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由C城往H港的××輪船上,華麗舒適的西餐房中,坐著兩個少年,一個少女,這時船尚未啟錨,他們的神色都似乎很是恐慌的樣子。
一陣急劇的打門聲,間著一陣借問的談話聲。
「是的,我見他們走進去,他們一定是在裡面無疑!」門外的聲音說著,又是一陣打門聲。在房裡面的他們的面色嚇得變成青白,暗地裡說:
「不好了!他們為什麼這麼快便追到來!這番可沒命了!」
三人中,一個戴藍色眼鏡的青年,只得迎上前去把門推開一線,在門口伸出頭來叱問:
「搵邊個?噪得咁得利害!(找那個?噪得這樣利害!)」
「有一個姓沈的朋友係呢度無?我好似見渠入來咁?(這裡有沒有一個姓沈的朋友?我好像見他進來的?)」一個穿著中山裝的少年跟在茶房後面來的,答著。
「見鬼咩?呢度邊處有一個姓沈慨!話你聽!你咁亂噪人地,唔得慨!(見鬼嗎?這裡那裡有一個姓沈的!告訴你:你這樣隨便噪鬧別人,不可以的!)」戴藍色眼鏡的青年忿然地說,把門用力地關了。
「第二次咁攪法唔得慨!唔睇得定就唔好亂來失禮人!(下次不可以這樣搞法!沒有看清楚就不好隨便來得罪人!)」那個茶房向著穿中山裝的少年發牢騷的聲音。
這時,那戴藍色眼鏡的青年向著坐著的那對青年男女幽幽地說:
「危險呀!總算把他們打退一陣!」
「恐怕他第二次再來,那可就沒有辦法了!」坐著的青年說。
「大概不會的,船也快開了!」戴藍色眼鏡的青年,帶著安慰的口吻說。
這時在門口的那個穿著中山裝的青年,踱來踱去不斷地自語著:
「到底他到那裡去了呢?分明是見他走進來的了?」
這回在坐著的那青年,細心聽清了他的口音,似乎很熟,他便偷偷地從門口的百葉窗窺出,原來在門口踱著的那人正是他的同事林谷菊君。他心中不覺好笑起來。
他隨即開了門,向著林谷菊君打了一躬,林谷菊便含笑地走進來,把門即刻關上。
「之菲哥。剛才為什麼不見你呢?」林谷菊問,態度很是愉快。
「哎喲!谷菊哥!我們剛才給你驚壞了!我們以為你是一個偵探啊!」之菲答。即時指著那戴藍色眼鏡的青年說:「這位是新從新加坡回國的P君。」
「啊!啊!」谷菊君說,握著P君的手。「你便是P君,上次我在群眾大會中見你演說一次,你的演說真是漂亮啊!」
「你便是谷菊君,和之菲君一處辦事的麼?失敬!失敬!剛才是真對不住啊?」P君答著,很自然地一笑。
這時船已開行,他們都認為危險時期已過,彼此都覺得如釋重負,很是快樂。他們的談話,因為有機器的軋軋的聲音相和,不怕人家偷聽,也分外談得起勁了。
「之菲哥!想不到在此地和你相逢!你這幾日來的情形怎麼樣?請你報告我罷,」谷菊問。
「這幾日麼?」之菲反問著。他這時正倚在曼曼身上,全身都覺得輕快。「從T村到S村,你是知道的。在那裡,我們覺得村人大驚小怪,倘若風傳出去,到底有多少不便,所以我們便決計回到齋寺裡去。前兩三天本年打算到H港來,聽說戒備很嚴。上H港時,盤問尤為利害,所以不敢輕於嘗試。這兩夜來,我還勉強可以睡得,曼妹簡直徹夜不眠。我想,這樣繼續下去,有點不妙。便吩咐一個忠實的同鄉出來打探情形。路上,碼頭和船上的查問和戒備的程度怎樣,他都有了很詳細的報告。經過他的報告後,我們便決意即刻逃走。恰好遇著一陣急雨,(這陣雨,真是下得好!)我們坐在黃包車中,周圍統把帆布包住著。這樣,我們便從敵人的腹心平安地走到碼頭來。哎喲,在黃包車中,我真怕,倘若他們走來查問時,我可即刻沒命了!但,他們終於沒有來打擾我!下船後,恐怕坐統艙,人多眼眾,有些不便,所以和P君一同充闊氣的來坐這生平未嘗坐過的西餐房。恰好又是給你這位准偵探嚇了一跳!哈!哈!」
林谷菊,是個年約二十二三歲的少年。他雖是廣東人,但因為住居上海多年,故而面皮白淨,看去彷彿江南人一樣。他不幸滿面麻子,要不然,他定可稱為頭一等的美男子呢。他說話時態度很活潑,口音很正。對於戀愛這個問題,他現出十分關心的樣子,雖然女子喜歡麻臉的甚少,但他並不因此而失去他的勇氣。他的戰略,是一切可以接近的的女性,都一體地加以劇烈的進攻。
P君是個很漂亮的少年,他的年齡和林谷菊差不多。他的行動確有點輕桃;據他自己說,他對於女性的艷福,確是不淺。他的身材是太高和太瘦,所以行路時總有點像臨風的舞鶴一樣。
「我們現在別的說話都不要說,大家談談戀愛問題好吧。這問題談起來又開心,又沒有多大危險,你們贊成嗎?」林谷菊擊著艙位說。
「好的,好的,我很贊成。我提議先請之菲君和曼曼女士把他們的戀愛史說出來給我們聽聽。」P君動容的答,他兩手插在衣袋裡不斷地踱來踱去。
「呀!呀!太不成!太不成!」曼曼女士羞紅著臉,抗議著。
「報告我們戀愛的經過,這很容易。但,谷菊君要把他怎樣進攻女性,P君要把他怎樣享受過艷福先行報告,才對!」之菲很老成似地說著。
「對於女性怎樣進攻麼?好!我便先報告也未嘗不可以。但在未報告之前,我們先須承認:(一)凡女性總是好的;(二)凡女性縱有些不好,亦特別地可以原諒的。由這兩種信念,我們對一般的女性便都會發生一種特別的好感。由這種特別的好感,便會發生一種濃烈的愛情出來。我們對任何式樣的女子都要應用這種濃烈的愛情,發狂地,拚命地去進攻她。我們要令被進攻的女性發生愛或發生憎。我們不能令她們對這種進攻者漠不關心。」谷菊拉長聲音演說著,他有點不知人間何世的神態。
「那麼,你現在有幾個愛人呢?哈!哈!」P君問。他有點懷疑,因為他對著這演講家的麻臉,有幾分不能信仰。
「愛人麼?這可糟糕了!我一向不懂得這個戰術。最近學到這個戰術時,偏又天不做美,遇著這場亙古未有的橫禍,把幾個和我要好的女人都趕跑了。趕跑了!天哪!天哪!」谷菊君旁若無人地說著,他這時似乎有點傷感的樣子。
「P君,現在該是你報告你的艷史的時候了,」谷菊君揉著眼睛說。
P君臉色一沉,自語似地說:
「咳!我的艷遇麼?不算是什麼艷遇,倒可說是一場悲劇!大約是一九二二年的夏天吧,那時我才到C城N中學肄業,同樣的一個美貌的女子便和我戀上了。那時候,我們時常到荔枝灣去弄舟。荔枝灣的風景你們是知道的。在那柳絲嫩綠,荔子嫣紅,翠袖濃妝,花香衣影的荔枝灣上,我們鎮日搖舟軟語,好像葉底鴛鴦。咳!什麼擁抱,接吻,我們不嘗做過!然而我們的熱烈相愛,只能得到旁觀者的妒忌,不能得到雙方父母的同情。我因此奔走南洋,久不歸國。這次星洲發生慘案,不幸我更被人家舉做回國代表!唉!這一回國,便給我的父母捉去結婚。哎喲,天哪!恰好結婚這一夜,我偏在街上遇著她!她像知道我的消息似的,只把我瞪了一眼,恨恨地便自去了!咳!真糟糕!那時,我心上覺得像受了一刀,覺得什麼事都完了似的!唉!……」P君說完後,臉色有點青白,他的眼睛向著上面呆呆釘住,好像在凝視著他那永遠不能再見的情人一樣。
「你們的戀愛史怎樣講呢?」谷菊望著之菲和曼曼這樣問著。
「我們還未嘗戀愛,那裡便有史呢?」之菲抵賴地答。
「呀!呀!太不成!太不成!」曼曼臉兒羞紅。依舊提出抗議。
一路有說有笑,時間溜過很快。不一會便聽見許多人在艙面喧嚷著:「快到了!」「H港快到了!」在漆黑的夜色中,H港珠光耀著,好像浮在水面的一頂皇冠一樣。從它的表面上看起來,我們即時可以斷定它是驕傲的,炫耀的,迷醉的,鴆毒的一個地方。同時,我們只須沉默一下,便會覺得鼻頭一酸,攢到心頭的是這麼多痛心的材料啊!我們似乎可以看見山靈在震怒,海水在哀呼,——中國呀!奴隸的民族!不長進的民族!——一種沉默的聲音,似乎隱隱間由海浪上傳出。
「啊!啊!現在又要受人家檢查!又要象豬狗一樣的給人家糟蹋!啊!啊!做人難!做不長進的中國人尤難!做不長進的中國的流亡人尤難之尤難!」之菲想了一會,覺得能夠跳下大海去較為爽快。但,這倒不是一件輕易做得到的事,他結果只得忍耐著。
船終於到岸了,碼頭上的檢查幸不利害。給他們——那些稽查員,在身上摸索了一會,沒有露出什麼破綻來的之菲,曼曼,谷菊,P君,便逃也似地投向那闊氣的東亞旅館去。
五
一間華麗的大旅館房間,電燈灑著如銀的強光,壁間一碧深深的玻璃回映著。紋帳瑩潔如雪,繡被別樣嫣紅。大約是深夜一時了,才從輪船上岸的之菲和曼曼便都被旅館裡的夥計帶到這房裡來。
「好唔好呢,呢間房(這間房子好不好呢)?」廣東口音的夥計問。他對著這對年輕的男女,不自覺地現出一段羨慕的神態來。
「好慨,係度得咯。你而今即刻要同我的搬左行李起來番!(好的,在這裡便可以了。你現在即刻要把我們的行李搬起來啊!)」之菲答。他倚著曼曼,在有彈性的睡榻上坐下。
「得羅!得羅!(好的!好的)」夥計翹起鼻孔,閃著眼,連聲說「好的」出去了。
過了一忽,夥計把他們的行李搬上來,另外一個夥計拿上一本簿條給他們填來歷。之菲持著緊繫在簿條上的鉛筆,紅著臉地填著:
林守素,廣東人,今年二十四歲,從C城來。
妻黃鶯,廣東人,今年十九歲,同上。
曼曼女士的臉紅了一陣,瞟著之菲一眼,又是含羞,又是快意。那夥計機械地袖著簿子走到別處去了。
這時,住在三樓的P君和谷菊都到他們的房裡來坐談(之菲和曼曼住在四樓)。
「你的真系激死人羅!咁,兩公婆係處番交,又軟,又暖,又爽,又過癮!唉!真系激死我的咯!(你們真是令人羨煞咯!這樣,兩夫妻在一塊兒睡覺,多麼溫柔,暖和,爽快和陶醉!唉!真是令我們羨煞咯!)」P君用著C城的方言戲謔著之菲和曼曼。
「你們的唔系又系兩公婆番交咩?你孖谷菊兄今夜成親起來唔得咩,(你們不是也是兩夫妻一塊兒睡覺嗎?你和谷菊兄今晚成親起來不可以嗎?)」之菲指著他倆笑著說。
「你的真系得意咯!咁,點怕走路呢!哪!你的平日番交邊處有咁好慨地方。今夜真系闊起上來咯!(你們真是快樂啊!像這樣,為什麼怕流亡呢!哪!你們平時睡覺的地方那裡有這麼漂亮。今晚真是闊氣起來咯!)」谷菊也用著C城的方言戲謔著。他的麻臉上滿著妒羨的表情。
「你的咁,真系討厭咯!成日□我的來講!話曬那的唔好聽慨野!真衰咯!我同渠不過系一個朋友咯,點解又話愛人!又話兩公婆!真系激死人咯!(你們這樣,真是討厭咯!整天拿我們來做話柄!把那些聽不入耳的話都說出來!真是壞蛋東西咯!我和他不過是一個朋友,為什麼說他是我的愛人,又說我們是兩夫妻,真是令人氣悶得很咯!)」曼曼也用著講不正的C城口音和人家辯駁。
「點解你的唔系兩公婆會向一處番交呢?(為什麼你們不是兩夫婦會在一處睡覺呢?)」P君老實不客氣地駁問著。
「呢個床鋪有咁闊,我的番交那陣時離開地番唔得咩?(這只睡榻有這麼闊,我們睡的時候離開一點,不是可以嗎?)」之菲答,他開始覺得有點太滑稽了。
亂七八糟的談了一會,吃了飯,洗了身,寫了信,大約已是深夜兩點多鐘了。谷菊和P君都回三樓睡覺去,這時房裡只剩下之菲和曼曼二人。
「點解你咁怕醜呢(為什麼你這麼怕羞呢)?」之菲再用C城話問,把她緊緊地摟抱著。
「衰咯!而今俾渠的知道我的係一處番交咯!我覺得好唔好意思。頭先唔知□一間有兩個床鋪慨房重好!(糟糕啊!現在給他們知道我們一塊兒睡覺了!我覺得真是不好意思。剛才不知道找一間有兩個睡榻的房間還好些!)」曼曼答,很無氣力地睡在之菲的臂上。
「重使客氣咩?你估渠的唔知道我的已經係一處番交好耐咩?而今夜咯,乖乖地番交羅!(還要客氣做什麼呢?你以為他們不知道我們已經一塊兒睡覺很久嗎?現在夜深了,好好兒睡覺吧!)」之菲說。
「我今晚唔番交咯,坐到天光!(今夜我偏不睡覺,坐到天亮!)」曼曼說。
「真系撒嬌羅!你□到渠的,唔通連埋我都□得到咩?你唔番交,我捉住你來番!睇你想點呢?(真是撒嬌了!你可以騙得他們,難道連我都騙起來嗎?你不睡覺,我偏要拿你來睡覺!看你有什麼辦法?)」之菲說,他用手指彈著她的頰。
「無咁野蠻慨,得唔得要由我想過。(沒有這樣野蠻的,睡覺不睡覺應該由我打算。)」曼曼答,她推開他的手,有點嗔意。
「得慨嚦!得慨嚦!(可以的了!可以的了!)」之菲說。雙眼望著她,盡調著情。
「我唔番(我不睡覺)!」曼曼很堅決地說。
「由得你!你唔番也好,我自己番重爽!(隨你的便吧!你不睡覺也可以,我自己一個人睡覺更快活!)」他賭氣地說,放下帳帷自己睡下去了。
過了一會,她坐在帳外垂淚。
「你真系唔睬我咩?呃!呃!(你真是不搭理我嗎?呃!呃!)」她哭著說。
「叫你好好地番,你又唔番;點解而今又喊起上來呢?(好好兒請你睡覺你不睡,現在為什麼又哭起來呢?)」他從榻上跳起來,抱著她,吻著她一陣,安慰著她說。
「菲哥!你要自己保重身體!我想不久我一定會死?我們的結果,我預料是個很慘的悲劇!我想,你的家庭斷不容你和我結婚,把你的舊妻休棄!我的家庭也斷不許我自由!呃!呃!呃!」曼曼用著流利的普通話說,她哭得更加利害了。
「我也知道這是我的不對!」她繼續說著。「我不應該和你發生戀愛!我不應該從你的夫人手裡把你奪過來!我不應該從你的父親母親的手裡把你奪過來!菲哥,你要自己保重身體!妹妹始終是對你不住的!你讓我獨自個人天涯海角飄流去吧!我不久一定會死,我不久一定會死的!但我是一個罪人,我只配死在大海裡,死在十字街頭,死在荒山上,死在絕域中!我不配含笑的死在你的懷裡!呃!呃!呃!」她睡在之菲懷中,淒涼地哭著。
「妹妹!不要哭!——我們要忍耐著,我們要一步一步地做去,無論如何,我是不負妹妹的!我可以給全社會詛咒,給父母驅逐,可以擔當一切罪名!但,我不忍妹妹從我的懷裡離去!我不忍妹妹自己走到滅亡之路去!你要死也好,我們一塊兒死去吧!……」之菲說,淒然淚下。
「我可以死,你是不可以死的!我死了,別無牽累。你是死不得的!你的大哥前年死去了!你的二哥去年死去了!你的一對六十多歲的慈親,老境淒涼,只望著你一人作他們最後的安慰!唉!你正宜振作有為!你正宜振作有為!菲哥!你要自己保重身體才好,妹妹從此怕不能和你親近的了……唉!從此便請你把我忘記吧!呃!呃!呃!」她說著又是哭著,恍惚是要在她的情人的懷裡哭死一樣。
「我不可以死,難道你便可以死的嗎?你也有爺爺,也有媽媽,也有兄弟姊妹,難道你死了去,他們便不會悲哀嗎?奮鬥!奮鬥!我們還要努力衝開一條血路,創造我們的新生活!」他勸著她說,把手握著拳,臉上現出一段英偉的表情。
「我能夠永遠和你在一處,那是很好的,正和一個美麗的夢一樣。但,我終怕我們有了夢醒之一日!」她啜泣著說,軟軟地倚在之菲身上。
「最後我們的辦法,只有用我們的心力去打破一切!對於舊社會的一切,我們絲毫也是不能妥協的!我們要從奮鬥中得到我們的生命!要從舊禮教中衝鋒突圍而出,去建築我們的新樂土!我們不能退卻!退卻了,便不是一個革命家的行為!」
最後這幾句話,她像很受感動。她把她的搐搦著的前胸緊緊地湊上之菲懷裡,抖顫著的手兒把他緊緊地摟抱著。口中喃喃地哼著銷魂的囈語:「哥哥!親愛的哥哥!」
六
第二天早晨,曙光突過黑夜的重圍,把它們愉快的,勝利的光輝,網著這一對熱情的,銷魂的,終夜因為狂歡不曾好好睡過的情人。之菲是個有早起習慣的人,首先為這種光輝所驚醒了。他伸一伸懶腰,連連地打了幾個呵欠,身體覺著很軟弱地,頭上有點眩暈。他凝視著棉被裡面頭髮散亂,袒胸露臂,香夢沉酣的曼曼,不禁起了一點莫名其妙的,不近情理的埋怨。
「你這個狐狸精!……」他心中這樣說了一聲。越看越愛,越捨不得離開她獨自起身。……
幾個鐘頭過去了,他終於在正午時候和她一同離開睡榻。洗過手臉,吃過午餐後便和谷菊,P君同到街上散步去,路上,之菲這樣想著:
「這回真是有點詩意了!在這淪為帝國主義者的殖民地的孤島上,在這被粉黛,珠寶麻木了人心的孤島上,我開始地把我的瘦長的影投射著在這兒了!我時時刻刻都有被捕獲的危險,因而在未被捕獲以前,我時時刻刻都覺得異樣的快活和自足。我這時的心境正和兒童的溜冰,探險家的探險一樣,越覺得危險,越覺得有趣!……啊!啊!我從今天起,開始地瞭解生命的意義了!」他這時臉上溢著自足的笑,挺著胸脯在街上走動著,覺得分外有精神。過了一會,他忽而從衣袋裡摸出一張寫著字的的紙條,默默地看了一會,便向著谷菊,P君和曼曼說:
「我們找章心去吧!他的通訊住址,寫明他住在這條街××店樓上。」
「可以的!」P君閃著眼,翹著嘴說。
谷菊和曼曼都點著頭,表示贊成。
他們幾個人成為單行地走著,之菲在前,P君斷後,曼曼和谷菊在中間。過了十分鐘,在一間普通樣子的批發鋪前,之菲忽然地立住。把手兒一揮,向著他的同伴起勁地說:
「到了!這兒便是章心住著的地方,我們進去問他一問。」
他把戴在頭上的帽拿在手裡,口裡作著一陣輕輕的口哨,衝進店裡面去。
「章心先生住在這兒嗎?」他向著站在他面前的一個肥胖的老闆點著頭問:那老闆有一個象蠟石一樣光滑的頭,兩隻眼睛象破爛了的蘋果一樣。
「我不曉得那一個是章心先生!」他用鼻孔裡的聲音說。
「章心先生,他在寫給兄弟的一封信上說他住在這裡。——我是他的好朋友,請你坦白地告訴我吧!」之菲祈求著說,態度非常溫和。
「我們店裡沒有這個人!」那老闆很不耐煩地說,把面孔轉開去,再也不打理他了。
之菲不得要領地走出來,心中覺得十分憤恨。
「這班蠢豬,真是可殺!」他喃喃地說著,一半是自語,一半是要得到他的同伴的同情。
立在店外的P君,谷菊和曼曼,都說了幾句痛罵資本家的說話,便和之菲離開那店戶走去了。
下午二點鐘的時候,他們在同條街的一家店戶上找到陳若真。熱烈地握了一回手之後,陳若真愉快異常地喊出來:
「呵,呵,之菲哥!呵,呵,谷菊哥!呵,呵,P君!呵,呵,曼妹!你們好!好!好!我這幾天很為你們擔心。現在來了,好!好!」
陳若真是個西式的中國人。他的身軀是這樣高大,鼻部特別高聳。他自己說,他在南洋當報館主筆時,有一次在街上散步,一個年輕的西婦錯認他是她的情郎,把他趕了好半里路。待到趕上了,他回頭一看,那西婦才羞紅著兩頰,廢然而返呢。他的性情很溫和,態度很冷靜,他從未曾表示著過度的快樂,也未曾表示著過度的失望。他做事的頭腦很緻密,秩序很井然。但有時,卻失之迂緩。他在南洋當過十年主筆,這次回國不久,和之菲一同在M黨部辦事,感情很是融洽。這時他住在這家商店後樓的一個房裡頭,他的從C城帶來的老婆住在店老闆的家中。店老闆名叫楊敬亭,和他很有點交情。
「這店裡頭是很古老的,女人到這裡頭來,他們認為莫大的不祥。尤其是剪髮的女人,他們要特別地駭怕!菲哥,你現在可帶曼妹去見我的婦人。再由我的婦人向老闆娘商量商量,或者曼妹可以在那邊同住也不一定,」若真向著之菲和曼曼很誠懇地說。
他們再談了一會,無非是互相勉勵,努力幹去這類說話。
谷菊和P君先回旅舍去了。之菲和曼曼由這店裡一個夥計帶到老闆的住家去。
老闆的住家,是在一座面街的三層樓上。從街上走進,要經過了幾十步的黝黑的樓梯,才會達到它的門口。樓上的佈置,是把樓前劃出一個小面積出來,作為會客室。裡面,陳設茶床,幾,坐椅,風景畫。樓欄上,擺著許多盆花。剩下來的一個三丈寬廣的整面積,分隔為兩間房的樣子,房前留著一條小通道。
住在這兒的有楊老闆的第三,第四兩個姨太,一個被人們稱呼為八奶的他們的親戚,一個三十餘歲的傭婦,一個十四五歲的俾女,一個新從C城逃難來依的婦人,和陳若真夫人這一班人物。
之菲和曼曼被帶到這裡時,差不多已是下午三點鐘了。那帶他們來的夥計剛到門口時,便逕自回去。之菲抱著一個羞怯的,好奇的心理把門敲著。即刻便有一個清脆的聲音——誰呀?——在室內答應著。之菲站著不動,曼曼便柔聲的說:
「我呀!——我是探陳夫人來的!」
「呀」的一聲,室門開了,他們便都被迎接進去。
陳若真夫人是個身材嬌小,鄉村式的,貞靜的,畏羞的美人。她的年紀二十八歲了,有了丈夫十年了,但她還保留下一種少女的畏羞的神態。她的身體很軟弱,有一個多年不斷根的肚痛病,性情很溫柔,和藹。見了她的人,無論如何都不會和她慪氣的。她說話時的態度,小小的口一張一翕的神情,又是稚氣,又是可愛。她的臉表現出十足的女性;眉,目,嘴,鼻,都是柔順的,多情的表徵。她穿著新式女子的衣裙,但不很稱身。這時,她含笑地把他們介紹一番,美麗得出眾的三奶,便嬌滴滴地說:
「咦,沈先生,曼姑娘,我們這幾天和陳夫人時常在替你們擔心呢!現在逃走出來,真是歡喜啊!」
三奶年約廿一二歲的樣子,生得體態苗條,柳眉杏眼。她穿的是一套稱身的淡綠色常服,行路時好像剪風燕子,活潑,輕盈,裊娜!她說話時的神態,兩隻驚人的美的眼睛只是望著人,又是溫柔,又是妖媚。聽說她的手段很高強,把個年過半百的楊老闆,弄得顛顛倒倒,惟命是從。
站在她身邊的那位四奶,臉上只是含著笑,不大說話。她的年紀約莫十六七歲的樣子,白淨得像一團雪。她的身材矮胖,面貌象月份牌畫著的美人一樣,凝重而沒有生氣。在她眉目間流露著的,有一點表示不得的隱恨。聽說她給楊老闆弄過手後,只和她睡過一夜,以後便讓她去守生寡。
和陳夫人同坐在一隻長凳上的那位八奶,年約廿七八歲,是個富家奶奶的樣子。她的身上,處處都表示出豐滿的肉感。說她是美,實在是無一處不美,說她是平凡,實在卻又是無一處不平凡。她的說話和舉動的神態,證明她是個善於酬對,和使到遇見她的男子都給她買服的能手。
在八奶的後面站著的,是那個從C城逃難來依的婦人。她的年紀約莫三十歲,面貌很醜,額小,目如母豬目,鼻低平,嘴唇厚。她的丈夫是個危險人物,所以她亦是在必逃之列。這時,她站在這隊美人隊裡,對照之下,她像一隻烏鴉站在一群白鴿裡面一樣。
之菲和曼曼在這裡和她們談了一會,大權在握的三奶,對他們著實賣弄了一些恩意。最後,她嬌滴滴地,銷魂地說著,「曼曼姑娘,如不嫌棄,便請在這兒暫屈幾天!……沈先生,我們真喜歡見你,請你時常來這裡坐談!」
下午四點鐘的時候,之菲離開楊老闆的住家,獨自在街上走著。街上很擁擠,印度巡捕做著等距離的黑標點。經過了幾條街,遇見了許多可生可死的人,他終於走到海濱去了。
這時候,斜陽壯麗,萬道紅光,浴著遠海。有生命的,自由的,歡樂的浪花在跳躍著,在奔流著,在一齊趨赴紅光照映的美境下去!他們雖經過狂風暴雨之摧殘,輪船小艇之壓迫,寒星淒月之誘感,奇山異島之阻隔;他們卻始終是自由的,活潑的,跳動的!他們超過時間空間的限制,永遠是力的表現!
岸上陳列著些來往不斷的兩足動物。這些動物除一部分執行劫掠和統治者外,餘者都是冥頑不靈的奴隸!黑的巡捕,黃的手車伕,小販,大老闆,行街者,小情人,大學生……滿街上都是俘虜!都是罪人!都是弱者!他們永遠不希望光明!永遠不渴求光明!他們在監獄裡住慣了,他們厭惡光明!他們永不活動,永不努力,永不要自由!他們被束縛慣了,他們厭惡自由!他們是古井之水,是池塘之水,是死的!是死的!他們度慣死的生活,他們厭惡生!
「唉!唉!死氣沉沉的孤島啊!失了靈性的大中華民族的人民啊!給人家玩弄到徹底的黑印度巡捕啊!我為爾羞!我為爾哭!起來!你披霞帶霧的郁拔的奇峰!起來!你魁梧奇偉,七尺昂藏的黑印度巡捕!起來!起來!你以數千年文物自傲的中華民族的秀異的人民!起來!大家聯成一條戰線!叱吒暗嗚,使用我們的強力,把罪惡貫盈的統治階級打倒!打倒!打倒!打倒!我們要把吮吸膏血,摧殘自由,以寡暴眾的統治階級不容情地打倒!才有面目可以立足天地之間!……」之菲很激越慷慨地自語著,這時他對著大海,立在市街上挺直腰子,兩眼包著熱淚,把拳頭握得緊緊,擺在胸前。
「全世界被壓迫階級聯合起來,打倒資本帝國主義!國民革命成功萬歲!世界革命成功萬歲!……」
這幾個被他呼得成為慣性的口號,在他胸腦間擁擠著。……
這天晚上,他再到楊老闆店中,在陳若真住著的房子裡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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