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一進臘月,各鄉鎮早早地就老和尚收攤吹燈拔蠟放眾人回家喝酒去了。今年不行,今年上下抓得都特早特緊:縣裡是一過元旦就把九五年的事都給安排了,該簽字的簽字,該定指標的定指標,該翻番的誰也不能含糊全得認下;各鄉鎮的頭頭一看縣裡拉出的這架式,誰也不敢把活推到年後去,都噌噌竄回去緊招呼。七家鄉鄉長李德林愣忙到那種地步吧,他家離縣招待所也就有二里地,在縣開好幾天會他竟然沒回家住一宿。其實他也不是真忙到那份上,他曾經偷著回家一次,可沒想到於小梅根本就沒露面,那天晚上等到十一點半了,李德林心想別再是這娘們跟旁人相好去了吧,一個半路夫妻,這都是沒雞巴准的事,我別傻老婆等漢子了,回頭一回招待所那幫鄉鎮長再掐咕我說我回家摟媳婦,其實我在這房子裡挨一宿凍,我也太不合算了,於是鎖上門就回招待所了,回去編瞎話說讓人拉去喝酒去了。往後幾天會下還就真忙了,主要是找縣領導和一些部門的頭頭談要上的項目,完後散會就□回七家緊安排部署,一直忙到臘月二十三過小年頭一天,琢磨琢磨差不離了,才給大院裡的幹部放了假。放了假人家都走了,李德林還走不了,他惦著夏天讓洪水沖了的那些受災戶,他又叫上秘書老陳坐車到各村轉了一圈,看看臨時借住的房子嚴實不嚴實,發下去的衣服被子到沒到人家手,過年包餃子的肉和面都備下了沒有。一看還真行,各村基本都給落到了實處,有些戶災民得的東西比他們原來自己家的還多還好,有一個老漢披著嘎吧新的綠棉大衣,他說多虧了受災啊,要不受災這輩子恐怕穿不上這好衣服。李德林說可別那麼看,還是少受災的好,各位都好好吃好好喝把身體養得棒棒的,來年想法子把損失補回來。有個村民說身體沒問題,要是補孩子嘛,這一臘月就能種下一茬,來年旱澇保收還個個肥頭大耳。這莊稼夠嗆,因為好多地都給沖走了,再著急也不能往石頭上去種。李德林一聽給老陳使個眼色,老陳心領神會跟村幹部就講過年期間哪個村要是弄出規劃外的肚子來,村幹部們你們喝過二月二就拎尿罐子到鄉里報到,咱來個全封閉學習班,夜裡不許上廁所的,把村幹部都說樂了。李德林說:「別樂,這可是真格的,叫你們半年不許沾老婆邊兒。」
村幹部們說:「破老婆子沒勁,能打麻將就行,再能喝酒。」
李德林說:「喝酒?喝尿吧!」
轉完一遭老陳說,李鄉長你也該回家去了,我也得走了,要不然咱倆都成規劃外的了。李德林一想真是的,心中不由暗暗叫苦:他從縣委辦下到這七家鄉當副鄉長後來當鄉長整三年了,原指望干個一二年就挪回去,不成想這七家鄉太偏僻太窮沒人願意來,原來黨委書記調走了就把李德林一個人撂在這了。李德林心裡明白,要想調回縣城弄個好位置,一個重要的條件是當上鄉鎮一把手,所以就耐著性子等著當書記,偏偏這一陣子說要機構改革,人事都不動,結果愣瞅著一把手的位子就是得不著。還有不省心的就是李德林在個人家庭生活上是有喜有憂,喜的是按照這幾年時興的做法,各鄉鎮的頭頭都在縣城蓋房子,李德林也張羅起三大間,跨度都是六米半的,跟他原先住的縣委家屬院一間半簡直是天上地下的差別。倒霉的是他先前的媳婦沒那個命,才住上新房不到半個月,跟她們單位外出旅遊出了車禍撞死了,這可把李德林坑夠嗆。幸虧他愛人打結婚就有毛病沒孩子這些年抱過倆都不合適又還給人家了,李德林料理完後事才得以輕手利腳繼續在外邊工作。後來朋友們又給撮和了一個,就是現在的於小梅,於小梅三十八,李德林四十四,於小梅是紡織廠的會計,是離婚的,娘家就在縣城,人長得比李德林原來的媳婦強多了,但也看得出來是好打扮好交際的人,李德林一開始有點不同意,心想我找的是踏踏實實過日子的,找這麼一位到時候把我再甩了咋辦。朋友們說現在像於小梅這樣光身一個人的女的不好找了,旁的起碼給你帶一個犢兒來,你當後爹光拉套也得不著好,不如同意了小梅。李德林一想真是那麼個理就同意了。五月節時辦的事,於小梅就住進了新房,但後來下面發水受災,李德林也沒度啥蜜月就回鄉下忙活去了,偶爾來縣開會辦事在家住上一兩宿,倆人上床看著也像夫妻,但彼此都有點生不愣的感覺,加上這次去縣開會回家沒見著於小梅的影兒,更使李德林心中不安,所以這一臘月忙裡漏閒時李德林不由自主地就想那新房子和於小梅的事,還好一忙起來又忘個屁的了。
在老陳的催促下李德林點頭說回家,老陳叫司機小黃把鄉里唯一一輛破吉普車開來,又幫李德林裝車。別看鄉是窮鄉,但到了過年的時候也斷不了有人給頭頭送些東西,李德林還不賴呢,盡量不收禮,但牛羊肉蘑菇核桃還有煙酒都有一些,這都是明睜眼露的事,也沒必要羞羞答答。李德林讓老陳和小黃往車上裝,又客氣客氣問你們用不,那二位說我們都有家裡啥都不缺。裝好了車都要開了,李德林跟老陳說:
「我還是擔心計劃生育那事,那事家家是工廠人人是車間的,沒人發動積極性都挺高的,過年一喝酒弄不好就麻煩了。」
老陳說:「這事防不勝防,咱也不能在旁邊盯著,好在不是十天半月就生,回頭有了再往下鼓搗唄。」
李德林歎口氣說:「媽的,一個翻番,一個人口,弄得咱一年到頭跟坐火爐子上過日子一樣。」
老陳說:「過年了你就好好放鬆一下吧,別再想這些事了,想也那麼雞巴回事,不如不想。」
李德林說:「有時它自己就冒出來,非得讓你想不可。」
小黃說:「把酒喝足了就不想了。」
老陳說:「這是個法兒。」
李德林說:「回去試試吧。」
車就開了。七家鄉離縣城一百多里地,都是山道挺不好走,這鄉從地名看便可知當初肯定沒幾戶人家,要不然也不能叫七家,現在雖然比七家人家多多了,但論鄉鎮企業論人均收入在全縣還是個末拉子。本來這二年有點起色了,但夏天發了一場大水把人給沖苦了,雖然李德林在縣裡硬著頭皮也說了什麼任務不減指標不變時間不延該翻番准翻番,但他心裡明白,九五年折騰一年能恢復到發水前的水平,就燒香磕頭阿彌陀佛了。可這些話還不能說,說了人家縣領導肯定不高興,自己想往縣裡調也會受影響,所以只能瘦驢拉糨屎賴漢子拽硬弓強撐著,到什麼時候說什麼話,估計這麼大個縣不會就一個李德林這麼幹,山再高總有過去的路,河再深急了眼也能撲騰過去。
李德林心事重重坐在車裡,隔一會抽根煙隔一會抽根煙還給小黃點著讓他抽。小黃開車好幾年了,對李德林家裡的那點事全清楚。小黃說鄉長您想啥呢大臘月的咋不大高興呢。
李德林苦笑道小黃啊你想想我心裡哪有高興的事呀。小黃說您那是高標準嚴格要求自己,其實咱們七家鄉在您領導下這二年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其實您只要往開處一想就全想開了,其實您最主要的是要……他說著說著把話又嚥回去了。李德林明白小黃說的是啥,小黃說的就是要養個小孩。李德林心想這小黃呀,說那麼兩句話哪來那些口頭語,「其實」個啥呀!還有什麼天翻地覆,如今連司機都學會說奉承話了,這事最好別往下發展,回頭開車淨琢磨詞兒,再琢磨到溝裡去,真來個天翻地覆,那可就奉承大發勁了。
李德林在鄉下這麼多年了,說話根本不忌諱啥,就說:
「小黃,鄉長我不是跟你吹,這回打結婚我就沒在家呆,兒子都耽誤半年了,往下一過年就行了。」
小黃見鄉長這麼跟自己說,很高興:「那當然了,要不然咋是領導呢,幹啥就得像啥,咱鄉上下要都像您一樣,還愁翻不了番,翻十個跟斗都寬綽綽的。」
李德林聽得心裡怪彆扭的,暗說你是說生孩子翻番還是經濟翻番呢?看來要想溜須拍馬還得好好學習,弄不好就叫人心裡硌縈。李德林忙換了個話題,說過年咋過,和小黃又聊了一陣。後來路上的車和人多起來,有幾個集市把路堵得水洩不通的,小黃顧不上說話了。李德林看著可地的過年的物品和一張張咧著大嘴笑的臉,他的心情慢慢又好起來,畢竟這幾年忙的就是為了老百姓都富裕起來,甭說產生了什麼感情啊什麼愛心呀,那都是時髦的詞兒,說歸其就是看原先窮得叮噹響的村民們變得富裕些了,心裡就痛快。這裡還有啥原由呢,李德林自己明白,自己從小也是在山溝子窮窩子長大的,小時候能喝碗糨粥就美得不知道太陽從哪邊出來,可惜爹娘死得早,要是活到現在,看著你們兒子當鄉長,吃肉比當初吃紅薯還方便,你們該多揚眉吐氣呀!李德林想著想著眼窩子有點發潮,他忽啦冒出個念頭:來年清明我弄他半爿子豬肉埋爹娘墳裡去讓他們慢慢享受;忽然又一想不能埋還得燒,燒了故去的人才能得著吃著,可就怕燒不透燒不沒,還是紙紮的啥東西燎了吧。後來他就想這事先放放吧,回家弄出個兒子來最要緊,那麼著就可以把於小梅給拴住了。說來可氣,於小梅她們那一大家子人本來並不很同意這門婚事,總覺得他們都是城裡人,找我這麼一個鄉鎮幹部給他們減了色似的,幸虧那陣於小梅可能是離了婚沒房子又不願意回娘家去住或者還有旁的什麼原因,沒大挑這挑那就應了下來,但現在看來這婚姻的基礎還是不牢,非得有個孩子之後才好。
吉普車跑了小半天,終於進了縣城,李德林扭頭瞅瞅,群山綿綿雲蒸霧繞,他真想說一聲老天爺啊,你當初造這個圓球時咋就弄出這些溝溝來呀,哪怕用□一屁股都坐平呢,也少了那麼多在深山老峪裡的百姓。這倒可好,七家離著縣城一百多里,這縣還有個三家離著二百多里地,看來過去封建社會也太可惡了,硬把那幾戶人家逼得跑那老遠去生存,這給現代化建設增加了多大困難呀。往下沒容李德林再想,車已經停在家門口。還真不賴,這回於小梅就一個人在家裡呆著,挺歡喜地迎出來幫著搬這抱那,完事小黃說快過年了我也得回家了,硬是連口水也沒喝就往回奔。李德林進屋瞅瞅於小梅,於小梅粉頭花臉地找茶倒水,一彎腰小屁股鼓鼓的,李德林隔著窗子看院門是插上了,伸手就抓於小梅,於小梅早有準備把杯放到一邊,問:「還是晚上吧?」
李德林說:「晚上再說晚上的。」就拉她進裡屋。於小梅說:「等會兒,讓我再看你兩眼再干。」李德林笑道:「咋啦?
怕弄錯啦?」於小梅說:「嗯,現在都打假,回頭來的是假老爺們,我不就窩囊了。」李德林摸摸胡茬子,指著牆上的照片:
「對著看清楚啊,可能瘦點了,這陣子太累。」於小梅進了裡屋,說:「太累還忙著幹這事?」李德林忙說:「腦子累,這不累,這累就麻煩了。」過了一會把事辦完了,於小梅說:「看來還沒違反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李德林笑道:「你咋樣?也一直閒著吧。」於小梅給了李德林一拳,說:「你快成從威虎山上下來的人了,見面就是這點事,怪不得我爸瞧不上你。」
於小梅說完了也就覺出來這話說得有點不合適,但也沒辦法了。這時外面有人敲門,有個男的喊:「小梅,大白天插門幹啥?走啊,劉廠長讓你趕緊去呢!」
於小梅整整頭髮,對李德林說:「昨天一宿沒睡覺,真沒辦法,廠裡的事太多,你先歇會兒,我一會兒回來做飯。」穿上大衣她就走了,剩下李德林一個人躺在沙發上,心裡這個來氣喲,先罵一聲於小梅他爸,這個老傢伙,他還敢小瞧我!
你不就是過去當過幾天工商局長嗎,也早退個雞巴的了,還神氣個蛋!咱們走著瞧,我要不叫你用夜壺蓋上那隻眼高看我一下子,我就不姓李!
李德林忽然想起剛才門外喊的啥劉廠長,他噌地站起來裡屋外屋仔仔細細看了兩遍,連土簸箕都看了,果然發現了幾個煙頭,再想找出點別的來卻沒找出來。他提著一個煙頭看了看,是紅塔山的,檔次不低,也不像是扔了許多日子的。
再把其他的煙頭都撿起來看看,都是紅塔山,看來是一個人抽的沒錯。李德林心想這可就有了問題了,於小梅是不抽煙的,肯定是一個男的來這抽的,這可是啥來著……對!是可忍,孰不可忍!老子在前面帶著老百姓苦幹實幹,你們在家也真打實鑿地干啦?操他媽的……還不錯,過了一會李德林又冷靜下來,暗暗跟自己說別急別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萬一是於小梅他爸或他哥來抽的,咱又能說啥?還是繼續往下觀察吧。不過,看來當務之急的事是啥這回是徹底弄清了,當務之急就是趕緊調回來,要不然費勁巴力地蓋了房子給不忠於自己的娘們兒和她情人啥的使用,自己不成傻小子了嘛!
「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
李德林走在縣城街道上,不知怎麼就想起魯迅有一篇小說開頭有這麼一句話。他想這話真是不假,別看有元旦新年,那不叫年,那就是比星期天多歇一天事,在鄉下呢,老百姓根本就不過。鄉下老百姓一年就過三個節,端午節中秋節和春節,按老百姓的話說是五月五、八月十五和過年,前兩節都是在忙活的時候過,也就是吃頓像樣的飯,就是這大年在閒時候過,可以不分黑白地盡情吃喝玩樂。李德林雖然在縣城裡工作過多年,但這兩年畢竟是在七家鄉的時間長,七家鄉政府所在地就一條街,土啦光嘰的車一過捲得對面看不清人,往各岔溝裡一走空氣是好了,但也見不到多少人。要那麼說計劃生育就不難了,不是,是說現在在地裡根本看不見幾個做莊稼活的,你也弄不清人家什麼時候該耪的耪了該蹚的蹚了,還有就是年輕人往外去打工的人多,到村裡開會也淨是老人婦女和孩子。縣城這街上可好,到這個時候都是提兜子拎包買東西的人啦,而且年輕人都穿著賊時髦的衣服,美不滋滋地逛。今年臘月一個雪花也沒掉,天藍藍的像塊水沖後的大玻璃,白亮亮的日頭在上面一懸,就耀得街上像通天大道一般,叫你心裡啥煩事都沒了似地那麼舒服痛快。李德林深深吸了口氣,冷不絲地一直鑽到小肚子裡,他自言自語道:
「唉,還是縣城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呀……」
這話一出他心裡就更癢癢了,他急急忙忙就奔縣委去了,進縣委大院就直奔組織部。組織部在新樓二樓,一樓是縣委辦公室,李德林就是從辦公室走的,所以到這就跟回娘家一樣熟。不過今天這樓內腥呼呼的跟魚市的氣味差不多了,看來是剛分了帶魚,而且這帶魚不怎麼新鮮。辦公室的秘書小丁正在樓道裡捆魚呢,小丁原先和李德林坐對面桌,抬頭見是李德林,小丁忙站起來抬抬手:「哎喲,你回來啦,這手也沒法握。」李德林說:「這帶魚味兒可有點不大對頭。」小丁苦笑道:「湊合吧,黨委機關能分點魚就不賴了,哪比得了您大鄉長。」李德林想起這二年裡小丁曾給自己打幾次電話告訴上面的動態,就問:「年貨置辦得咋樣?」小丁晃晃腦袋說:「別提了,我媳婦廠子一分錢不發,我這還是調資前的工資百分之六十,我還能置辦啥年貨……」李德林聽得直想歎口氣,後來一想我替旁人難個屁受,鄉里不也是一年沒發工資,一直到臘月十五東斂西湊的才能補上百分之八十。李德林問小丁:
「真是百咱不好意思找呀。」
小丁說:「你不好意思,你就在下面呆著吧,人家可早就動上了。」
李德林沉不住氣了,忙問:「你是說有的鄉鎮長已經盯上了?」
小丁說:「那當然了,你還以為咋著。」
李德林說:「小丁你回頭上我家去,我帶回點牛羊肉。」
小丁說:「不,我可不是沖那,我是衝咱哥們的情誼。」
李德林說:「是情誼沒錯。肉是肉。」
他推門就出去了,才走到樓梯處,就見前面有個胖子正往上走,一看就認出是三家鄉的書記胡光玉,胡原來是縣委書記的秘書,比李德林下去還早半年。胡光玉一扭頭也看見了李德林,倆人就都樂了,互相問些見面常問的話,後來還是胡光玉說:「找得咋樣?快回來了吧?」
李德林不好意思地說:「我,我是說別的事。」
胡光玉樂了:「好樣的。我可得回來了,再不回來我兒子就得進去了,媳婦也得離婚。」
李德林明白他說的是啥意思,調到基層去的幹部他自己苦點累點都沒啥,往往都是家裡這邊堅持不住了,特別是家裡有上學的孩子,沒人輔導功課不好還是小事,打架偷東西鬧出驚動派出所公安局的麻煩來,那才叫人頭疼呢。李德林怕胡光玉再問自己到組織部究竟幹啥,自己撒謊的本事連兩下子都夠不上,再說就得露實底了。於是李德林忙沒話找話說:「你那小子給你鬧啥禍了?」
胡光玉說:「媽個巴子的,成天看那些破錄像……」
李德林說:「武打的吧?」
胡光玉小聲說:「要是武打的還好呢,都是搞對象的,媽的,這麼點小就想搞對象,今年說啥得讓他當兵去。」
李德林連連點頭:「對,當兵好,鍛煉人。」
胡光玉臉上突然出來點笑意,問:「老兄,我那位新嫂夫人咋樣?」
李德林臉上發燒,嘴上卻不能軟,說:「能咋樣?都雞巴一個樣。」
胡光玉說:「不是我瞎說,像咱們這樣在鄉鎮的,不提防著點可夠嗆,你這媳婦長得又那麼漂亮……」
李德林說:「媽的,誰願意使誰使去,反正都是二茬貨。」
胡光玉搖搖頭說:「話是這麼說呀……」
往下沒等說,組織部一個副部長叫郝明力的推門從辦公室出來。郝眼神不咋著高度近視,戴個瓶子底眼鏡,走道盯著自己鼻子為。別看他相貌不咋樣,那也是縣裡四大能人之一,那順口溜是這麼說的——郝明力的眼,魯寶江的喘,於小麗的屁股,劉大肚子的臉。郝明力的眼就是上面說的;魯寶江是人大主任,是掌著全縣實權的人,可惜就是喘,一年喘一回,從正月十五喘到臘月二十三,雖然如此不影響上班不影響做報告,而且凡是有他在的場合誰都不能抽煙,倒也帶出不少不抽煙的幹部;於小麗呢,是於小梅的二姐,酒廠女廠長,喝酒跟喝水一樣,小時進過雜技團學蹬大缸,後來臀部就特發達,結婚那天一屁股坐塌過床板,後來因工作太忙顧不上家,她男人跟她生氣,她一屁股把她男的撞門外硌折一根肋骨;至於劉大肚子可了不得了,跟李德林是小學同學,考試沒及格過,可人家二百塊錢起家,現在手裡有一個大紡織廠和一個商場,二十年前因為臉上疙瘩太多連對像搞得都費勁,現在可好,疙瘩上摞疙瘩了,他卻看不上他媳婦了,聽說打了離婚,給他媳婦十萬塊,誰叫人家有錢沒處花去呢。話說回來,這郝明力可沒錢,他之所以能列入四大能人之一,除了眼之外,更主要的是他的記憶力驚人,全縣幹部只要經過他的手的,就跟入了電腦一樣,你的出生年月在哪任過啥職呀受過什麼表揚得過什麼處分是頭婚還是二婚違反過計劃生育沒有等等他張口就能來。可惜就是眼神差點,走對面了也常認不出是誰,所以他一直當副部長,有兩次要提他,上面領導來考察,見面他不跟人家說話,人家說他傲氣,把好事都給耽誤了。胡光玉可能和郝明力還沾點什麼親戚,所以胡光玉捅了李德林一下,意思是逗逗他先別跟他說話,結果他倆硬是和郝肩擦肩地走了過去郝都不知道,可是胡光玉一推郝的辦公室門,郝就站住了,轉過身問:「是哪位呀?」胡光玉笑道:「耳朵挺好使。」郝明力笑了:「不能都不好使。」
進了辦公室李德林一腳就絆在一捆帶魚上,那魚跟小丁的一樣,胡光玉說這臭魚咋放這呀。郝明力說哎呀我說屋裡咋這麼大魚味兒呢,這是誰放在這的。胡光玉笑道:「這是人家給你送的禮。」郝明力說:「不會,我眼神不好,人家怕送了我也看不見,都不送了。」胡光玉說:「那就送錢,直接送到手裡。」郝明力說:「更不會。我兩次把一百塊錢當十塊的花了,大傢伙都知道。」胡光玉問:「那我給你送點啥,你才能把我從三家調回來?」郝明力說:「送我個金山銀山我都不要,我這有一個你的政績的好報告就行。」胡光玉說:「我這幾年考察都不錯,咋不調?」郝明力說:「不錯的多啦,那還得領導定。」胡光玉說:「那我們去找書記。」他這麼一說郝明力才意識到這旁邊還有一個人呢,忙說:「真對不起,我還以為就你一個人呢,失禮啦失禮啦,這位是……」李德林跟郝關係一般,不能像胡光玉那麼隨便,忙自報家門,郝明力連忙上前握手,說道:「你辛苦啦,才回來吧,聽說七家鄉落實縣裡會議落實得很扎實呀,怎麼樣,家裡都挺好吧。真對不起,五月節時我去省裡開會,要不非喝你的喜酒去了,你有啥事就說吧。」
李德林聽得心裡熱乎乎的,原來人家連自己生活上的事都記得清楚清楚。李德林一感動就說了實話,他說我跟胡光玉的想法差不多,想問問縣裡對我的下一步有什麼想法。
他這麼一說,旁邊的胡光玉就直眨眼,說德林,你不是不想調嘛。李德林扭頭小聲說:「那會兒不想,剛才讓你一嚇唬,就想了。」
郝明力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略思索一下說了幾句套話,意思是領導上都想著你們呢,但目前能在各鄉鎮主持全面工作的人還不是很多,所以,你們身上的擔子不是說放就能放下的。看來人家郝明力畢竟是做了多年組織工作的,說出話來在親切的同時又有理有據,說得李德林心裡挺服氣的,也不好意思再強調個人的困難了,心想只要領導上想著自己,這事早晚能辦成。不料胡光玉這傢伙不吃這一套,胡說:「拉倒吧老郝,這話你留著會上說吧,頭年就說這麼重要那麼重要不能調,那稅務工商銀行的不是都有人調上來幹嗎?」
李德林一想對呀,忽啦一下剛平整點的心情又翻過去了,跟著說:「還有煙草呢?這回機構改革不是要調整嗎?」
郝明力倒也實在,估計這大年根子了,他也不願意把下面的同志弄得不高興,便說:「胡光玉你到哪哪亂。實話跟你倆說,機構就是不改革往上調幹部也是必然的,但調誰我可做不了主,你倆要是很著急的話,就得和主要領導談,到時候我給你們幫個腔。」
胡光玉說:「這還不賴,夠意思。」他說完了就摸自己的兜,手沒拔出來眼睛卻瞅李德林,李德林也不傻,一下就好像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心裡忽悠也就顫悠一陣,他不由自主地就給胡光玉使了個眼色,那意思是該上就上吧,隨即也摸自己的口袋。為啥李德林一下子就想到胡光玉這是要給郝送紅包之類的東西呢,因為鄉鎮頭頭在一起開會喝酒時說過送禮的事,說如今拉著大米拎著煙酒去領導家又受累又扎眼不說,人家也不缺這些東西,遇上那過日子還挺省的領導老伴,大米多了也捨不得給人,到夏天隔三差五的就曬大米簸蟲子,這也太給領導家添麻煩了。不是說上下團結奮鬥跟一個人一樣嗎?跟一個人一樣其實不現實,跟一家人一樣倒差不多,或者就把領導當作咱鄉鎮的人,年終給他們一份獎金就是了,人家願意買啥就買啥,哪怕他打麻將都輸了呢,咱那份情誼也算走到了。李德林當時喝著酒也跟著說這法子不賴,但他沒敢幹,主要原因是七家鄉沒這個財力,包括自己在內,鄉幹部們也沒這個承受力,一說鄉里來個客人都沒錢請人家吃飯,教師工資都不能按時發,你那邊拿多少多少錢給領導送禮,傳出去非反了漿不可。但從胡光玉的舉動看,人家可能就這麼幹了,胡光玉這傢伙的口袋挺鼓的,沒準都是紅包吧。
可沒想到胡光玉掏咕掏咕從口袋裡掏出盒煙來。郝明力因坐得近忙說對不起忘了給你們拿煙了,轉身拉開櫥子,拽出一條紅塔山來,李德林恍惚瞅著那櫥裡還有煙啥的,他自己的手在兜裡也就鬆開了。他臨出來時帶了一百塊錢,還都是十塊一張的,剛才已經攥到手裡,現在真慶幸胡光玉這傢伙滑頭沒掏,要不自己這一百塊錢也太丟人了,連一條紅塔山煙錢都不夠,還想請人家關照,也太不懂行情了。過了一會兒胡光玉要走,李德林也走,郝明力又一次囑咐找找主要領導或者在主要領導面前說話占份量的人,比如人大主任魯寶江。因為魯是前任縣委書記,又是現任書記的老領導,他說句話不能說是一言九鼎吧,在一些小事上也能一錘定音。
李德林出了門自然是往前走,胡光玉走了幾步忽然說把打火機忘在屋裡了,說德林你先走吧,轉身又回了郝的辦公室。李德林自然不能再跟回去,但他眼睛卻好像跟了回去,他足以想像得到這胡胖子進了屋之後就會把口袋裡的紅包掏出來送給郝明力,那個紅包裡不會是十元一張的票疊成一摞,而應該是百元一張的,有那麼十來張就夠可以的了……
「李大鄉長想什麼呢?」
迎面過來幾位和李德林相識的秘書,都是縣委辦的,叮光的正往樓裡扛整箱的飲料,小丁也在其中,他們都顧不上跟李德林說啥,跟李德林打招呼是因為怕相互在樓道裡撞上。
小丁有意往後退退,小聲問:「咋樣?」
李德林說:「沒戲。」
小丁說:「還是功夫沒下到。」
李德林說:「我這種功夫不行。」
小丁說:「那就抓緊練。看這飲料,整車地往這造。」
李德林說:「我能造啥?除了土豆子。」
小丁笑道:「那你就在下面弄土豆子吧。」扛著飲料進去了。
李德林再走出樓時,發現這會兒樓前停了不少的車,上上下下人來人往很熱鬧,天氣又很暖和,很有些春天就要來到的感覺。李德林正琢磨是不是去找一下魯寶江,大門口進來縣委書記的車,縣委書記姓強,比李德林還小一歲呢,強書記一下車就看見了李德林,強說李德林你來的正是時候,農業局水利局林業局正召開聯席會,研究九五年小流域治理,你們鄉要想上趕緊去找他們,去晚了黃瓜菜可都涼了。李德林還能說啥,忙謝謝書記的關懷,就噌噌去找那些局。這種小流域治理,是國家扶貧工作中的一項內容,早先扶貧就是給錢給東西,都是帶點救災性質的,現在是給項目,比如這小流域治理就是改造山區的山水林田路,國家撥錢,你干了得了錢,完後也就長久受益。所以各鄉鎮都把這事很當回事,李德林和班子成員已經商量好了,開了春就正式跑這事,因為小流域治理一般都是夏末以後開始,有關材料也都在整理中,可剛才強書記說這事都動起來了,實在叫人想不到。
李德林知道小流域治理辦公室在一家新建成的賓館裡辦公,他趕到那一看傻眼了,敢情好幾位鄉鎮黨委書記和鄉長都在那談呢,隨來的人有的正從車上往下搬東西。李德林有點著急了,進屋說:「各位來得可夠早的呀。」那些老兄老弟笑道:「早下手為強,誰叫你回家摟起媳婦沒完。」李德林道:
「你們早都摟過了吧,要不就快回家去摟,給我讓個地方。」就湊上前跟人家談七家鄉小流域治理的想法。工作人員說我們只管談項目的有關規劃,至於你們的項目能上不能上,還得領導定。李德林說那就找領導,人家說領導不在這兒。李德林拉過一個鄉長問你找的誰啥時找的,那鄉長說找的是農業林業水利局長,已經在這蹲了四天了。李德林心中暗暗叫苦,直埋怨自己實在是太遲鈍了太遲鈍了!扭頭出去連忙去各局找頭頭。可哪那麼容易說找就找著,都年根了,頭頭們事多了去啦,慰問啦開座談會啦看離退休老幹部啦還有抓時間跟關係單位和重要人物喝酒打麻將啊,反正是忙得一塌糊塗。在機關找不著,李德林就往這幾個局頭頭的家裡去找。找了兩家人沒找著不說,心裡還挺彆扭,有的連大門都沒開,說聲不在家就拉倒了。李德林琢磨是不是社會治安不太好造成的,可也不至於連面都不露,也太不講禮貌了。等到再到一家根本就沒人應聲,只有大狼狗汪汪叫,李德林就徹底灰心了,只好轉身回自己家。吃晚飯時他就把這事跟於小梅說了,於小梅樂了說:「你在鄉下呆傻了。」李德林最不愛聽這話,便問:
「誰呆傻了?」於小梅說:「你傻了唄,現在有錢有權的人根本不串門,一是人家在打麻將,你進去影響人家。二是房裡裝修得太豪華,不願意讓外人看。」李德林問:「那他們就誰都不見了?」於小梅說:「當然見,不是都有電話了嗎,一般都是先打電話通了信以後再定。」李德林聽罷不由地點點頭。忽然於小梅腰裡嘟嘟嘟地響起來,小梅低頭就瞅,瞅著說廠長又呼我了,然後就打電話,說起來沒完。李德林坐在一旁看著,他這個電話裝上了半年了,李德林沒打過幾次,看來於小梅的使用率是挺高的。李德林說:「有你腰裡那個機,再有電話,你和你們廠長快成一個人了吧。」於小梅放下電話,眨眨眼反問:「你這是什麼意思?吃醋啦?」李德林說:「不不。
我是說一個女的腰裡有這麼個東西,男的一呼這邊就響,怪有意思的。」於小梅說:「方便,好多人都有,將來你調回來也得有。」李德林說:「我可不往人家女的肚子裡呼。」於小梅不高興了,一邊穿衣服一邊說:「德性,就你這點小心眼,還想帶著群眾奔小康,回去還扛你的老鋤頭去吧。」李德林把半杯白酒一仰脖喝下去,說:「沒有老鋤頭,就沒有白面饅頭!
媽的,你還別小瞧我!我問你,咱家哪那麼多煙頭?」於小梅急了:「怎麼著?來人打牌時抽的!告訴你,這大年根底下,你要想不好好過,就明講,犯不上在這一點點逗氣,我們廠最近正分房子,你要是不想過快說別耽誤了我……」
於小梅砰地把門一摔出去了,剩下李德林一個人火冒三丈地嗷嗷亂叫,正叫著呢小丁愣頭愣腦地進來,說:「就你一個人在家呀,我還以為誰在這唱樣板戲呢!」
李德林說:「媽個巴子的!敢跟老子叫板,老子不吃你那一套!」
小丁撓了撓腦袋,說:「是和你那位吧,我告訴你一個新聞,而且跟你有直接關係。」
李德林問:「跟我有啥關係?」
小丁說:「劉大肚子要跟你成連橋啦。」
李德林愣了好一陣子:「哪個劉大肚子?四大能人之一?
我那小學同學?」
小丁說:「三尺六的褲腰,全縣就他一個。」
李德林問:「小梅她有倆姐,哪個換了?」
小丁說:「能是哪個,能人碰能人,她二姐於小麗唄。才進臘月散的,可能過了年以後就結婚。」
李德林問:「我那個老丈人同意啦?」
小丁說:「沒錢的換有錢的,還能不同意。你也得注意。」
李德林聽了小丁的話還真有點發蔫,心想要真是這麼著,可別自己這邊再傻巴呵呵瞎吆喝,還是想好了再喊吧,如果散伙了衝自己這年齡再找一個是不成問題的,找大姑娘也能找著,問題是你還有多大能力再折騰一回。當幾年鄉長,要說酒啊煙啊是沒少喝沒少抽,吃飯也用不著花錢,可除了攢下那份工資,旁的大便宜也沒得著過啥,唯一的便宜就是蓋這房子時磚啊料啊弄得便宜點,像報紙上登的那些一下子就受賄多少多少萬,那是不可能的事,就是有咱也不敢收。於小梅這女人雖說不那麼守譜,可她畢竟是城裡人,人家家裡沒人刮吃這頭,原先那媳婦人倒是不錯,娘家在鄉下,那兒還說是頭一批奔小康的地方,你瞅瞅她家那些三姑二大爺來一趟城裡,不是讓你帶著去看病就是托人打官司告狀,你給他們啥東西都要,總也丟不了那個窮相,你這邊一年到頭能得到的也不過是臘月裡的一摞煎餅烙糕啥的,有一年說殺豬了給送點血腸子來,粘乎乎的吃完拉屎全是黑的……
小丁不知李德林想啥,說:「德林,你別怕,要是走到那一步,我能給你再介紹一個,東關有個小寡婦,挺漂亮的,就是有倆孩子。不過沒啥,只要你有錢……」
李德林站起來就去找牛羊肉,說:「中啦老弟,我也不是拍電影,一會兒換一個媳婦。」
小丁接過一坨牛肉挺高興:「當鄉長不賴,這肉多了也行。」
李德林說:「太多了也是不廉潔。」然後他自己拿了一大坨,又往身上裝了幾百塊錢,就和小丁一起出了門。他要去人大主任魯寶江那兒,他知道小丁也不知從哪論的管魯寶江叫舅爺,讓小丁跟著一塊去,估計叫門啥的人家能開。
這時候天色已經黑墨一片了,月亮還沒有出來,星星在寒風中抖動著。街上的燈火卻是熱熱烈烈,新開業的商店和老鋪子都抓緊一年中最好的銷售時機,不分黑白地幹,時不時地就見賣東西的人舉著張大鈔票在燈前照,看看是不是假的,路邊賣拉麵的一個個笑面土匪一般拉顧客,賣瓜子水果的個個讓秤桿子撅上天,也沒有人注意他放在哪個星星上,小孩子們已經在放炮,有消息說縣城來年就跟大城市一樣不讓放炮了……李德林在這夜色和燈光中走著,渾身上下有些發熱,他明白他現在是在感受著一種生活,而這種生活是一種極具生命力的生活,讓世間一切正常的都感到——活著,多美好……
小丁路過自己家時把自己的那份肉放下,然後就聽他在院裡跟他愛人說你加點小心別傻呵呵一個勁給人家「點炮」,後來他就跑出來陪李德林去魯寶江家。魯寶江住的是平房,論他的資格,縣裡多好的樓房他也能住得上,但人家不住,這就跟北京一樣,大幹部就住四合院了,當然那種四合院和一般大雜院就不一樣了。縣裡不比北京,但魯寶江的大院也不簡單:一圈紅磚牆,裡面有正房五間和三間廂房,挨著廂房還有兩間小棚,院裡有葡萄架石桌石凳,還有一口壓水井和一個窖,其他像小花牆石子路也都該哪有哪就有。小丁一路走著就跟李德林講魯寶江院裡屋裡是啥樣,李德林問你咋這麼清楚,小丁說他家挖窖時找過我,搭小棚時我和泥。李德林說你這麼瘦幹得了嗎,小丁說人家那是瞧得起咱才叫咱去,再累也不能說累,結果怎麼樣,我媳婦從鎮辦廠一下子調到國營廠了。李德林笑道:「現在不是發不出工資嗎。」小丁苦笑一聲:「這不能怨我舅爺,當初沒看準,沒關係,過了年再調回去,那個鎮辦廠子現在紅火了。」
倆人邊說邊走不知不覺就到了魯寶江的家,小丁敲了敲裡面就來人開了門,小丁管那人叫舅奶,李德林一看見過但沒說過話,便自我介紹,小丁也跟著幫腔。人家那女人一看就是有身份的,很客氣地點點頭,然後小聲說真對不起,強書記正和老魯說事呢,這大冷的天,你們如果事不急的話,改日到單位找他吧。李德林一想自己再急也不敢在書記主任面前說急呀,就給小丁使個眼色說我們就不打擾了,小丁就拿起牛肉說這是李鄉長的一點心意,他那舅奶略微客氣一下就讓小丁放到小棚裡。這功夫李德林瞅瞅這靜靜的院子和掛著窗簾微微透出些亮光的屋子,真跟小丁說得一樣,不知怎麼他就感到有一股子慚愧,自己蓋了那麼三間禿尾巴新房就美得屁眼朝天,要是過到這架式上,興許還經受不住呢。
出了大門走了幾步李德林小聲說:「還挺給我面子,收下啦。」小丁笑道:「收下也白填圈了,小棚裡肉太多了。」李德林愣愣的就不往前走了,前面雪亮的車燈,嗖地擦身而過停在他倆剛離開的大門口,就聽小丁那位舅奶笑著說:「來啦,快進屋,老魯等著你呢。」一個男人笑道:「就是,缺我不行……」
小丁拽了一把李德林,李德林才慢慢地往回走,小丁說:
「別不高興,好事多磨,人家那是打麻將呢。」
李德林點點頭。後來小丁先到家了,李德林就一個人往回走,走到一條比較靜的街道上,他仔細聽,就聽見四下房裡有些嘩嘩洗牌的聲音,再聽一會兒又聽到嘩啦啦的水聲,一看是個小飯館外有一位衝著牆根正尿呢,尿著尿著光地又吐起來。李德林飯往上反趕緊往前走,這時涼風吹得他渾身上下有點發緊了,他找了個黑地方也想尿尿,還沒等站穩就聽黑處有人咳嗽,把他嚇得尿都出來了,一看黑地裡一對男女正摟著啃呢。李德林轉身又走,終於找個地方把那壺熱茶尿出去,然後就打了個激凌,渾身都輕鬆。他不禁自言自語:
「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縣裡的領導畢竟最像領導,城裡的夜晚畢竟最像夜晚,媽的,全城就我一個傻瓜……」
憋氣時說啥都行,但畢竟是鄉長,咋也不至於在街上走一趟就把覺悟都走沒了。轉過來兩三天李德林猛跑小流域項目,跑了一陣他發現這事吧也不都像有些人說的非得送多少才行,要那麼著共產黨的天下早完了,人家管項目的人也得看你能幹得差不離才能給你,要不經他手批出去的項目放出去的錢到年底一驗收任嘛效益沒有,他也不好受。當然如果你對項目的落實規劃做得好,讓他聽了放心,他就有意在你的名下打個勾,你再多少意思點,聯絡聯絡感情,你的事當然辦成得就比旁人快些,這倒是實情。
李德林找著了一兩個頭頭,又跟項目辦具體辦事的人疏通得有點門了,再往下定就得領導拍板兒了,可這會兒人家領導都來無影去無蹤了,連項目辦的人也沒幾個能在班上靜下心坐一會兒,一個個全是電話找BP機叫,買這個分那個。
女同志還得忙掃房洗東西,人家就跟李德林說你這事過了年再說吧,李德林一想也是,都雞巴這時候了算了吧,就回家了。到家一看於小梅也忙呢,穿件薄毛衣兩大奶子嘟嘟顫,袖子挽挺高使洗衣機洗衣服呢。於小梅說德林咱倆把話說開就得了,我都這歲數了也不想再幹啥,就跟你一心過了,你別總疑心我,別看我跟他們喝酒打麻將啥,到真格的時候我保證把住,身上這些東西所有權就歸你一個人還不行嗎!李德林說那是應該的事,要不然我這鄉長還不如一頭叫驢了,好叫驢還佔八糟不讓別的叫驢佔便宜呢。於小梅笑得格格的,說:「好好,我嫁給你也算進驢圈了,這就過年了,見著我爸媽會說點話,給我做個臉。」李德林說:「話咱會說,就怕人家瞧不起咱。」於小梅說:「不會不會,有我呢。另外,我姐的事你可能也知道了吧,劉大肚子那人挺牛氣,你別跟他治氣。」李德林心裡格登嚇一下,劉廠長劉廠長就是劉大肚子唄,小梅不就是給他當會計嗎,這回一下變成他小姨子了!李德林說:「好傢伙全縣四大名人你家就占倆,一個屁股一個臉,他倆咋湊一塊的呢?能不能吃飯時讓他戴個面罩之類的東西?」於小梅說:「去你的,人家疙瘩多,錢更多,你臉上光溜,口袋也光溜。」
按往常於小梅一揭這短處李德林肯定犯急,但這會兒心情還不錯,他也就沒往心上去,抽著煙跟小梅接著瞎逗,他說:「現在有的順口溜說的特准,『不管多大官,一人一件夾克衫,不管多大肚,一人一條健美褲』,就你姐那肚子屁股,也穿健美褲,真能趕時髦。你說你們姐倆可真能,一個把肉長在後面,一個長在胸脯子上,淨往值錢的地方長……」
於小梅拿著兩個瓶子說:「去去去!打醬油醋去!不搭理你吧,你就生氣,給你點臉吧,你就胡扯八扯,讓我姐知道了還不撕你的嘴!」
李德林說:「到時候我不承認,我就說都是你晚上在床上說的。」
於小梅說:「好好,咱晚上見,就你四十五個熊樣!」
李德林一聽這話有點發怵。這地方男人都忌諱四十五,起因是說一個二婚男人再當新郎時說自己四十五,其實比這大,頭一宿就現了原形,那媳婦就起了疑惑,手掂著那堆不爭氣的物件說:這是四十五?這是四十五?這故事一傳開來,男人自然而然就迴避這個數。李德林過三年偏偏就是四十五,而且回來這兩天他又發現個秘密,就是現在這女人吃得好身體又壯,可能又加上那些搞對象的電視劇啥的影響,到晚上一沾兩口子那點事,不但不怵頭,有時弄得你都挺難招架,像於小梅這塊頭這火力,倆李德林也不是個,所以人家於小梅在屋裡把話說到點子上,李德林還真有點膽虛。他趕緊說去打醬油醋就打醬油醋,也沒拿個兜子啥的,一手一個瓶子就上了街。找了家副食店進去一看打醬油醋還排隊呢,沒法也得排,排著就聽前後的人說現在醬油有假的,都是用豬毛熬的,喝酒也得注意,淨拿酒精兌的,另外就是走道得注意,交通隊新發展了一批特愛往人和電線桿子上撞的司機,要是兩天不撞點啥他們就失眠睡不著覺;最後有一個人說過小年那天修鞋的給各鞋廠發了不少感謝信,感謝有一種新出的棉鞋穿一個星期准掉底但鞋底不折,如果折了就得換新的,底掉了重新縫一遍線,使全體修鞋的收入提高了不少……等李德林把醬油醋打完了,他腦子裡都裝得騰騰的了,他心說這城裡哪來的這麼多熱鬧事,煩不煩呀。出了副食店還沒走幾步,嗖地一輛黃麵包車擦著李德林身子就竄過去,李德林左手的醋瓶子叭地就摔了,人家那車卻跟沒事似的悠地鑽人群裡不見了。李德林剛要罵兩句,一看周圍的人都瞅傻小子似地瞅自己樂,趕緊又進了副食店買了整瓶的,這時他才覺出剛才那些人的話不能都不信,有些事看來自己這兩年在鄉下的時間長,是不大瞭解行情了。
再走到街上他就格外加小心了,不是捨不得一瓶子醋錢,實在是怕讓哪位愣爹給撞了,要是一下撞死也行,倆眼一閉不知道了,就怕給你撞個半死不活的,特別是把男的撞得下肢癱瘓,簡直是比掘他祖墳都難受。李德林和他鄉里的人去看過一個挨撞的同志,回來大伙說可把人家那小媳婦坑啦,他那一撞甭說四十五呀,四百五都不如了。別多說,能堅持下來一年的女的就是好樣的,能緊持十年的死後肯定成神仙。李德林心想要是於小梅恐怕也就能對付個倆仨月的,就沖這我可不能像在鄉里走道除了自己撞電線桿沒人敢撞自己那樣子了。
過了街李德林就溜邊走,走走就路過一家飯店門前,他一眼就看見胡光玉正腆個肚子站在那等誰呢。李德林長了個心眼,忙悄悄躲進一條小胡同口瞅著,他想看看這胡胖子到底請誰。雖然說整個臘月天氣不錯,但畢竟是臘月,在大街上走得急還不顯得多冷,在小胡同一站長了就不行了,小胡同起小風,嗖嗖地往褲腳裡鑽。再看胡光玉那也等得夠受,一會看看表一會朝左右望望,比當年盼八路軍還著急呢。李德林這會更難受了。身上冷點還能對付,兩隻手攥著倆瓶子都凍得梆老硬,他心說胡胖子你咋雞巴跟人定的點,把今天說成明天了吧。後來李德林一看不能再靠下去了,因為他身後過來兩個戴紅箍的老頭,四隻老眼睛上下直打量李德林。李德林知道那是搞綜合治理的,萬萬惹不得,他連忙跟二位笑了笑,可能他那凍木的臉硬笑起來怪不好看的,把那兩個老頭笑得有點發毛不敢上前,李德林趁機就逃之夭夭。到飯店門前一看那胡胖子還在那看表呢,李德林罵道:「我說你在這等你爹哪!」胡光玉扭頭一瞅是李德林,無可奈何地說:「叫你說著了,比我爹還重要。」李德林罵了一句,心裡的火也就消了大半,說:「說真格的,請誰呀?」胡光玉倒也實在,說:
「還不是為了小流域項目,年前咋也得砸下來,要不過年喝酒都不踏實。」李德林說:「他們不是說過了年再定嗎?」胡光玉說:「可別聽那一套,項目和資金差不多都放出去了,年後吃屎都吃不著熱的啦!」李德林一聽腿都軟了,心裡說虧了於小梅讓我出來打醬油醋,要不還在家打嘴架玩,年後讓你哭都找不著地方。李德林說光玉啊,今天這飯也算我一份東家吧。
胡光玉說那不合適人家會覺得咱心不誠你還是單來吧。李德林一琢磨也是,就趕緊回家,到家於小梅問咋去這長時間,李德林兩隻手貓咬似的疼,被問急了,他說:「我碰見個熟人,跟人家學點招數。」
於小梅說:「啥招數?不當鄉長當書記的招數?」
李德林點點頭:「沒錯,你真聰明。」
於小梅問:「啥招?」
李德林伸出凍得雞爪子似的兩手:「『兩手抓,兩手都要硬』,就這招!」
到了晚上李德林心情不好,躺在床上臉轉過去朝牆,於小梅收拾完了上床拽他,問:「怎麼啦?四十五啦?」
李德林說:「今天不行,今天心情不好,等明天項目爭上了再說吧。」
於小梅說:「還挺革命的。」
李德林說:「哼,心裡得有老百姓。」
於小梅說:「我也是老百姓。」就拉了燈跟李德林親熱,李德林慢慢也就輕鬆了些,後來他就起身忙活起來,忙到半道不知怎麼又想起小流域項目,便恨恨地一頓一頓地說:「我日你個——項目!我日你個——小流域!」
時間不大於小梅就急了說:「你快下去吧,你打山洞子呀!」
李德林抹把頭上的汗,下地捅捅地爐子,看桌上有吃剩的豬頭肉,抓了兩塊吃下去,又喝了口水,後來打了個噴嚏,然後鑽被裡睡覺。
準是那兩塊豬頭肉吃壞了,半夜裡李德林就肚子疼,連著跑院里拉了兩泡稀,於小梅沒法子下地給他找藥,哆嗦著說誰叫你昨晚上沒好造嗎,回頭非把我也凍感冒了。李德林吃了三粒氟□酸又喝了些熱水,才頂過去那股子難受勁。天亮了他起床後覺得兩腿發軟,於小梅說好漢架不住三泡稀,你好好在家歇著吧,要是有空去看看我爸我媽,真的假的問問過年有啥事需要你幹。李德林苦笑道:「嗯,再不去都忘了丈母娘長啥樣了。」於小梅問:「那我爸呢?」李德林說:「你爸是領導,掃著一眼就忘不了。」於小梅笑了:「看來還是愛認識當官的。」李德林說:「嗯,記住了在大街上好躲開點。」於小梅上來給他一拳頭:「你咋就不得意我爸呢!」李德林說:
「你爸工商局長出身,看誰誰像小商販似的,我怕他把我當秤桿子給撅了。」於小梅說:「我咋又跟了你這麼個鄉鎮幹部,我算倒了霉啦。」李德林說:「可別這麼說,咱鄉下人心直口快,您別見怪,一會我就去看你爸他老人家。」於小梅說:「行啦行啦,別狗過門簾子,全靠嘴對付。」
吃了早飯李德林上街,找了家飯館訂下一桌。老闆說都年根了你可別請神容易候神難,李德林把二百塊錢撂到桌上說到晚上一個菜毛不動也付錢。然後他就去請人,他對自己說這回我背水一戰了,說啥也得把小流域的項目爭過來。說來也巧,才過街就覺得身後有輛吉普車過來,李德林想起頭天打醬油醋的情景趕忙跳便道上去了,可那車也跟著往路邊開,李德林剛要說你這車咋雞巴開的,那車停了,老陳從車裡跳下來,李德林愣了,問:「你咋來了?」老陳說:「可別提啦,各村宰豬這兩天喝壞了十好幾個,有幾個重的沒法送縣醫院來了。」李德林笑道:「挺好,挺好!」老陳說:「胃出血還好?」李德林忙說:「不是說胃出血好,是說你和小黃來的好,我正需用車呢。」就上車跟他倆說怎麼怎麼回事,你二位最好跟我跑一天,老陳小黃都說沒問題你鄉長這麼干是為誰呀,走吧,你指哪咱就開哪去,保證把他們都拉來。
話說得容易,幹起來就費勁了,現在甭說找那幾個局的領導難,連項目辦的幾個具體辦事人也找不著了,破吉普車嘟嘟嘟竄到中午,也沒找著個正頭香主,後來李德林發現小黃開的這車不好好走道了,直想跟樹啊電線桿子啥的親熱,李德林問:「這車咋啦?」小黃說:「車沒咋著,我倆不行啦,昨天一夜我倆沒睡覺。」李德林看看老陳:「你咋不早說呢。」老陳說:「你也沒間呀。」李德林讓車開到自己家,等著於小梅回來做飯吃。正中午時於小梅回來了,一見老陳小黃二位油滋麻花的樣子,就有點不高興,到廚房裡叮光啷煮了一鍋掛面,又說這兩天太忙家裡啥也沒準備只好將就點吃吧。李德林臉上就有點掛不住了,老陳趕緊說太好了正想喝點熱乎的,小黃也挺明白事,抄筷子抓碗就要吃,李德林擋也擋不住只好看他倆吃了,吃完了老陳說這車有毛病,我倆還是趁著天亮趕回去吧,李德林一想也是就送他倆上路,又囑咐過年時別喝得太凶注意別著火,又說過初六就來接自己回鄉里。老陳說那不行咋也得過了正月十五,李德林說你沒看見我忍著嘛,要到正月十五我沒準把這娘們就劈巴了。老陳又勸了勸,小黃把車發動著,排氣管子爆炸似的噹噹響著去了。
李德林一肚子火回屋,小臉上全是殺氣,於小梅做了這事也覺得理虧,躲一邊不敢撩惹德林,後來以為沒事了她說晚飯我好好炒幾個菜,中午實在沒時間。李德林一蹦多高:
「炒你媽個×!老子堂堂一鄉之長,為民謀幸福,拉著稀可街跑,他們一宿沒睡到咱家,你就煮掛面?你的心是什麼長的?
今天咱得說清楚!」
於小梅向後退兩步硬撐著說:「我,我就煮了掛面,你能把我咋著?不行咱就分開!」
李德林又聽著這話反倒坐下了。回家來這幾天情景他都看明的了,馬善受人騎,人善受人欺,咱這鄉長在人家眼裡根本就不是一盤菜,與其這麼窩囊,還不如亮了咱的本色,大丈夫寧死陣前,不死人後,一個女人豈能涼了咱一肚子大曲和熱血。李德林笑笑說:「也罷,咱倆明說的好,散就散,東西各拿各的,想辦手續明天就辦,不願意辦年後也中。我李德林本來就不希罕這小窩,咱身後有一鄉好幾萬老百姓,甭說你這二婚的,咱帶著奔了小康,老百姓高興了,給我找個對象那不太容易啦!你別往下惹我,要是我手下的人知道你是這人品,給你一哄哄,先讓你臭遍半拉縣!」
這回是於小梅聽完這些話有些發傻了。估計她是沒想到平時回來熱乎一宿就跑了的李德林還有這一頓話,這話可夠人吃一陣子了,尤其夠一個女人吃一陣子。這年頭雖然離婚不算個啥,可在這小縣城裡你要離得太多了,人家也戳後脊樑骨,回家在老人面前也不是那麼好交待……於小梅又瞅瞅這寬寬綽綽的房子,心裡也就後悔了,說:「德林,算啦,這事……這事……你抽根煙吧,我給你弄了條紅塔山,廠裡請客人時,我在飯館開出來的。」
李德林還抽自己的煙,說:「一條紅塔山就想軟化我?還不是正道來的,不抽。」
於小梅說:「那咋辦?要不咱……上床。」
李德林說:「去你的吧,我一肚難事,哪有那心思。」
於小梅:「那你讓我咋著?」
李德林也讓請客的事給逼急了,說:「你有能耐,幫我請客人吃飯……」
於小梅聽罷還就還了陽崩勁,一拍大胸脯子說這點小事,包在我身上,到時候你就在飯館子門前候著吧。李德林不信,於小梅說你別不信,我能把強書記請來,你說旁人能不來嗎!
李德林更不信了,後來於小梅說這事太好辦了,咱未來的姐夫劉廠長劉經理一句話就全都齊了。李德林想想真是的,劉大肚子辦的那個大紡織廠和商場,一年稅收佔全縣小一半,縣領導跟敬財神爺一樣敬著他,他要是出面請誰那準是一請一個準兒。
李德林不願意看於小梅的得意樣,說:「要是請劉大肚子出面,我去請也行,我倆同過學。」
於小梅笑道:「同過學的多啦,你去恐怕夠嗆,一般鄉鎮長都進不去他辦公室的門。」
李德林臉上發燒,說:「我們這不就要成為連橋了嗎?」
於小梅說:「連橋那是衝著我們姐妹。你要是覺得自己行,我可走啦。」
李德林歎口氣,說:「那就有勞你跑一趟,晚上我在飯館門前候著。」
於小梅說:「把事辦成了,你還跟我厲害不?過年到我家鬧氣不?」
李德林一想反正都到這份上了,就說:「不厲害,不鬧氣,放心吧。」
於小梅抹了陣子臉出去了,剩下李德林一個人在屋裡亂轉悠,心裡亂麻似的,不為別的,都說小姨子有半個屁股是姐夫的,看於小梅這股勁,還真沒準兒的事,這回要是劉大肚子出面把事辦成,我的身價肯定又往下降,剩下那半拉屁股沒準兒也是人家的了……等轉到後來李德林就想起夏天那場水來,那會兒一天一夜把全年的雨都倒下來了,水順著山溝往下卷,什麼房子地樹人馬豬羊,衝著啥沒啥。也就是遇見現在這好時代,不光政府拿錢拿物,連北京天津還有香港的個人都給捐東西,那些衣服被子全是新的,人家那叫啥精神?全是白求恩精神!咱李德林能接著在那災區安安穩穩當鄉長,還不是托了黨和政府還有那些好人的福!為了早點把災區的經濟搞上去,我個人還有啥捨不得,特別那於小梅,人家壓根也不是咱的,將來是誰的也說不清,我何苦思想那麼不解放,能利用這關係給老百姓辦點事,多少年過後大家一說當年的李德林那可是個好幹部,比白求恩還白求恩,那不就流芳千古了嗎!
人要是遇事往開處想,啥事都能化解開,李德林在家歇了一陣子,自我感覺情緒平穩了,就洗臉換衣服去飯館等著。
這時候天短,縣城西又有座大山,四點鐘天就暗下來了,李德林估摸還得一會兒才能來人,就去離飯館不遠的醫院看看老陳送來住院的人,一看都在那呲牙咧嘴地哼哼呢,李德林說你們還愁咱鄉災情不重咋著,夏天挨水沖,冬天用酒灌。那幾位說這不是高興嘛,就是有點高興大發勁了。李德林又問問錢帶夠了沒有,有倆動手術的估計就得在這過年了,李德林說到時我給你們送餃子來,那二位說多謝了切的是胃可能吃不了餃子。李德林說你倆不吃陪床的得吃,臨走又說我說你們兩句別往心裡去,好好治病,那些人說讓您這麼一批評裡面都不那麼疼啦。李德林笑了說要那麼著我訓一頓開刀別用麻藥了,大家都樂了。
再返回飯館時,於小梅已經站在門口了,埋怨李德林說你咋才來!李德林說我早來了!朝屋裡一看他也急了,敢情滿滿一桌子客人都到了,打頭的正是強書記,往下是魯寶江,其餘是那幾位他好幾天找不著的局長,劉大肚子和於小麗坐在強書記左右,說說笑笑像多少年的老朋友一般。李德林進來後趕緊道歉,然後就倒酒上菜喝起來,李德林先跟眾人喝仨名曰前進三,然後跟每人喝一盅叫打一圈,喝的過程就說了小流域項目等事,眾人說好說好說。然後,人就聽強書記魯寶江劉大肚子說紡織廠要上新項目的事,這時候還就真看出來了,魯寶江那是久經風雨的不倒翁,穩坐江山不動聲色,劉大肚子財大氣粗,眼珠子直瞅房頂,強書記端著個架子放不下,動不動就是形勢很好,其餘的人也都適當地插一兩句話,於小麗的酒廠因為是贏利戶,說話也挺氣勢,加上與劉大肚子的關係,更是錦上添花,連於小梅好像都跟著沾光,到末了只可憐了李德林一會讓服務員上餐巾紙一會去要啤酒,後來上螃蟹有味了,強書記吃一口就放下了,劉大肚子直皺眉頭,魯寶江一聞那味就要喘,嚇得李德林趕緊給端走,到外屋跟老闆好一陣子交涉又換了個別的菜。總的來講這飯吃得大家都挺高興,臨走時都跟李德林說感謝,劉大肚子還拍拍李德林的肩膀,說過年見。李德林搭了人家的交情,連忙謝劉大肚子。一邊謝著一邊想,媽的這人可沒處說去,上學時候劉淨留級成天挨老師罵,沒成想現在成這樣。最後於小梅幫李德林結帳,才結完她腰上的那個機又叫了,於小梅看一眼說我得去廠裡,李德林說劉不是剛走嗎,於小梅說我也不知什麼事可能要結帳。李德林不好意思說啥,就一個人回家了,進家捅爐子添煤燒水,想想這一天忙成這個樣子,覺得怪好笑的,後來他就覺出酒勁上來了,腦袋迷迷乎乎的,他拉過被蓋在身上,就在要睡的前一瞬間,他忽然問自己:今天這桌飯是我請的嗎?人家那些人領情嗎……
三十那天晚上大家都在家看電視。於小梅把爐子弄得挺歡,屋裡熱得穿件毛衣還冒汗,李德林抽煙喝茶嗑瓜子,看到高興時說:「要是天天這樣嘛,那就比共產主義還共產主義了。」於小梅叮噹剁餡和面準備包餃子,時不時進裡屋瞅一會兒電視,瞅見那個「複印活人」的節目時,開始他倆還笑假趙忠祥長得有點面,後來見變出來四個小孩,於小梅就不笑了,李德林明白她想啥,就說小梅啊,咱倆雖然是半路夫妻,但我心裡可沒往半路上想,臘月根這幾天咱倆都忙得腳後跟打腦勺子,說點氣話就當西北風吹過去拉倒吧,我想咱倆最好還是養個孩子,將來咱倆老了也有個人照顧。於小梅抽抽鼻子緊眨眨眼,點點頭說:「德林,你說這話讓人心裡熱乎,其實我也想跟你過到老,要孩子我也不反對,問題是咱結婚這麼長時間咋就沒懷孕呢?」李德林說我原來的媳婦輸卵管堵了,可能是她小時候吃得賴又幹活累的,你是不是也堵了,你可能是肚子裡油多,雞要是太肥了就不下蛋。於小梅笑了說去你的,我原先那男的冬天下水坐了毛病,要不然我也不跟他離婚,在他坐毛病前我做過人工流產,我能有啥毛病?李德林說那咱倆年後得檢查檢查,看看原因到底在誰身上。於小梅說對,就是你沒問題我也得讓你戒仨月酒以後再要孩子,要不生個孩子都帶酒味。李德林笑道瞧你說的,全國多少鄉鎮幹部,哪個不喝酒?要是他們媳婦一塊坐月子,那不成釀酒廠了嗎!
倆人說得都挺高興,看到十二點放了掛鞭,然後包餃子,包著包著李德林上下眼皮直打架,就去睡了。轉天早上街上靜靜的,吃了餃子李德林說我得出去轉轉,於小梅說你有點眼色,人家要是玩著呢,你別傻坐著不走。李德林說我不傻,就先奔了魯寶江家,他還想著郝明力的話,起碼過幾天求魯幫助說句話好調回縣城來。因為是大年初一吧,魯寶江家的大門開著,很容易就進去了,不過客廳裡只有魯的老伴,人家挺客氣地跟李德林互相拜了年,然後說老魯去團拜啦,走了有一會啦。李德林心裡一沉,說瞧我這時候趕的,只好滿臉是笑地退出來,接著又走了幾個頭頭家,都說去團拜了,李德林心裡這個來氣呀,心說你們三磕九拜啊,怎麼沒完沒了啦。後來心情就不大愉快,就去於小梅她娘家,到那一看還行,老丈人和丈母娘都在家沒人請他們去團拜,但正和兒子兒媳團團圍著打麻將呢。見李德林來了,不管咋說還算是新姑爺子頭一年拜年,大家都停下手跟他說了一陣子話,後來小麗她爸說德林也不是外人你呆著我們接著玩啦,就重新開戰。開戰就開戰呀,這老爺子一個勁磨叨說壞啦這會兒手氣不好了,讓李德林聽得怪犯疑惑,好像自己一來把人家手氣給弄壞了。坐了一會李德林說走,老丈母娘送出來囑咐初二來,李德林明知道初二回娘家,嘴裡卻問:「明天都回來打麻將咋著?」老丈母娘笑了:「也打麻將也吃飯。」李德林問:
「你老輸了贏了?」老丈母娘說:「贏不了他們,一個個鬼著呢,一點也不讓。」李德林嘿嘿笑笑走了,心裡說還刺刀見紅了呢,回頭輸急眼再捅起來。
到家不見於小梅,李德林抄起電話說我叫腰裡叫喚,就呼她,一會小梅還真回電話了說我正跟我姐玩呢,你也找一撥玩吧,晚上飯都是現成的。李德林叭地把電話撂下,真有心去小梅她姐家看看是不是和她姐玩,沒準是和她姐夫玩呢!
後來轉念一想大過年的可別生氣,生氣了一年都不順當,也就不想去小麗家了。但一個人在家也實在沒勁,乾脆也去打麻將,打不好還打不賴嗎。李德林就給幾個比較熟悉的朋友打電話,先問過年好,然後說過去打麻將。結果怎麼著,人家說對不起都開了桌手兒也齊了,胡光玉在電話裡還說你應該早定好,縣委政府團拜會後就有組織有計劃地「撤退」了。
李德林聽完心想今年愛國主義教育准好搞了,從大年初一開始就修我「長城」。他歎了口氣,琢磨自己該幹點啥,一眼瞥696百年中國文學經典·第八卷(1990—1996)
見廚房裡還沒煮的餃子,他就想起說過給住院和陪床的村民送餃子的事,忙點著煤氣煮,煮得了用個小洋鍋盛著往醫院送,在醫院門口遇見幾個熟人,人家張口問咋啦,你媳婦住院了?李德林心裡說你媳婦大過年的才住院呢,又怕餃子涼了便支吾兩聲跑了進去。那幾個住院的村民原先以為李鄉長可能就是說著玩呢,沒成想真把餃子給端來了,都挺感動的,可莊稼人就是真感動了也不會說啥,擦把手撥過幾個說那我們趁熱就吃啦,嗯,還是羊肉餡的,要是蘸點臘八醋就更香了,李德林說美得你們吧,往後你們再往死裡喝,把胃全割去餵狗,吃啥都不香了。村民們都格格笑,互相盯著誰也不佔便宜多吃。正吃著進來一個人端著小攝相機,問問是咋回事,然後就橫豎照起來,照完了說是電視台的,對李鄉長正月初一給群眾送餃子這件事很受感動,請李鄉長講幾句。李德林愣了一陣子,說:「我可不知道你採訪,要知道我就不送了。」那記者說:「我來採訪眼科看放鞭炮受傷的,正好碰上,您就說吧。」李德林想想說:「沒啥說的,咱當幹部的得關心群眾。」記者說好,轉身問那些村民,村民把餃子趕緊都嚥下去,說李鄉長可是好人呀,別看他收錢時挺狠,到真格的時候關心人呢……李德林不愛聽了,問:「我啥時收錢狠啦?」
「有一回副鄉長把我家豬給趕走了。」「那是我嗎?」「反正在你領導下。」李德林拎著空鍋扭頭走了,其餘的村民送出來說:
「鄉長你別生氣,他不會說話。你家餃子要是吃不了,我們去吃,別送了。」李德林笑說:「剩下的都給你們端來了,你們要想吃,就得自己去包。」李德林知道跟這些人沒法生氣,也就不生了。
還沒到家呢,身後嗷嗷地開過一輛救火車,李德林想這是哪位呀不注意防火,後來就發現那救火車朝自己家那邊去了,等到再走近了,有鄰居對他喊:「老李,你家著火啦!」李德林腦袋嗡地一下差點炸了,甩了鍋嗖嗖跑過去,見院裡院外不少人,消防隊員把廚房窗戶打開,冒出一股黑煙。於小梅滿頭滿臉全是黑的,喊李德林你跑哪去了你抽什麼瘋!打開煤氣不關!李德林恍然大悟,但解釋也沒用了,忙看燒得咋樣。還真幸運沒把房子燎著,只把廚房的東西都燒個黑不溜秋。鄰居們都說沒事沒事,今年的日子一定過得紅火,缺啥少啥只管說話。等消防隊和旁人都散去,於小梅說多虧我回來得早,你放著地爐子不用開煤氣幹啥。李德林不敢說實話,瞎編說我餓了煮餃子我使不好地爐子。於小梅四下看看問:「鍋呢?您連鍋都吃啦?還有那麼多餃子?」李德林稀裡糊塗又對付過去,趕緊收拾殘局。到晚上李德林怕於小梅又問鍋和餃子,又說養孩子的事,於小梅說就你這打開煤氣就忘的手,回頭有了孩子你說不定哪天帶出去就給丟了。李德林說孩子和煤氣是兩回事,你就養吧,你一下養四個,我就辭了鄉長回家帶孩子。於小梅說去你的,我還養八個呢!我成老母豬啦!這麼一扯淡,倆人都挺樂呵,把著火的事就給扔到一邊去了。
轉天一早李德林特別主動說今天去丈母娘家不能晚了,吃飯時一定好好地給二位老人家敬幾杯酒。於小梅挺高興說你到那要注意,我哥我嫂子廠子不開支,我妹妹的單位什麼都發,我妹夫做生意賠了,兩口子正鬧意見,劉大肚子和我姐正在高興頭上,我爸看啥都來氣,就我媽還行,你說話要注意對各家的影響。李德林正繫著領帶,停下來有點緊張說:
「這麼複雜?要不咱別去了。」於小梅說:「你頭一年到我家,不去不行!不過,你別土裡土氣的一看就是個鄉鎮幹部,也有點風度。」李德林說:「好好,我多笑少說話就是了。」於小梅說:「也別光笑,傻小子似的。」李德林心裡說要是廚房不燒成這個黑驢樣,我說啥也不去你家。
到了小梅家,一看局面果然嚴峻,小梅她爸頭天可能是輸多了點,看啥啥都不順眼,直說中央電視台成心破壞計劃生育國策,晚會變出那麼多孩子來,這不是鼓勵多生嗎!小梅她哥兩口子一年多沒發工資了,開了個小鋪不咋掙錢,張嘴沒三句就說完囉,今年要是不弄點假煙假酒賣,這一家人就得喝西北風了;小梅她妹在銀行工作,一個勁臭顯跟她媽說這幾個月錢發得都糊塗了,東西更不用說了,光電熱壺就發了四個,她愛人在一邊吹這回要做筆大買賣,把俄羅斯和車臣開仗中打壞的坦克當廢鐵買回來,回來修理修理改成推土機,準能掙大錢。小梅她妹說你乾脆把巴黎鐵塔也買來算啦,倆人就哈哈起來。小麗和劉大肚子是開飯前十分鐘到的,一進屋就說太忙了差點出不了門,然後就給孩子們壓歲錢,新票子嘎嘎地點,很有派頭。還好小梅大姐去外地婆家了,要不還得增加點情況。李德林和小梅也抓緊給孩子壓歲錢,由於自己沒孩子,給來給去最吃虧。吃飯時大家圍著桌喝酒,都給老兩口敬酒,李德林有點拘束,把讚揚領導的話全拿出來了,小梅她爸倒挺實在說我現在是平民百姓你別說那些跟我沒關係的話。李德林說:「那就祝您身體健康!永遠健康!」小梅一把就把他拽坐下了,大家也就都樂了。小梅她爸說沒事,林彪用的不見得就不用,反正我這輩子也不可能再坐飛機了,你們有啥只管說。他這麼一說,大家都放鬆了,又是敬酒又是打圍還划拳打槓子。劉大肚子說別看人家都說我是企業家有多大能耐,其實我就是膽大,上學時我就敢逃學,不信你們看過去當班長啥的現在沒一個能掙大錢的!小梅他哥說真是沒錯,這年頭不能太老實了,我原來就當班長,後來一工作給個小組長工會委員啥的就把我拴住了,要啥也不是,沒準早出去幹了;小梅她妹夫喝多了說我倒是膽子不小往老師抽屜裡放過蛤蟆,可我咋做啥賠啥呢?小梅她妹說你就賠吧,哪天把你自己也賠進去也省得我跟你操心啦;大家都說了,小梅捅捅李德林那意思是你別傻姑爺干聽著啦,也說說吧。李德林心想剛才犯過一個錯誤了,這回可別犯了,就說:「剛才我說得太正經了點,這回說……」小梅她妹夫說:「不正經的?」
把大家都逗樂了。李德林說:「不是,是說點輕鬆的。說有個退休幹部開飯館,寫對子上聯是『奮鬥一生兩手空空』,下聯是『開個飯館補充補充』,橫批是『概不記帳』。」小梅她爸笑了,發話說:「每人說個笑話,好喝酒!」劉大肚子就說:「鎮長鄉長下飯館回家帶回不少餐巾,媳婦捨不得扔就做了內衣,晚上一看上身的字是『紅寶石請來品嚐』,下身是『塞外酒家歡迎再來』。」說完看於小梅,小梅臉就紅了。李德林忙反擊說:「那是你們廠長經理下飯館帶回去的。」於小麗說:「是你們鄉鎮長。」李德林說:「我說一個,廠長參加全廠大會睡著了,臨結束時副廠長捅他請他講話,廠長揉揉眼說,『那就上飯吧』。」
這笑話挺有水平,一下子把全桌人都笑得彎腰捂肚子的,都誇李德林有兩下子,這一來喝得痛快,一圈一圈一會就造下兩瓶。都喝得有點多了,小梅她妹夫還想表現表現自己,強睜著眼說:「有個小偷大白天搬鄰居電視,被抓住了還不服,說不是讓膽子再大一點嗎?我的失誤就是步子慢了一點。」劉大肚子舌頭都短了,笑道:「這是你吧?」小梅跟著說:「你膽子可別再大了。」小梅妹夫歷來喝多了愛鬧事,扔下酒盅說:
「幹啥幹啥?看我賠錢了也別這麼寒磣人呀!你不就是有倆臭錢嗎……」劉大肚子把脖子一扭:「你說啥,找不四至呀!」不四至就是不舒服的意思,劉大肚子肚子裡酒多了也就現出了本相。小麗忙說劉大肚子,劉不服,小梅她妹管她男的,他男的也耍梆子骨,吵吵嚷嚷的。老爺子後來就摔了筷子,老婆子跑屋裡心臟不好受了,小梅他哥本來心裡就不痛快,就勢罵一頓。李德林一看大勢不好,拉起小梅就回家,到家一摸滿頭是冷汗。小梅說起禍的根子就是你,說什麼笑話!李德林說誰叫你捅我的?再者說誰叫你跟劉大肚子一起氣你妹夫的,你倆到底是怎麼回事?這一問可問壞了,於小梅拉著李德林就要去劉大肚子那說個清楚,李德林嘴裡不服輸,腿下可不動地方,末了氣得於小梅摔門走了。李德林歎口氣說,這雞巴年過的!嚇人忽啦的。正不知幹啥呢,小梅她妹妹找上門來,問憑啥合夥欺侮我男人,李德林忙請她坐又解釋這事跟自己沒關係,說著說著就發現這小姨子長得比小梅要好,跟她說話心裡挺舒服的,轉念一想我媳婦跟她姐夫挺貓膩,我就不興跟我小姨子親熱點,於是就忙著沏茶倒水的,可不知怎麼心裡往那一想手都不好使了亂哆嗦,話也跟不上了,人家小梅她妹客氣兩句抬屁股就走了。李德林送到門口,暗問自己你那膽呢?後來又回答自己,壓根咱就沒那賊膽,這幾年忙得天昏地暗的,連那賊心都沒起過。回屋抽煙喝茶看電視,思量思量自己一晃都四十大幾了,從山溝子裡一點點走出來,就跟螞蟻出洞去覓食,轉來轉去也就是在方寸之間,尋得一塊比自己身子還大的食物,匆匆搬回去供眾蟻享受,倒也是很高興的事,至於人嘛,也不見得是進了京到了省去當大官才算榮耀,能給旁人特別是老百姓多做點事,也是光耀前者後蔭來人的積德的事……突然李德林就想起要孩子的事,忙站起身在掛歷正月初十上打了個勾,他算計正月十五一過就必須回去了,至於跟老陳說初六後去,那是氣話,回去伙房飯館都沒生火,淨得到旁人家吃去,麻煩人家是小事,那通喝法受不了,頭年大夫說自己有點脂肪肝,弄不好就得喝成酒精肝了。
過年都是兩頓飯,吃後晌飯前於小麗來了,說上午大家都喝多了,晚上老爺子讓大家還去,咱們都少喝點就是了。李德林說我害怕,於小麗說你害啥怕,應該是我害怕。然後就說:「德林你也說說小梅,她跟老劉那麼膩乎,外人怎麼看!」
李德林一聽就急了:「我還正要說呢,應該是你說說你妹妹和你男的,我這還一肚子火呢!」於小麗說:「我怎麼好說,我倆也沒登記,小梅的脾氣你也知道,弄不好就得跟我幹架。」
李德林說:「那可得啦,咱倆都成受害者啦。」於小麗笑了:
「你要不管,他倆成了,乾脆我就跟你過了。」李德林連連擺手:「別別別,我哪敢霸佔您呀……」說完他自己都樂了,萬一有那一天,還說不上誰霸佔誰呢。於小麗也笑了,壓得沙發彈簧嘎吱嘎吱直響,站起來說跟你鬧著玩呢,瞧把你嚇的,就先去了。李德林這回又冒了一腦袋涼汗,暗道城裡如今女人可真開放啥都敢說,真的假的叫咱這鄉鎮幹部也分不清了,往後要是調回來看來還得好好學習學習。
再吃飯情況就好多了,都像個人似的說點得體的話,覺得沒把握的話也就擱肚子裡不說了。後來老爺子說你們大家得互相拉扯一把,劉大肚子就表示可以拿出點錢來而且不要利息借給親戚們,但到時候必須還上。小梅哥嫂表示願意借,小梅妹夫說一旦和在俄羅斯當倒爺的哥兒們們買來廢坦克,如果人手不夠,還想請各位都跟著參加一下經營活動;李德林一看大家都這麼熱心腸了,也表示將來提拔到縣裡來,有什麼需要自己辦的大家都說話。他剛說完又熱鬧了,差不多所有人都說你李德林當那個破官沒勁,掙不了一壺醋錢還整天操心受累,不如早點辦個公司啥的。李德林說不行我在這條路上都奔了二十多年了,不能半道而廢。小梅她爸說對,咱這一家子可分成幾條戰線,有奔官的有奔錢的還有奔坦克的,形成一個多元化的局面,就能適應發展變化的形勢。大夥一聽全服了,說老爺子喲,敢情您在家也沒閒著,都研究起戰略問題了。老爺子說要不也是閒著,發揮點余熱吧。
這頓飯吃得皆大歡喜,接著打麻將,劉大肚子痛痛快快輸給老爺子一千塊,老爺子轉身拉著李德林就問:「老婆子,小麗的喜事是不是抓緊辦了……」李德林趕緊把丈母娘讓到前面說話。小梅的牌總不順,動不動就給人點炮,李德林在一旁扒眼跟著著急,後來小梅她妹指著電視喊:「看呀,我姐夫給人家送餃子吃呢!」大夥一看可不是嘛,本縣新聞正演在病房裡李德林跟村民有說有笑地吃餃子呢,當然是人家吃他說話。於小梅一看就喊:「我說我們家餃子和鍋都沒了呢!」
又在幾個熟人家喝了幾頓,李德林喝得胃口火辣辣的,還湊熱鬧玩了兩宿麻將,輸了四十多塊錢,大家說你愛民如子這回組織上准重用你了,你得請吃一頓。李德林說對不起我家著火了,等我調回來頭一件事就是請各位喝茅台。話題往這麼一說就又勾起了心事,正月初六他就去找劉大肚子,不料劉去深圳談生意了,據說得十天半個月的才能回來,想找小麗留個話給劉,小麗去北京辦事了。李德林一跺腳直接去找魯寶江,魯寶江正犯喘,也不便再跟人家張口。正發愁呢,又在街上碰見胡光玉,胡光玉興高采烈說你怎麼樣了,我可快調回來了,強書記跟郝明力發話了,你還不快去直接找強書記。李德林就去了,沒說幾句強書記就說你已經在考慮之列,當務之急是把你鄉里的工作抓好,還有什麼想法可以跟組織部去談。李德林吃了個定心丸一樣去找郝明力,郝明力說李德林你給群眾送餃子的事幹得不錯,強書記在常委會上提了兩回。李德林心裡這個樂喲,說我鄉里的工作安排得差不多了,送餃子那是應該的,本來還想純點肉送去呢,我和群眾處得很好……郝明力說既然處得很好你就在下面多呆一陣嘛,估計鄉黨委書記的職務很快就能給你。李德林說我現在不是想當書記,我實在是想調回來,我家裡有困難。郝明力想想說:「你一直沒小孩,是不是你愛人懷孕了?」李德林心想咱就順桿爬吧,就說:「是啊,再有一個月就快生了。」郝明力樂了:「那也不夠月份呀。」李德林撓撓腦袋:「可能還有倆仨月,我也鬧不清。」郝明力又說現在如果非要回來可沒有什麼好位子,體委副主任文明辦副主任還有個文化局副局長但得兼評劇團團長,李德林說不行打死我也不能去當團長,你看看還有哪,有沒有局長就要退了,我去三二年能頂上的地方,郝明力說這倒有不過得好好謀劃一下,你先回鄉下抓工作吧。
這回從組織部出來,李德林腳步格外輕快,在樓外碰見小丁,小丁要去婦幼保健醫院瞭解點數字和情況。李德林告訴他調動有門,小丁也很高興。不知怎麼又說起回來得養個孩子的事,李德林心裡就一動,暗想這些年都說我原來的媳婦有毛病,到了小梅這還是人家有毛病?不如我偷偷先查查,好有個思想準備。他把這想法一漏,小丁說正好啊我認識的這人還能給你保密。李德林就跟小丁進了醫院,找了個熟悉的大夫,人家說首先得化驗點那東西,李德林鑽個小屋裡把任務落實了,然後就找個沒人的地方等著。過了一陣那大夫跟李德林說你可能從來就沒檢查過吧,你的精子沒有幾個活的,即使是懷上了也得流產。李德林冷水澆頭一般,連小丁都沒找就出了醫院。一邊走一邊想人家說得真對,剛結婚那幾年死去的那位就是一個勁的流,結果就認定是人家的毛病,現在小梅連流都不流,看來自己派出的那點兵將都驚動不了人家。
硬著頭皮到家,發現桌上有個條,是小梅寫的,說有緊急任務出門了,過十五就回來。李德林看罷心頭輕鬆一點,心想躲過一站是一站,我別讓她拉到醫院露臉,我得抓緊辦事然後找個鄉醫吃點偏方啥的。於是他就去小流域項目辦,人家說得把報告啥的全報上來,李德林琢磨不是一個人辦的事,打電話就把老陳幾個人都叫來了。正好小梅也不在家,這一幫人吃住就都在李德林家裡,連著忙了兩三天,就到正月十四了。縣裡這時鬧花會花燈,白天扭秧歌踩高蹺晚上燈光燦爛的,李德林也顧不上看啥,盯著那些辦事的人不放鬆,該請吃飯請吃飯該意思的意思,結果人家就表示正月下旬去實地考察,一旦山水林田路的規劃跟實際差不離,就能批准立項,全年七家鄉就能得著一百多萬。李德林美得差點蹦高,老陳說我們先回去安排部署一下,到時候您陪著他們去就是了。
正月十五這天是李德林一個人在家過的,吃了晚飯他站在自己的小院望著那個圓圓的黃月亮發了好一陣子愣,他想這麼一個大東西就在天上懸著掉不下來也飛不遠去,看來這都是事先安排好的事,就好比自己命裡大概注定就得在鄉下滾些年後再上來,月亮沒人給她充電添柴就自覺自願地給人間照亮增景,白天的太陽就更不用說了,自己好歹拿著工資還斷不了白吃白喝白抽,往後調縣裡來看來得格外注意廉潔了,要不然就對不起從小就照看自己的日月星辰了。回到屋裡電話響了,是小梅打來的,說業務太忙回不去,可能還得在外十來天。李德林也不傻,不動聲色地問:「你在哪兒,衣服帶夠了沒有。」小梅說我在南邊,這邊挺暖和。突然小梅小聲說德林告訴你個喜事,咱不用去檢查了,我好像是懷上了,你高興嗎?李德林一下子就明白了怎麼回事,這時他要不是想起剛才看到月亮和想到的太陽,他非把電話機砸了不可。他歎口氣說:「不高興,咱別養個酒精孩子。」小梅說:「我也這個意思,回去先做了。」李德林說沒啥事我歇著了,另外你告訴劉大肚子,如果真有的是錢就把那張臉皮換一換,換個再厚一點的。那邊於小梅肯定是吃驚了,啥話也沒說。
轉過天一早老陳就打來電話,說一冬天雪旱得厲害,就怕山上栽樹的規劃不好向人家交待,李德林說到時候再想辦法吧。他騎車子又去找項目辦的人確定去七家的時間,人家說最起碼還得等十天,李德林說正月十五也過去了,年也就算過完了還是早點去吧,人家說再商量商量。正說著呢電話找來,是郝明力叫李德林去,李德林強按著呼呼跳的心往縣委大院走,在大門口碰見胡光玉,胡光玉說我回來了上體委當副主任,不管咋的先回來再說。李德林想著自己回來能上哪呢,匆匆找見郝明力,郝明力開門見山說縣委剛開過會,讓你去三家鄉接胡光玉當書記,希望你做出成績來,至於什麼時候回縣裡來,組織會考慮的。李德林坐在沙發上愣了一陣沒說話。郝明力說:「上面電視台要採訪你送餃子的事,你做點準備,下午他們就到。關鍵要講透送餃子的思想感情,弄好了能上焦點訪談,中央正重視農業。」
李德林心裡說要是有人讓自己去打麻將就送不上餃子了,轉念一想也別糟踐自己,臘月裡不就是說要送嗎……後來他就問郝明力什麼時候下文,郝說你把七家鄉的事再安排一下回來就下。李德林說等我把小流域治理項目落實了再下文,郝說可以但要抓緊。然後李德林就到辦公室打電話讓老陳快來,爭取把項目辦的人請去。放下電話他又去項目辦,走到街上就聽到處唱「天不下雨天不颳風天上有太陽」這歌,抬頭看看真是沒雨沒風有太陽。李德林想這事也怪了,那年唱「一把火」就著大火,頭年春天唱妹妹坐船頭,夏天就發水,現在又唱這個,弄得天挺旱!操他娘的,回頭我編一個「風調雨順風調雨順快快奔小康……」他哼哼著就過了大街。
(選自《人民文學》1995年6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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