人都穿上一套厚軍服,確有點熬不住了!

  我們同伴有一個太胖的,走不動,她哭起來了。真討厭,為什麼要哭呢,不能耐苦,這是小資產階級的薄弱的根性啊。

  她的名字叫楚蘭,她一向跟著人家革命,都不過鬧著玩玩。她愛出風頭,愛鬧戀愛。她和一位大人物很要好,那大人物弄了一隻馬來給她騎著。怪難看地,他扶著她坐在馬身上。一不提防,她便從馬身上跌倒下來了。我和我的二位小妹妹,和我們隊伍裡的人物,都在拍掌大笑。

  「他們這樣不能夠耐苦,他們不配干革命!」我們暗地裡這樣說。

  我們明白了我們的使命,我們永遠要表示出我們的勇敢,直至最後的一個呼吸。

  傍晚,斜陽象血般的映著大旗,有幾隻戰馬在悲嘶著。這兒有許多山,正躺在黃色的日光下做夢。(不!在槍聲炮影之下,這些山一定不能夠再安穩地做夢了。)

  歌聲依舊未嘗離開我們的嘴唇,微笑依舊在我們的臉上跳躍。

  槍聲比一切的聲音都要偉大,我現在這樣覺得。在「拍嘩,砰硼」的聲中,我的心頭格外舒適。我相信我們的出路要由這樣的槍聲才衝得出來哩。


一九二六,七,八日。


  我們到了W縣了。今天我們加倍的快樂,我們把敵人全部地擊退了。

  勝利的旗幟在各機關,各團體之前飛揚著。

  楚蘭也眉飛色舞了,她跟著那位大人物到各處去演講。碰到我們的時候,她便瞇著眼笑著。要在平時我會覺得這種笑是可愛的,但在楚蘭她簡直是不配笑的。

  我們都曬得很黑了,但我們卻更顯得強建。密司黃,密司吳,和我,和我們的隊伍,都一樣地很強健。

  我們的大隊卻損失不小,這真值得悲傷!他們——這些死者——都是這新時代的前驅,他們都站在全人類之前——那些反動的人們,我們暫時不承認他們是人類——在為全人類創造光明。他們的死,是全人類的莫大的損失。值得悼惜啊,他們!值得崇拜啊,他們!

  W縣是個山縣,建築很古舊,還沒有開闢馬路哩。我們的大隊和這兒的群眾在街上跑著時,都覺得太狹隘了。

  晚上,電燈亮了,滿城充塞了歌聲和勝利的口號。

  我們希望不久便可以到C城去,把C城全部佔據起來。

  整晚我沒有睡覺。我感到一種生平未嘗有過的愉快。用我們自己的刺刀刺開來的出路,和平常的路有點兩樣。用自己的力量創造出來的光明,和平常的光明有點兩樣。我第一次感到這樣有代價的愉快啊!


一九二六,七,十五日。


  今晚,我們預備在山上過夜。

  山上面掛著一輪月亮。不是白色的月亮而是血色的月亮!我們愛這樣的月亮。槍聲不曾完全停息著。拖了一條影在月色裡倒下去的便是死去了的。照詩人的解釋,這樣的死一定是值得說是很美麗的呀!

  我們照常地在開著會。而且比平時開得更加有精彩。

  坐在三幾株松樹之下,一片岩石之上,晚風在扇著,我們覺得很是舒適,忘記著身在戰場了。主席是救傷隊的隊長。他是個很有趣的人物,他說話的口音很不正,但我們都可以聽出他是在講什麼。他的身材很矮小,戴著近視眼鏡。他是個很負責任,很能夠工作的同志。

  政治報告之後,繼著工作報告,再後是整個工作的批評。結論是我們應該更英勇些。傷兵需要我們的救護,正如有病的小孩需要母親的愛撫一樣哩。

  在這樣肅靜的夜中,從遠處的營幕裡時不時傳來三幾聲軍號。那聲音裡,喚起了我們的悲壯的情緒。一般人們說,女人們喜歡流淚。至少,在我自己便覺得這話有些不對,我們哪裡喜歡流淚,我們喜歡喋血哩!


一九二六,七,二十日。


  我們跑了一千多里路了,一千多里路了。我們雖然天天打勝仗,可是我們天天窘起來了。

  在烈日下,在風雨中,在飢餓和缺乏睡眠的狀況裡面,我們一天一天的把我們的意志煉得鐵一般堅強起來了。像初出發的時候一樣,我們依舊不斷的唱著歌。

  一部分意志不堅強的小資產階級分子漸漸地失望起來了。像楚蘭一樣在鳴不平的人一天一天的多起來了。他們說:

  「太苦了!太苦了!太苦了!」

  真糟糕!他們原來抱著享樂的心理到來參加革命哩!

  那些兵士真可愛!(當然有很小很小的部分是不行的。)他們只曉得衝鋒,不曉得退縮是怎麼一回事!衝鋒!衝鋒!要有子彈的時候,他們便想衝鋒!干便干,不會畏首畏尾,像他們才算是有了普羅列塔利亞特的意識呢!

  各地的農民,不斷地給我們以幫助。在他們的粗糙的手裡,握著歡迎旗;在他們的嘶破的喉嚨中,唱著革命歌。他們都知道他們的時代已經在他們的面前了!

  城市間的人們,也給以我們很大的幫助。他們都在希望我們快一點幫助他們去,他們都被壓逼得太厲害,想換一口氣呢!

  到了C縣了。我們的隊伍即刻被人民歡迎著。

  我們轉戰千里的結果,犧牲太大了。我們現時的人數和出發時的人數比較起來,減少了三分之一了。但我們決不退縮,我們都明白,我們的死者,是我們到成功之路去的橋樑。

  每天,每天耳邊都聽到子彈的聲音,但我們這救傷隊死的卻是很少。這真奇怪,難道不怕死的結果,連子彈都害怕我們麼?

  在一場混戰中,我們這隊女兵居然有了打仗的機會了。我和密司吳,密司黃都沒有死;我們的子彈卻的確地穿進了幾個敵人的胸膛裡去了。我們幾個人今天為了這件事簡直歡喜得忘記吃飯。

  「小妹妹,你的短短的手腕居然亦能夠開槍?呵!呵!」

  「為什麼不能夠!我的槍術比你還好哩!」

  「二妹呢!你今天的成績怎樣?」

  「也不很壞!嘻!嘻!」

  我們談說著,充滿著一種有目的的快慰。

  楚蘭和那位大人物,似乎愈加親密起來了。浪漫得怕人,在這樣危逼的狀況下,他們還在鬧戀愛哩!他們愛安閒,愛享福。楚蘭居然由小姐式變成少奶式了,她一路不是坐轎便是騎馬,沒有好東西便不吃,沒有好衣衫便不穿。有些時,她甚至調脂弄粉起來呢!唉!放棄著偉大的工作不做,她只願做一個玩物!

  由這場戰爭裡面,我深深地感覺到小資產階級在這偉大的時代之前一定不能夠幹出一點重要的工作出來,除非他們已是獲得普羅列塔利亞的意識。


一九二六,七,廿八日。


  我們佔據了T縣和S埠了。T縣和S埠都是C省重要的地方,這使我們多麼興奮啊!

  T縣的山水很秀雅,縣城裡面已築有馬路了。

  勝利的歌聲在農村間傳播著。土豪,劣紳,和一切反動派都照例先行逃避了。

  經過了一個多月的苦戰,我們的戰旗被血染污了,我們的戰馬漸漸羸瘦,我們的戰士漸漸疲倦了。但,我們仍然不退縮,我們時時刻刻地在預備著作戰而死。

  我們這隊女兵,在一般的人們眼裡成為一種神秘。他們都說,我們的人數是多到了不得的,而這次得到T縣,完全是女兵的力量。哼!他們實在是在做夢哩。

  今天下午,我和兩位小妹妹一道到茶樓喝茶去。我們坐下去之後,便有幾個妓女來坐在我們面前,兜攬著我們唱著小調。她們向我們獻媚,呈獻出許多淫蕩猥褻之態來。這真難為情了,她們見我們穿著軍裝,都誤會我們是男人呢。

  「不,我們不高興聽你們小調!」我們說。

  「先生!聽一聽啦!我們的喉嚨並不壞呵!」她們說。

  「不,沒有意思哩!」

  「先生!好啦!……」她們一個個地走來坐在我們身上,眼睛盡向我們瞟著。

  「別開心,我們都和你們一樣是女人哩!」

  「真的嗎?真的嗎?哎喲喲!咦!」

  許多閒人老來圍著我們觀看,她們臉上都羞紅了,我們也是老大的覺得不好意思。我們馬上跑了。

  我們真個像男人一樣嗎?這真有趣極了!


一九二六,八,五日。


  睜開眼睛來,發覺得自己睡在紅十字會的病榻上。這種景象,簡直令我嚇昏了。為什麼,為什麼我會睡在這病榻上呢?

  因為被包圍的緣故,我們的大隊和敵人衝鋒到二十次以上,但結果是失敗了,失敗了。我們的戰士差不多都飲彈而沒;我們的發亮的槍都被敵人貪婪地拿去了。我們的大旗被撕裂了,我們的戰馬被他們宰了,以為犒賞軍士之用。這些事都是一二天以前的事吧,我實在是朦朧地記不清楚了。

  當敵軍入城的時候,我才跟著大隊一道出走。被敵人趕上的時候,我從城牆上跳到城下去。我以為一切都完了。誰知我卻被他們抬到這紅十字會裡面來就醫。

  我當然是曾經發昏過,但已經發昏了幾天,我實在不能夠知道。

  我開始感覺到全身疼痛,我的四肢和頭部都跌傷了。

  是正午時候,窗外日光黃澄澄地照著,隱隱約約間有幾葉芭蕉的大葉在風裡招展著。蟬聲怪嘈雜的在叫著,天氣還熱呢。

  我躺在這樣淒冷的病室裡面,整個地被浸入孤獨的毒漿裡。我想起我們的戰士,想起我們的大旗,想起我們的口號,想起我的兩個小妹妹。我覺得我躺在另一個世界裡面了。這世界對於我整個地變成一種嘲弄。於是,我想起我的槍來,然而那已經老早被他們拿去了。啊!他們把我的槍拿去,簡直比較把我的生命拿去,還要令我難過。

  有了一二個白衣白裙的看護婦時不時到來看我,她們似乎很憐憫我一樣。我對她他有一些感激的意思,同時也有些看不起她們。她們的思想太糊塗,她們用一種憐憫的心情來看待我,簡直是錯誤了。我們所需要的諒解與同情,(當然這些也不是我們所需要的重要部分。)我們是絕對不需要人的憐憫的。

  夜裡頭,我的傷口愈加疼痛起來,在慘白色的燈光之下,我想起我的死去了的父親和母親,我幾乎流下眼淚來。但我終於把它忍住。


一九二六,八,六日。


  我真不知道怎樣說出我的快慰,今天密司吳和密司黃都被送到這醫院來,和我住在一處了。她們本來沒有病,也沒有傷;因為沒有地方歸宿,終於被他們送到這醫院裡來了。

  我和我的兩位小妹妹見了面便緊緊地抱在一處,這回卻禁不住哭起來了。

  「怎樣幹?」

  「且住他幾天再說,我們都太疲倦了,躺一躺不要緊吧!呵!呵!呵!」

  「依舊是頑皮!」

  說了一回之後,我們依舊唱歌起來了。

  我們象初出發的時候一樣快樂,我們照舊在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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