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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之遠日來很是忙碌,他預備到菲律賓去。菲律賓總支部在最近發生一個大糾紛,總支部的執行委員會破裂了,執行委員間互相攻汗,都來中央控告。中央擬派霍之遠為黨務專員,前到菲律賓排難解紛去。他的行李和一切啟程的手續都弄清楚了,惟有美領事方面還未肯把他的護照簽名;故此,他還未能夠即時啟行。

  他對於革命的努力和對於戀愛的狂熱可說是兼程並進。他現在的意識和行動都革命化了。對於社會主義一類的書,他亦陸續地潛心研究了。「沒有革命的理論,便沒有革命的行動。」他覺得這句話,的確是說得不錯啊。他現在工作很忙,除開在中央黨部辦公外,還要領導著一二個旁的革命團體做工作。他的思想,現在愈加正確而且不搖動了,他時常這樣想:

  「舊社會的一切制度都站在資產階級說話。資產階級用著經濟的力量去壓迫,搾取無產階級;他們用著強大的海陸軍,航空隊去鎮壓各種叛亂;用著國家,朝廷,議會,官吏各種工具去懲罰各種暴動;用著宗教,道德,美術各種武器去柔服各種不平的心理。他們在國際上,形成資產帝國主義,專以欺壓弱小民族為事;在本國之內,專以剝削工農無產階級為其要務。中國的革命,第一個目標便是在消滅這種罪惡貫盈的資產階級;在口號上,這種工作是對外打倒資本帝國主義;對內打倒資本家。第二個目標,我們要肅清半封建制度下的大小軍閥;因為他們都是仰著資本帝國主義的鼻息,而且他們本身便是剝奪工農的資產階級。我們的K黨部,雖說是集合農工商學各階級的力量去革命;但要是沒有改良農工階級的待遇,沒有保障農工階級的生活,叫他們沒衣沒食地去幹著革命,這一定是不能成功的。……」

  他的個人主義的色彩和他的浪漫的,不耐勞苦的習性,都已經漸漸改除了。他覺得從前把革命看作一件消遣品,和藝術品,實在是不對啊。

  「革命是一種科學,是理性的產物,純情感的革命的時代已經是過去了。」他在最近已經有了上面這個確信。

  他和林妙嬋二人間的戀慕,也日加深厚起來了。現在羅愛靜,郭從武,林小悍諸人都時常地在諷刺著他。

  「老霍!呢等野真系壞蛋!咁浪漫點得呢!我的估你緊系要同Miss林戀愛起來,你拚命話我的系車大炮。而家,你重有話講咩?成日同巨行埋一堆,鬼咁親密;真系激人咯!(老霍!你這東西真是個渾蛋;你這樣浪漫怎麼能夠呢?我們預料你和Miss林戀愛起來,你老是說我們在吹牛皮。現在,你還有什麼話講呢?你整天只是和她混在一塊,親密得令人可恨呢!)」

  林小悍有一次特別和他開談判,那是當他將被X部派到遇羅工作去的前一晚。那晚,他用著滿腔的革命情緒和一種悲亢的聲調同霍之遠一道站在S大學的宿舍樓闌裡面說;

  「老霍,你要當心些!你別和Miss林真個戀愛起來!你要知道,現在許多同志都在我面前攻擊你太浪漫,攻擊你為Miss林所迷惑!實在說,除開你的太浪漫這一點,你無論在那方面都可以做這班在攻擊你的同志們的領導者。譬如說C州革命同志會罷,這個會差不多是由黃克業和你二人締創的。本來你在這個會的歷史方面和一向的努力方面說,當然不失是一個領袖人才;但一二個和你意見不對的人卻都利用你和Miss林戀愛這件事來做攻擊你的材料。他們說你只配勾女人,不配干革命事業!……實在說,你和Miss林也確實有點太親密了。本來戀愛我是贊成的,但你又何必和這樣一個尋常的女子情熱起來呢?她又不見得有什麼漂亮的地方;你為她的緣故,會犧牲你的家庭,犧牲你的革命事業;這又何必呢?」……

  霍之遠對他的老友的忠告,覺得很有採納的必要。但,當他碰著林妙嬋時,他又有點混亂,把一切都忘記了。

  這天,是星期日上午(那是在他的熱病已經痊癒的二個星期後),林妙嬋照例地來到S大學找他。他正在看著《the strugle of the Class》一面在打算到菲律賓後對那兒的情形應該怎樣處置。

  ——對那兒的群眾大會,我應該有了一場怎樣動人的演說。演說時,我的態度應該怎樣慷慨激昂。我的演說的內容,每句話都要怎樣打動聽眾的情緒。對那方面的糾紛,我應當調查它的真相,極力調解。萬一糾紛不能停息時,惟有在當地開代表大會解決之。……根本的辦法,我應當把那兒的工人統統組織起來,並且設法聯絡菲律賓的民族一同去幹著反帝的工作!……

  「哥哥!今天是星期日了,你也應該休息一會兒才是!你看,樓外的陽光映著樹葉成為黃金色,天氣是多麼好呢!到外面逛一逛去罷,那一定是很有趣的!」林妙嬋說完,把頭靠在他的肩上。

  「好的!我也很想到外面去跑一回去!你昨天晚上回去的時候趕得上點名嗎?——實在說,你們的學校也太沒有道理了!你們的教務長,尤其是荒唐!說什麼你們一天到晚都是在找情人,所以晚上偏偏要點名!這真滑稽,找情人便找情人,這難道是什麼了不得的壞事嗎?——哈!哈!最可笑的,是你們G校門首,還貼著「男女授受不親,來賓止步!」那幾個大字哩!……」霍之遠答。

  「哎喲!你又來了!你又在這兒吹牛了!我們學校的門首那裡有貼著像你所說的那幾個字樣!前幾天因為有許多軍人到那邊白相去,教務長見他們嬉皮涎臉不成事體,便寫了一條字條,貼在宿舍門首,寫的是,「女生宿舍,來賓止步!」並不像你所說的一樣滑稽!」

  「算了!那不是一百步和五十步麼?我請問你,你們這班姑娘是不是在幹著婦女解放運動呢?你們不但自己要解放,當然畢了業以後還要到民間去,還要深入民眾裡面去幹著你們的婦女解放運動的工作。那時候,你們的臉上是不是還要寫著「此是女學生,來賓止步呢!哈!哈!……」

  「啼!啼!你這個真是越來越壞了!橫豎那張字也不是我寫的,有道理也好,沒有道理也好;我是不負責任的。現在去吧!我們到外逛游去罷!

  他們這樣戲讀了一會之後,霍之遠便穿衣納履,忙了一會,拉著林妙嬋的手跑向街上去。

  他們先到第一公園去,在那兒坐了約莫一刻鐘以後,便一道到雅園揮發去,揮發後,他們便一道到F古園去。

  F古園,在六榕塔對面。原來是一個舊使署,現在可是荒涼了。但,那種荒涼特別饒有幽趣的。在那兒,落葉積徑,沒有人來把它掃除;苔痕在空階上爬滿,這時已是憔黃了。在那兒,有千百株交柯,蔽日的老樹,樹身上綴滿青籐,翠蔓。這些老樹蔭蔽下的小徑,是這樣幽深,這樣寂靜。在那裡走動著時,便會令人忘記現在是什麼時代;便會令人想到太古的先民在穴居野處,有巢氏構木為巢的情調上去;便會令人想到中古時,許多避世的賢人在過著他們幽棲生活的情調上去。在這森林裡面,風吹葉動,日影閃映,都會令人想到鬼怪的故上去。要是在星月閃璨照耀的夏夜,到這兒來散步,定會碰到像莎士比亞所著的《夏夜之夢》裡面一樣的鬼後,而且演出一場滑稽劇出來了。

  在這個千百株老樹掩蔽著的小徑上走過去,便是一個綠草如秧的草場。這草場四面都圍著茂密的大樹,倒映著一個蔚藍的碧落;碧落上,雲影,日光,都在這草地上掠過。在那雲影日光之下,令人想起遺世絕俗的生活,也有它的可以羨慕的地方來。但,這自然只是一個夢境,這夢境只可於中世紀求之;現在自然是說不到這些了。

  霍之遠和林妙嬋兩個人在這F古園游耍了一會,覺得真是有趣。他倆都在草地上坐下,臉兒紅紅的在談著話。

  「嬋妹!跟我一塊兒到菲律賓去罷!」霍之遠說,這時他坐在林妙嬋的背後,下體和她的臂部擠得緊緊,兩手按摹著她的乳部。他的情態醉迷迷地,兩眼盡朝著她望。

  「好是好的!但,我的父親和母親恐怕不答應我!」林妙嬋說,她全身乏力,擠在霍之遠的懷裡。她的臉,全部羞紅了,格外顯出嬌怯柔媚。

  「不要緊,只要你肯答應,你的父母親方面當然是不成問題的。到菲律賓去很不錯,那兒聽說風景很好,氣候亦很溫和呢。——不過,隨便你罷!不去,也不要緊的」霍之遠賭氣說,不再擁抱著她了。

  「去的!去的!你的性情真是大急了呢!」林妙嬋說,她用力把他抱住,在他的額上接了一個吻。

  「唉!我們倆這樣不明不白的混下去,終非結局!」霍之遠慨歎著說。

  「這話怎講?……」林妙嬋問。

  「……」霍之遠沉默著。

  「我們倆這樣做著朋友,不可以嗎?」

  「……」霍之遠仍然是沉默著。

  「請你說,我們將來要怎麼樣才好呢?」林妙嬋堅執地問著。

  「唉!我想你一定已經明白了!」霍之遠漲紅著臉答。

  「我一點兒也不知道!你說,我們倆將來要怎樣結局才好呢!」

  「我們倆快要離別了!離別後,……唉!那亦是……」

  「說不定,我也能夠跟你一塊兒去呢!」

  「你不去也不要緊,我倆終有分手之日呢!……好!實在說,要這樣,才算是個革命家啊!

  「你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是不是我有了什麼對不住你的地方呢?」

  「你當然沒有什麼對不住我的地方!我一向都是很感激你呢!不過,我們倆的關係我終覺得有點……」

  「你為什麼這樣不坦白呢!……唉!你的家庭的情形我已經知道了!我倆……唉!」

  「難道我倆就這樣下場嗎?我想,我們不當這樣懦弱!」

  「能夠和你始終在一處,那當然是好極了!但,那是太把你的家庭犧牲了,我覺得終是有些不忍!」

  「唉!我只是恐怕你的心裡難過;你如果能……那,也好!唉!好妹妹!這樣最好,我從明天起,便永遠不和你見面了!好!我們分開手各幹著各的革命去罷!」

  「呃!呃!呃!……」

  「唉!不要哭!我的性格是這樣;我是個極端不過的人,我們要分開手便趕緊分開手罷!」

  「呃!呃!呃!……」

  「我現在對一切都不客氣了!我對舊家庭預備下拋棄的決心了!我對我的愛情也是可以拋棄的!只要對革命有利益,一切我都不管了!你對我那種深刻的愛,本來我絕對是不能忘記的。但,如果你覺得還有些怕人攻擊不敢幹下去的意思;那也隨你的便罷!」

  霍之遠這時躺在草地上,他的心一陣一陣的悲痛。他想如果能夠和林妙嬋分開手,實在也是很不錯。但,他想到分手後兩人間的淒楚的回憶,便不禁打了幾個寒噤!

  「啊!薄弱!」他自己嘲笑著自己說。

  過一了會,他又和林妙嬋講和,彼此摟抱得緊緊;臉上都溢著微笑了。

  「我們依舊做好朋友罷!我們也不要犧牲愛情,亦不要犧牲革命,」他向著她說。

  他們回去的時候,斜陽已經軟弱無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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