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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叫李文娟的人 作者:何玉茹


  李文娟的丈夫同李文娟離婚後留給李文娟兩間房子。李文娟本想在這兩間房子裡住下去的,可母親說,人不留你了房子還能把你留住麼?死活要李文娟搬回去,說不搬回去就再不認這沒骨氣的女兒。李文娟只好就搬回來住在自己的村子裡。晚上,同孩子、母親一起看看電視;白天,就被孩子牽了手在街上走來走去的。李文娟是個隨和的人,孩子要走,她就隨了走,孩子要停,她就隨了停,整天裡倒像是孩子將她領著的。

  這一天,一條街上住著的陳子強看到李文娟說,李文娟你小心孩子領你撞牆上去啊。李文娟笑笑,說,你又去哪裡忙啊?陳子強說,忙什麼,我們這號人忙也是瞎忙。然後看一看李文娟,說,村裡成立個京劇社,你參不參加?要是參加,今晚就到大隊二樓開個會。這陳子強與李文娟曾是中學同學,前些年還當著生產隊長,現在已是大隊開辦的實業總公司的經理了。陳子強說,幸虧你回來了,要不演《赤桑鎮》還沒人給我配戲呢。看李文直搖頭,又說,參加吧,老同學,你不參加,我參加還又什麼意思。李文娟便又笑了,說,你還是那樣,老婆孩子都有了還那麼俏皮。李文娟最終還是答應了,說只是傳統戲腔不太熟,還要他多指教。陳子強說,包在我身上了,誨人不倦嘛。

  回來後跟母親一說,母親問,有沒有什麼說法?李文娟說,什麼說法?母親說,總不能白參加呀?李文娟說,一夥人湊湊樂子,我想不會有什麼說法的。母親說,你搭工夫搭嗓子,我還給你看孩子,怎麼能沒有?李文娟說,有就有沒有就沒有,隨大家吧。母親說,我就不愛你這樣子,少心沒肺的。當天晚上李文娟把孩子交給母親仍是去了,其實也沒開什麼會,只是十幾個人湊起來拉拉唱唱,從頭至尾誰也沒提到報酬的事。

  從大隊出來,李文娟與陳子強同路。陳子強說,跟你這一走,好像又活回去了的似的。李文娟便想起前些年跟他一塊排樣板戲,每回他都送她到家門口,李文娟笑了笑說,現在可不一樣,你現在是大經理了。陳子強說,經理不經理的,你還不曉得我?看李文娟不吱聲,又說,話又說回來,要不是當了經理,京劇社也不是想辦就能辦的,辦不來京劇社也就請不來你了。李文娟說,好像你當經理就為了辦京劇社似的。陳子強說,那都是笑話,有件重要事情倒差點忘了,公司正缺人手,想要你去當個秘書,要干明天就可以上班。李文娟說,這麼簡單,說幹就幹啊?陳子強說,我是經理,可不是說幹就幹唄。李文娟說,我筆都快不會拿了,能行啊?陳子強說,你不行誰行?你這個人,總是把自己混同於普通老百姓。說得李文娟又笑起來,說我一不是黨員二不是幹部,不是老百姓又是什麼?陳子強說,看見天上的星沒有?你是那種不算大但挺亮的星。李文娟說,你呢?陳子強說,我自然是又大又亮的,不然我怎麼當經理?兩人便同時笑起來。

  一天裡發生了兩件事,都是李文娟的母親麼料到的,她想,看不出李文娟倒是有些運氣的。轉而又想,怕不是陳子強對文娟有意思吧?便將這話說給女兒。李文娟說,你想哪去了,人家是公司經理,當然是為公司著想。母親說,我可知道,要去公司上班的人擠破了頭,憑什麼就輪到你去?李文娟說,沒報酬你不樂意,有報酬了你又怕這怕那的。母親說,我可不像你,該哭的不哭該樂的不樂,平地陷阱一樣地走,早晚有你倒霉的時候。

  李文娟果然就去公司當了秘書。李文娟的學識和為人大家都是知道的,誰也不同她生分,見面親親熱熱的,彷彿她出了趟遠門回來了似的。李文娟的主要任務是把工作上的事形成文字,然後用打字機打出來。這些事她很快就做得得心應手了,引得陳子強連連稱讚,說,真是英雄不減當年勇啊。李文娟說,換一個人一樣的。陳子強說,我就不愛聽這話,世人千人千面,怎麼就會一樣呢?李文娟說,模樣不一樣,心是一樣的。陳子強說,這話更離譜了,常言說,知人知面不知心,心最是深不可測的。李文娟說,常言說人心換人心,不一樣怎麼能換呢。陳子強說,你這個人。

  過了些天,陳子強對李文娟說,人怕出名豬怕壯,公司上了回報紙,上邊就要有人參觀、視察,說了,精神文明也算一方面,要出倆節目給他們看看。我想,光是咱幾個來京戲單調了些,如今時興跳迪斯科,你能不能帶人跳跳?李文娟連連擺手說,不行不行,我一點門兒不摸呢。陳子強說,你說,除開你我還能找誰?李文娟說,你又來這話,年輕姑娘有的是嘛。陳子強說,年輕的確有一兩個,即興扭兩下行,排隊跳成套的就傻了。李文娟說,成套的我更不會了。陳子強說,這事你就別推辭了,我還不知道你。李文娟只好苦笑笑,算是答應了。

  李文娟先去找了幾個會跳的年輕姑娘,發現她們那裡有一本指導跳迪斯科的冊子,便翻了翻,同幾個姑娘按書比划了一會兒,說,明晚我組織人,你們就做教練吧。幾個姑娘說,書我們看不懂,跳得也沒章法,還是你教吧。李文娟想一想,她們確是只會幾個簡單的扭擺,若出節目不按書上的成套動作是不行的。便說,好吧,這本書借我看看,明晚公司裡見。

  第二天晚上,果然就去了不少姑娘媳婦,進門就喊,李文娟你還會跳迪斯科啊,真能的你!李文娟笑呵呵地要她們站好,然後打開收音機,隨了曲子先跳了一遍,說,就這樣,容易得很,包你們五分鐘就學會。幾個昨天見她跳過的姑娘邊看邊暗暗吃驚,才一晚上就把那本書跳活了!她們看到那書上的動作被李文娟做出來全是一派隨隨便便的樣子,雖不似她們那樣用力、優美,卻也大大方方的滿有韻味。她們想,難怪李文娟能在公司裡做事呢。

  除了排練迪斯科,還要同陳子強他們配京戲,還要不誤公司的工作,這樣就一天到晚忙在公司裡,同母親、孩子少了在一起的時間。母親說,你再這樣下去,我可就不管孩子了。李文娟只笑笑,並不言聲。母親說,你甭笑,明晚你再出去,我可真就不管孩子了。第二天晚上,母親果然吃完飯就出去了,剩下了孩子直要李文娟抱抱抱抱的。李文娟想一想,抱起孩子又去了公司。半夜裡回來,推門推不動,便輕輕地敲門,直敲了半點鐘,才見母親將門打開。母親說,你就高聲大嗓地罵我幾聲我也認了,真是一針扎不出血來,難怪孩子他爸要跟你離婚。李文娟說,離了不正好,他自在我自在。母親說,你不能一輩子一人兒過吧,可像你這樣的,八個男人八個也得憋氣。李文娟聽母親這種話聽得多了,並不覺得什麼,反覺得母親這種人是沒準主意的,早先丈夫鬧離婚她說得丈夫一無是處,現在又站在丈夫一邊說自己。她想,隨她說去,反正也是說說的。

  上邊果然來了人,一行十幾個,又參觀又開會又吃飯的,熱熱鬧鬧折騰了一天。李文娟的京劇清唱和她領跳的迪斯科尤為受歡迎,一位胖乎乎的領導對陳子強說,沒想到你這裡還有這樣的人才。陳子強也很得意,說,這是個全才,字也寫得蠻漂亮呢。這領導就很感興趣,非請李文娟寫幾個字看看。陳子強對李文娟一說,李文娟死活不肯,說你不是成心要我出醜,大家見過世面的人,我這算什麼?陳子強說,他有他的世面咱有咱的世面,說不定他就愛看咱這世面呢。胖領導說,是啊是啊,早聽說你們這裡藏龍臥虎,就想見識見識呢。李文娟無奈,只好提起筆寫了幾個字。那是端端正正的楷書,普通人沒有幾個寫得好的,何況又是名女性,周圍的人便齊聲叫好。胖領導說,唉呀呀,我們政府機關裡也找不出這樣的好字來,小陳,你真是有福氣呀。說得陳子強愈發得意,送走客人,回來對李文娟說,你今天可給咱村立了大功呢。李文娟正拿了笤帚收拾狼籍一片的房間,說,這算什麼功,唱唱跳跳,大家高興,我也高興。陳子強說,你我高興是小事,那幫人一高興可非同小可,臨上車商定一大筆貸款,這可是沒想到的事。李文娟仍然一下一下地掃著一堆瓜子、花生皮什麼的,聲音嘩啦嘩啦的。陳子強說,你聽到沒有啊?李文娟說,聽到了,不就貸款的事嘛。陳子強說,我算服你了,天大的事樂不死你也愁不死你。李文娟笑一笑,剛才電話通知你去市裡開個訂貨會,地點在市政府招待所。陳子強說,我就不明白,你這樣個人怎麼就有人敢不要你,我是沒這個福份了,要不然那肯定是棒打也不散的。看李文娟仍然嘩啦嘩啦地掃,陳子強便急了說,停一停好不好?你這個人,任事都一樣地幹,掃地有什麼要緊?李文娟停下來,面對了陳子強站著,認真聽他說話的樣子。陳子強反而有些臉紅起來,說,其實,對誰急也不該對你急,我就這髒脾氣。李文娟說,我丈夫就是總嫌我不急不慌,嫌我看電影電視不跟著掉眼淚,可我就這樣,想按他說的做也做不起來。陳子強說,我跟他可不一樣,他是不識寶,我是不得寶,天下急脾氣的人有的是,急脾氣的聰明人可不多。李文娟笑笑,說,我看是一樣,他發起火來也是這樣紅頭漲臉的。說著,彎下腰又去掃地,彷彿那瓜子、花生皮一直抻了她的心似的。陳子強搖搖頭,只得忙別的去了。

  陳子強開會一走,李文娟的事反倒少了些,公司裡有人眼尖,便把李文娟推薦給計劃生育小組,說你們不是正缺人手麼,讓李文娟幫幾天忙總是可以的。計劃生育小組的人想想也是,從下邊抽人還要考慮報酬什麼的,李文娟是上邊人,上邊人幫上邊人就少許多麻煩,便來找李文娟,說任務壓得緊,你一定得幫幫忙。李文娟說,我沒幹過這工作,怕不行吧。小組的人說誰天生就會幹的,還不是上邊讓幹啥就幹啥,再說你能寫還不能說幾句,把本事窩在肚裡不可惜得慌?李文娟不想聽她們一串一串說好聽的,便說,好吧,反正這裡也沒多少事幹,就跟你們跑幾趟吧。

  李文娟跟了計劃生育小組的人走東家串西家的,找一個一個的孕婦做著工作。有躲藏起來的孕婦,小組的人便扔下幾句十分難聽的話給那家裡人,然後派人騎車去那孕婦可能去的地方四處尋找。逢到這時,李文娟便說,讓我去吧。小組的人個個嘴尖舌快,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使李文娟總沒機會說什麼,比較起來,李文娟倒願意費費力氣。但更多時候是需要說話的,漸漸地便有人說,李文娟你怎麼不說話?這工作就得的罪人,都怕得罪人我們都別幹了。李文娟說,你們說的就夠好了我能再說什麼,我說不好反讓人家連咱們一起恥笑了。小組的人一聽心裡很舒服,口裡卻仍說,你還怪謙虛,其實你是鬼精呢。李文娟只笑一笑,再做工作時仍不多話,心想,其實孕婦也怪可憐的,挺個肚子就夠受的了,還要聽人的教訓。這樣想著有時候便趁有人教訓的空檔幫著孕婦倒杯誰或掃掃地什麼的。那孕婦因此態度倒緩和了許多,一邊阻攔李文娟一邊開始承認自己的過錯,反而使那教訓的人省了許多話。

  兩天後陳子強從市裡開會回來,見公司辦公室裡冷冷清清的,便問李文娟哪裡去了,人們便說被計劃生育小組抽走了。陳子強說她們怎麼可以隨便抽人?人們說那就不曉得了。陳子強便去計劃生育小組找李文娟,一進門見李文娟正同幾個婦女說說笑笑很隨便的樣子,便問,李文娟,誰派你來這裡的?李文娟見是陳子強,仍然笑了笑,這裡缺人手,我來幫幾天忙。陳子強說,你的職責是什麼,你跟我打招呼了嗎?李文娟說,你去開會了呀,再說我的事也不多。李文娟看陳子強急頭白臉的樣子,感到有些好笑,心想,一樣都是給村裡幹事,他這樣的脾氣。計劃生育小組的人都不敢說什麼,靜等著陳子強發落的樣子。陳子強說,公司有公司的制度,今後誰再擅自行動我決不客氣!然後看了李文娟一眼,轉身走了。計劃生育小組的人吐吐舌頭說,好嚇人哎,李文娟你趕快走吧。李文娟說,不是還有幾家沒跑完麼?幾個人說,哎呀呀,都火上房了還惦著跑不跑的事,就是你要留我們也不敢留了。李文娟只好走出來又去了自己的辦公室。辦公室和計劃生育小組在一座樓裡,陳子強除了負責公司還兼管著大隊的工作,李文娟想,陳子強其實完全沒必要急火火的。

  陳子強也在自己的屋裡想,李文娟怎麼就肯去做那種工作呢,還樂呵呵的。

  好在李文娟馬上回來了,他給她分派了幾件事情,便坐在自己的桌前寫一份建廠報告。他不時聽到她在外屋接電話的聲音,她口齒清晰,但說得不夠連貫,給人一種漫不經心得感覺。這聲音他原是很欣賞的,可現在他想,為什麼她不能說得連貫一些呢?他很為她著急,但她依然那樣地說著話,使他有一刻幾乎要站起身來去打斷她。

  後來,他發現她在接待客人的時候也總是一副漫不經心的隨和模樣,即使是他討厭的客人她仍然可以露幾絲笑意在臉上。這時,他就甚至連她也有些討厭起來。他想,她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工作依然正常地運轉,李文娟依然得心應手地做著事,陳子強對李文娟的工做無可挑剔,卻又覺得李文娟在哪裡有些讓人費解。面對她說話的時候,她的樣子愈顯得認真,他反而愈覺出她的漫不經心。這一點似乎可以從她一兩次的健忘得到證明,昨天她曾經認真做過的事情,今天竟然就忘得乾乾淨淨。她彷彿就像一台查不出毛病的機器,製作良好卻又明顯具有與眾不同的運轉。他想,他應該找她談一談,他應該知道她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便在一個涼爽的夜晚將李文娟留在公司,同她進行了一次長時間的談話。

  李文娟坐在他的對面,始終是平日那種淡淡的不急不慌的樣子。待他說完,李文娟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你也許是對的,不符合你的要求,我可以辭去這份工作。

  陳子強看李文娟直視著他的眼睛,毫無一點沮喪。他想,她其實是很強硬的,可是她強硬的根基又是什麼呢?他覺得他原是十分地瞭解李文娟的,但這樣貼近地相處起來倒顯得有些陌生了。他聽到李文娟又說,我媽總說我少心沒肺的,我想她說得不錯,我不是那種聰明而有心計的女人,我知道你是這樣想像的。可我喜歡任其自然,生活得不費力氣,在你看來,我應該這樣不應該那樣,適於幹這工作不適於幹那工作,在我看來都是一樣的。真的。

  陳子強望著李文娟,覺得他有些明白她了。可是她從來就是這樣子的麼?他困惑地搖著頭。

  這時,李文娟站起身來,要走的樣子。陳子強說,就走嗎?李文娟說,就走。陳子強說,明天還來嗎?李文娟說,這該由你來說。陳子強說,今晚談的是私事,跟明天的工作沒關係。

  已是很深很深的夜了。陳子強依然將李文娟送到家門口,見李文娟推門進去,便說,李文娟明天見。李文娟回過頭,靜靜地看他一會兒,終於沒說什麼。

  陳子強獨自站在門外,見滿天是自在地閃爍著的星斗,他對那棵小而亮的星望了望,便要轉身回去了。這時,他忽然聽到李文娟的母親在門裡嚷,你什麼時候才不讓人惦著啊,再這樣倒不如回你那兩間房住去算了!陳子強一驚,聽了一會兒,並不見李文娟說什麼,漸漸地,那低的聲音也沒有了。陳子強想,李文娟其實是很不易的,丈夫不滿意,母親也不滿意,他陳子強似乎也在不滿意了,其實,她的內心,說不準也在不滿意著一切人呢,只不過她以隨和的形式應付著罷了。想到應付這個詞,他不禁苦笑了笑,抬頭看看天上的星,覺得那星們變得有些空洞,一眨眼就要消失了似的。他忽然有些害怕,故意把腳下的步子走重了些,要與那空洞對抗似的。他想,不知李文娟有沒有過這樣的感受,明天一定問問她。

                 (完)

       《北京文學》199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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