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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兩個月前那個秋天的下午,文義持了福陽朋友胡雲坤的信,來到康平市某郊縣一個叫蓮花鎮的小鎮裡。小鎮不大,約有八九千人口,依山傍水建築——一半房屋在山下河岸的平地上,一半房屋從河岸逶迤到半山腰。山上有樹,還有幾個小亭子,一座白塔,風光旖旎。站在山頂,俯瞰東西兩條江水在這裡交匯,就像一個美人的兩條玉臂在擁抱著整個小鎮。文義一走到這裡,就迎面感到了一種親切的氣息。河風的清涼和空氣中的泥土、莊稼的味道,使他想起了家鄉的小場,猛然間就有了一種腳踏實地的歸宿感,彷彿再也不是飄浮在空中的塵埃了。

  他很快就向人們打聽到了鎮辦食品廠的地址。他走過兩條街道,來到了緊靠山腳下一片普通的建築前。這些建築雖然低矮,也像康平市菠林山那些棚屋一樣,顯得有些凌亂,然而卻很乾淨、整潔。也有七彎八拐的巷子,巷子裡卻沒有污水、垃圾,更沒有蒼蠅和屎尿。他又走過一條巷道,爬了幾級石梯,就來到了一處較開闊的地方,有一塊不大的水泥廣場,廣場裡面是一排廠房,兩邊有幾幢宿舍樣的樓房,不高,只有三層。宿舍的窗口前晾曬著各式各樣的衣服。廠房都是平房,裡面顯得很寬大。文義一走進前面的小廣場,一股奇異的香就向他迎面撲來,那是食物燒煮和加工發出的混合氣味。文義知道到目的地了。他向人打聽胡淑蓉,沒一會,從一個生產車間走出一個身材窈窕,穿白衣,戴白帽,面皮也十分白淨的姑娘。文義一見,心裡像是被什麼猛地撞了一下——即使在醫院裡,他也沒見過這麼白皙、素淨得令人眩目的天使般的姑娘。這姑娘不但白淨,而且也十分漂亮。眼睛雖不太大,但卻很黑,像深潭似的,蓋著長長的睫毛。鼻子短而直,又使她的面孔顯得十分樸實。在那一霎時,文義真想脫回而出地對她說:「你真漂亮!」可是他沒有,他怕這樣唐突冒失會使別人難堪。不過,他卻在心裡迅速冒出一個念頭:他今後一定要自己的戀人也穿白衣服!這白色在他心中,已經是純潔、質樸和美的象徵了。

  姑娘走到文義面前,對他似乎甜蜜地笑了一下——文義不知道她自己感覺到笑沒有,但他卻真真切切地看到她笑了一下,而且笑得那麼美。這個微笑從此也在文義心中留下了永不磨滅的印象。姑娘笑後才問:「是你找我?」

  文義的眼神雖然沒直接落在姑娘的身上,可眼角的餘光卻不由自主地被姑娘吸引了過去,聽了姑娘的問話,才急忙回過神,點著頭說:「是!你是……」

  姑娘說:「我就是胡淑蓉。」

  文義一聽,高興極了,好像在遙遠的他鄉遇到故知。他「哦」了一聲,急忙向淑蓉伸出手去。

  可胡淑蓉看著他的臉,沒向他伸過手來。文義有點兒尷尬地放下手,接著從懷裡掏出了胡雲坤給她的信。

  胡淑蓉看完信,又抬頭看了看文義,目光中也似乎多了一些明亮的東西,說:「是這樣,對不起,舅舅回家去了!」

  文義一聽,心立即涼了,忙問:「不會不回來吧?」

  淑蓉說:「天黑時可能回來。」

  文義鬆了一口氣,說:「那我等他!」

  胡淑蓉想了想,說:「到寢室去坐吧,還早著呢!」說完,就把文義領到了左邊一幢宿舍樓裡。文義走進去,看出這裡全是女工宿舍。過道裡,窗台前,掛的都是女人的衣服和用品。還有一股化妝品淡雅的香氣,飄散在空氣裡。

  胡淑蓉把他領到二樓的一間房前,打開門,讓文義進去了。屋子不大,裡面有兩張床,收拾得像她自身一樣素靜而整潔。文義知道這屋子裡住著兩位女工——後來他知道了另一位女工名叫賈艷。他在一張凳子上坐下了,把背著的簡單行囊放在乾淨的地上。胡淑蓉拿過一隻白色口盅,給他倒了一杯開水,放在文義面前。不知咋回事,文義覺得胡淑蓉的每一個動作,都像有魔力一樣,吸引著他的目光不斷地偷偷地去覷她。她把開水放在桌上以後,轉過身把文義放在地上的行李提起來,放在了右邊一張床上。文義估計那張床是胡淑蓉的,他剛想說話,胡淑蓉卻先說開了:「你歇著吧,我還得上會班。舅舅回來了,我就對他說去!」說完,就急忙走了出去,順手拉上了門。

  文義突然覺得遺憾起來,好像有點兒失落感。他以為她會留下來,和他擺會兒龍門陣,比如問問他為啥要到這裡來,或者問問她弟弟在康平市的情況。可是她沒有,匆匆走了。也許她真忙,上班的紀律嚴著呢!這樣想著,文義的心漸漸平靜下來,又才會認真地打量起這房中的一切來。這是他除妹妹文英的房間外,第一次這樣靜靜地置身在一個姑娘的閨房裡。房裡的一切和淡雅的香氣,使他有了一種侷促不安的感覺。他拿過桌面上一把圓鏡,先對著鏡中照了照自己的面容,發覺自己臉上蒙著一層團長途坐車帶來的灰暗的神色,頭髮也被風吹得十分凌亂。他突然為自己這副尊容感到不好意思起來。這是他長到二十多歲,第一次為自己的面容難堪,他說不清為啥會有這種心理。眼前又浮現出了胡淑蓉剛才那白衣天使般的美麗、潔淨,越對比越覺得自己醜陋。自我難堪了一會,把鏡子翻過來,就看見鏡子背面嵌著一幅彩色照片——穿著夏裝的胡淑蓉。這又是另一個國色天香的美女,帶著淺淺的微笑,像出水芙蓉似的清純、高雅。文義看著,心裡不覺有了幾分慌亂,好似偷看了不該看的東西一樣。

  傍晚的時候,胡淑蓉的舅舅楊建設回來了。看了胡雲坤寫給胡淑蓉的信,沒說什麼,讓文義留了下來。文義提著自己的行李走進男工宿舍的一間屋子裡,就有了一種遊子找到家的感覺。

  第二天上班後,文義才徹底瞭解了這個鎮辦工廠的情況。所謂食品廠,只不過是將花生、蠶豆、豌豆、薯類等農副產品,加工成乾果向市場出售。偌大的生產車間裡,當門的左邊是一溜烘烤食品的爐灶,右邊是幾眼大灶,用來煮食品的。大灶另一邊,是幾口清洗缸,然後在裡邊,是兩眼鹵鍋。除食品裝袋和塑封以外,整個生產、加工工藝都在這個車間裡完成了。車間裡爐火熊熊,瀰漫著濃厚的水蒸汽。但整個生產流程有條不紊,地面纖塵不染,和文義先前在菠林山加工鹵鴨的棚屋相比,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了。文義也確信了這是一個正規廠子,雖然生產規模不大,但他放心了。他再仔細看,整個生產工藝設備簡單,技術也不十分複雜,他驀地心裡一動,想起自己家鄉地裡,出產那麼多的花生、紅薯和豆類,以前都是拿到市場上賤賣了,要是也這樣精加工一下,價錢不是就成倍上漲了嗎?想到這裡,他忽然激動了。他覺得這是上帝的有意安排,讓他走到這裡來!這是不是冥冥之中那只看不見的大手,在指示自己的前程呢?他覺得完全是。這並不複雜的技術,他相信憑著自己的聰明,完全能夠很快學會。這簡單的設備,除了兩台並不昂貴的攪拌機和塑封機以外,其餘的烘烤床、蒸煮灶、清洗缸,憑著自己勤勞的雙手,並不需用多少力氣就可以盤好。更重要的是家鄉黃土地年年出產的原材料,不用到市場上購買,就可以保證生產。是呀,這確實是一個投資少,見效快,收入高的短、平、快項目呀,怪不得人家鄉鎮企業搞得紅紅火火。文義越想越激動,在心裡暗暗下了決心:他一定要把全套技術學到手,然後回到家鄉去,辦起自己的工廠,讓父老鄉親們看看他的能耐,同時,也讓家鄉迅速擺脫貧困,走上富裕的道路。他說不定還能幹一番大事業,成為像報紙上、廣播裡,常常宣傳的那種鄉鎮企業家呢!

  但是,今文義非常失望的是,師傅楊建設卻只給他安排了一個雜工。每天,文義都只是做著一項單調的活兒,就是從倉庫材料員那兒,將一袋袋花生扛進車間,然後倒在蒸煮鍋裡,接著又到另一間屋子裡,將塑封好的成品又扛進倉庫裡,交材料員驗收。這單調的活兒今文義煩悶。這倒不是因為扛麻袋的活兒比別的活兒更辛苦,他有的是力氣,吃苦他不怕。他苦惱的是這樣幹下去,就是干個十年八年,也永遠實現不了自己的願望。可他又毫無辦法,他是打工的,必須聽師傅——其實是廠長的話。有幾次,他想鼓起勇氣對胡淑蓉的舅舅提出到車間幹活的要求,可一看楊建設那陰沉、不苟言笑的面孔,勇氣就煙消雲散了。

  還有一件令文義不得其解的事,那就是胡淑蓉姑娘。時間久了,文義忽然覺得胡淑蓉是一個謎。她不像她弟弟胡雲坤那樣外向,倒有幾分像楊建設。她很少笑,她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文義甚至懷疑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留在他印象中的那個感覺甜蜜的微笑,是不是自己看錯了。她也很少說話。文義在心裡,已經自覺地把她當作了朋友。有許多時候,他不但情不自禁地偷眼覷她,而且渴望著和她交談。可是,即使他們偶然碰面了,他也看不出她一點熱情的表示,他也便失去了搭訕的信心。這樣一來,文義得出一個結論:這是一個冷美人!

  可是不久後一件小事,卻又讓文義改變了看法。那天,文義一連扛了好幾袋原料和成品,累得滿頭大汗。當他把最後一袋花生扛進熱氣騰騰的生產車間時,更感覺身上燥熱了。他將麻袋放在大灶前,拿過肩上的毛巾擦了擦汗。然後,他解開袋口的尼龍繩,用手去抱麻袋,想把花生倒進鍋裡。可抱了幾下,都因麻袋太大太沉,沒抱起來——過去,他都是直接將麻袋擱在灶沿上,打開袋口,把花生倒進鍋裡。可這次是放在了地下。他又用力抱了一下,還是沒抱起來。正在這時,他看見清洗缸前忙著的胡淑蓉,一面甩著手上的水珠,一面走了過來,用她濕漉漉的雙手,幫文義抬起麻袋,將花生倒進了鍋裡。文義內心一陣感動,他不知道胡淑蓉隔得那麼遠,是怎樣看見他抱不動麻袋的。他抬起頭,感激地沖胡淑蓉笑了笑。可胡淑蓉卻沒事一樣,低著頭,又默默地離開了。文義雖然沒看見她的微笑,沒聽見她的隻言片語,卻從此相信她絕不是一個冷美人了,只是還一時摸不準她的性格。

  還有一次,下班以後,文義一個人在車間裡拖著地板,這也是他雜工的活兒。車間很大,他只穿著一件背心,露出健康有力的胳膊,可頭上仍冒著熱汗。拖著拖著,他忽然發覺對面有一把拖帚也在向自己拖來。他抬頭一看,竟是胡淑蓉。文義愣住了,過了一會才說:「你,咋來了?」

  胡淑蓉仍然沒答應他,只專注地埋著頭幹活,半晌才說:「都快吃飯了。」

  這是胡淑蓉這天晚上說的唯一的一句話。這短短的幾個字,卻讓文義感到十分溫暖,激動,更改變了對胡淑蓉的看法。

  這天下午,文義將一袋花生扛進車間裡,他看見師傅楊建設正在滷汁鍋前配料,裝滿各種顏色和品種的香料、色素擺在他面前。文義一見,心裡一亮,忙將花生放下,轉過身一邊假裝擦汗,一面卻把目光投在楊建設面前的瓶瓶罐罐上。他想看清楚瓶上的商標,可是,還沒容他看明白,楊建設發現了他的偷視,一下生氣了。他馬上用身子擋住了那些瓶子,對文義大聲吼道:「幹活去!」

  聽到這吼聲,滿車間的人都朝他投來驚詫的目光。文義臉紅了,像做錯事的小孩,急忙失望地低下頭,抱起麻袋將花生倒進大鍋裡,然後悻悻地出去了。

  下班以後,文義仍覺得心裡憋悶。像是堵塞了一團亂麻,思緒亂紛紛的,又覺得十分孤獨,非常渴望和人淋漓痛快地傾吐一番。他不知道楊建設為啥這樣樣冷若冰霜,性格如此乖戾。吃過晚飯,他的心還是那樣充滿了惆悵,於是,他順著石梯,帶著迷惘的心境來到了山頂。站在樹林邊緣往下一看,黃昏淡淡的霞光罩在密密麻麻的灰色屋頂上,彷彿在上面布了一層蛛網。河水一片深藍色,幾隻小駁輪犁破水面,船尾噴出浪花,把江水搖晃出悠長的韻味。看了一會兒,文義才往樹林中間走去。林子裡,除了一些常綠的針葉樹以外,其餘的落葉喬木已開始脫掉綠妝。落葉的一股微酸的腐植質味道混合著清新、濕潤的河風,以及周圍莊稼、泥土的氣息,構成了小樹林特有的空氣。一縷夕陽,也留戀地抹在樹梢上,從樹枝間向地下投射出一股股稀薄的光帶,像是乾電池耗盡時發出的幽黃的光。文義漫無目的地在林子裡走著,他想努力收束起自己的煩躁,讓心靈平靜下來。走到林子深處的亭子前,他忽然呆住了,胡淑蓉坐在亭子的木椅上,面對著江水,雙手捧著腮,彷彿雕塑一般。她的面前,一片紅棕色的夕陽光輝從樹枝的空隙中透下來,撒下無數跳躍著的金箔似的光點。而河面,此時小駁輪已經駛過,水面光亮如鏡。河水一平靜下來,江面也似乎寬闊了許多。文義愣住了,他躊躇著不知該不該走上前去。過了一會,文義才假意咳了一聲。胡淑蓉驀地驚醒過來,放下手,回過頭來。就在那一瞬間,文義迅速捕捉到了胡淑蓉看他時那眼睛中閃爍出的興奮的光芒,並且,他又一次真真切切地看見了從她嘴角流露的嫵媚、甜蜜的微笑。這微笑和刻印在他記憶屏幕上的第一次看見的微笑,完全重合了。他再不懷疑自己第一次是看錯了。頓時,文義心裡除了激動外,還有了一種安慰和驕傲的感覺。他再不畏縮了,勇敢地走了過去,也在亭子裡坐了下來。

  可是,他卻一時找不到話開頭,胡淑蓉也是一樣。他們在不時偷覷對方,卻又好像都充滿戒備心理。彷彿他們的神經都變得脆弱了,稍不注意,便會斷裂。他們自己也不明白,怎麼會有這種拘束的心理。

  過了一會,還是文義先打破這沉默得有些尷尬的空氣,問:「你咋個一個人出來玩?」

  胡淑蓉理了理額頭的劉海,其實她的劉海一點兒不亂,然後低下了頭,看著地下似乎自言自語地說:「我不喜歡和她們在一起嘰嘰喳喳說個沒完!」說完,卻猛地抬起頭,閃著一對明亮的眸子看著文義問:「我這人性格有點怪,是不是?」說完直端端地看著文義,等待他的回答。

  文義沒想到她會直通通地對他提出這個問題,一時不知該怎樣回答。可是,他沒有迴避她的目光。他覺得她的目光是那麼清澈、明媚,還有那麼一點兒像孩子似的撒嬌的成份。他喜歡這對眸子,就像喜歡她整個人一樣。他的心跳加快了,臉也有些幸福地呈現出紅暈來。過了一會,他決定把自己的看法誠實地告訴她,就說:「淑蓉姑娘,老實告訴你,起初我確實也覺得你脾氣古怪,你的外表與內心好像不統一。說白一點,就是屬於那種外表美麗,內心冷酷的冷美人……」

  沒等他說完,胡淑蓉的一雙大眼睛垂了下去,臉上浮現出了一種失望的神色,輕輕地說了一句:「真的,你是這樣看?」

  文義說:「過去是這樣。」

  胡淑蓉又倏地抬起頭,看著文義追問:「現在呢?」

  文義說:「現在,我覺得你是一個很好的姑娘,比那些咋咋呼呼的姑娘更好!你看起來少言寡語,嘴上不說啥,也不把喜怒哀樂表現在臉上,卻比別人更能體貼人,心裡分明藏著一團火呢!」

  胡淑蓉聽了,沉默了一會,長長的睫毛眨動了幾下,嘴角也在微微顫慄,看樣子她想哭。可是卻沒有,但眼裡已有了一層濕潤、晶亮的東西。也許是她自己害怕哭,就急忙低下了頭。

  文義見了,不明白胡椒蓉為啥會這樣,以為是自己的話觸動了她心靈的啥苦痛,又忙問:「你是不是也受過生活的啥打擊?」

  胡淑蓉沒答話,仍舊低著頭,像是陷入了沉思。文義見她沒回答,更肯定了自己的判斷,說:「只有經歷過痛苦的人,才能這樣外冷內熱,對別人的不幸和困難給予同情和關懷!」

  胡淑蓉忽然抬起頭,「噗哧」一聲笑了。文義看見,經過這麼短短的一會,胡椒蓉的臉色全變了。剛才籠罩住她的憂鬱已讓位給了明朗和快樂,一種青春少女的頑皮神情,從她的眉宇、嘴角間流露出來了。她看著文義,開玩笑地說:「你也像我妹妹一樣,喜歡做詩是不是?」

  文義愣了,說:「你妹妹?」

  胡淑蓉說:「是!我妹妹正上高中,滿腦子亂七糟八的想法,一有空就在本子上寫些啥情呀、愛呀的。」

  文義聽了,笑了笑,說:「淑蓉,真讓你說著了。我讀高中時,也還真寫詩,還在地區和縣上小報發表過。可一回到農村,現實生活就粉碎了我的夢想!」

  胡淑蓉高興他稱她淑蓉,說:「果然證實了我的判斷,你不是一個簡單的人。」

  文義一驚,忙問:「你咋這樣說?」

  胡淑蓉真誠地回答:「真的,從你進廠第一天起,我就發覺你跟廠裡其他的男人不一般。別看廠裡這麼多男人,他們嫌我性格古怪,我卻嫌他們不像男人……」

  文義打斷她的話,問:「淑蓉,你瞧出我哪裡和他們不一般了?」

  胡淑蓉想了想說:「就是不一般嘛!你做事謹慎,待人禮貌,說話文明,不像那些男人,滿口粗話。還有,我看出來了,你並不甘心做一輩子小工,你內心想的是幹一番大事業,這就和別的男人更不一樣了!」

  胡淑蓉的話句句說到了文義的心坎上,他彷彿遇到了知音,心裡一下感動起來。他真想衝過去,握住她的手,來表達自己內心的感情。可是他沒有,他怕這樣做會弄巧成拙。於是只推心置腹地說:「是的,淑蓉!我們那裡很窮,我家裡種了很多地,一家人三百六十五天都捆在土地上,臉朝黃土背朝天,汗水流了一桶又一桶,可種來種去,就是越種越窮。我出來打工,是想學門技術,回去幹番事業。在康平市,我不願昧著良心造假,才到你們這裡來。這乾果加工,正符合我們那裡的實際情況,所以……」

  胡淑蓉津津有味地聽著他的話,一雙大眼閃著清亮的光輝。聽到這裡,她打斷了文義的話,含著微笑說:「我舅不教你,只讓你做小工,你就想偷師學藝,是不是?」

  文義臉紅了,他不想在胡淑蓉面前說假話,就點了點頭。

  胡淑蓉見了,真心誠意地告訴文義,說:「那可不行!你越這樣,他越會反感,他這人脾氣不好。」

  文義看著她,希望她說下去。過了一會,胡淑蓉果然說開了:「他的脾氣並不是生來就是這樣。他過去是縣食品公司的技術員,因為和領導關係搞不好,領導後來就找了個碴兒,把他開除回家了。從那以後,舅舅的脾氣就變得古怪了,對什麼人都很冷淡,都不相信。只有兩個人,舅才在心裡尊敬和愛著她們。一個是我媽。我外公、外婆死時,舅還很小,是我媽把他帶大,因此,他一直不敢忘我媽的恩情,把我們當親生兒女看待。一個是我舅媽。舅媽是在我勇被開除公職,回到農村時和舅結婚的。舅媽原是村上的民辦教師,因為我舅的緣故,也教不成書了。所以,舅對舅媽言聽計從。」

  聽到這裡,文義明白了楊建設性格變態的主要原因,同時也失望地說:「那我想學的技術,就永遠學不到了哦?」

  胡淑蓉說:「莫急嘛,總有辦法的!」停了停又說:「很多人想學他的這門技術,他都沒答應。特別是配料這道關口。乾果色、香、味,如何配料是關鍵的一環,所以舅總是親自操作。」

  文義聽了,並沒有高興,反而更悲觀了,他望著胡淑蓉,目光中充滿了懇求,急切地說:「淑蓉,你幫幫我,行不行?」

  胡淑蓉聽了這話,似乎嚇了一跳,她也呆呆地看著文義。文義看見她的目光,先是充滿了疑問,接著,慢慢放大、放亮了,閃爍出了如夢幻、期待的色彩。然後,變成了一種真誠的喜悅和興奮的光芒。她抿著嘴唇,沒有說話,卻朝文義堅定地點了點頭。

  文義一下激動了,彷彿是在漫漫長夜中見到了曙光,也猶如在酷熱的沙漠中忽然看見了一道甘泉。他高興得忘乎所以地奔過去,抓住了胡淑蓉的兩隻手搖晃起來。

  胡淑蓉好像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給弄懵了,好一會,她才回過神,臉倏地紅得如炭,急忙朝周圍看了看,然後掙脫了文義的手。

  文義這才發現自己的唐突,他抬頭看胡淑蓉,見她那故意避開而看著遠處的目光中,漸漸又泛上了一層過分濕潤和晶亮的光澤。這光澤配合著睫毛的抖動,使文義確信她就要哭了。文義馬上為自己的行為後悔起來,急忙內疚地說:「淑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請你原諒我!」

  胡淑蓉還看著遠處,那種濕潤和晶亮的光澤更濃厚地佈滿了整個眼眶,而且嘴角也在輕微地抽動起來。文義更加慌亂了,他不知說啥好,過了一陣,乾脆把自己心中埋藏的感情都說了出來:「淑蓉,我覺得你很可愛!從第一次見到你,我就有一種想和你說話,把自己心中的一切都告訴你的念頭,只是這樣一個念頭。剛才是我太高興了,一時衝動,並沒有別的想法!」

  胡淑蓉回過頭,看著文義,嘴角又抽動了兩下,文義以為她馬上就要哭。可是,她卻又「噗哧」一聲笑了。隨著笑,也終於抖下了兩點淚花,說:「媽常罵我是一個不會說話的傻丫頭!」

  文義聽了這話,雖然有點莫名其妙,可見她笑了,心裡輕鬆下來,又回到原來的地方坐下。這時天色已不早了,可兩人都沒有離開的意思。文義向她講了自己家庭的一些情況,胡淑蓉也對文義談了一些。文義才知道胡淑蓉在家裡是老大,初中畢業後為了讓弟弟妹妹讀書,就出來打工了。因為她的性格落落寡合,所以她覺得自己缺少真誠的朋友,感到很孤獨。說完這些以後,他們才想起應該回家了,不然,宿舍的大門就要關閉了。歸途中,他們默默地走著,似乎剛才已經把所有的話講完了,或者還有很多的話一時不知從哪裡說起。然而,他們卻靠得很攏。完全沒有了男女間的拘謹和緊張,而像是一對多年的老朋友了。有幾次,他們甚至都碰著了對方的胳膊,卻都沒有躲避。文義聞到了胡淑蓉身上傳出的年輕姑娘特有的淡雅的芬芳,而胡淑蓉也捕捉到了文義身上那股略帶汗酸味的男人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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