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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晚上,余家沒有歎息,沒有怨天尤人的語言,只有死一樣的寂靜。一輪將圓未圓的月亮,掛在中天,把整個大地都照得明晃晃的。青蛙、蛐蛐,間或還有一兩隻不眠的小鳥,在高聲歌唱著,歡呼著。星星亮閃閃的,不斷地向沉睡的大地頻送秋波。夜風搖曳著莊稼,樹木,似在竊竊私語地傾述什麼。

  已經悶坐很久了,文富、文義終於忍受不了這種折磨,便一齊打破這沉寂煩悶的空氣,對余忠老漢說:「爸,是不是再賣一頭架子豬,重新去買藥?」

  「買個毬!」余忠老漢咆哮著說:「還要把錢拿去打飄飄呀?他媽個×,國營商店賣的都是假藥,你還到哪裡買得到真藥?」

  文富、文義一聽,也真覺得父親說的有理。是呀,到哪裡才能買到能治住蟲的真藥呢?賣頭豬是小事,可如果又買到假冒偽劣農藥,不是更讓一家人傷心嗎?

  這時,他們才感到真正的絕望了!一種心灰意冷的感覺,整個兒籠罩了這個對未來、前途從不喪失信心和希望的家庭。最後一個機會,一種挽救三十畝稻子的希望,也因為國營商店出售假農藥,而不敢再存妄想了!這是一種多麼沉重的打擊呀!幾十年來,他們信任慣了政府,信任慣了國營企業,他們沒想到政府會騙他們,沒想到一貫以支農為己任的農資部門會坑害他們。此時,他們的心冷了,還有什麼打擊比這種打擊給他們的失望和傷害更厲害、更嚴酷呢?

  他們今後還相信誰呢?

  第二天一早,余忠老漢便叫文義去鄉場上,立即給他買一捆火紙、二十對香、蠟回來。文義不知父親買這些東西做什麼,便不解地問:「不是年不是節,又不祭奠祖墳,買這些東西幹啥?」

  余忠老漢像是吃了槍藥,火爆爆地吼道:「你管老子做啥子?叫你買就去買!老子要祭土地!」

  「祭土地?」文義腦海裡立即閃過一個問號。二十多歲了,他還從沒見過祭土地神,只依稀聽到老輩人講過,過去遇到天災人禍,莊稼人就去祭土地神,求它保佑人畜平安、五穀豐登。

  文義明白了,絕望中的父親在對重新買藥治蟲失去信心後,此時把希望寄托在神靈的庇護上。「他要去求土地神消災免難,多可憐呀!」文義明白了這點後,一種蒼涼的、悲忿的感覺頓時控制了全部身心。他想勸說父親放棄這種徒勞無益的幻想,可是,他看了看父親黝黑、蒼老的面孔,一下子不忍心再毀滅他最後一點希望和幻想了。二話沒說,便往鄉場去了。

  文義傾其身上所有的零花錢,為父親買了一捆火紙,二十對香蠟。就是在年三十和三月清明、七月半鬼節祭祖,他們也沒捨得買過一捆火紙和這麼多香蠟呀!

  打從鄉政府經過時,小吳一眼看見了他,忽然興奮地喊住他說:「文義,你可來了!」

  文義站住,問:「有啥事?」

  小吳說:「有你二哥的一封信。」

  文義驚奇地反問:「真的?」因為從沒有人給他們寫過信。鄉郵政代辦所的門,他們是從來不會去光顧的。

  「可不是。」小吳說:「攏了很久了,沒人來取,爸就放到我這裡,叫我下鄉時給你們捎來。可這段時間沒事,也沒下鄉,就一直擱在我這裡。」小吳的父親是鄉郵政代辦員。

  文義聽了,又開玩笑地說:「當然囉,現在又不催糧催款了,下鄉幹啥?」

  小吳說:「你啥時才會學得正經?!」說著,去取出那封信來,交給文義。

  文義接過信一看,果然是寄給文富的。他不知道是誰會給二哥寫信,看了看信封下面,寄給人的地址是康平市。文義想了想,他們沒啥朋友和親戚在康平這個新興城市裡,他更納悶了。過了一陣,他準備打開看看,可又一想信是寄給二哥的,便打消了這個念頭,把信裝進衣兜裡,提著香蠟紙燭回家了。

  文義回到家裡,見父親顯然是在等著他。家裡那只蘆花大公雞,已被縛住翅膀和雙腳。見文義回來,余忠老漢到樓上提出一隻大竹籃,籃裡已盛了一碟大米、一碟小麥、一碟玉米,還有其它雜糧。糧食上面還有幾隻核桃,半瓶白酒,一塊巴掌大的熟臘肉,幾片豆腐乾,一段香腸。他把籃子放在桌上,接過文義手中的東西,都裝進籃子裡。然後,進廚房取出了那把明晃晃的菜刀,一手提籃,一手提雞,就出門往西北角的土地梁去了。

  文義見父親準備的東西是那麼齊全,神情又是那麼虔誠認真,並且還是用活雞作祭品,這在過去祭祖祖先的儀式中,是從來沒有過的。一種崇高的、肅穆的宗教意識,也突然在文義心中升起。他立即跟在父親的後面,想去親眼看一看父親怎樣祭祀土地神。

  這時已近中午,天空中開始出現鑲有柔軟白邊的淡灰色雲塊。這些雲塊,好像散佈在汪洋大海中的無數個島嶼。太陽在這些島嶼中穿行著,一會兒被遮住了面孔,大地便霎時陰了下來。一會兒衝出雲層,陽光又猛然刺得人睜不開眼睛。田野上已沒了勞作的莊稼人,四處顯得空曠寂寞。

  父子倆一前一後來到了土地梁的土地洞前。文義怕父親發現責怪,便蹲在左邊一塊石頭後面——從這兒可以看見父親的一舉一動,父親卻因為有棵桐子樹擋著,一點看不見他。這個士地爺棲身的地方,僅是一米見方的一個巖洞。文義記得小時候,常和文富、朱健來這兒玩,洞前茅草一尺多深,洞內青苔遍佈,陰森森的怪嚇人。有一次,他們幾個正在洞前玩,忽然從洞裡竄出一隻灰色的大野兔,把他們嚇得慌忙逃竄。可現在,情況大不一樣了。文義從石頭後面看見,洞前的青草被鏟得乾乾淨淨,不知是什麼人,還在前面搭了一張石板,以做供桌。洞內的青苔也剷除了,那個笑模笑樣的土地佬兒,身上被塗了彩,沿肩還披掛了許多紅布條,彷彿一下返老還童了似的。石板供桌後面,殘存了許多紙灰、香灰。文義想,看來父親並不是第一個來敬土地神的人,不知有多少人來祭過了。「真是世事變了,這麼多人求靠起神仙,到底是咋回事呢?」

  文義正這麼想著的時候,見父親彎著腰,一樣一樣地取出了籃中的東西。他把香燭紙蠟放在一邊,先拿出一碟一碟的大米、小麥、玉米、雜糧、豬肉、香腸、乾果等,一件一件恭恭敬敬地擺在上地神前面的石供桌上,再把二十對香和二十對蠟,分別插在供桌前。做完這些過後,他才摸出火柴,點燃香、蠟,然後朝土地神的石像跪了下去,雙手合攏,恭恭敬敬做了一個揖後,自言自語地說開了:

  「土地老爺在上,小民余忠,從昨年以來,就像觸了霉運,屙泡尿也咬手,運氣只有那樣孬了。先是媳婦看到要過門了,卻突然跟人結了婚。接著女兒又出了事,私自跑到城裡,至今沒和我們見面。打了春後,供養的五保戶生病住院,大隊幹部文錢不給,眼看著秧苗長得好,一家人歡喜麻了,沒想到又遭病蟲害,咬得我們心疼。好不容易賣了傢具買農藥,卻又買到假農藥!土地老爺在上,望你大發慈悲,保佑我們一家無災無難,五穀豐登,來年我祭你整豬整羊!今天不成意思,備點薄禮,請土地老爺開恩降福!」說罷,重重地在地面叩了一個響頭。叩完,拿過身邊的白酒瓶,打開蓋,倒了一些白酒在地下。然後又叩了一個響頭,接著又倒了一些白酒在地下。這樣做了三遍,最後把剩下的白酒全傾在了地上。叩拜完,老漢這才拿過那捆火紙,抖開,在蠟燭上點燃,一張一張燒了起來。

  此時,幾片淡灰色的雲塊,懸浮在余忠老漢的頭頂上空,它們輕輕地移動著,最後靠在了一起,擋住了強烈的陽光。從對面埡口送來的徐徐微風,吹得蠟燭的火苗直晃。火紙燃燒的縷縷黑煙和片片灰燼,被微風吹得四處散開,溶進了淡灰色的天空中。

  燒了很久,余忠老漢才把一捆火紙燒完,這時,他提過了身後的大雄雞,又朝土地神的石像叩了一個頭,說道:「土地老爺子,為了表示我的誠意,我今天先拿一隻活公雞祭你!你可要大慈大悲,為我家消災免難呀!」說畢,老漢毫不猶豫地拿過那把明明晃晃的菜刀,把雞頭抵在石供桌上,手起刀落,那個有著紅艷艷雞冠的美麗雞頭,就滾到一邊去了。文義看見那只做犧牲的雄雞,雙腳還踢蹬著,一股濃濃的鮮血從斷脖裡噴射出來,濺得土地爺滿身都是。

  余忠老漢見雞不動了,放下來,最後又朝士地爺叩了一個頭,這才直起身,把那些碟子和死雞裝籃子裡,一步一回頭,戀戀不捨地離開了土地神棲身的石洞。

  文義等父親走遠了,才從石頭後面站起來。此時,他的心裡,並沒有因父親既荒唐、又虔誠的行動,感到可笑。相反,卻像灌滿了鉛一樣沉重。他想了想,走到那個石洞旁邊,看了看那個慈眉善眼、樂呵呵的石像,也忽然學起父親的樣,朝石像深深鞠了一躬,然後說:「土地老爺,如果你真能顯靈的話,那麼,我就拜託你,請你轉告各級當官的、掌權的,還有社會各界人士,一不要忽視農業,不要因為糧食產值低,就把農業和農民當局不值;二不要坑農騙農,向農民出售偽劣種子、農藥、化肥;三不要把農民刮得太狠。農民日子稍稍好點,遠不像報紙、廣播上說的那樣,硬是富得流油,因此八方神仙都來向農民揩油。土地老爺,你把這三點話捎到了,我也一定重謝你!」說完,也真像那麼一回事似的,又朝石像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下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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