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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霍之遠前後親自到美使署去幾次,白受了幾場氣,始終領不到護照;現在他決定不到菲律賓去了。

  時候已是初冬了,梧桐葉凋黃殆盡,菊花卻正含苞待放。(這兒所說的,自然是C城的現象。)黃花岡的黃花依舊燦爛,珠江江岸的絲柳卻已搖斷許多人的情腸了。要在平時,這種時候正是霍之遠病酒懷人的時候,正是他悲天憫己的時候。去年在這個時候前後,他還是拚命在飲酒賦詩。現在我們如果把他的書箱開出來,還很容易便可發見他的書箱裡面依舊放著一部舊的詩稿,那部舊稿的第一頁題著「野磷荒螢」四個一寸見方的字。裡面有一首七絕詩和一首七律詩,是他去年這個時候前後寫下的。那七絕寫的是:——青燈照夢,微雨濕衣,遠念舊人,不禁淒絕!成此一首,聊以寄情。「病骨不堪壯幾後,新詩吟就好花前;舊人應在海天外,細雨微寒被酒眠!」那七律寫的是:——白菊花。「傲骨幹年猶未消,籬邊照影太寥寥!生涯欲共雪霜澹,意氣從來秋士驕;如此夜深伴皓魂,更無人處著冰絹!絕憐風度足千古,不向人間學折腰!」

  可是,這時候,他和作這兩首詩時的態度,完全變成兩個人了!他現更加不顧一切了!在幾天前他已經和羅愛靜一同加入資本社會所視為洪水猛獸的X黨去了。

  X黨的黨員全世界不過二百萬人,但這二百萬人欲已經能夠令全世界的帝國主義者恐怖!這二百萬人者是全世界工農被壓迫階級的先鋒隊!他們都預備擲下他們的頭顱去把這個新時代染成血紅的時代!他們都預備犧牲他們的生命去把統治階級徹底地摧倒!他們都是光明的創造者!他們都是新時代的前驅者!

  一個多月以前,他對K黨的組織,便起了一個很大的懷疑。他覺得K黨雖然是個革命黨;但未免有點人品複雜,腳色也忒混亂了。他覺得K黨只可算是個農工商學各階級的聯合會;不能算是一個真正的黨!他覺得K黨內面各階級的矛盾性,和衝突性無論如何是不能消除的!因此這個黨,根本上便有了一個致命傷!因此這個黨便沒有統一的目標和統一的指揮之可能!既然是沒有統一的目標和統一的指揮的可能,因此便不能成其為黨了!

  自從那個時候起,他便和羅愛靜,林小悍,郭從武幾個人組織一個社會科學研究會。他們對於資本論,和其他各種社會學都有了相當研究,因此,他們對K黨愈加懷疑,傾向X黨的心理亦愈加堅決了。後來,因為工作上的關係,林小悍到暹羅去了,郭從武到安南去了,這個研究會也就無形取消了。但自從那個時候起,他們的決心卻都已經不可動搖的了。

  林,郭去後,霍之遠和羅愛靜同在X黨部辦公,對這個問題,更加狂熱地討論過,結果,他們覺得絕對地沒有疑義了,便都在前幾天加入X黨去;介紹他們加入這個X黨的,便是黃克業。

  黃克業是X黨的黨員,霍之遠一向並不知道。他是個老練的,深沉的,有機謀的人物。他和人家談話時,只是把他的眼睛頻頻地閃著,把他的頭時常地點著;他絕少發表議論。他本來又是機警,又是靈敏;但他卻要故意地扮成一個愚蠢的樣子。

  他和霍之遠,羅愛靜相處很久;他始終是他們的思想的指導者,但他卻很巧妙的把他自己的色彩掩蓋,直至他們加入X黨之後,才知道原來他是他們的介紹人,而且他是那個支部裡面的書記。

  加入X黨的那天晚上,是給他一個怎樣深刻的印象啊!那個印象是令他一生都不會忘記的!

  那天晚上,黃克業約著他和羅愛靜七點鐘到X黨開會去。可是林妙嬋已經照例地到S大學來找他,她要他帶她到公園談談話去。他一心在依戀著她,一心卻又在記掛著開會。「到公園談談情話去好呢?還是到X黨部開會去好呢?」他躊躇了一會,終於撇下林妙嬋跟著羅愛靜一道到X黨開會去了。

  羅愛靜穿著一對破舊的黃皮鞋,頭上的頭髮稀而微黃,臉色蒼白,鼻上掛著近視眼鏡,他的全部的神態文弱而秀雅。他行路時,兩隻腳跟相向,足尖朝外,成為一個八字。他穿著一套不漂亮的鎖領學生裝,望去好像郵政局裡面的辦事人員一樣。他的性質很堅苦,很沉靜,有一點俄羅斯人的色彩。

  X黨部總機關就在S大學的前面,距離S大學不過幾十步之遙。它是在一家鞋店的二層樓上面,又是冷靜,又是陰暗,又是幽森!這機關裡面的陳設異樣簡陋,異樣殘破,牆上只貼著一些「大革命家」的畫像,旁的裝飾,一點也沒有。

  霍之遠和羅愛靜跑向這裡來的時候,路上恰好碰著黃克業。黃克業把頭一點,憔黃的臉上燃著一點笑容;跟著便把他的短小的身體擠到他倆中間來。

  「你們來得很早」他的聲音尖銳而響亮。

  他穿著一套用幾塊錢在四牌樓買來的黑呢中山裝,腳上包著一雙髒破的黑皮鞋,行路時頭部時常不自覺地在搖動著。這種搖動好像能夠把他的腦裡的過度的疲勞搖丟了去似的。因為他在工作最忙的時候,惟一的休息,便只是搖頭。他天天都有搖頭的機會,他的搖頭的習慣便這樣的養成了。

  他們第一步踏入X黨門首時,霍之遠的心裡便是一跳。

  「啊!啊!好了!我現在踏進這個最革命,最前線,最不怕犧牲,最和舊社會作對頭,最使資本帝國主義者震恐的革命團體裡面來了!我是多麼快樂!我的快樂比較情人的接吻,比較詩人得到桂花冠,比較騎士得到花後,比較匹夫得到王位,比較名儒得到在孔廟廊下吃生牛肉都還要快樂萬倍啊!……」

  他感情很興奮地這樣想著。

  當他進到裡面見到許多同志們都在那裡走動著時,他的心老是覺得很和他們親熱起來!他覺得要是能夠和他們一個個抱著接了一回吻,好是一件怎樣快樂的事啊!

  「啊!啊!我!我心裡的手和你們的手緊緊握著一回罷!我和你們都成了好兄弟了!我和你們都成革命隊裡最英勇的戰士了!」他不停地在自語著。

  當他看見二三個女同志在他面前走過時,他臉上一熱,覺得更加和她親熱起來;他想趕上去叫著他們「姊姊!妹妹!」他想如果可以和她們擁抱時,他很想和她們熱烈的擁抱著!

  「啊!啊!英勇的姊妹們!可敬佩的姊妹們!你們已經是先我走到這兒來了!啊!啊!偉大!偉大!你們這些女英雄都是值得崇拜的!」他幾乎把這幾句話向著她們說出來了。

  「老霍!你的心中覺得怎麼樣?」黃克業問,他這時正在一隻踅足的籐椅上坐下,把他的近視眼鏡拿開,用手去擦著他的眼睛。

  「我覺得很快樂!啊!啊!我覺得有生以來,今晚是最快樂的一晚!……」

  羅愛靜蒼白的臉上也燃著一點笑容。他在室裡踱來,踱去;把他的左手的第四個手指的指甲時常的拿到嘴裡咬著。

  「啊!老霍!我們握手罷!」他朝著霍之遠伸出他的手來,這樣說。

  現在差不多開會了,這支部裡的人差不多統統到來了。這支部的名字,叫K中支部;到這裡來開會的都是K黨中央的職員多。

  這支部的人數比較少,裡面有一個五十多歲,外貌清秀而性情溫和的老人;有一個十七八歲,大眼睛,舉動活潑的少女;有一個三十多歲,狀類戲台的大花臉的中年人;還有幾個和霍之遠年紀相差不遠的少年,狀類學生。

  黃克業是這支部的書記,開會時亦是由他做主席。這時候,他點著頭,掛上近視眼鏡,用著他尖銳的聲音,作了一場政治報告。那報告是把帝國主義歐戰後的經濟狀況和侵略殖民地的手段比較一番,最後是這樣說:

  「歐戰後,資本帝國主義者差不多都破產了!那時候,可惜各國的社會黨人意見很分歧,不能集中力量去把那些垂死的資本帝國主義者根本推翻,他們大都還不能打破國家的迷夢;結果,他們便大多數給那班統治階級利用去了。現在這班資本帝國主義者的經濟力量差不多都恢復了,自然是工人愈苦,資本家統治階級愈加驕奢淫逸起來了!許多從前被政府利用去的社會黨人到這個時候才開始地在悔恨呢!經過這一次的經驗更加可確定我們黨的政策,更加可以證明我們的黨的徹底不妥協的精神是十分對的!我們的黨是世界最進步的黨,它將把全世界被壓迫的普羅列塔利亞和弱小民族,領導著用著科學的方法,照著客觀的環境,徹底地,永遠不妥協地去把這些資本帝國主義者根本打倒。……」

  在這場政治報告之後,跟著便是同志間互相的批評。在這樣的會場裡面,整整的過了兩三個鐘頭,霍之遠覺得意氣奮發,精神百倍;他竟把林妙嬋在S大學等候他這回事忘記了!

  「啊!啊!這才是我的生活呢!我的生活一向都在無意義的傷感,無意義的沉淪裡面消磨過,那實在是不對的!啊!啊!這才是我應該走的光明大道呢!我一向的呻吟,一向的到墳墓之路去的悲觀色彩,一向的在象牙塔裡做夢的幻想,統統都是不對的!……啊!啊!快樂!快樂!我今晚才覺得『真』的快樂呢!……」他老是這樣興奮的思索著。

  散會後,他和羅愛靜,黃克業走下樓來,在那有月亮照耀著的街上走著,他的心還突突地在跳著。……

  十點鐘的時候,他回到S大學去;林妙嬋一見面便把他這樣質問著;

  「討厭我嗎?我以後再也不敢來找你!……」她眼裡包滿著熱淚,面上溢著怨恨的表情。

  「親愛的妹妹!對不住得很啊!我到街上去,恰好碰見一位朋友,他很慇勤的拉著我到茶室裡談了這二三個鐘頭,才放我回來!啊!啊!真是對不住得很呀!……」霍之遠亂吹著一回牛的,陪著罪說。

  「唉!你不知道我等候得怎樣難過呢!……你自己曉得快活,撇下我一個人在這裡受罪!你好狠心呀!」林妙嬋說,她的聲音中有點哭泣的成分。

  「到外邊玩去罷吧!外邊的月色很好!」霍之遠說。

  「不去了!我要回學校去!」林妙嬋答。她還有些怒意。

  「到C州革命同志會傍邊那個草場上玩玩去吧?那一定是很不錯的!」霍之遠再要求著,拉著她走出房外。

  「討厭!第二次,你如果再是這樣的對待我,我便不搭理你了!」林妙嬋說,她的怒氣完全消解了。

  「不敢的!哥哥以後一定不敢再這樣放肆的!好吧!不要說這些閒話,外面的月色好極了,我們到外面去吧!」霍之遠用著滑稽的口吻說。

  這一晚,他和林妙嬋在外面玩到十二點鐘的時候才回來;在落葉聲,噴水聲,和犬吠聲的各種催眠聲裡,他睡下去了。在夢裡,他夢見他的身上縛著十幾個人頭,那些人頭都是從統治階級的大人物頭上取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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