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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不知是在幾億萬年前,造物主一個不經意的惡作劇,把這裡隆成了一片巍峨的高山。這是真正的滄海變桑田呀!你只要看一看那崔鬼高聳的山體中,偶露崢嶸的一塊塊溜回光潔的鵝卵石;只要看一看那陡峭嶙峋的怪巖裡,夾雜著的一層層只有海底才有的珊瑚石,你就會相信造物主的力量。

  這山,叫作大巴山。

  不知你是否對山產生過一種崇敬與畏懼?如果沒有,你應該到大巴山裡走一走。

  你什麼時候去巴山,從哪兒去,採取哪種方式去,這些都不要緊。要緊的是你一進入巴山,你首先會被巴山的氣勢所懾服。你目之所及,都會是山;大山,小山,氣勢雄偉的山,玲瓏秀氣的山,群峰環抱、眾星拱月的山,一峰獨秀、卓爾不凡的山,大山接小山,小山靠大山……你看見了麼?你一定看見了。當崢嶸陡峭的山峰和縱橫交錯的溝壑,相互咬噬著起起伏伏的時候,這連綿千里的巴山,難道不是一幅凝固了的海浪嗎?你一定會贊成我的觀點。仍然一定會相信億萬年前那海的精靈,還活在這凝固了的重巒疊蟑中。

  你要去找這不死的大地之魂嗎?順著逶迤的群山往裡走吧。你要有足夠多的信心走巴山的小路。那小路似真似幻、輕柔靈秀地繚繞在群山之中,有時候,你看見它在雲端深處斷了,但你切不要以為那就是盡頭。當你轉過一個山頭,那雲梯似的小路又像煙縷一樣,在山那邊蜿蜒起伏。這是沒有盡頭的路,盈滿古老的故事,又生長著希望的羽翼,交織著嚴峻與溫柔。你說你走不下去了,你要與這怨鬼般的小路分道揚鑣了。然而,就在這時,你聽見前面傳來了一陣高亢激越的「喲呵——呵——呵呵呵」的喊聲,群山震盪,萬壑回應。那不是演唱,卻抑揚頓挫,驚心動魄。你順著喊聲看去,終於發現了在那蜿蜒伸展的小路盡頭,有幾雙赤著的大腳,在緊張有力地與那山路怨鬼般地糾纏。你看見他們背上背負著的如小山似的東西,你以為他們就要倒下去了。可是,當你的目光隨他們遠去,看見他們消失在雲端裡以後,他們的腳步還是那麼堅定,那麼實在。

  好了,你爬上了一個山峰,山風給你送來了稼禾和泥土的氣息。有點淡淡的甜,鹹鹹的澀,酸酸的腥,還有點兒像是泔水缸似的溲。你舉目四顧,終於在兩山的皺褶間,看見了一片被稱為「壩子」的田野。這「壩子」委實太小了。那田,像彎彎的月牙,一溜一溜摞疊上去。那地,像圓圓的撮箕,一塊一塊鑲嵌在纍纍亂石中。雖然是那麼不起眼,但你卻感到了土地的存在,就像感到你身邊的大山真實地存在一樣。在一彎狹窄如帶的田裡,你看見了一位耕耘的老人。那頭上變色的頭帕,那古銅色的赤裸的上身,那青筋畢露的手臂,還有那頭同樣蒼老得瘦骨嶙峋的老牛,以及介於牛和人之間那把已經開裂的拱背犁,使你覺得時間彷彿倒流了幾個世紀。如果你再仔細一點看,你還會發現在耕田的老人旁邊,那位鋤地的農婦,你同樣看不清她的面目,可是,那把在陽光下閃著銀輝的月亮鋤,也許會給你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這時,你看一看他們屋簷下那一串串金黃色的玉米,看一看他們壩子中那一堆堆小山似的洋芋。聽一聽他們圈裡那一聲聲豬牛的歡叫,你就會知道他們的日子,不光只有山的沉重,還有花一樣的歡樂。

  或許你不願再與繚繞的山路糾纏了。你聽見了丁冬作響的水聲,你的精神為之一震,你就順著那歡快的音符往外走吧!你尋到了那音符的源頭,不過,卻是那麼孱弱,一咕嘟一咕嘟地,好似螃蟹冒泡泡。可是,你看見了千百萬個這樣的「泡泡」,從一個個石罅中冒出來,匯在一起,抱成一團,終於形成了溪。七姑娘溪……你看見這樣無數條溪流,從層層疊疊的群山中流出來,又消失在層層疊疊的群山之中。在不捨晝夜的流淌中,他們漸漸長大長肥了,變成了河。它們沒有筋骨,卻能撞斷樹木;沒有利齒,卻能咬定河床。它們流出了巴山的性格和節奏——殘崖斷壁處,它發出如雷的怒吼;跌宕起伏處,它捲起飛濺的浪花。只有在一馬平川的地方,它才會靜若處子,映現著無垠宇宙中的白雲蒼狗……你就順著這樣的河走了出來。你走過了前河,中河,後河,巴河,洲河,通江河……這些曲曲折折的河流,呈現在你眼前的,便是一條浩浩蕩蕩的大江了。

  記住,這江叫渠江。

  你先看見的,是一段浩渺的江面。河谷是那麼開闊,河床是那麼平坦,水流是那麼舒緩,支流是如此的繁多。沖積平壩比比皆是,你一定會認為是進入江南水鄉了。

  你繼續前進,除了兩岸的美景外,你現在還真正看見了大塊大塊的土,各種各樣的上,你被土壤的氣味薰得透不過氣來了,你不經意間被什麼絆倒在了土地上。當你爬起來的時候,你完全成了一個土人——上頭土腦,土裡土氣,身上浸著成津津的土汁,日裡唱著酸溜溜的土曲。你回頭打量將你絆倒在地的物件,突然發現是一塊秦時的瓦,或漢時的磚。原來,你站在了一座古城的遺址上。你拿著秦時的瓦,沐著漢時的風,再看看不遠處那座被殘陽切割成優美的幾何圖案的漢將軍馮煥闕,你是否又有了夢魔般的感覺?你抬起頭來,看見從那遙遠的地面上,從那被遠山飄下來的夕陽中,從河面上繁榮昌盛起的淡淡的霧嵐裡,走來了一位牽牛的老人。仍是那把拱背犁,仍是那頭老黃牛,也仍是纏頭帕的老人。你疑心是山裡那位老人走了出來,可是別忙,那老人身後分明還走著幾個後生小子,雖然也扛著同樣的月亮鋤,可他們顯得有了如野草般的勃勃生氣。陽光零亂地鋪在他們面前,一切是如此的安詳和美麗。你知道我的故事就要開始了。是的!我不知你是否尋到了你要找的大地之魂?沒有找到也莫關係,請你關注我下面的敘述。你說,你不知道我的故事發生在什麼地方?對,我沒告訴你。你已經到巴山渠水走了一遭。你聽那江岸上,正丁當脆響地傳來一串歌謠——

   太陽照在渠江上唉,

   余忠老漢耕田忙唉。

   兒子唉,相了個乖媳婦哩,

   賣了餘糧哎,好修房哩……

   兒媳婦,被個體戶奪了去哩,

   余忠老漢淚汪汪……

   兒女都吵著要去打工哩,

   農民啊,到底還種不種糧?……

  這歌是余家灣的一首村謠,告訴你吧,這故事也就發生在余家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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