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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信 作者:洪靈菲



  英兒,不肖的英兒!

  你已經完全不是我們的兒子了,狠心的英兒!你不但是完全變了,你簡直已經不是人類,而是魔鬼!你知道你在信裡面說了一些什麼話嗎?我想你一定是喝醉了酒,或者,是害了一場熱症;不然為什麼會發出這樣可怕的,無良心的,荒謬絕倫的議論來呢?唉,無靈性的禽獸!我為你羞!我為你哭!

  英兒,我想這封信一定不是你自己寫的。你自己能這樣殘忍,這樣冷酷地對待你的父親,你的母親,你的寡嫂,弱妹,稚弟,守活寡的妻嗎?你這一封信……唉,親愛的英兒呀,你要趕快再寫一封合乎「天理人情」的信來給我們,並且否認你前信的一派糊塗的說話吧!

  英兒,你知道你這封信給予家庭是怎樣的一個打擊嗎?唉,我的可恨的而又可憐的英兒啊。你的信我們是兩天前便接到的。那是一個稍微寒冷的下午,我剛在巷頭「飼雞」的時候,你的父親象害著一場重病似的從城裡跑回來了。他的臉色完全變成金黃,走路時不停地在抖顫著。

  「你回來了,啊啊!」我這樣地問他。

  他好像沒有看見我似的,一面搖著頭,一面喃喃著,走進室裡面去。

  「碰到什麼事情呢……身體不好嗎?」我很擔心地這樣問他。

  他依舊沒有答應著我,只是望著眠床躺了下去,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我的心裡更加害怕起來,只是呆呆地守望著他。

  「菩薩保佑吧,天地神明保佑吧!……啊啊,你的身上不舒服嗎?……啊啊,菩薩保佑吧,天地神明保佑吧!……」我低聲地在說著。

  父親忽而站起身來,用著他的闊大的牙齒咬著他的嘴唇,鼻孔裡出著沉重的氣息,眼睛帶血似地盯視著我:

  「去你的吧!你這老貨!」他在我的額上打了一拳。

  我呻吟著,但不走開。我知道父親在這三兩年來性情是變得特別暴躁的,但我可憐他。菩薩保佑他吧,他是這樣一個慈心腸,辛苦了一生的人物。他的老境是這樣淒涼,他的脾氣那裡能夠不一天天地變壞呢。

  「你生的好兒子呀!你這不中用的老貨!」他這樣罵著我,從他的內衣袋裡拿出你的那封信來,出力地擲在我的面孔上。「這是你的好兒子寄給你的信!你拿了去吧!……唉,簡直是造反了!這時代是兒子來教訓老子的時代了!……」

  英兒,狠心的英兒呀,當我們把這封信看完以後,你的二位嫂,你的妻,和我都一道地哭起來了。但我們不敢大聲地哭,恐怕鄰右會笑話著我們。你的妻哭得最傷心,她不住地把頭在撞著牆壁。你的兩位嫂嫂一面在哭著,一面在埋怨著你的忘恩負義。你所以能夠讀大學不是完全靠兩位哥哥辛苦賺來的金錢嗎?現在你的兩位哥哥不幸過世了,你應該怎樣照顧兩位寡嫂,照顧這許多的孤兒,才算不背「天理人情」呢。可是你並不這樣做,你說你已經覺悟,你是一個文明的人物,你是一個不顧死活的鬼革命家,你要讓你的兩位嫂嫂改嫁去!唉,發昏的英兒呀,你簡直是變成禽獸了!

  你說了許多話,有許多我們簡直不懂。就那些我們懂得的來說,卻完全是廢話的,你的父親說你是把書越讀越不通了,越讀越走入邪道去了!兒呀,你該想一想,你現在的思想離開正道該有多少里路遠呢。你的父親一向是希望你做個「純儒」的。當你要到C城升大學去的時候,他不是諄淳勸你該尊重孔孟之道嗎?唉,兒呀,你該想一想,你現在不但不配稱是個「純儒」,簡直是變成一個鬼怪了!

  兒呀,我一向便不主張給你讀書的。你從前是怎樣聽話的一個孩子,我是怎樣的愛你。我真不忍你一刻離開我。我時常都向你這樣說:「兒呀,照我的意思,你還是在家耕田種地好。嘴看見,眼看見的!」你不相信我的說話,拚命要讀書,不分晝夜的用功。小學畢業的時候你要死要活地想讀中學,中學畢業了,你又要死要活地想讀大學。本來,我們這樣的家況那裡能夠供給你讀大學。不過,我們和你的大哥二哥都這樣愛你,不忍令你太難過,所以節衣縮食來供給你讀書。你在讀書的時候還口口聲說你將來要怎樣幫助家庭,要在大學畢業以後回到家鄉來當一個中學教員,每年一千多塊錢是不難賺到的。……

  兒呀,夠了,我不再說下去了。你現在是拿什麼東西來報答你的家庭呢?哎喲,可怕的,流血的革命!這是說,革你的老子,革你的老娘,革你整整的全家的命!……我不很明白,現在的革命不是有很多種的嗎?很多的人們都是因為革命升了官發了財,你的那些同在大學唸書的朋友不都是越革命越做起官來嗎?他們差不多都回家來謁祖,做著「大戲」,鬧著筵席。連他們的親戚朋友都覺得有光寵些。以前聽說是你的好朋友,曾經到我們的店裡來坐談了好多次的那位林祖菊,現在正在做著市長,大屋祠堂都堂堂皇皇地落成了。還有那位你從前說的一個很胖的什麼無政府主義者,他在我們這T縣做縣長還不夠一年的工夫,據說已經扒到二十多萬塊錢了,他們都是現在的成功的革命家。兒呀,你如果一定非革命不可,那便學他們也無妨。像你現在這樣的革法,實在是太背時了。

  但是,我的兒,我的走入迷途的兒呀,你現在還是回鄉來好。你以前做的那些對不住家庭的事情,我們都不埋怨你。我們亦不希望你去學那些成功的革命家的朋友一樣,去陞官,去發財。我們相信我們沒有這樣的福氣。「一世做官九世絕!」耕田種地,或者做小生意雖然是苦些,可是比較做官,罪惡是做的小得多了。

  你要是回家以後,靠神天庇佑,沒有碰到什麼歹人,危險總不會有的。兒呀,你回來吧,暫時我們是可以不希望你賺錢的。只要我們每餐的粥吃得更稀一點,店裡的事情暫時由你的父親和弟弟負責,生計倒不是即刻便維持不住的呀。

  自從你的大哥和二哥過世之後,我合上眼便看見他們。我無日無夜不見他們的幻影,可是他們卻已經是沒有了。天王爺,這是什麼意思呢!假定我們有罪便讓我們死去好了,為什麼要把我們的兒子拿去呢?天王爺,他們的年紀是這樣輕的,他們應該活著。但是,……啊,只好怨我們命苦,怨我們沒有福氣啊。

  你的二哥是大前年十月過世的。他患的是「腳氣沖心」的病。這種病是很厲害的。起初他在店裡患病的時候,他還不肯說,每天還是抱著頭在做著工作。唉,好蠢的孩子啊,他只是掛慮著店務,真是太不顧身體了。直至你的父親發覺出他終日眉彎額皺,飯又吃不下去的時候,才吩咐他回家來休養,但已經是太緩了。

  他自己好像知道他不久於人世似的,當你的父親叫他回家來的時候,他不禁在垂著淚。當時,你的父親心裡吃了一驚,便暗暗地感覺到這是不祥之兆了。

  在他回家之後,他的脾氣變得非常不好。你的二嫂還可以和他說幾句話。我和他說話的時候,他簡直連理都不理我了,可憐的兒!醫生說,病人最忌脾氣變壞。脾氣變壞是很難醫治的。初頭,他吃了幾天肉桂,他的病似乎已經好了一些,腫也消退了一些,飯也可以吃一點。我正在歡喜的時候,忽然碰見鬼,那個會畫符,會採取草藥的揩油叔到來看他了。他睜著眼睛向他說:「咦,你這病,不是我阿某誇口,要是你能夠聽從我的說話,我包管把一貼草藥給你吃,便完全好了!」真是,命該如此,你的哥哥聽從他的說話了。他吃了他一貼草藥。哎喲,剛吃下去,便完全不對了。他直著喉嚨大喊,說有許多鬼怪在他的邊身站立著。這樣地過了幾個鐘頭他便畢命了。唉,天誅的揩油叔!

  當他正在危急的關頭,我替他走到廟裡去拜菩薩。在路上,我碰見人家在捕魚。無意間聽見一個捕魚的人在埋怨著:「那真是不走運,昨天拿了四尾魚回到家裡去,被貓兒偷去了一尾,只剩下三尾!」我聽見這句說話不由得打著冷戰,一陣不幸的預感臨到我的心頭,胡亂地拜了菩薩,飛跑到家中去,那時你的二哥哥已經不能夠說話了。他只用著無神的眼睛瞅著我,跟著他的頭便垂到他的胸際,喉頭湧上一陣痰來,霍霍地響著。他的生命便這樣的完結了。

  你的二哥哥逝世之後,我正昏頭昏腦,日夜都在做著惡夢,跟著你的大哥又是病將起來。哎喲!天喲,在這裡變亂的年頭,連天老爺都變糊塗了。天老爺也變得欺善怕惡了。你的大哥病的是吐血病,時發時止。他負病治理著店務,連呻吟都沒有閒空。最後,他的臉色完全變成金黃了,還是一面搖著頭,一面做著事情。我屢屢勸他歇息,他便這樣叱著我說:「你懂得什麼呢!生意倒閉是比較病倒更加可怕的啊!」

  前年十二月的時候,他週身瘦得剩下一把骨,面孔也變得越是怕人。他很怕冷。沒有太陽光的地方,他便不敢站立著。……有一天,他幽幽地對著我說:「母親,你寫信快叫三弟回來吧,我已經是不中用的了!……」他說著,情不自禁地在灑著眼淚。唉,老天爺,看見兒子這樣的不幸,實在比較從我的身上把肉剜去還要難過啊。

  兒啊,那時候正當你在替「黨國民從謀利益,雖勞弗恤」的時候,我們雖然寫了許多封信要你回來看你的哥哥,但結果你終歸是沒有回來的。……你的大哥算是不能等候你了,他不能夠度過那個十二月。但他是多麼熱烈地想見你一面啊,在他差不多斷氣的時候,時不時還抬著頭問著我說:「……三弟回來了嗎?……三弟回來了嗎?……」……唉,我不忍再說下去了。狠心的英兒啊,你該想想,你現在是拿什麼態度來報答你的哥哥啊!我們正在替他「養子」(他自己生的幾個女孩,是不能承繼香燈的。)正在設法安慰你的嫂嫂的心。而你主張……唉,兒呀,你快寫信來承認你前信是一派胡說吧。……

  兒呀,現在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天年。你的姊夫從前也曾加入×會,因為他是一個高小畢業生,很有文墨,而且辦事很能幹,所以被舉做×會頭。現在他鄉里的有錢人和紳士都革命起來了。他們說×會是反動派,是××。×會被解散了,有許多人被抓去槍斃。你的姊夫現在不敢住在家中,四處奔跑著。你的姊姊也回到家裡來了。我們的家鄉,靠菩薩保佑,未嘗辦過×會,還算安靜些。我們的鄰近鄉有許多鄉里真是淒慘啊!除開富人和紳士外,全鄉男女老幼都得逃走一空。他們四方流離,強壯的走去「過番」,老弱的在做著乞丐。啊,這樣的天年,不知是什麼惡劫啊!你的父親說的真不錯,現在是「魔王遍地,殃星滿天」的時候啊!

  你的姊姊住在我們家裡已經快半年了,還不敢回家裡去。事實上,她的家庭已經是沒有了。你的姊夫也嘗偷偷地走到我們這裡來一兩次。他還是和從前一樣斯斯文文,見了人怪和氣的。為什麼咬定說他是個反動派,是個××,硬要治他的罪呢!這真是不可解!唉!總是天年不好的緣故啊!

  你的姊夫和你的姊姊都很贊成你的行為。他們都說你很勇敢。但他們都是「乳花」未干的小孩子,他們曉得什麼呢!耕田種地的人們固然是淒慘不過,有錢人和鄉紳固然大都是作惡的人,但這些菩薩都是知道的。讓天老爺去處治他們好了。……我們是什麼事情也不要管,只要勤儉刻苦,做事對得住天地便好了。

  兒呀,千言萬語也說不盡了。我們只希望你回來,只希望你以後說話要謹慎些,不可亂說。

  兒呀,回來啊,全家的人都在關心著你,希望你回來。你要是不回來,我們簡直是活不下去了!

              母字

                 正月廿四日




  英兒,最親愛的英兒:

  今天你的弟弟從城裡走回來。他走得上氣接不得下氣地一進門便告訴我們說,城裡風傳你已經回來,這幾天時不時有偵探和警察在我們的店門口窺伺著。唉,苦命的兒呀,像這樣說,你的那些做官的老朋友實在是對你不懷好意的了。你暫時還是不要回來好。唉,我們的命運真苦呀!

  另者你在家的時候很喜歡吃「菜脯」,母親特為你寄一簍去。到時查收。

                 母字

               正月廿六日




  最親愛,最親愛的母親:

  接到你的信後,我是異常地悲傷,異常地難過;但同時我卻並未失望,並未灰心。我上信之不能使父親母親以及家人瞭解,這是我意料中的事情。但我相信我要是用著這樣的態度繼續和你們通信,在不久的將來,你們一定會明白我的說話是對的。

  母親,你們都很愛我,都很關心我,處處都在替我著想,你們的說話我當然是應該聽從的。但,當我發覺了你們的說話是有了錯誤,而這種錯誤對於人類未來的光明的社會的建設是有了嚴重的阻礙的時候,我便不得不竭盡我的力量來向你們解釋了。我愛你們,我願意你們走向新社會的觀點上來。舊社會已經是腐朽了,破爛了。我們需要新的社會。而這變亂的年頭,便是偉大的鬥爭的開始。在這鬥爭的後面,有著光明的,快樂的未來。現在為鬥爭而流下的血,是一些不得不流的血。這些血可以洗去人類的污濁。未來的美麗的社會便是這些血所得來的代價啊。……母親,為著你們的緣故,我是不應該在這血潮中犧牲的。但是為著光明的將來,為著新生的社會,我卻不能靳此一身了!

  母親,站在我們家庭的立場上,我耗費了家庭中這麼多的金錢,——由母親諸人每天做十五六個鐘頭,而且節衣縮食得來的金錢,——而又沒有象家庭所希望一樣的去做個中學教師,去幫助家庭。這自然是我的過失。但站在整個的革命的立場上來說,假使我只顧及家庭,而不能為廣大的窮苦群眾出點力量,這能算是一個怎樣的人物呢?母親,在這新舊兩種勢力的鬥爭日趨劇烈,日趨尖銳化當中,對得住家庭便對不住革命;對得住革命,便對不住家庭。這兩者是衝突的,不能調和的啊。

  母親,本來在我們的家庭狀況已經是這樣支離破碎當中,我似乎不應該參加革命,似乎只應該切切實實地做著家庭裡面的一個良好的兒子。但當我進一步地想我們的家庭為什麼會這樣支離破碎,我的父母親為什麼磨折了這幾十年還不能得到好好的安息,我的兩位哥哥為什麼會因為工作過度而致死,我的兩位嫂嫂為什麼不敢再嫁,我的女人為什麼不明不白便被人家抬來和我睡在一塊,現在我既然已經不能回家,她為什麼不能再找旁的男人去,我的那隊弱孫為什麼沒有好好的地方來安置他們,這一切,這一切都證明舊制度的罪惡,舊社會的殘忍。倘若不是把這舊制度,舊社會根本地推翻,根本地打碎,個人的獨善其身的生活絕對是做不到的。母親,當我想到這一層的時候,我便覺得非積極地參加這種革命不可了。

  母親,誠如你來信所說的一樣,在這次革命的浪潮中,大多數的農村有著巨大的犧牲。被槍斃的最良好,最忠實,最有信心的老百姓盈千累萬。無罪的男女老幼流離失所的更不可勝數。母親說他們是十分淒慘的。對啊,他們誠然是十分淒慘,他們比我們的家庭狀況還要淒慘了許多倍呢。母親,這難道說都是他們自己的罪過嗎?不錯,他們都是多少和×會有關係的人物。但×會的組織不是經過大人先生們的許可,而且經過他們積極提倡的嗎?……提倡組織農會的是他們,壓逼×會的也是他們。這難道也算是一種什麼道理嗎?……母親,你自己不是說過嗎?現在是連天老爺也變糊塗了!請你不要再信賴天老爺嗎?最後,能夠裁判這班狗東西的只有現在這些最被壓逼,最被蹂躪,最被糟蹋,最被侵害的群眾!

  母親,我相信你,相信父親,相信我們全家的人物或遲或早都會贊同革命,甚至於參加革命,正如我相信革命或遲或早終必會成功一樣。母親,你說姊姊和姊夫都贊同我的行為,這使我異常地高興。母親,姊姊是比我聰明得多了,你應該時時和她談話,她一定能夠把許多為什麼要革命的扼要的道理告訴你呢。

  母親,你所說的那些做市長做縣長的舊時的朋友,真是墮落得太可憐了!他們在大學的時候,都曾經唱過很好聽的高調,都曾經在攻擊著那些舊官僚。現在看,他們是比那些舊官僚來得更下賤了。最好笑的是那個肥胖的偽善者,那個無恥的無政府主義革命家。他在大學的時候,大談其五不主義:不嫖,不賭,不吸煙,不飲酒,不坐黃包車。現在看,他是變成怎樣的一個官老爺!……母親,你是相信所謂「報應」的,我便和你談一談「報應」的道理吧。像他們這班現在大在吮吸著民膏民血的魔鬼,將來是免不了要在民眾之前受著死刑的裁判的啊!

  祝你和父親都康健!

  家中諸人均此問好!

             兒長英

               二月初四




  母親!最親愛的母親!

  今天我雖然已經寫了一封回信給你。但我覺得我還有許多要說的說話未嘗和你說,所以我又再來寫一封信給你。母親,我真是覺得慚愧,我雖然把大學讀畢業了,雖然對於文字這方面還算曾經下了一點工夫,但當我拿起筆來寫信給你的時候,我總覺得我的才力是太不夠了。橫在我的心裡的有了許多很深刻,很沉痛,很能夠使母親和家人一聽到便會瞭解革命是怎麼一回事情的說話,但我終是不能夠充分把它們寫出來。還有最糟糕的一點,便是我在大學裡面學到了許多專門的名詞,這些名詞對於你們是和外國語一樣難懂的。我在寫信的時候,總想竭力避去這一類使你們不容易瞭解的名詞,但在不知不覺間,我每回都不免要寫了一些進去。這真使我自己異常不滿意,我雖然不至於象父親所說的把書越讀越不通,但最低限度,是我把書越讀,我的說話越發使你們不容易瞭解的。我想,這完全是我的錯誤,我以後應當更加努力地用著更加淺顯的說話來和你們通信。我不是想向你們賣弄學問,我只想使你們怎樣地來瞭解著這時代是什麼樣的時代,這時代的革命有了怎樣重大的意義的。

  母親,為什麼我不能向你們說明這種種的道理呢,雖然你們的意識是受了舊時代的倫理觀念的蒙蔽和催眠,但你們徹頭徹尾都是被壓逼者,你們雖然比較一般農民和工人的境遇好了一些,但你們始終還是在沉重的壓逼下面過活的,你們需要革命。革命能夠解放你們。革命不但能夠使受壓逼最厲害的工農從十八層地獄下面解放出來,它同時能夠使一班窮苦的小商人從苛捐雜稅,重利剝削的兩層壓逼下面解放出來。革命給一切在過著牛馬似的生活的人們以蘇生的機會。它的目的是在把特權階級打得粉碎。這是一種偉大的企圖,光明的策劃。誰反對它的,誰便是魔鬼。

  母親,難道說,讓作惡的地主,官僚,和以重利剝削小民的資本家等候天老爺來懲治他們便好了,這也是一個正當的辦法嗎?天老爺,根本便沒有這回事的。退一步說,假定真的有了天老爺的說話,那他也只是特權階級的守家狗。他是一點也不能給廣大的被壓逼的群眾一點好處的。母親,如果你一定非信神不可,那你可以相信「革命」便是一位公正無私的神,他對於一切受災難,遭不幸的人們是極其慈愛的。他對於他們是有求必應的。母親,相信我的說話吧,如果你一定非信神不可的說話,那便請你虔誠地相信這位公正無私的「革命神」吧。

  前信上所說的關於父親一向期望我做一個純儒,能夠尊重孔孟之道的這回事情,我想在此說一說我的意見。不錯,父親確是始終在希望我做一個尊經重道的純儒。在父親方面,他有了這種要求,是很自然的。父親的確是有點古君子的風味,他是封建社會中一個很難得的人物。他是這樣的質樸,這樣的言行不苟。在科舉未廢的時代,他拿過不少次數的「場籃」。他考不上秀才,教了十年的私塾。改建民國以後,因為維持生活起見,他只得「棄儒從商」。他腦子裡還是在憧憬著古先唐虞三代之治,碰到什麼看不上眼的事情,便大有「如禮何?」「如樂何?」之感。像他這樣的腦筋,對於我自然只期望我做一個「純儒」的。但象父親這樣的期望是可以達得到嗎?自然這是不可能的一回事情。不對嗎?為什麼父親自己便不能做一個「純儒」只得「棄儒從商」呢?父親一定要說,這那裡有辦法,連「滿清朝廷」也維持不住,我這區區的一個「童生」安得不「棄儒從商」呢。對咯,從這一點看起來,我們該應明白「純儒」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過去得老遠了。所以,父親希望我做一個「純儒」這一點,無論如何也是做不到的。

  「純儒」的時代已經是過去了,那麼教人怎樣去做「純儒」的孔孟之道,還有什麼用處呢?在這資本主義十分發達,有錢的便登天堂,無錢的便入地獄的時代,在這全世界十二萬萬五千萬人正在地獄裡掙扎著,非革命不能生存的時代,站在旁邊空喊著「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如禮何?如樂何?」這成什麼說話呢!把孔孟之道完全丟到糞坑裡去吧!這時代所需要的是把特權階級根本推翻,根本打碎,怎樣去尋求著新的光明,實現著美麗的社會,再也不是什麼「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的那一派鬼話了!

  祝你們快樂和康健!

              你們的兒子 長英

               二月初四晚




  母親!最親愛的母親!

  信和菜脯都已經收到了,我在你們的偉大的愛中沐浴著。你們的偉大的愛對於我是和日光一樣需要著的。

  唉,母親,在像我現在這樣的艱難困苦的狀況下,偉大的愛和日光對於我都是極其需要的,就和窮人需要金錢一樣,甚至和監獄裡面的犯人需要自由一樣。母親,在你們所給予我的偉大的愛之下,我禁不住在灑著眼淚,然而這眼淚是甘甜的。這眼淚使我感到異常神秘,使我的枯燥的心靈潤濕起來。這眼淚使我健康,使我充滿著精力。

  母親,我對著家鄉的「菜脯」,不知不覺地大動起鄉思來了。母親,我們的故鄉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一個去處。或許我未免是說得太過,但我的感覺的確是這樣的。我們的故鄉有著遼闊的天空,有著空曠的大野,有著美麗的河流,澄澈的池塘。在秋天的時候,有著耀著日光的黃葉。……「回到故鄉去吧,去躺在大自然的懷抱裡吧,去躺在母親的懷抱裡吧!」我幾乎要這樣喊出來。但當我定一定神的時候,我感到這是一場虛空的夢,這是一場渺茫而又達不到的夢。這種夢是中世紀的詩人才能夠做的,我們不配。

  唉,母親,故鄉雖有遼闊的天空,但這對於在過著牛馬似的農民只像是一種懷惡意的白眼。故鄉雖然有著空曠的大野,但這些只是地主,豪紳們所佔有的土地,它在向著一錢不值的農民,現著冷笑的神色。故鄉雖然有著美麗的河流,澄澈的池塘,但這些都特為地主豪紳們灌溉田畝之用,運載貨物之用,它在向著無終止的受磨難的農民吐著口沫。那些耀著日光的黃葉或許是美麗的,但這不能當飯吃,當衣穿,因此對於飢寒交迫的農民是完全沒有用的了。

  母親,當我每一想起這些事情時,我的心情即刻便變老了。我不能夠嬉笑,我不能夠浪漫,我不能夠空想,我不能夠娛樂。我不能夠!當我想起這些事情時,我的態度即刻變成嚴肅起來。於是,我感到假定我能夠回到我們的故鄉去的說話,我不能去躺在大自然的懷抱裡,或者躺在母親的懷抱裡,而是去站在這些牛馬不如的農民們這一邊去要著地主豪紳的命,去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

  母親,現在的時代是菩薩無權,上帝已死的時代,人間的正義和公道都要被壓逼,被蹂躪,被糟蹋,被驅逐,被侵害的大眾全體動員起來做著最英勇的,最徹底的鬥爭,用血的代價購買,才可以得到的。……母親呀,試想一想,當一切地主,豪紳,貪官,污吏,資本家,……這一些最壞的人種從地球上被誅盡殺絕的時候,一切巍峨的大洋樓變成廣大的群眾的娛樂所,一切美麗的花園,變成廣大的群眾的遊目聘懷之場,一切礦山工廠,山林大野,河流湖澤變成廣大的群眾自己的財產,他們將為他們自己做著他們自己的工作。每一個人都是健康,快活,口裡哼著歌兒,臉上掛著微笑。國界也沒有了,階級也沒有了,姓名只是一種符號。啊啊,那時候,那時候,世界該多麼美麗,生活該多麼有意義啊!

  像現在這樣的世界,只是地獄!像現在這樣的社會,只是火坑!

  母親,關於我的那些老朋友想捕拿我的事情,和我在實際上不能回去的苦衷,現在你們總算是明白了。「事實勝於雄辯」,我感謝那些得志的老朋友,他們在這一次把他們的本來的面孔在你們的面前顯露出來,而且,把你們的幻想給打破了。

  母親,我一面在咬著你們從故鄉寄來的「菜脯」,一面在流著甘甜的眼淚。我的心情是快樂的,我的希望是新鮮的,在我帶著淚光的眼睛之前,閃現著未來的美麗的社會的面孔。

  祝你們快樂!

            你們的兒子 英

              二月初六日




  最親愛的英兒:

  你真是太頑強了,你使我們異常憂愁。也許你所說的那些說話都是對的,但你不應該用那樣的說話來對我們說。我們都是太老了。我們所需要的是安慰和休息。我們這一生憂愁,掙扎,犯罪,都為著兒子的緣故。現在我們是精疲力竭了,不久便要死了,我們的一切希望都不能不寄托在兒子身上。然而革命把你從我們這邊奪過去了,這叫我們怎樣不難過呢?……也許革命能夠解放我們,但終不如兒子來得切實些。兒呀,我們都是太老了,死亡太和我們接近了。

  兒呀,你動輒說流血,流血,這在你或許是對的,因為你是這樣的年輕。年輕的人是不知道死亡和睡眠有了什麼差別的。年輕人時常是最愚蠢的,他不知道生命是怎樣可貴的。可我們是你的父母,是你的生身的父母,我們卻不能不寶貴著你的生命,我們卻不能讓你隨便去冒危險。兒呀,你應該知道,你對於我們是如何的主要,你是我們的僅有的幸福,希望和快樂的總和。我們這樣老了,死是不用顧惜的。但你是這樣年輕,你的每一滴血都是青春的,壯健的。你應該活著。你有權利在這世界上活著。誰能阻止你,障礙你在這個世界上活著呢?我們雖然是這樣窮苦,雖然做牛做馬地了幾十年,但我們仍然活著。我們村裡所有的耕田種地的人自然過的是比我們更苦的生活了,但他們也都仍然活著。他們壯健,活潑,不怕風雨。地主,紳士和官廳雖然不斷地在壓逼著他們,但這對於他們並沒有很大的妨害。這對於他們好像牛身上的虻,人身上的虱一樣,雖然吮去了一些血,但並不至於傷害生命。

  依我說,革命是大可不必要的,因為它是太可怕了,它需要多量的血。也許這多量的血能夠洗滌人類的污濁,能夠把虻虱殺死,但這樣犧牲是太大了。啊,流血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是一件罪惡的事情!菩薩保佑啊,一個孩子,十月懷胎,三年乳哺,在他的長成之後經不起砰的一槍便打斃了,這是多麼可怕的一回事情啊!

  兒啊,我真不知道現在是怎樣的天年!真是殺人如截蔥切蒜。殺!殺!殺!動輒就殺!哎喲,天老爺,這夠多麼殘忍,每一個人都有一個母親!哪一個母親願意她的兒子被人家拿去砍頭呢!

  現在四鄉六里都在鬧著清鄉,這是一件最淒慘的事情。每晚站在我們鄉里的空曠的地方向著無邊的黑暗裡眺望,便可以看見遠遠地一陣陣炮火的火光。槍聲也可以沉沉地聽到。唉,這該多麼殘忍!在這樣火光,槍聲下面該有多少強壯而活潑的生命被犧牲了呢!……兒呀,當我看見這樣的炮火和聽見這樣的槍聲的時候,我便禁不住心傷淚落,而且禁不住這樣想著:

  「啊啊,天老爺保佑吧!我們的鄰鄉真是太不知進退了。我們耕田種地的人,最要緊的是守本份。他們提倡組織×會我們便組織,他們說取消我們便取消。我們和他們爭抗,難道能夠得到勝利嗎?他們有的是槍,他們的軍隊都是能征慣戰的!……啊啊,菩薩老爺保佑吧!」

  兒啊,在這樣的時候,我是怎樣地掛念著你,我真恨不得脅下生了兩翼飛到你的身邊去,像母雞孵伏雛雞一般的翼護著你,不讓你隨便到翼外去。啊啊,這世界是太險惡了,你的為人是太傻氣和太正直了,我應當好好地保護你,看顧你,不然的說話,你會很容易便被可惡的鷹鳥攫去了!

  兒呀,世界上沒有第二人像我一樣地知道你的性格。世界上沒有一個母親不比旁的人們更加知道她的兒子的脾氣的。自從你在襁褓的時候,我便知道你怎樣哭,怎樣笑,怎樣屙屎和屙尿。關於你的一切,我自然是比誰都更知道得多了一些。你的性格和脾氣都是很好的。就只有一點,因為你是太傻氣,和太正直,所以你太容易受人們的欺騙了。當你剛是五六歲的時候,你的二哥曾經騙你,說要捕拿一隻鳥來給你。於是,你天天地問著他要,行也問他要,坐也問他要。你不論看見在空中飛著的鳥或者棲在林子裡的鳥,或者在田野上走來走去的鳥,都纏著你的二哥說:「鳥!我要!二哥。」

  現在你對於所謂大多數人的「幸福」也具著這樣的狂熱在追求著。可是,這樣的「幸福」和那樣的鳥都是不容易得到的呀。兒呀,像那樣的希望總是渺茫的,空幻的,兒戲的。你不應該因為追逐著那樣的希望的幻影便把現實忘記。你的希望和幻影雖然是怎樣的偉大,怎樣的帶著光明而美麗的彩色,但那終歸是一種夢想;而你的破碎的家庭,你的年老的父母親需要你的幫助,需要你的支持,需要你的安慰則是一種逼切的現實。……兒呀,回轉著你的頭吧,你的父母親,你的家庭中的任何人都是血和肉所構成的人物,比你的希望來得切實得多了。

  你的父親近來精神異常不好,當他自己在坐著的時候,他時常喃喃地對著他自己在說話;但當我們向他詢問的時候,他卻一聲不響了。他的脾氣一天一天地變得更壞,弄得家裡的人們都對他非常害怕起來。你近來寄來的信,多虧他一字不看,不然的說話,定會把他氣壞了。

  前幾天他恰好又是從城裡回來,他的面孔縮攏得像斧頭一樣。一隻母豬在他的面前跑著,擋住他的去路,他用腳把它踢了一下,怒叫著:

  「你這盲目的豬,你這魔鬼!」

  當他看見我的時候,他像碰到仇人似的叱著我說:

  「你這老東西,你怎麼還不去死呢!」

  家裡的人都害怕著,連那只在簷下站立著的狗也在震顫著,把它的尾巴藏將起來。

  你的姊姊鼓著勇氣走到他身邊去說:

  「父親,怎樣了?」

  父親喃喃著,用著梗住的聲音在向著自己訴苦:

  「唉!……一切都完了!……我這六十年也活夠了!……一切都歸於徒然,……就和不曾生存過一樣!……」他自己在哭著。

  半點鐘之後,他才歸平靜。他用著溫和而且調解的口吻向著我們訴說著:

  「最小的這個兒子,現在算是十分能夠幫忙店務的。但他年紀輕,不管輕重。有些時候,做工作做得頭暈眼花,連飯都吃不得下。我覺得怪心痛,便這樣勸告著他:『呀,飯要多吃一點,工作緩緩做好了。』那豬狗不如的東西不但沒有聽從我的說話,反而睜大著他的眼睛說,『你不要管我吧!』這是什麼話呢,現在這個時代真成了什麼時代呢,老子不能管兒子了。『放屁,為什麼我不要管你!』我叱著他一句。你說他是怎樣答應我呢,唉,真把我氣死了!『你管我也沒有多少好處!』他這樣說,連眼睛也不抬起來看我。

  「『狗東西,你要來氣死父嗎?』我真氣得想哭出來。『你要氣死子嗎,』他全不讓步地這樣答覆著我。唉,你看,這還成什麼世界呢!好,現在我是不要管他了,讓他去吧!我活這幾十年也活夠了,我所生的都是一些好兒子!……唉,大二是死去了,第三的也和死去一樣,這第四的是比較有良心,但他又這樣來氣我!……唉,我真受不了,老東西,我和你到外方做乞丐去吧,做流氓去吧,不要再在家裡混下去了。家裡的事情,我們是管不了的。……唉,便算我們沒有兒子好了,我們縱使死在道路上,難道便沒有仁人君子會把我們收殮起來嗎!……」

  我和你的姊姊都在哭著。像我們現在這樣的家運的確是太淒慘了。英兒,遠遠地離開我們的英兒,你將用著什麼方法來安慰你的父親,用著什麼方法來安慰我們呢?

  你的弟弟近來也越變得瘦削了。他本來是被寵壞的,一向只是愛逛,不管事。自從你的大二哥過世之後,他便大變了他的態度,拚命地在治理著店中的事務。他真是變成一個很好的兒子了,整天地做著這件,做著那件,也不埋怨,也不歎氣。……但是操心煩惱是多麼可怕呀!他自從負責治理店務以來,眼眶漸漸變得更深,眼睛漸漸變得更大,臉色漸漸變得更黃,神情漸漸變得更為消沉,一點兒活潑的意趣也沒有了,一點兒天真爛漫的態度也不剩留了。他用著一種絕大的速率變老了,在這一兩年之間,他好像老了十歲。

  他很有孝心,不間斷地買著滋補的食品來給父親和我吃。但他的脾氣是不好的。有時,因為一兩句活便和你的父親鬧起來了。可是,過後,他便很懊惱,便到父親跟前去賠不是。但有時,他卻在和父親吵鬧之後,一句話也不說,寂寞地退到角落裡去,偷偷地在流著眼淚。時常在這樣沉默了十分鐘或者二十分鐘之後,他便用著一種突然驚起的態度說:

  「還是死,最乾淨!」

  唉,英兒呀,像你的弟弟年紀這樣輕的便有了這樣的念頭,這真是可怕的現象啊!……唉,這還是要怨我們的家運不幸。要不然,這個時候,還可以讓他多玩多吃一點。唉,做父母的,誰肯讓他們的兒子過著辛苦的生活呢!

  現在,家中最令人感到麻煩的,便是你的二嫂。她是一個聰明的但是怪脾氣的婦人。她的性格是比男人還要倔強的。碰到她高興,她便花言巧語來和我們談心說笑。碰到她不高興,她便尋死尋活,終日啼哭著。有時,她一連三幾天頭髮也不梳理,飯也不吃。有時,她卻終日在嬉笑著。勸她嗎?她的答話是很特別的:「媽媽!讓我放縱一點吧,我再也不想活下去了!」

  我們「養」了一個還未滿月的兒子給她,那時她卻好正生著一個遺腹的女兒,有了奶汁,但她不讓這養來的兒子吃奶。「我的丈夫已經死了,養活了兒子有什麼用處呢!」她說。唉,像這樣的婦人,才真是要不得的婦人呢!她的丈夫死了,誰害她!該怨自己的命運不好啊!她的丈夫是我的兒子呢!唉,算是你的母親的「積惡」,我老人家替她把這養來的兒子養活起來了。唉,這「一房頭的香燈!」

  你的大嫂算是蠢些。但天王爺保佑,我們是鄉村裡面的人物,越是蠢些,越是好些。她有了四個女兒,我們現在還「養」了一個男的給她。……鄉中的女人,只要有穿有吃,便該滿足了。至於丈夫呢,有,自然更好;沒有,也只好聽天由命。要是尋死尋活便是太糊塗了。

  你的妻,身體很康健,工作也很做得來。她不但「擔水、舂米」很來得,便是田園上的工作,她也做得很好呢。我們今年種了一畝地「蕃薯」,都由她和你的大嫂種作起來的。她不認識字,你每回寄來的信,她都看不懂。但她每回聽說你有信寄來,她便走到我們這邊來,要我們讀給她聽。上回,當她聽到你要她去嫁的那封信的時候,她禁不住失聲地哭起來了。

  「為什麼不要我,我犯了什麼罪呢!」她這樣淒慘地哀叫著,用著手捶著她的前胸。唉,英兒,狠心的英兒,她雖然不是一個自由,但她自頂至踵都是你的妻,你該愛她,你該養她,你該永遠地做她的丈夫啊!

  現在,我要說及你的姊姊了。哎喲,你的姊姊,現在也變成一個怪物了!她是聰明活潑的,但同時,她卻帶著一點難馴的野性。一碰到機會,她便向我們說了許多奇奇怪怪的事情。她說現在的世界,男人和女人是平等的。這是胡說,男人可以穿短褲到處跑,女人難道也可以穿短褲到處跑嗎?她又說,現在的世界是太不公平了,將來的世界是人人都要做工,同時卻人人都有福可享的。這也是胡說,像這樣,沒有尊卑上下,還成什麼體統呢!

  可是,你的姊姊真會說話,她這邊幾句,那邊幾句,說起來總是怪有道理的。有時,我的意見雖然和她不同,卻是駁不倒她。父親的脾氣雖然很不好,有時碰到她,也只好轉怒為笑呢。她真是一個奇怪的女人啊!有一天,父親在她面前這樣埋怨著:

  「阿乳——父親這樣地叫著你的姊姊——,你終歸是一個不知進退的女人,你的丈夫加入×會,我早就知道不妥了。我這樣的告訴他:『菊宗——你的姊夫的名字——你為什麼要加入×會呢?這是危險的!在你的意思,自然是因為你一向太受保成派他們的「壓逼」,想加入×會去向他們報仇。但這樣辦是不好的。現在的世界很難說,你可能斷定×會的壽命怎樣嗎?萬一將來×會被解散了,你不是更惹了麻煩嗎?你還是年輕,火氣太盛的。受了人家的「壓逼」,有什麼要緊呢?只要我們處處留心,處處讓步便好了。現在的時代是變亂的時代,吃點虧也不算什麼,只求平安無事便好了。』菊宗自然是一個很好的孩子,但他卻有點自作聰明的脾氣。他表面上雖然沒有和我辯駁,但他暗地裡卻加入×會裡去。這就該死!不聽老人的說話,現在鬧得無家可歸,真是何苦來呢!但阿乳,你是他的妻子,你老早便應該勸告他。為什麼讓他加進×會去呢!唉,你這不懂事的孩子!」

  「父親,你說加進×會是不應該的事情嗎?」你的姊姊狡猾地笑著。

  「自然是不應該加進去的!」父親嚴厲地說。

  「難道說讓人家壓逼,永遠地不表示反抗便是好辦法嗎?父親,你說是這樣說的,不見得你自己受了人家壓逼的時候,你自己便忍得住啊!」你的姊姊安靜地說。

  「放肆,你在說些什麼呢!」父親認真氣惱起來了。「我受了壓逼受得多呢,整整地受了六十年呢,但我完全把它們忍受著。有時,我還裝聾作啞呢!這六十年來我所吃的苦頭,所受的各方面的壓逼,只有你的母親才能夠知道呢!這六十年來,我受了有錢人的壓逼,受了官廳的壓逼,受了一切橫暴的人們的壓逼,不知道多少。受了壓逼,這有什麼奇處!要像你們這班後生輩一樣,動不動便說反抗,動不動便要組織這樣,組織那樣,天下才會大亂起來呢!……

  「天下大亂起來便不好嗎?」你的姊姊依舊瞇著眼在笑著,她的態度是這樣可愛而且有趣,那使你的父親雖在盛怒之下,也不忍把她過事苛責。「看看是那一種的大亂。如果這種大亂是全體的被壓逼者起來反抗那班逼人太甚的鬼東西的大亂,那是應該歡迎的。在這樣的大亂之後,才有真正的太平。這筆賬如果不趕早把它算清楚,不但父親要受了六十年的壓逼,像我們這樣一代,一代的過活下去,便六百年,六千年也還要受壓逼的。忍耐嗎?他們代代地壓逼我們,我們代代地忍耐下去嗎?父親,老實說,我便忍耐不住了!」

  「小娼婆,你說得這麼激烈,要是在城市上你用著這樣的語氣在向人家說話,包你活不了好多天,便會被人家抓去槍斃了!」父親忽而笑將起來了。

  「抓去便讓人家抓去好了,我願意做個敢死隊!」你的姊姊也在笑著。

  兒呀,你的姊姊,說話的態度這樣激烈,這也是很難怪她的。姊夫在他的鄉族中,「房腳」最小最弱,你的姊姊過門之後,受了大「房腳」(鄉村中,由血統上親疏的關係,分房,分派,在每一派下人數多而富者為強大的「房腳」;人數少而貧者為小的「房腳」。大「房腳」的人可以隨便壓逼小「房腳」的人,就和大氏族可以隨便壓逼小氏族一樣的。)的氣多得很哩。她的鄉中是保成派的「房腳」最大而且最有錢的,保成是一間售賣豆餅和米的鋪子的名字(豆餅是用大豆的渣滓造成,每塊重約四五十斤的一種肥田料)。這間鋪已經開了好幾代了,派下的子孫已經好多,好多了。因為這間生意是做得這樣長久,因此依照他們的「數簿」查起來,全村上無論那一家人或是由祖先,或是由父親,或是由自己經手,都是欠了他們的賬的。有的祖先本來才欠他們幾塊錢,但他們天天起利息,直至現在便是欠了他們一千幾百元了。因此,保成這一派,在鄉中做了大王。鄉紳由他們做,歷代的秀才由他們入,一切有「天面」(即是出風頭)的事情都由他們包辦。

  當你的姊夫在高小畢業的時候,照鄉例是有「公烝」(即公家的產業)分的。保成派內便有了兩個高小畢業生,每年分「公烝」,得了三幾十石粟呢。但村中的公數是由保成派他們理,鄉紳是由他們做的。在一鄉里面,鄉紳的權力是最大的,他說對便對,他說不對便不對,誰敢說個不字呢。但你的姊夫究竟是「新生牛子不怕虎」,他仗著血氣之勇,居然走去找著保成派的鄉紳,要把那份畢業生的「公烝」拿來做三份分配。

  「我不是高小畢業生嗎?我也應該分一份公烝!」他向那鄉紳說。

  「你是不是盲眼呢,你也要來分『公烝』!哪,這便是我所要給你的『公烝』,你這狗東西!」那鄉紳在你的姊夫的臉上一五,一十地打了幾巴掌。

  你的姊姊「過門」不久之後,他們時不時走到她門口去嘲弄她:「哪,這是一個美人兒,高小畢業生的夫人!……秀才娘!……哪,你看她的大腿多麼白啊!……啊,她的丈夫不在家裡,夜裡難道不寂寞嗎?……看她這樣俊俏的面孔,晚上一定會偷人的!……哈哈哈!……」

  你的姊姊是氣得要死的,但這那裡有辦法!還算他們斯文,他們便野蠻一點也沒有辦法哩!在鄉村間大「房腳」壓逼小「房腳」,這是很普通的一件事情呢!……

  你的姊夫是在外鄉教書的,親家卻在鄉中耕田。親家是個有福氣的人物,他每天在做完艱難困苦的田園上的工作以後便快快樂樂地跑回家來。晚餐的時候,他特別喜歡喝著一二兩高粱酒。他說,寧可少吃一點飯,酒卻不可不喝。他的臉上永遠掛著笑,他的心情永遠是快樂的。當你的姊姊把白天間所受的嘲弄的事情告訴他的時候,他總是含著笑告訴著她說:「這是不相干的,不要搭理他們便好了!」

  你的姊夫的態度便完全不同了。他是很能幹,而且恩怨最是分明的。他和全鄉耕田種地的兄弟叔孫感情最好,和保成派的感情卻是最壞。他是貧窮的人們裡面的一個領袖,同時卻是保成派的一個敵人。……

  組織×會的時候,算是他頂高興的時候了。他應用著教小學生的本事來教全鄉的農民。他年紀雖然是輕輕的,但全鄉的農民都心悅誠服地承認他是他們的先生。他教他們全都加入×會,教他們要求減租,教他們全部否認他們祖先的欠數。

  「哼,這時候該我們起來活動的時候了!……打倒保成派,……他們的財產都是我們的脂髓!……」他教他們這樣亂喊著。

  那時,×會是很合時的,各鄉各裡都有了這樣的組織,而且彼此互通聲氣,互相幫助。一時間,真是天變地變,連官廳也不敢來干涉他們的。……

  你的姊姊每回回家的時候,總是興高采烈地對著我們說:

  「母親,現在是我們的世界了!……保成派那班『狗種』,現在從我們的門前經過,連頭也不敢抬起來,再也不敢來說『貓狗』話了!……本來,他們說鄉里中無論誰都是欠他們的債,但現在我們一齊起來反對他們,我們不承認有了這麼一回事。『誰欠你們的債啊!我們艱難刻苦,代代在替你們賺錢。你們吃的,穿的,都是我們供給你們的;你們才真是欠我們的債啊!』我們高興時便這樣地在他們的面前亂喊亂叫,他們望著我們,現出恐慌而且可憐的態度,好像在乞求我們憐憫他們一樣!……啊哈,這才是快樂極了,現在是我們的世界了!」

  有時,她會一面高聲大笑,一面這樣地告訴著我說:

  「母親,跟我到我們的鄉里去看一看吧,真是有趣極了!那些平時只會吃蕃薯的農夫們居然也會開起什麼會,什麼會來了。他們也真有他們的本事呢!開會的時間,有的站立著,有的蹲的,有的坐在地上。有些時候,他們高聲大叫,有些時候,他們全部都把赤褐色的手高舉起來。……他們全都變成小孩子一般的神氣。不論笨拙也好,不論不懂儀式也好,不論說話的時候,像在喊口號一樣的大聲也好,他們全都高興,全都願意在開會的時候把他們的意見次第地提出來。……啊哈,這真有趣極了!……」

  英兒,真的,我們都是窮苦的人們,我們聽到窮苦的人們會有了這樣趾高氣揚的一天,我們自然是很高興的。但我們都是老年人,我們對於各件事情都知道多了一些。我們知道有錢人和官廳究竟是不可惹的。從古以來,他們都是高高在上的呢。

  你的父親雖然脾氣不好,但他是個深思遠慮的人物。他是很不容易有了高興的日子的。當人家正在高興的時候,他便開始在憂愁著。他度著他的日子在陰慘,憂鬱和唉聲歎氣中間。我和他相處了幾十年,真是很少看見他開懷地大笑一下呢。唉,他真是一個可憐的人啊!當×會正在得勢,你的姊夫和姊姊正在興高采烈的時候,他便時常在垂頭喪氣地說:

  「世事難料!……菊宗最好還是不要學人家這樣瞎幹好!唉,青年人老是顧進不顧退的!」

  過了不久,你的父親所顧慮的事情果然碰到了。到處×會都被解散了,各鄉各裡在短時間內部充滿了一種恐怖的空氣。你的姊姊的鄉里的農民又都垂頭喪氣起來,保成派卻又耀武揚威起來了。

  「現在不但要你們全都承認你們的舊欠,還要把你們加多一些利息。你們再敢起來反抗嗎?你們這些『回頭獅』,你們這些笨牛,你們這些呆鳥!……我們自從祖先一直到現在,代代都在養活你們,你們還敢起來造反。現在看,你們還有本事來反抗我們嗎?」這回,輪到保成派的人們在鄉上跑來跑去地叫喊著了。……

  唉,英兒,你試想想,在這樣時候,我們是多麼提心吊膽呀!我們一面在掛慮著C城的你,一面在掛慮著闖下了大禍的你的姊夫。聽到槍聲,我們便肉戰;看見炮火,我們便心驚。夜裡的吠犬,使我們失眠了;白天裡在樹林裡響動著的風聲,使我們吃不下飯。你的父親更是變得有點失常了。

  「這樣的年頭!……啊,殺戮太重了!……唉,年輕的人們都是知有進不知有退!……」他每天一聽到殺人的消息,便反覆地念著這幾句。

  有一天,我真教他嚇死了,他從城裡回來,碰到我,什麼話也沒有說,劈頭便是這一句:「唉,天王爺,好好的兒子,教人家槍斃了,只剩下一對皮鞋!……」

  「誰的兒子啊?……」我只說了這一句,便禁不住哭了出來。

  「一個姓李的,哎喲,死得怪慘的啊!」……他這樣答覆著,眉毛和唇角都在戰動著。「是個三十多歲,很有趣的少年,國民日報的主筆。文章做得真好,要是滿清的時候,最少是可以中舉人的。哎喲,青年人只知有進,不知有退,這樣結局了太可惜哩!」

  「我們的兒子呢?……」我不知為什麼,被父親這一嚇,總是不能讓精神把定起來。

  父親好像沒有聽清楚了我的說話似的,只是繼續著:「他的父親是我的老朋友,現在發狂起來了!……他碰見人的時候便這樣說,『字紙應該拾起來!……字紙應該拾起來!……』誰也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他的兒子被警備司令部拿了去以後,最初聽說警備司令部還是好酒好肉的管待他。他也時常寫信出來給他的家人,勸他們不要掛慮。以後,他便許久沒有寫信出來。他的父親著急了,他和幾個朋友到各處去尋找他的消息。最後,才由軍隊裡傳出來,說他的兒子已經和其他的幾個要犯被秘密處死,而且用黑布包著死屍,丟進大海裡去了。……在這個消息傳出來幾天之後,姓李的這個朋友恰好碰到一個兵士拿了幾對皮鞋在賤賣著。其中有了一對,正是他自己的兒子的皮鞋呢!唉!我的朋友看見了這對皮鞋之後,什麼話也不說,從此發狂了……唉,這樣的年頭,殺戮真是太重了……!」

  兒啊,當我聽完這條悲慘的故事以後,我的心日夜都在悲痛著。我真不瞭解為什麼同是人類卻不能相親相愛,反而一部分人硬要把別一部分人屠殺,這是什麼道理呢?慈悲的天王爺!

  兒啊,你現在年紀也不小了,凡事都應該有個把握些。危險的事情,應該永遠地避開,應該珍重著生命,為著老人們的緣故。

  唉唉,英兒呀!英兒呀!

             母字

            二月十八日




  最親愛的母親:

  你的信,我已經接到了,我一口氣把它讀完之後,只是覺得難過,難過。唉,母親,我將用什麼方法來安慰你呢?

  我今年剛二十多歲,但看起來卻是和三四十歲的人物一般。我的臉色青白得像鬼火似的,我的頭髮和鬍子也和枯草一般的蓬亂著。我住在一個缺少日光和空氣的洞穴裡,這洞穴被叫做我的家。不論健康和病,我一樣地做著我的工作。在這工作上面我建築了我的信心。這幾年來,我是變遷得太大了,由一個糖一般的大學生變成一個朝不保夕的流亡者。這社會用著它的粗暴的臉色在對著我,用著籐鞭和槍炮在恫嚇著我,把我摔入黑暗,霉濕的地窖裡去。它好像在向著我獰笑著說:

  「你這不知自量的叛徒,你敢來反抗我嗎?」

  然而我,我有著我的廣大的伴侶,我們彼此互相鼓勵著,一步步地前進著。我們既不悲觀,也不退縮。我們始終是要把這殘酷的社會搗碎,我們始終是相信著我們的力量的。……自然,在一般不瞭解我們的人們的眼裡,我們是白癡,是呆子,是惡漢。然而,我們終覺得我們的信心是偉大的。目前我們雖然免不了要受壓逼,受糟蹋,受蹂躪,但最終,我們一定會佔勝利的。

  母親,現在即使我是在睡眠中,我也未嘗忘記勇往直前,把性命去為著被壓逼的兄弟們的幸福的緣故而犧牲是一條最偉大的出路。母親所說的寶貴著生命自然是很對的,但是在這樣畸形的社會裡面有資格去寶貴著生命的怕只有極少數,極少數的特權階級的人物。我們自然都是不配的。我們的大哥和二哥難道不知道他們的生命是可寶貴的嗎?可是,他們都保留不住他們的生命。他們都在沉重的壓逼下面受磨折而死。這不是一幕極慘痛的流血的悲劇嗎?從這一點看起來,我們可以明白,在現階段的社會裡面,一切窮苦的,被壓逼的人們的生命都被操縱著在特權階級的手裡。我們時時刻刻都有死的危險,我們的生命即使不在戰場上完結,也不能不在牛馬般的勞苦生活下面完結。向後,沒有我們的希望。我們的希望只在前面。

  母親,我不願意做一個忤逆的兒子,但這時代特別課給我們青年人一種重大的使命,——摧毀舊社會,建設新社會的使命——這種重大的使命使我離開了家庭。這種重大的使命需要我去流血,去犧牲。在這裡面有著很重大的意義,這種血和這種犧牲是有著很重大的代價的。這或者是一件悲慘的事情,但這絕對是不能夠避免的一件事情。……拜菩薩也沒有用處,埋怨命運也沒有用處,倘使不把萬惡的舊社會摧毀,全體被壓逼的兄弟們便將永遠地過著非人的生活。可是,要把萬惡的舊社會摧毀,用著和平的手段是絕對做不到的。在這兒絕對地需要一班有了徹底覺悟的人們,領導著全體被壓逼的兄弟們,站在最前線來和敵人做著最無情的戰鬥。在這兒便需要大大地流血,便需要大大地犧牲了。母親,流血呀,犧牲呀,自然是一件最可痛心的事情,但為著大多數人的幸福的緣故而流血,而犧牲,這是十二分值得的啊。

  母親,你或者要說,這些血都是空流的,這些犧牲也將收不到什麼效果的,他們富貴的人們,「都是天上有星的」。我們無論怎樣努力,也不能夠把他們打倒。我們無論怎樣奮鬥,也不能夠把他們的寶殿鋤平。我們惟一的辦法,只有忍耐,忍耐。不管他們對於我們施了怎樣的壓逼,只要我們能夠忍耐便好了。……母親,我要說,像你這樣的主張是完全不對的。正如姊姊所說的一樣,假使我們不把這班壓逼我們的狗東西打倒,假使我們不把他們的特殊的地位消滅,我們便子子孫孫地忍耐下去,亦是忍耐不了的。牛和馬便是最能夠忍耐的動物了,無論你怎樣鞭打它們,虐待它們,它們總是能夠忍耐的。但,我們不是牛,不是馬,我們不需要這種忍耐。我們所需要的是反抗的精神,是勇往直前的意氣。我們不僅是要象牛馬一般地活著便夠,我們應該過著人的生活。像現在我們所過的並不是人的生活,而只是一種牛馬似的生活。牛馬的生活有了什麼價值呢!母親,生命本來自然是可貴的,但像現在這樣的生命便真是一文不值了。……可是,我們不是悲觀主義者,我們絕對地相信我們的力量,絕對地相信我們有著推翻特權階級的力量。我們應該用著我們自己的生命,來開闢著我們的道路——廣大的人類的進化的道路——要這樣,我們的生命才可以算是寶貴的啊。

  母親,我們為什麼應該那樣客氣,那樣退讓。當我們的敵人在向我們節節進攻的時候,在向我們大肆屠殺的時候,我們為什麼不應該一致起來消滅他們,打倒他們呢!難道說,我們沒有這種力量嗎?不是的!難道說,我們這樣做便是不道德嗎?不是的!我們一直到現在,還想忍耐著,忍耐著。這便是他們所以能夠摧殘我們,屠殺我們的最重要的理由了,母親,難道說,壓逼可以忍耐,摧殘也可以忍耐,屠殺也可以忍耐嗎?母親,忍耐是忍耐不了的。我們應該毫不遲疑地起來,我們的人類是最多的,我們的力量是最大的,只要我們能夠一致地起來,那些專為壓逼我們而生存的魔鬼們是抵擋不住的。他們都是一些紙老虎。母親,只要我們能夠把壓逼我們,摧殘我們,屠殺我們的特權階級消滅,天下從此便會太平,人類從此便會相親相愛。以後,在這世界上便沒有這種專由一部分人來摧殘,屠殺別一部分人的怪現象發生了。母親呀,那時候,世界上的母親們都用不著提心吊膽,她們的臉上將會永日地掛著微笑。槍聲也沒有了,炮影也沒有了,大地上有的只是花,只是光明,只是愛。那時候,人人都做工,人人都享樂。彼此全都平等,全都自由。但是,母親呀,我們要使這樣美好的世界實現,非先把現社會的制度根本推翻,把這現社會上的特權階級徹底消滅不可。在這樣的過程中,需要最堅決的爭鬥,需要多量的血和犧牲。這樣的血,這樣的犧牲便都是付給未來的美麗的社會的代價啊!

  母親,相信我的說話吧!像我所說的這樣美麗的社會,將來是一定會實現的。世界上最聰明而且最無私心的人物和已經覺醒了的廣大的被壓逼的兄弟們,都已不斷地在為著這目的而計劃著,工作著,爭鬥著。他們都不惜把他們的生命和屍體做著達到未來的美麗的社會去的橋樑。這一個跌倒下去,那一個是又站立起來;這一隊被壓逼下去,那一隊又是爆發起來。我們的陣營一天一天地擴大,我們的戰士一天一天地增加,敵人們是一天一天地減少下去,一天一天地衰老下去,一天一天地沒落下去。……於是,終歸有一天,由我們的生命和屍體築成的橋樑,可以達到我們的理想的,美麗的社會去。母親,假若我們把這美麗的社會來比做一隻鳥,那這一隻鳥,是在我們的鳥籠裡面,而不是在空中,在林際,在田野上,只要一伸手,便可以把它得到了。母親,我們的這種希望是一種最切實的希望,這和幻想,和做夢,完全是兩回事情呢!

  母親,家庭的破碎,的確是使我異常難過。但我現在已經不是一個傻瓜,我絕對不能夠因此而傷心痛哭,像一個頹廢派的文學家一樣,鎮日地在呻吟著。假使我那樣做,那我便真的是值得詛咒了。傷心痛哭,頹廢呻吟,這是消滅自己的最好的方法。但我們現在所需要的不是消滅自己而是消滅敵人呢。是的,我們應該把我們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到消滅敵人這個觀點上面去。不論父親也好,不論母親也好,不論家庭中的任何人都好,誰都有消滅敵人的權利,誰都有參加這消滅特權階級的偉大的運動的權利。……母親,你們吃了一生的苦頭,大二哥之死,大二嫂的守寡,妻的守活寡,姊姊和姊夫的無家可歸,弟弟的在做著過度的工作,這都是我們的敵人所給予我們的贈品。……哭泣也不必要,悲傷也不必要,只要我們能夠一致地向前把我們的敵人消滅,便一切問題都能夠解決了。

  母親,你和父親都是年紀太老了,你們不但所有的精力都給舊社會的特權階級剝奪淨盡,便連你們的頭腦——一切思想的機能——也都給他們剝奪去了。你們受了太長久的欺騙了,你們受了太長久的愚弄了,你們受了太長久的麻醉了。你們都不相信我們有消滅特權階級的權利,你們都不相信我們有把一切資本家,地主,惡紳,貪官污吏都趕跑,都殺盡的權利。你們只想忍耐,便是敵人們把刀拿到你們的頸子上,你們也想忍耐。母親,這是太笑話了、我們不需要這種忍耐了!現在應該是我們把刀加在敵人們的頸子上,讓他們去享受,享受這點忍耐的滋味的時候了。

  母親,我相信你們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最有良心的人,你們有了各式各樣的美德。但這有了什麼好處呢?當我們的位置已經和牛馬一樣,做著牛馬的工作,吃著牛馬的食物,受著牛馬的待遇,還講什麼美德不美德呢?……母親,我們現在是什麼不需要,只需要反抗!……母親,你是不是已經在我們的鄉村四周望見了許多火光,聽見了許多槍聲嗎?母親,不要駭怕,這是一種可喜的現象。這表示著兩個階級的鬥爭已經走到最緊張,最逼切的地步。這表示著被壓逼,被糟蹋,被驅使,被蹂躪的奴隸們已經有了深切的覺悟。這表示著英勇的,爭自由的鬥爭已經在開始。母親,像這樣的戰爭是不能夠使我們傷心的,因為,全體被壓逼的兄弟們的出路都要在這火光,這槍聲中打出來的啊。

  母親,我相信在不久的將來,我們的鄉村也將有這樣的戰爭出現。那時候,無論母親也好,無論嫂嫂也好,妻也好,你們都可以做著英勇的戰士,在隊伍中跑來跑去,拚著生命去和敵人們爭鬥,這比較躲在家中哭泣,悲傷,失望,要好得多呢。

  母親,這時代是一個非常的時代。這一個非常的時代是全體被壓逼的兄弟們在起來大活動的時代。被壓逼的兄弟們和大海一般,而這大海是在洶湧著,狂吼著,活躍著。誰也不能夠阻止它,誰也不能夠令它平靜。壓逼階級的人們象大海上的小舟一樣,平時他們輕視著這大海,在這大海上面吐著口水,現在他們是在戰慄著,面目慘無人色,他們的運命是非至沉沒在這大海中不可了。

  母親,這三幾年來奔走四方的結果,使我益加瞭解人生的意義。人生的意義是什麼呢?戰鬥!沒有戰鬥的精神,便沒有生存的資格。在廠主工頭的籐鞭下過活的工人,在街頭拉車,飽受紅頭阿三的哭喪棒的黃包車伕,在巍峨的洋樓之旁徘徊著,而沒有地方棲身,在酒家的門前嚥著口水而沒有食物果腹的一切失業者,流亡者,丐兒,在廣大的農村間做牛做馬的一切農夫都是被征服者,都是特權階級的俘虜。他們所需要的是什麼呢?戰鬥!惟有戰鬥才能夠解放他們,惟有戰鬥才能夠改善他們的地位。哭泣嗎?悲傷嗎?搖尾乞憐嗎?忍耐下去嗎?……這些都是奴隸的哲學,都是自殺的哲學。被壓逼的人們惟一的出路只有戰鬥!戰鬥!戰鬥便是被壓逼的人們的全生命的意義啊!

  母親,我們的家庭是這樣的破碎,你和父親是這樣的衰老,家人是這樣的無依。但是我能夠拿出什麼東西來幫助家庭呢?在這樣軍閥戰爭永不停息——這是因為帝國主義大人們在背後操縱指揮的結果——苛捐雜稅疊出不窮,資本家重利剝削的各種關係之下,一切被壓逼的人們都逃不了日就支離破碎的處境的。除了我們全體覺醒起來消滅軍閥戰爭,把一切統治的勢力根本推翻,讓我們自己來找我們自己的出路之外,還有什麼辦法呢?

  自然,我不得不向著母親承認,站在舊的倫理觀點上,我是一個不孝得很可以的兒子,可以說是十二萬分的負義忘恩。但是,母親,那種舊的倫理觀點現在已經是完全不適用了,那只是一種封建的舊觀念。那種舊觀念是統治階級統治我們的一種武器,我們應該破壞它,詛咒它,把它送到糞坑裡去!……站在這新時代的倫理觀點上,每一個青年人都得做一個勇往直前的戰士,每一個青年人都負有破壞舊社會,建設新社會的責任。青年人是新時代的創造者,不能夠隨著舊時代以共滅亡。……我承認在可能的範圍內我應當竭力幫助家庭,但這不是行孝不行孝的問題,而是關係我的責任和我的能力的問題。革命的根本任務便是為一切被壓逼的窮苦民眾謀利益,找出路的。我們的家庭是這樣窮苦,是這樣的支離破碎,我自然應該幫助它。……不過,母親呀,我現在是在流亡,我現在是在朝不保夕的過活,我現在是象丐兒一樣窮困的,我能夠拿什麼東西來幫助家庭呢?……母親,我是什麼都沒有的。我所有的一切便是革命。母親,對於我個人,對於家庭,對於全體被壓逼的兄弟們,我所能夠貢獻的只是革命,假如我還算可以幫助家庭的說話也便是這革命。因為在革命成功之後,我們的支離的,破碎的家庭,便會跑著大眾的解放的路,有了解決的辦法了。

  母親,革命並不是一件難於瞭解的東西,每一個被壓逼的人們的心裡頭都有著革命的要求,只要把舊觀念丟開,誰都可以做著革命的工作呢。……母親,全世界被壓逼的兄弟們都已經在怒號著,叫喊著,大海在翻著狂濤,天畔在燒得整個兒殷紅,我們跟著時代跑吧!即使我們目前是這樣的艱難困苦,但我們的前途是可以樂觀的啊!

            你的兒子 英

             三月六日




  最親愛的母親:

  今天碰到一個從南洋那方面跑來的朋友,一個以監獄為住家,有著勇往直前的精神的朋友。天啊,他的樣子比較兩年前我們在一道做事體的時候是變得多麼利害啊!他簡直是變成另外的一個人物了!兩年前他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現在他的樣子好像已經有了三四十歲;兩年前他是一個面皮白淨,樣子看去是很斯文的人物,現在卻變得像非洲土人一樣,連頭髮也變是鬈曲起來了。可是,同樣地,我的變遷並不會比他小了一些。……當我們在街頭開始碰到的時候,我們彼此都不能夠認識。但當我們相對地望了一望之後,我們從不撓不屈的眼睛的視線中,把我們自己介紹出來了。「我們是同一條戰線上的人物!我們從前是同在一道做事體的!」我們的眼睛這樣地告訴著我們。

  「你不是老林嗎?」他遲疑了一會,便用著他的粗厚的手掌拍著我的肩。

  「一點也不錯,你不是老李嗎!」我的回答也是和他的問話一樣地充滿著驚異而快慰的神氣的。

  於是我們走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大談特談起來了。

  「你那時候到上海來,找到了事體做沒有?」我首先便這樣問他。

  「我到此地來已經十幾天了,事體還找不到,……我現在在過著他媽的流氓生活呢!……白天我在街頭亂碰,晚上我便在僻靜的角落裡和丐兒們一道睡覺呢!……他媽的!……」他的眼睛幾乎噴出火來的說。

  我告訴他像他的這種現象,已經變成了一種很普遍的現象,全中國像他這樣流離失所的青年真不知有多少呢。這時代青年人真是活該。……然而青年人有的是熱烈的血,熱烈的希望,快樂的人生觀,勇往直前的鬥爭的勇氣,活該不活該他們是絲毫不會害怕的啊!……

  「笑話,我們害怕艱難困苦的生活便不應該來參加革命了。不過,他媽的特權階級實在是太可恨了!」他獰笑著說。

  「不過,你這回為什麼要從南洋跑到此地來呢?」我禁不住這樣問他。

  「為什麼」你是說得太可笑了!……又不是坐監,驅逐出境這一套嗎?我們到處差不多都要被驅逐出境的。他這樣地答覆著我,用手抓了抓他的長而且亂的頭髮。

  我們談話的地方是在近郊的原野上,在我們身邊的除了幾隻在草地上滾著的水牛而外,旁的什麼也沒有。我們的談話是大可以放膽地談下去的。

  「飢餓,……流亡,……坐監,……槍斃,這些都是革命者的家常便飯。老林,我們自從在C城逃走,在H港入獄並且被逐出境以後,我便到新加坡去。H港和新加坡都是英帝國主義者的殖民地,這兩地的政府自然是聯成一氣的。但我不管他媽的一氣不一氣,我跑到新加坡去了。橫豎他們極其量不過是把我再抓去坐監,再把我驅逐一回,這算得什麼呢!」老李用著一種近似說故事的神氣在向著我說。「而且,我們的一切進行都有了一定的程序,斷不能因為害怕這樣,害怕那樣而怠工。我們如果不識利用避免一切危險的可能性而專去尋死這自然只是可笑的蠢貨,不能算是真正的革命者,但如果我們因為恐怕危險便抱著躲避的觀念,什麼事體都不敢幹,這自然是更加要不得的。」

  「帝國主義者利用一切殖民地來做他們的續命湯。他們要加緊著對殖民地的剝削,藉以延緩著他們的生產的矛盾的危機,並且藉以緩和著他們國內的無產階級的革命的空氣。因此殖民地的革命的任務,最主要的便是打倒帝國主義。消滅帝國主義的剝削。在這樣的任務中,倘若我們害怕被帝國主義者抓去坐監或者驅逐出境,自然是什麼工作都不敢做,只好把自己完全藏匿起來了。」老李因為一向是在做著政治宣傳的工作的,所以他在說話當中不自覺地放進了許多關於革命的理論。

  「所以到了新加坡以後,我們一班人加緊地在做著這個反帝的工作。新加坡的工人群眾是很覺悟而且很有鬥爭的勇氣的,他們都知道資本家和帝國主義者是他們的最大的敵人。他們都知道要把他們自己的地位根本改變,只有毫不容情地把他們的敵人消滅。因此,在新加坡方面,我們的確做了不少快意的工作的。我們在極嚴重探捕戒備下面舉行了好幾次的大罷工,我們把罷工的群眾領導到街上去作著示威運動。……帝國主義者和資本家雖然把我們看作眼中釘,千謀百計,想盡方法來破壞我們的各種運動。但群眾的熱烈的革命情緒,群眾的大無畏的精神終於戰勝了他們。他們的牢獄,毒刑,鞭打,驅逐出境,各種無理的威嚇,終於不能夠把群眾的鬥爭情緒壓低下去。」老李一面說,一面用著拳頭在空中揮舞,用著在群眾大會上面演講時的神氣。

  這樣繼續著談了約莫一個鐘頭,他差不多把新加坡一兩年來的革命的情形都報告給我了。最後,他才用著一種近於說笑話的口吻,向我報告著那幾個和我相識的朋友最近在新加坡被捕的情形。

  「第一個可笑的便是老張。他這位傢伙有趣是有趣極了。他是很勇敢的,而且很適宜於做煽動群眾的工作的。到了新加坡之後,他做了很多很多的煽動的工作呢。但是他,多多少少地總還有了一點虛無黨人的色彩。在那一次機關的破獲當中,旁的同志們都逃走了。只有他,老張,不願意跑。當巡捕打門打得很厲害的時候,他,老張,忽而發起神經病來,用著馬來話向他們大罵。『你們這些渾蛋,敢來亂打老子的門,豈有此理,老子剛要睡覺呢。』他一面亂罵著,一面把門打開了。

  「當那十幾個如狼似虎的探捕跑進來,搜得了許多危險的證物的時候。他,老張,又是勃然大怒,拍案叫罵起來了:『你媽的,老子革命,是替一切窮苦被壓逼的兄弟們謀幸福的。這是一種神聖莊嚴的事業。你們敢來干涉我嗎?……哼,我老張,從十五歲起便曉得怎樣拋擲炸彈,便曉得怎樣製造炸彈,我的每一顆炸彈是要把這整個的資本社會炸壞的。……哼,老張坐監是坐過七八個年頭了,從二十二歲坐到三十歲。這只是一件平常的事情。這是嚇不倒老張的!……你們這些壞蛋東西,你們這些走狗,你們這些沒有廉恥的賣階級的下等動物,你們把我拿去吧!我要是有點害怕,便不是姓張的了!』那些探捕都對著他搖頭,笑他是個傻子。但他們不敢打他,因為他,老張,樣子是太雄赳赳了。誰都怕會被他一拳打死的。

  「他給他們抓去了。他,老張,似乎覺得很有趣似的。他,一路跑,一路演講。……審判的時候,他被判定了四年徒刑。但是,老張,又發起神經病來了。他又是拍案大罵,大呼打倒帝國主義。可是那位審判官是很聰明的,他什麼話都不說,按照老張叫一句口號便加多了兩年徒刑。最後是加到十四年徒刑了。那位狡猾的審判官勝利地問著老張說:『現在可還要打倒帝國主義嗎?』老張咬牙切齒地把他痛罵了一頓說,『為什麼不要打倒帝國主義呢?現在是更加要打倒帝國主義了!打倒帝國主義!打倒帝國主義!……』他一連地喊了幾十句口號。『我現在應該判定幾多年徒刑呢,你替我加上去吧!』他冷笑著說。那位審判官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他吩咐探捕把他帶走了。老張是完全勝利了。他越喊越凶,一路跑一路還是大呼打倒帝國主義。『老子,要把這個口號多喊幾句,要把這個口號送到全體被壓逼的兄弟們心裡頭去。拿坐監來嚇我真是笑話,老子,為什麼怕坐他媽的監獄呢!』老張向著那些押他的探捕解釋著。這回,連那些探捕都把他大大地尊敬起來了。你要知道,探捕並不一定是些壞傢伙。他們都不過是因為受了經濟的壓逼,而且是受了特權階級的欺騙才會暫時地在做著他們的走狗的。倘若我們能夠好好地宣傳他們,把他們組織起來,他們是很能夠幫助我們的革命的進行呢。」老李停了一下,用著探詢的眼光在望著我。我只點了一下頭,他便又再說下去:

  「兩三個月前,我在反帝的群眾大會的席上被探捕抓了去。在獄中,我時常碰見他,老張。這傢伙的確是有趣的。他的近視的程度,深到差不多和盲人一樣。在獄中,本來是不能夠戴眼鏡的。但他是因為了這點特殊的情形,經過要求的結果,眼鏡是准許戴著了。但當他在洗澡的時候——在新加坡的監獄中,有時是可以洗澡的——馬來由鬼(新加坡的土人)最喜歡搗他的蛋,偷偷地把他的眼鏡拿開。於是,等他洗完澡之後,他因找不到眼鏡便連他的衣服放在什麼地方都不能夠找出來,只得大聲地喊叫,直到馬來由鬼把眼鏡送還他之後,他才能夠從浴室裡走開呢。可是,他的確是個怪物,是個精力絕倫的怪物。在監獄裡,誰都免不了有時要咳聲歎氣,誰都免不了有時要因挨苦不過而致病。只有他,老張,鎮日高聲大叫,一天一天地肥胖起來。『監獄是特權階級優待我們的最優等的病院呢!』有時,他這樣向著獄友大眾說。他,老張,真是一個雙料的怪物啊!」老李把這故事說完了以後,向著我苦笑著。我只是搖著頭,不能夠說話,也不能夠叫喊。自然,我的朋友,老張,是有點錯誤的。他不應該在可以逃走的時候不逃走。我們無論生或死都應該站在我們整個的被壓逼階級的利益上計算。我們的意識應該是集團的。像老張這樣負有責任的前驅人物,尤不應該太任意。這是浪漫主義。這是無政府主義者的行為。這是我們所不允許的。可是,除開這一點外,他的英勇,他的率直,他的大無畏的宣傳,在判官之前,在探捕中間,在牢獄裡面,都一樣宣傳著我們的主張,擴大著我們的政治影響。這是值得稱讚的。這是被壓逼階級戰士的真面目。然而,我的朋友是這樣失去了,他不得不把他的最堅強的軀體和最堅強的意志讓牢獄裡的鐵鏈鎖住,在帝國主義者的無理的壓逼下面。可惡的帝國主義!……但,這種事體究竟是值不得悲傷的,在這全世界的被壓逼的兄弟們都紛紛起來向著他們的敵人們作著最堅決,最徹底的鬥爭當中,在這象火山在爆發,像大海在怒翻的革命的洪潮當中,帝國主義者的牢獄的牆,鐵的鎖鏈不久終歸會被破滅,被毀壞著的。我們的信心是比較一切更加強固些。我們的臂膀是比較一切更加有力量些。我們終歸是最後的勝利者。

  跟著,老李又在說著老廖老陳被捕的故事。這些故事都可以證明青年人的不顧死活的精神。環境對於我們的壓逼是很厲害的,但青年人的勇往直前的精神戰勝了它,青年人是時代中的脈搏,青年人是把時代向前推進的最有力的戰士。特權階級對於青年人所能採取的方法只是酷型,鞭撻,監禁,槍殺,而當青年們對著這些方法完全不會害怕的時候,當青年們不顧一切只是在艱難困苦的下面做著艱苦的奮鬥的時候,特權階級便也無計可施了。歷史注定他們的運命是要被消滅的,歷史注定他們的運命是要被打倒的啊。

  我們談著,談著,一直談到傍晚。最後,我關注地問著老李說:

  「那麼,你在這上海十幾天,究竟是怎樣生活下去呢?」

  「每天吃飽了清水,一個人可以捱十天八天才餓死;每天吃了三兩塊燒餅,是一兩個月也不礙事的,朋友!」他這樣地安慰著我,可是他的眼睛裡面已經是掛上了憤怒的淚光了。

  啊,母親,這是怎樣的一個時代呢!青年人到處受驅逐,受監禁,受嚴刑,受屠殺,而他們還是始終不屈服,始終地勇往直前,這是一種什麼現象呢!啊!可歌可泣的大革命的時代啊!

  祝你和父親以及全家的人們都安樂!

       你的兒子 英

         三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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