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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四五點鐘的太陽,雖然還在向廣袤的田野頻送光和熱,可是,投在翠綠的莊稼上、清澈的河水間,以及人的皮膚上的縷縷金線,已經威力大減了。在柔和的粉紅色的光芒裡,大地像進入了一個童話世界,一切都變得美麗、奇幻起來。

  在溫柔的陽光普照的田野上,余忠老漢正在開挖著自己責任田的田缺,放出裡面多餘的水——文義說,噴農藥的田,只能保持一巴掌的淺水。這時,他幹得是那麼專心致志,又從容不迫。他先瞇縫起眼睛,審視了一下田水的深度,然後再確定田缺挖開的深度。田缺挖開了,水流立即輝映著太陽的簇簇光線,唱著歌兒歡快地從他腳下流過。這歡快的水流聲和柔和的粉紅色陽光,加上長勢良好,一片翠綠的秧苗,一切都讓這個莊稼老漢心滿意足。

  我們已經知道,不論遇到多大的困難和打擊,余忠老漢總是沒有泯滅希望。希望總是像影子一樣,始終不離地陪伴著他。當他和他的兒子們從城裡購回農藥後,這種希望的風帆鼓得更大、更堅定了。現在,他的三個兒子——文富和文忠正背著噴霧器,在上面田裡噴著農藥,文義則像指揮作戰的元帥一樣,一邊在田埂上,按書上說的比例稀釋著農藥的濃度,一邊大聲地對兩個哥哥叮嚀著噴射方法。「龜兒子蟲,龜兒子病,這下你們就曉得火色了吧!讓你們咬,讓你們侵害秧苗,要你們都死不到好路!」老漢這樣樂呵呵地想著。此時,他就好像親眼看到那些瘟蟲子、瘟病菌掙扎難受,又紛紛倒斃一樣,開心極了,愜意極了,眉毛跳動著,鬍子上翹著,滿臉的皺紋舒展得像一朵盛開的金絲菊了。

  這時,再沒有什麼能讓老人這樣高興了。他不是為什麼國家大事高興,他只是為他的三十畝稻子高興。這種高興也許有點渺小,但和他的職業,他的生活息息相關。如果要他反過來,放棄這種高興,而要他去為國家某項大事毫無緣由地歡喜,也許他高興不起來。現在,他感到三十畝稻子有救了,感到秋後金燦燦的稻穀在向他招手了,感到一家人又可以豐衣足食,過上平安的日子了,他才會發出由衷的微笑。

  一陣濕潤、涼爽的微風吹來,稻苗隨風搖曳,簌簌有聲。這親切的聲音,老漢覺得是秧子向他傾訴感激之情!他種了幾十年莊稼,雖然年年重複的都是相同的內容,可他總覺得這些莊稼和人一樣,是活生生的物體,有聽覺,也有感情。他只要用眼一瞅它們,用手一撫摸它們,它們都會向他點頭,向他微笑,向他說著感謝的話語。他一輩子沒有離開過村子,最多只到過縣城,對莊稼以外所發生的一切,他都可以不管。而唯獨對莊稼的稟性他卻瞭解得一清二楚。莊稼就是他的生命。只要有了莊稼,他便不會悲觀失望。如果莊稼獲得了大豐收,他就會興高采烈,否則,便會悲觀、喪氣、失望。

  除了莊稼,另一個使老漢樂觀地抱有希望的,是他的三個兒子。從三個兒子生下起,他便沒有抱有很高的成龍成鳳的奢望。他只希望兒子們能像他一樣,老實、正派、勤巴苦做、省吃儉用。現在看來,兒子們都沒辜負他的期望,都像他脫的「殼」。在三個兒子中,余忠老漢已明顯感到,老三文義比兩個哥哥有出息。這小子到底多喝了幾年墨水,說話做事有板有眼。看他現在指揮兩個哥哥噴藥的樣子,比原來的支部書記余華祥,不知要能幹到哪裡去了!這小子說過的話,預料的事,沒有一樣不是實現了的。外人都說:「文義嘴巴有毒呢!」真是,這小子越來越不可小看了。

  生活,對余忠老漢來說,就是這麼簡單,這麼明白!

  正在余忠老漢被希望鼓舞,沉浸在美好的遐想中的時候,文義提著農藥,往這塊田來了。

  余忠老漢看了看田裡的水,己放得差不多了,急忙堵住了田缺。

  「爸!」文義來到了余忠老漢面前,放下農藥,關心地說:「那些田的水都合適,不需要放了,你回去歇著吧!」

  「歇啥!」老漢眼裡閃著慈祥的光輝,親切地看著兒子回答:「人是勞碌命,越耍越不自在。」

  文義見父親自從上午買回農藥後,不但眉頭舒展開了,而且說話的語氣、聲調都充滿了仁愛和慈祥。文義也知道這是父親對今年的收成和全家的生活,又充滿信心的緣故。文義暮然想到,父親正處在高興和快樂中,何不趁這時把二哥和玉秀的事,對他老人家說說,試試他的態度呢?想到這裡,文義便繞了一個彎子,對余忠老漢說:

  「爸,二哥今年都二十六了,他的婚姻,你們老人家該拿主意了。」

  提起這事,余忠老漢的眉頭一下子皺緊了,半晌,才無可奈何地回答文義:「你以為我和你媽不著急?不是姻緣不成親,我們也莫得辦法呀!」

  「爸!」文義這才開門見山地說:「不瞞你說,玉秀姐打算和石太剛離婚,然後再和二哥結婚。二哥也同意,這是現成的媳婦,不要你們操心了,你老人家贊不贊成嘛?」

  「啥?」余忠老漢如聞天方夜譚,立即目瞪口呆起來。半天,才突然忿忿地說:「撞她媽個鬼!早要這樣,她當初為啥要嫁給石太剛?!」

  「爸,過去的事情就莫說了吧!」文義說:「玉秀姐對二哥,一直都是有感情的!」

  「有孩的個感情!」余忠老漢生起氣來了:「有感情就不會這山望到那山高了!這陣她莫得丈夫了,又想回頭勾引原來的男人,就算有感情囉?」

  文義聽見父親說出這樣刻薄的、損傷別人的話,心裡產生了一種不高興的情緒。同時,也為玉秀抱不平,便用了幾分委婉的語氣說:「爸,你不要這樣說人家!也要回頭看看自己的人……」

  「自己的人又咋樣了!不囗不瞎,拿到人市上比,不比哪個差,哪有找不到婆娘的!」像對待生活一樣,余忠老漢對兒子們的婚事,也仍然沒有灰心失望。

  「爸!」文義見父親一副強牛筋脾氣,知道一時說不轉他,便改換了語氣勸道:「二哥已經那麼大的年齡了,從玉秀退婚後,連媒人也莫得一個上門。在這件事上,你可要好好想一想,莫誤了二哥一輩子大事。」

  余忠老漢還是抱定自己的堅定信念:「世界上只有剩谷剩米,莫得剩兒剩女,我就不相信他要打一輩子光棍!」

  正說著,文忠和文富噴完了上面田裡的農藥,往這塊田走來了。此時的文富,心裡正輝映著七彩陽光,充滿了無比甜蜜的幸福感。農藥買回來了,莊稼有救了,更重要的,是他和玉秀重新相愛了,並且愛得那麼深,那麼火熱,以至於做成了男女那事。不但如此,玉秀還要嫁給他,和他親親熱熱過一輩子!過去日思暮想的事,就要實現了,這咋不叫他心花怒放呢!從回到家裡,他看一切都覺得親切、新鮮,心田裡再不是陰霾的天空,而是充滿了嬰孩一樣的純淨天真。山川、河流,在他眼中可愛;莊稼、禾苗,在他眼裡可愛;父母兄弟,在他眼中更是可愛。幹起活兒來,他覺得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走起路來,只覺得腳下像安了彈簧一樣。說起話來,嘴也有幾分靈巧了。就是呼吸一口氣,鼻子也似乎比往日靈敏,大自然的清新味兒讓他感到甜蜜。

  沉浸在幸福中的年輕人喲!

  可是,就在他心裡無比歡愉地往這裡輕快地走來的時候,文富壓根兒也沒想到父親和文義在說什麼。

  他剛走攏田埂,父親兩眼盯著他,把他喊住了,然後冷不防地厲聲問:「聽說玉秀想和你結婚,有沒有這回事?」

  文富立即愣住了,沒想到父親會在這時直通通地問他。他看著父親有些咄咄逼人的眼光,心裡突地一緊,臉上不由自主地變紅了。「嗯!」他慌亂地點了點頭。

  余忠老漢還沒答話,忠厚老實的文忠聽出了一點名堂,連想也沒想一下,便斷然說:「好馬不吃回頭草,再娶不到婆娘,也不要她了!」

  文義不滿意地瞪了大哥一眼,可想一想,大哥是個直人,他還不知道真情呢,於是就把不滿壓在心底,笑著對文忠說:「大哥,看你說得那麼肯定,如果二哥硬要娶她呢?!」

  「除非等我和你媽四腳長伸,閉了這口氣!」余忠老漢盯著文義,卻明顯是說給一旁門頭雞似的文富聽的。

  「是不該娶個二婚嫂,何況她原先又吊過我們眼皮?如果要了她,別人會說你硬是餓癆了,找不到婆娘。」文忠不知有是有意還是無心,明顯地站在父親一邊。

  「我前世也不知做了啥可惡事?」余忠老漢忽然垂了頭,內心無限悲愴地說:「出了一個現世報,又怕要出個現世報!」

  「爸,這和文英出的事不同!」文義解釋說:「就是文英,也不是多大不得了的事。」

  「啥子才是大事?」余忠老漢氣憤地瞪著文義吼了起來:「外人曉得了,還不把你祖宗八代罵盡!你還嫌丟人現眼不夠,在一邊幫黃腔?」

  文義不屈不撓地和父親爭辯:「爸,你剛才說,不是姻緣不成親!他們經歷了一場那麼大的波折,最後還是要走到一起,正是他們的緣份呢!」。

  「屁的個緣份!有緣份又不得退退搞搞的了!」余忠老漢堅持自己的觀點不變。

  文富聽了,非常痛苦地背起噴霧器,「咚」的一聲跳進秧田裡,打開開關,一邊氣憤地、胡亂地噴著農藥,一邊生氣卻是堅定地說:「我的事,不要你們管!我就是要娶她!」

  「除非你像文英一樣,滾出去,永遠不落這個屋!」余忠老漢也怒火中燒,對著文富的背影吼道。

  一個因對未來重新充滿憧憬而剛剛恢復寧靜與和諧的家庭,因了文富突然出現的婚事,又陷入了新的矛盾和苦惱中。

  這時,文富心中的七彩陽光沒有了。他只覺得周圍的天空暗了下來,心裡憋悶得想哭。他心不在焉地噴著農藥,把藥液噴得有一搭,沒一搭。他想起玉秀,想起一切,只有他才知道他倆的愛有多麼真切、深厚。他多想對父親把這些說清楚呀!可是,這些兒女私事,一來他羞於說出口,二來他又怨自己口笨,茶壺裡裝湯圓——嘴嘴拿不出。此時,他越是怨恨自己,怨恨父母,越是思念玉秀,越是想把自己的心裡話,說出來,叫出來,喊出來。想著,這個質樸的莊稼漢子,終於忍不住自己的感情,讓滾燙的淚水從眼睛裡湧了出來。

  此時,文義心裡也非常難受。這難道就是他那個質樸得可以接受很多欺騙;寬厚得可以承受很多不該承受的負擔;容納很多不該容納的壞人壞事;仁慈得見了比自己更不幸的人就恨不得脫了褲子給別人穿的單純的父親嗎?可是現在,為了維護自己臉上和家庭的一點可憐的面子,他竟然對一個鍾情於自己兒子的善良、溫柔、不幸的女人,難以容納,竟然可以置親生兒子的幸福於不顧,固執得近似於愚頑,並且說了許多傷害別人的、如俗話所說的:「牛都踩不爛」的話,這又是多麼可怕的、複雜的人性啊!

  但他還是相信,父親的思想總有一天會轉變。對這一點,就像父親對生活一樣,文義也充滿信心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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